周秋水上了去云南的火车时才觉得自己真是有点赌气,可是已经开启的火车就像是向前的时间,根本没有回头的道理。他抱了抱胸前的包,似乎这个只放了一张介绍信和几包香烟的旧包能够给他无穷的力量和温暖。从南京到昭通的火车要近三千里的路程,他觉得这点路程倒不算什么,对于一个支教的老师而言,遥远似乎更能体现此行的意义。
周秋水是个爱折腾的人。他在水乡盂城的一所学校里教历史,因为高考指挥棒的原因,历史老师在学校里并不那么受到重视,以至于社会上的人对这些老师也另眼相待。本来周秋水并不在意这一点,可是到了近三十岁的年龄始终解决不了婚姻问题,父母和朋友帮他张罗了几次相亲,本来人家对于老师这个职业就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一听说是教副科的老师,不要说父母不同意,女孩子自己也不感兴趣了。这个也是对的,一个女孩子当然要担心“女怕嫁错郎”的。所以周秋水的父母便整天埋怨这个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儿子,当年他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偏偏要选择做教师,还要学历史。周秋说这是自己的爱好——其实他是和英语老师赌气,老师不喜欢他傲慢的样子。可是周秋水偏偏就不买这个喝过洋墨水先生的账。他的英语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可他偏偏就是和英语老师过不去,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就是不报英语专业,非要选个历史专业,还骄傲地说,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
所以,他就要为自己的赌气付出代价,这不,工作已经七八年了,连个人问题都始终没有解决,这也真是“男怕入错行”啊。可是周秋水就是不服气,父亲骂他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周秋水就是不相信,自己一肚子的知识和抱负,难道找不到老婆?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说,我就是到外地去讨也要讨个老婆回来。在这座水乡小城里,有很多条件一般的人家儿子讨不到老婆便央人去介绍外地的,安徽的、四川的都有,这些地方的人淳朴,所收彩礼不多,女孩子又朴实能吃苦,不比当地的女孩子差。只不过在当地人的眼里,到外地找老婆这是无奈之举,周老汉心里想自己家虽然是世代务农,可到底也培养了这么一个高材生,至于要到外地去讨个婆娘回来么?
可是周秋水去意已决,他当然不是为了去找老婆,他是想离开这地方出去透透气,他所教的并不重要的历史课倒是没有让他透不过气来,是这恼人的现实让他透不过气来。校长在会上宣读了教育局通知,说今年学校有一个去云南地区支教的名额且要求是文科老师的时候,周秋水想也没有想就举起手,他生怕校长看不见又站了起来说,我报名,我去。会议室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支教的事情大家从来都是避之不及的,可想不到这周秋水真是脑子进了水还是怎么的,居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支教。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他会后就跑到校长室去报到,生怕别人抢了他的机会似的。校长也有点纳闷,说你再好好想一想,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这么多年来凡是有支教的名额都多少有些为难,有时候要做很多的思想工作,毕竟要出去一年的时间,且不说自己辛苦,教师的家庭也会有很多的不便。可是周秋水说,我不用想了,我还没有结婚,父母也都听我的,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校长在推荐的表格上盖了章之后送到教育局去了,周秋水才告诉他的父母。父母能说什么呢,他们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也搞不懂孩子的事情。父亲连和他发脾气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放下手里的酒杯说,去吧,去吧,我看你到底能不能讨个老婆回来。
周秋水真想笑,他又笑不出声来,他觉得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
1
火车到昭通之前,周秋水就坐到过道边看窗外的景色,连绵的山成为这一路的主要景致。这个对于在平原上生活了很多年的周秋水来说,虽然算不上稀奇但也不至于厌烦,他喜欢山水的感觉,也许这时候也只有这样安慰自己了。下车之后按照事先的指引,他还要再转汽车坐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到支教的所在地富水县。坐上汽车之后他心里想,当时选择这个地方,是不是富水的名字和他自己的名字有点冥冥中注定的意味呢?他这么想,更觉得这次选择非但不是鲁莽,而是一次很诗情画意的旅行。
他这样想了一路,一直想到夜幕降临,车子才到了富水县的车站。接站的同志大概也是等的失去了热情,笑容也是有的,但是已经疲惫,和那西下的阳光一样。来接站的是安永小学的校长和一位女老师。互相介绍之后周秋水在校长贾亦臻的带领下上了车,那女老师叫做周小燕,是校办的主任,校长笑着说知道我们支教的老师姓周,特意安排一个同宗来接待。虽说有些客套,但是周秋水心里还是很感动的,这路旅途的劳顿总算有个安慰。
他从车窗看了一眼这个小城,华灯初上的街市上,不是那么车水马龙的繁华,但倒也让人觉得很舒适。他想,这一年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了。
开始的仪式在饭桌上,这是有朋自远方来的规矩,让人觉得天下一家的亲切。教育局人事股的同志早也在等着,周秋水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普通老师,竟受到这么隆重的待遇。因为周秋水的到来,大家还都特别用普通话交流起来,这样就让这个客人感觉更加的舒适。
朋友来了有好酒,倒上酒气氛就更加热烈起来。那校办的周小燕一看便是个玲珑八面的角色,将桌上安排得妥妥当当,倒酒的时候周秋水有些推辞,周小燕笑着说:“是不是要我们美女给你倒酒?”她所指的是桌上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听介绍也是安永小学的教师,大概也是校办的工作人员,一起参加接待的。周秋水被这么一说,便只有松开捂着酒杯的手,满满地斟了一杯。桌上所有的人都倒满了酒,周小燕笑着说,我们富水的五云液不比宜宾的五粮液贵,但这是我们自己的五粮液。
教育局的领导直说周主任能说会道,大家举起杯子来一起迎接这位江南的客人,一位“发达地区”来的专家。周秋水有些不安,自己虽然是远道而来,但说是什么专家心里就发慌,拿着杯子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谢谢各位领导的好意,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初来乍到不懂礼节,先干为敬了!说着他便一仰脖子将自己手里的一小杯酒喝了。干完坐下来,贾校长连忙给他夹菜,那红色油面碗里的菜一看就很辣,吃起来味道非常可口。其实对几两酒下肚的人而言,麻辣只会更加的带劲。那菜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红烧清波鱼,这是他唯一印象深刻的菜。就像这桌上陪客的人他都认识了,不过对于那个年轻的唐心老师印象最深刻,因为她下位敬了自己一杯酒,大家起哄一定要干杯,周秋水力不能胜连忙推却,可是唐心笑了笑说:这酒是金沙江的水,是古渡边的酒,你从江南到这边我们是用古渡为你接风,你看这是多么诗情画意的事情!这话一说,大家更是起哄,周秋水只得干了这酒。他也因为这杯酒记得了这张甜美的面孔,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这一杯酒干得最有意味。
他心里知道自己哪里是什么江南人,自己的家乡离江南还有很远的距离,他们说的瓜洲古渡自己也没有去过,难得人家几千里之外的人能够知道这些,大概是因为王安石那句“京口瓜洲一水间”的名句吧。很有意思的是,这晚喝的酒还真的就是古渡酒厂的酒,他越发觉得这一遭真的有些意趣。
周秋水确实是初来乍到,这顿饭吃到最后,他喝了好几杯酒,虽然酒量自诩不错,但也是七八成数,酒桌上一开始都是按兵不动,最后才有高潮迭起。周小燕在酒席结束的时候才告诉周秋水,他们这地方喝酒是先吃后喝,他这才有些明白,可是酒已经下肚不能再后悔了。因为来得晚,饭后周秋水就被安排住在了县城的宾馆。他支教的安永小学所在地向家坝镇是城关镇,学校离县城并不远。饭前周秋水还想着晚上去街上转转,人散了回到住所这一路的疲惫才显出来,躺上床倒头便睡到天亮。
早上在宾馆吃过自助餐,周秋水还在想着他乡的酒就是醉人,昨天到的时候父亲还在电话里让他在外面不要逞英雄喝酒。父亲喝了一辈子的酒,到头来劝自己不要喝酒,他突然有点想家。周小燕打电话来已经在楼下等着,容不得他多想就下楼一起往安永小学走去。周小燕还真像一个大姐,所有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安永小学是向家坝小学的一个教学点,就在该镇的永安村。一路上周小燕和他介绍学校的情况,因为是教学点的缘故,学校的师资配备不齐,尤其是一些副科的老师结构性短缺,年轻的老师都不愿意去,年老的老师也确实为难他们,他们缺少这一技之长。学校里六个年级只有一个美术老师,还是县里面调派来城乡交流培训的,其他许多副科都是主科老师兼任的。
周小燕说,你来了,指望你把先进地区的经验带给我们呢。周秋水觉得这话说得好正式,感觉有点任重道远的意味。虽然来之前省里面组织了专门的支教培训,但是那种高大全面的培训没有什么针对性,对他来讲一走进校园心里就开始不踏实,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安永小学是在一所古寺的基础上建成的,民国期间就建校了。古寺原来叫做石板寺,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就是因为当时寺庙里是石板铺就的地面。周小燕对这个学校是了若指掌,她自己就是安永村人,介绍起这里的情况如数家珍。周秋水也知道,这个县城比较偏远,说是云南的北大门,人口也只有十万,相当于平原上规模大一点的乡镇,设县的时间不长,倒也很有些历史,这让他感觉很好,在世外不怕只要是桃源。
学校在草木葱茏的村野之中,山坡上台地开阔,四野良田合围,这让他想起老家祠堂里的那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安永小学正是这种理想的境地。学校门口的小店还关着门,门口残存一碑刻,额首有篆体的“碑记”二字,显得古意盎然,碑身上的文字已经漫漶不清,不过落款依稀可见:皇明万历四十八年岁在庚申季春月吉旦日。周秋水在这残碑前停顿了一下,顿时像是走进了历史一样,对这眼前的学校顿生敬意。他突然感觉这一趟远的不是距离,还有遥远的时间。周小燕告诉他,这个地方的石板寺本来香火旺盛,后来被逐渐地拆了,建新校舍之后对寺庙破坏很大,据老人讲原来寺庙里神像就有100多座,后来因为反对迷信被毁得荡然无存。
周秋水心里有些遗憾,说了一句,其实这样反对迷信也未必就科学。周小燕没有接过话茬,而是对着门卫喊了一声,里面探出一个枯瘦的脑袋看了看外面。她告诉门卫高师傅,这是新来支教的专家,以后就住在学校里。那老人挤出点不自然的笑容,用方言说了一句大概是欢迎的话,却始终没有站起来,他们便进了校门。
学生还没有到校,教师们开始做着开学的准备工作,校园里还显得有些安静,地上落着的树叶都透着静静的气息。校园的路面是用石材铺就的,走着走着周秋水发现地上的石板上还有明显的刻划字迹,原来是寺庙功德碑上的铭文,列着的是一串串善信的名字。想着自己踩着前人的功德在走路,周秋水决心一定要好好地做好这一年的工作,也给这个小镇留下一点功德,他想着这些心里就信心满满的。
学校给他安排了住处,是一处教师居住的院落。外乡的教师都居住在这里,宿舍也打扫好了,连被褥都准备妥当,不需要再添置什么东西了,周秋水放下自己的行李就直接跟着周小燕去参加学校的集中会议了。一上午的会议都是在布置开学工作,然后就是大家相互介绍着,虽然教师不多,但周秋水也没有能记得全部的名字。前一天晚上吃过饭唐心朝他会心地笑了笑。远在他乡有一个熟人心里也总是踏实的。吃饭有单独的教师食堂,人也不多,本镇的教师都回家吃饭,只有住校的老师一起,食堂也就一个老阿姨操持着,就像是一个有几个子女的家庭一样。周秋水端着自己的饭菜坐下来,唐心坐在了他的边上,问一些生活上方便与否的话。周秋水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个家里失散多年回来的孩子,大家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不过这种好奇是善意的关心,这让他心里也安然了一些,不至于感到举目无亲的孤独。坐在唐心老师的边上,他近距离看了一眼这个女孩,白皙的皮肤和长长的头发,淡雅的气息间透出一种娴静。虽然不是那种精致五官的美女,但有一种优雅的气息。他大概是看得时间长了一点,唐心觉得有些不自在,赶紧又埋下头去吃饭。富水这个地方的人也以米饭当主食,这和周秋水的家乡一样,这是让他最满意的地方,他来前还担心是不是总要吃面食,来了才知道吃食和味道与家乡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辛辣一点,味道还是不错的。唐心被他这么一看,大概也有些不自在了,一时沉默下来有些尴尬。
这种尴尬被邓子琪的到来打破了,她来得很迟,慵懒的脸上还有睡意,衣着也很懒散的样子,目光虽冷淡但并不空洞。她将碗放下,几乎像是扔在桌上,坐下来先打了一个哈欠,全然没有注意到周秋水他们一样。唐心找到了解围的话题,指着周秋水说,邓大师这是新来的支教老师。邓子琪抬起头来挤出点笑容,又低下头去打量碗里的饭菜。唐心告诉周秋水,邓老师是美术老师,准确地说学校里音乐美术的课程都是她一个人教,是个全才的美女级艺术大师。邓子琪冷笑了一下,显然这种情绪也不是针对唐心的。
周秋水接着吃剩下的饭,听唐心和邓子琪说话,原来她们是合住在一个套间里的。唐心的家在另一个镇上,邓子琪虽然也是本镇的人,但家人早已经搬到城里去住,她因为城乡结对帮扶回到了向家坝来,临时住在学校里,省得来回跑。唐心说她们挺喜欢住在学校的,虽然自己也有车,但是不愿意整天来回跑,住在宿舍里感觉挺自由的,不需要整天听着父母唠叨。
快要吃完的时候,唐心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说了一句,哎呀,忘记了,邓老师你不是在金陵大学读书的吗?
听到金陵大学这几个字,周秋水一下子兴奋起来,他也是金陵大学的毕业生,居然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了校友。周秋水说,我是98届的,邓老师你是哪一届的?邓子琪似乎还要想一下,然后说,哦,我是你学姐,哪一届就不告诉你了,这不是暴露了年龄嘛。
周秋水也不再追问,他觉得真好,在这里居然还能遇见大学的校友。至于她究竟是哪一届的,他想这个也并不重要,如果需要知道总会知道的,而且这个问题也不必去追究。饭吃完了各自散去,周秋水好想这顿饭吃的时间可以再长一点,他甚至在想下一顿饭该什么时候吃,因为他确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除了在宿舍里等着开学的日子到来,就是等着一天三顿的饭点。他看着唐心她们两个人走了,自己仍坐在椅子上,拿着牙签回味着什么,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尤其是邓子琪高挑的身材,长发飘然的样子非常的美,很明显在他看来邓子琪更有一种独特的气息,那种有些与众不同的艺术气息。女子沾染了点艺术家的气息,就会让美丽有些独特与别致,美得让人觉得是一种心疼的感觉。
想着,他就笑自己有些无聊。男人的心里想着的女人总是这种样子的,最好是最美的容颜和身段,然后加上高贵的气质。他把碗筷放回到王阿姨的面前,食堂里早已经空无一人了,要不是因为他是个新来的老师,恐怕早就要遭到人家的催促了。
2
周秋水拿到课表的时候,看着上面并不多的课务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多做一点事情,才能不枉不远千里地到这个地方来支教。当然,他自己也清楚小学的课程除了语数外之外,即便是在大城市副科也都并不那么重视。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课表,又看看都忙碌的同事们,有些若有所失的感觉。学校里面的老师不多,大家都在一个大办公室里面,有些位置一直空着,不是没有人,是有些老师直接去上课,上完了便出校门回家了,留下忙碌的都是语数外老师。邓子琪这样的老师也是上完课就回宿舍去,只有周秋水一个人总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着上课和下课。
这样一个星期下来,周秋水有些坐不住了,他跑到校办去找周小燕谈自己的想法。其实周小燕他们知道周秋水的任务不重,但毕竟人家是支教来的,一年之后是要走的,在他们看来这也只是一种形式。况且周秋水已经认真地将原来没有人上的课都上好了,就没有必要再给别人安排多少任务了。周秋水正和周小燕谈着自己的想法,正好贾校长走进来,了解了他的想法,笑着说,到底是大城市来的老师,有一股干劲,这个我们是求之不得的,这样吧,周老师要是不觉得辛苦,我们德育小组的工作蛮多的,最近这几年留守儿童的问题比较多,你要是愿意就和德育处主任刘老师一起帮帮忙。
周秋水欣然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说是德育处,其实也就刘老师一个人,主要是处理一些孩子违纪违规的问题。周秋水倒是踌躇满志,觉得学生的思想问题不仅是遇见了麻烦去处理,更要防患于未然,要找到他们出问题的根源,可以到他们家里去走访走访,了解了解现实的情况。周秋水的想法很有道理,这几年富水县的经济条件不断地好起来,但也出现了一些各地都有的社会问题。好多人为了更好的生计都到东南沿海地区打工去了,留下的许多家庭里都是老少隔代的留守人员,老人们只能照顾孩子的吃喝生活,根本没有精力抓孩子的教育问题,这些留守孩子的家庭教育就成了真空。这个问题德育处的老师也不是不清楚,可是苦于分身无术,只能是遇见问题再处理,有些孩子的境况很糟糕,老师们也是爱莫能助。
周秋水觉得这件事情大有可为,回到办公室里就想着可以把这些情况调查一下,自己可以用课余的时间去做一些家访。省得除了上课之外就是等着吃饭,白天等天黑,天黑等白天,这不是周秋水想要的生活。他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不想自己老远跑过来就把这一年在等待中度过去。真是想干事的睡不着,不想干事的睡不醒。周秋水确实想干一点事情,这个校长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周秋水想了一下午,还在网上查了很多的资料,准备成立一个留守孩子的互助小组,这种互助先是由老师们之间合作互助,调查了解留守孩子的情况,同学之间互助以大带小,老师们再根据实际情况给他们帮助,比如周末的时候集中给他们义务补课,他还给这互助小组起了个名字叫做“暖阳行动”。正计划着这些事情,贾校长的电话就打来了,让他去一趟校长室。原来五年级二班的一个女生刘一枝下午没有来上课,家里的电话也打不通。贾校长知道这个小孩的一点情况,父母离异之后刘一枝和爷爷一起生活,家里的境况很一般,爷爷有些耳聋听话不清,刘一枝心理上受到家庭的影响,一直有些孤僻。
周秋水主动说,这会也快放学了,我去她家里看看什么情况。刘一枝的家在安永村,虽然并不远,但是山路盘旋,贾校长估计周秋水找不到地方,就打电话给德育处的刘老师,刘老师自己也是安永村人。可是刘老师这天要去城里给孩子送衣服,她的孩子在昭通市区读高中,一周都要去看望两次。她建议请门卫高师傅和他一起去,高师傅也是安永村的,和刘一枝还有些远房的亲戚关系,他去也是比较合适的。
校长带着周秋水径直去了门卫,高师傅正躺在椅子上看书,桌上还散落着纸笔。校长笑笑说,高鹞子先生又写诗了?周秋水听不懂校长说这话什么意思,那高师傅看了他们一眼只是放下书,都没有站起来,很有些傲慢的意思。贾校长笑着说,周老师你不知道吧,我们高师傅可是有名气的诗人,写得一手古体诗,我们学校虽然小也是藏龙卧虎呢。这话一说高师傅才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歪诗叫什么诗?只是图个乐子,你贾先生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校长笑着说,这向家坝哪个不知道你高鹞子的水平,你看——校长拿起桌上的那纸读了起来——天凉好个秋,四野望丰收。五谷皆丰登,生计不用愁。真是好诗呢!高师傅连忙拿过那纸来说,校长不要拿我开玩笑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也没有见你来我这坐坐,今天是有什么事情?校长说明事情的情况,高师傅连忙就打电话给食堂里的王阿姨,让她来帮着看一会校门,便骑车和周秋水往安永村矮田坂去了。
这真是一个怪名字,路也不怎么好走,周秋水骑着校长的那辆旧自行车。校长自己买了车,原先的这辆自行车就当作“公务用车”了,谁要是用得上就拿来骑一下,平时就放在学校的车棚里并不上锁,谁都知道这是校长的车,没有人打这辆旧车的主意。高师傅说话方言口音很重,听起来有些吃力,加上山路崎岖心里紧张,都没有听懂他到底一路说了些什么。周秋水觉得他说话都像是在吟诗,回味他刚才写的诗,虽然并不怎么美妙,但想想只是个看门的老人,也算是很不错的了。他开始对这个瘦弱的老人另眼相看,甚至有些敬佩的意思。
到了刘一枝家,大门开着,夕阳下院落里显得有些落寞,高师傅朝院子里大声喊了一嗓子也没有人答应。这一嗓子把邻居喊来了,邻居和高师傅也熟悉,在门外就说:哎哟,高鹞子你就是喊破嗓子聋子也听不见的!
才说着老人就在屋里说了一句,哪个说我听不见的?邻居笑了笑说,你看,这聋子是“板聋”,说他坏话都能听见。周秋水和高师傅进了屋子,老人在屋子里不知道在摸索什么,房间里一股子刺鼻的异味,那桌上的碗筷也不曾收拾,一只小苍蝇在半空中盘旋着。高师傅说,你家孙女儿下午没有去上学,你知道去哪里了?
刘老汉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家破人亡了,家破人亡了。老汉的话让人心里酸酸的,周秋水也插不上话。邻居在一边说,丫头心里也苦,虽然人小但是心里都明白。家里条件太差,父母离异后都到外地去打工了,虽然时不时寄点钱回来,可还要给老头子看病。她早就不想上学了,想着到山上的果园里帮人家忙,虽然搬不动,但是摘果子还是可以的,但是人家果园哪里敢雇佣童工呢。可丫头就是不肯上学,想着要找点事情做,其实这个孩子聪明得很,很小的时候就会画画,画得人跟真的一样,就是没有人培养她。邻居说着,大家都叹息,可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孩子先找回来。刘老汉看上去已经很迟钝,不要说和他们一起去找,就连话也说不很清楚。不过隔壁的邻居倒也热心,说孩子可能在大兴号的橘子园。大兴号是一处地名,过去是茶马古道上的一处商号,后来成了村落的名字。向家坝修水电站的时候,大兴号的村落和果园都沉到泽国里去了,还有一些高处的果园还有人经营。这里的柑橘也是闻名遐迩的。大概刘一枝要去务工的农场就在那里吧,邻居说着就要放下手中的事情和他们一起去找。安永村里刘姓是大户人家,都是宗亲本家,相互之间也非常照顾。
高师傅却一挥手,不要这般费事,大兴号那边的果园他也是认识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赶紧去吧。说着高师傅跨上车,周秋水也跟着往前去。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周秋水却觉得兴致盎然,他像是去执行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一样,感到内心无比的神圣。到了半路看见一辆拖拉机同向走着,高师傅一招手那人停下来,连忙招呼说,原来是高鹞子先生,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你这是要去哪里?高师傅说明情况,那人赶紧将他们的车搬上了拖拉机,两个人爬了上去,“突突突”一阵烟往前去了。
周秋水看着眼前这位枯瘦的老人,真是觉得很有些能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被人家叫做高鹞子呢?他在教职工的表格上分明是有自己名字的,叫着高耀祖,不知道怎么有这么一个外号,他甚至连鹞子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明白,反正跟着他走。
晚风习习的,有些凉意,梯田里的稻子也熟了,静穆的傍晚真是美不胜收。
到了地方,一问果园的老板,原来也是熟悉的,可是人家说刘一枝是来过,但来了又走了,他们这里不收工人。再说都是熟悉的乡邻哪里能做这种缺德的事情?从果园出来天已经黑透了,那开拖拉机的大哥倒也热情,又将他们送回安永村的刘老汉家,拖拉机才停下来,那邻居又跑过来说,你看你们一路好找吧?那丫头早已经回来了。
周秋水跟着高师傅进了门,昏暗的灯光里刘一枝正在吃饭,一碗白米饭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菜,看上去就不怎么香的样子。见到老师进门来,她连忙将碗放下来,刘老汉说要留老师吃饭。高师傅有点埋怨地说,饭就不吃了,你让丫头省点心,不要再折腾了,没有人要吃你的饭!说着便推上自己的车走了。周秋水也不知道要和刘一枝说什么,只让她明天一早准时去上学,有什么困难到学校再说。
折腾回学校已经晚上八点了,食堂的王阿姨还在门卫室等着,见他们回来了,说给他们留了点饭菜在食堂,赶紧去吃吧。高师傅手里拎着的是在熟食店带回来的熟菜,他和周秋水说,晚上陪你这外来的先生喝一杯酒,这一天折腾得人真是够呛的。几根卤猪尾,两只卤猪脚,买的时候特意关照老板不要剁开,这样抓着啃才有意思。
看来高师傅还是个吃客呢,倒上酒两个人就攀谈起来。酒真是个好东西,管你认识不认识的人,只要是酒一进肚子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当然,周秋水都是听高师傅说话,谁知道这个瘦弱的老人肚子里满满的都是故事。他原来是镇上的文化站长,做了多少年的文化站长,帮助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好事,今天那开拖拉机的后生为什么愿意送他们?当年他小的时候顽皮,把家里点着了火,烧伤了腿,就是他一个人扛着走了好远的山路到县里医院去看病的,看病的钱都是他给付的。那时候他有点钱,老婆也还没有离开他,平日里靠着工资,自己又倒腾点古玩旧物的,收入是不错的。他这个人热心,喜欢帮助人,可是有时候帮助人也不完全就是好事,他眼明手快的好多坏事他也看不下去,和人家结了仇了。一次,在家里午睡的时候,突然有个女的来敲门,他开门那女的进来,敞开上衣来露出一对白花花的胸脯,他还没有搞清楚什么事情,外面就有人喊着说有人嫖娼。几个人冲进门来,那女的哭哭啼啼地说这个男人不要脸,摸了我的奶子还要强奸我,还不想给钱。闹到派出所去又把政府的领导喊来,最后没有办法收场,领导只有开除了他。他的婆娘脸上哪里挂得住,找女人都弄到家里来了,一气之下跑到横江河的码头边跳河自尽了,尸体一天之后才捞到。
从此,高师傅就一蹶不振,最后镇上可怜他的处境,也知道是有人陷害他,便安排了他去学校做个门卫,能有口热饭吃。他平日里还是喜欢打抱不平,因为脑子好使,就像电视里的阿凡提一样,就被当地人叫做高鹞子。高鹞子是向家坝的一个传说人物,脑子聪明机智,乐善好施乐于助人,于是高师傅便有了这么一个外号。
看来这个外号还算是有点善意的。
酒喝到好晚,王阿姨竟然也不嫌烦,一直坐在边上打毛线等着,只是偶尔说少喝点酒多吃点菜。周秋水借着酒劲开玩笑说,你对高师傅关心呢。王阿姨也不说什么,转身去给他们到厨房盛汤去。高师傅低声说了一句,露水夫妻情也深嘛。这一说,周秋水知道什么意思了,他们确实是有些感情的。原来这王阿姨丈夫是一个采药的好手,一次上山采药不慎被毒蛇咬了,自己处理了一下,赶紧往回走,还没有走到山下就毒发身亡了。
桌上剩下一堆骨头,周秋水和高师傅才各自回去。这一天周秋水觉得脑子里有好多的故事,他觉得向家坝这个地方真是有意思。回到宿舍里,邓子琪宿舍的灯还亮着,他好想借着酒劲去敲一下门,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搭讪的由头,于是便缩回手往自己的门口走,开了门重重地关上,一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周秋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刘一枝谈话。他也不是刘一枝的班主任,但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去和这个孩子好好地谈一下。刘一枝似乎也知道他要找她,早就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了。刘一枝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恐惧,倒是很大方地对周秋水说,老师,对不起,昨天让你们那么晚去找我。这女孩这么一说,周秋水倒是将准备好批评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去了。面前的这个孩子衣服有些旧,但还算整洁,还很幼稚的脸上有一种冷漠的味道,目光总是散落在其他地方,站姿都透着那么一点漫不经心。
周秋水刚刚想说话,刘一枝就抢着说,我不想念书了,家里没有钱,我想挣钱养我的爷爷。周秋水说,你还是个未成年人,现在就是读书的年龄,钱的事情我们会帮助你,你要安心读书。刘一枝说,我不要别人的帮助,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我还要别人的施舍做什么呢?
周秋水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小女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说,老师不是施舍,我们是互助,学校要成立一个互助小组,你也可以为大家做点事情。周秋水这么说,刘一枝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突然想起来她对绘画感兴趣的,便对她说,听说你绘画很有天赋,这样吧,我们要成立一个留守孩子的互助小组,你可以做绘画小组的组长,这样周末的时候你就可以和同学们在一起学习了。
刘一枝听了这个似乎有点兴趣,可是周秋水知道自己的这个承诺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的计划还没有报告给校长,互助组的老师还没有确定,但目前这似乎是可以稳住刘一枝情绪的一个缓兵之计。周秋水说,你得好好读书,只有这样你以后才有更多的选择机会,至于你家庭的困难我想这都是暂时的,学校会帮助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两百块钱,递给刘一枝:这是老师对你的帮助,以后每个月都会有的,只要你认真读书,就算是帮助了老师的工作。刘一枝一下子哽咽起来,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老师,我不会再旷课了,我会好好学习的。
周秋水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连忙又去找刘老师,一起向贾校长汇报“暖阳行动”的想法,这个想法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的难度,只是前期在各班调查了解一下留守儿童的人数,建立起来档案资料,然后根据年级的情况和各自的兴趣建立一些活动小组,让他们在课余时间有地方去,有事情做。对于一些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还建立老师结对帮扶制度,老师平时多进行一些家访和电话询问,过年过节的时候父母如果不能回来,可以带回家一起过个节,弥补他们亲情上的空缺。
贾亦臻校长看了这个详细的方案表示赞同,只是他似乎有些担心,周秋水也是一个明白人,周末哪个老师愿意来陪这些孩子,县局拨付的公用经费就那么多,哪里来的加班费给老师呢?周秋水和校长表态,没有什么,我做义工,我不要一份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贾校长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不是他吝啬,学校的日子确实也紧巴巴的,生源在减少,办学的成本在增加,这个一家之主确实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周秋水很理解校长的难处,在自己家乡的学校也是这样的情况,可是他总是在想,为什么做每一件事都要谈钱呢?教书应该是一个有理想的工作,给人带来快乐和成长就是对自己工作最好的回报。
周秋水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觉悟有多高。
3
周秋水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去邓子琪老师的宿舍里一趟了,因为要成立一个互助小组,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是不行的。他还要去发动一些老师作为志愿者,他觉得那些老教师不是没有这样的热情和意识,只是这些年纪相对大的教师上有老下有小,自家的事情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时间在周末加班呢。对于他们这些还未成家的年轻人,时间相对宽裕一点,而且只有周末半天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下邓子琪,为什么单单要去找邓老师呢,因为唐心老师听说了这个计划之后已经主动报名参加了,他为此非常的感动。周秋水让她再发动一下邓老师,可是唐心说,这个必须他亲自上门去说,她不愿意做这个说客是因为怕邓老师会觉得他们两个人是合计好的来找她的。两个住在一起的女老师多少有些秘密,邓子琪第一眼见到周秋水和唐心坐在一起吃饭,就觉得唐老师有点掉了魂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女人能够体会,她们早已经在宿舍里私下说过悄悄话了。可是人家唐心老师心里也很清楚,这个周秋水虽然人是不错,可毕竟只不过是来支教一年,这是不现实的事情。
邓子琪听唐心这么一说,是的呢,真爱遇到现实一切就都是幻影了。说着她就有些不高兴了。她知道邓子琪的脾气,也不生气,过两天她自然会好的。这样一来,想要发动邓老师参加这个义务活动,就必须周秋水自己来说,否则这位敏感的艺术女人又不知道要生出什么情绪来。
周秋水自然是愿意去找邓子琪,说不出来为什么,他觉得邓老师看上去懒散的样子,但是骨子里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他觉得这是一种特别吸引人的力量,比外在的美丽还要让人动心。况且邓老师的长相也是很出众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邓老师他就会想到这些,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傻乎乎的,这样女神级的女人怎么会是自己的菜呢?不过话是这么说,作为一个单身的男青年,他还是愿意找到一些看似不错的理由去和她交流交流的,哪怕是说一两句话也好。可是到办公室里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去宿舍里找,也不见人影。这让他有些失落,一打听原来是去写生了,去哪里写生呢?唐心说她通常会去一些古旧的渡口,有时候甚至会去看一下乡野里的破旧屋子,她总是说这些房子很有味道。唐心和她一起去过一两次,但是压根没有看出什么味道来,后来她将画好的画给唐心看,可能因为看过现场的缘故,唐心始终找不出什么意境。
邓子琪说,你就彻头彻尾一个有钱的俗人。
她打电话给邓子琪问去哪里了,果然是去邓家祠堂写生去了。地方也不远,唐心主动要求开车送他去,其实这个事情电话里说一下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兴师动众呢。唐心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当面说,他只是说怕被她在电话里拒绝了,有些事情当面说更有诚意,人家不好意思一下子就回了。可是唐心想就是回了又怎么样,难道非要这个艺术家参加不可么?
坐上她的车,周秋水在车子流水般的古典音乐里感觉到幻境一般,车子里两个人像是一对甜蜜的伴侣,窗外是呼啸而过的风景,那些梯田上的金黄色就像是画卷一般唯美。唐心静静地说,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呀。
周秋水不知道怎么应对,只是默默地听着她意味深长的话。
邓家祠堂在楼坝集镇,不费多少时间就到了,下了车就看见邓老师的车子停在门外。这是一处古意盎然的建筑,楼下还住有人家,唐心和门口带着孩子的郑奶奶打招呼,看来她们也是熟识的。郑奶奶说邓老师在楼上呢,她们便上了这一座二层的小楼。楼宇已经有些破败,屋子里的陈设也很破旧,看来主人的日子也并不宽裕。二楼空洞洞的没有住人,满是灰尘,很有些遥远的古意。邓老师伫立在三座木雕神像面前,其中一尊已经没有了头,但是神像的彩绘还很清晰,气度颇为庄严。见到唐心他们上楼来,邓老师也没有说什么,立在她面前写生的板子上还是一张空白的纸张。
唐心说,邓老师,你这是在艺术的世界里神游呢?
邓老师说,是的,每一尊神像都是有生命的,塑造的人灵魂就附着在上面,即便是断了头的神像也仍然有呼吸。周秋水发现今天邓老师的胸前挂了一个很别致的挂件,那挂件也像是一个神像,有一种很原始的神秘气息。这让这座祠堂的二楼也有了一种特别的意境。邓老师说,你们一来,我的画就不知道怎么去画了,那么这个样子吧,我给你们讲一个关于邓家祠堂的故事。
邓家祠堂建于民国年间,是本地一户殷实的地主家祠堂。邓家不仅家境殷实,也还很有些文化,祖上出过进士,子孙也都读书习文。邓家有几个儿子都很出息,外出读书转而经商挣下很多的家产。老地主只有一个小女儿,当成是掌上明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本来地主给谈了好多家境丰厚的人家,可是小女儿偏偏看中了一个穷孩子。周秋水听这个故事就很老套,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逃婚或者劳燕分飞,无非是这种结局。邓老师所给的结局果然是这样的,这个地主的小女儿偷偷和那穷小子吃了禁果珠胎暗结,待到再也瞒不住的时候便和老地主摊牌。老地主一气之下将他们赶出家门,自己也感觉脸上无光,举家抛下这些屋舍搬到外地和儿子一起住了。随后这个地方解放了,房子成了无主的财产,分给了几个贫农居住,其中有一家便是现在姓郑的老奶奶家,一直不曾离开过这个地方,似乎这邓家祠堂倒是成了郑家的祠堂一样了。
这个故事确实没有什么新意,邓老师说后来地主的女儿在外地生活,有了子孙都不曾改变姓氏,她觉得自己即便是一辈子再也不能回家,但是只要带着自己的姓氏,家就永远都在。唐心说,邓小姐你不会就是这个传奇中的邓家后人吧。
邓子琪想了想说,那个女孩就是我的外祖母。这一句话显然一下子将这个故事变得很精彩,因为几十年前的故事,它的讲述者竟然就是主人公的后人,这才让周秋水觉得故事有了点令人意外的声色。邓子琪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和他们一起下楼来。周秋水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事情的,只是认真地听邓老师讲了一个故事而已。
出门的时候,郑奶奶还在陪着孩子玩,她嘴里哼唱的儿歌很质朴:推豆花儿,赶晌午,幺哥不吃冷豆腐。罐罐煨,罐罐煮,罐罐打烂泥巴补,一补补个歪屁股。唱完郑奶奶将孩子一歪,老人孩子都乐得笑了起来。
周秋水见这温馨的场景,真觉得甜蜜无比,在这梯田间围绕的村落,真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邓子琪骑电瓶车来的,唐心开的车子,邓老师看看周秋水说,你还是上唐妹妹的车吧,我知道你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意坐在我的电瓶车上笑。这个调侃让两个女子笑了起来,但是周秋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甚至觉得有些尴尬。他抬头看了看郑家祠堂的这座老屋,屋顶上有一个非常别致的雕塑,他再看看邓老师胸前的那个挂坠,原来是一般模样的,很神秘的宗教气息。
最终,邓老师坐唐心的汽车回的学校。邓子琪说,自行车就留给周老师骑,他拉我们做志愿者,说明他很有奉献精神,我们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就先坐汽车走了。这个安排倒是让周秋水很满意。可是唐心似乎有些沉默,一脚油门车忽地一声消失在了盘旋的山路里。
周秋水的暖阳行动看来是有些理想化的,虽然有几个老师愿意做志愿者,但学校虽然搞的是教育事业,但也是一开门就有柴米油盐的事情,少不了要开支付出的。这一点校长也有些打算,可是有些老师提出来周末多少要算点加班费,这也是合理的。但是一提到加班费的问题,其他没有参加的老师就有看法,他们似乎也觉得自己也可以参加,这么一来大家都要为了加班费来做这个事情,还是弄得和补课一样,这个政策上不允许,学校实际上也很难负担。
现在,摆在周秋水面前的这21个留守孩子名单的暖阳计划倒成了一个有些为难的事情。他想着是不是能够打电话给家乡的学校结对捐款资助一下,可他心里明白这依旧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况且,他在家乡只是一个普通教师,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自己只是来支教,怎么可以给单位增加额外的负担呢?这倒成了他自己的一个负担,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理想主义了。
好在事情还是有了转机,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期中考试结束了,学校要发放一批奖学金,这是安永小学的一个固定的奖学金,叫做“唐坡奖学金”,是当地一个厂子资助的,奖励那些品学兼优的学生。奖学金的来源是一笔五十万基金的定期利息支付的,每次发放的时候工厂里会派来一个代表颁奖,这一次比以往隆重一点,因为安永小学在这次县里统考中获得了非常优异的成绩,资助的老板决定额外给一笔钱奖励教师集体,老板自己亲自来颁奖。这天早上安永小学的鼓号队一早就开始排练,虽然并不十分整齐,但是声音还算是洪亮的,校园里像是过节一样的热闹。那老板的车子停在校门口,一进校园里鼓号队更加卖力,真有点国家领导人视察的架势,让人感觉非常的振奋。
奖学金仪式之后,这老板还临时决定请各位辛勤的园丁聚餐,在云天宾馆里订了好几桌酒席,学校里的教职工都去参加。贾校长满脸堆笑地陪着老板坐在主席,周秋水也被安排坐在边上,在学校里他虽然没有什么职位,但因为是支教的老师,总是受到学校的特别关注。酒席之间,这位古渡集团的老总颇为豪放的酒风让气氛一度非常的热烈,贾校长也不时地暗示周秋水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多给人家老板敬一杯酒。这一点周秋水觉得校长也是良苦用心。喝到一大半,贾校长开始夸起周秋水在学校的工作,尤其是他来学校之后组织的暖阳行动,虽然目前推进还没有完全到位,但也是颇有起色,这对于留守儿童的问题确实很有意义。突然,老板一拍桌子说,关注贫苦人家的孩子这是大善事,我小的时候就是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上学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周老师做的事情很有意义,我们集团也可以给点赞助专门给他做这个工作——我可不是酒多了胡说,明天就让你们校办和我们厂办对接这个事情,捐资助学比去庙里烧香还要有用。
这话说完,大家立刻鼓起掌来,贾校长带领大家一起干杯,感谢老总的义举。周秋水这晚喝了很多的酒,他走出餐厅的时候已经有些摇晃,但是他心里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打电话给家里,父母早就睡觉了,说了几句便挂了。他又打电话给家乡的同事,有点炫耀的意思,说支教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很多的工作。他好像要打电话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告诉他们此刻他的心情,不管这长途电话费有多么的昂贵。
但是,周秋水似乎高兴得有些得意忘形。他在酒桌上的时候和大家喝得很开心,还被几个美女老师轮番轰炸了一番。不知道唐心晚上有什么事情没有出席,他倒是想敬她一杯酒的,因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那次宴席上的情形。可是他似乎又特别想敬邓子琪一杯酒,但邓老师虽然坐在桌上,对于喝酒的事情却并不十分感兴趣,大家闹酒的时候她只是客套地应付一下,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找着各样的话题去闹腾。周秋水也识趣地没有再去为难人家。
可是酒罢人散之后,周秋水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回到宿舍的时候,看邓子琪宿舍的灯还亮着,他觉着有些话要和她说但是又不敢去敲门。于是关上自己的门,包括那厚厚的窗帘都拉上了,关上灯后掏出了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总是觉得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冰凉的拒绝,有时候好想走进你的世界听听你的故事,一个人漫长的夜真的很辛苦。周秋水写完这个消息,想都没有想就发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很清醒,发完之后他又看了一遍自己发的每一个字。可是一直都没有回音,他想打一下电话看是不是关机了,但想想还是等待比较妥当一点。
这一夜他的手机都没有任何的动静,直到他沉沉地睡去。他喝了很多的酒,但是仍然觉得自己是清醒的。等到第二天酒醒来,他又看了看自己没有收到回复的那条信息,仍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这两个多月来,他一直想说这么一句话,没有什么,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邓子琪。
早上去办公室忙碌,现在暖阳行动的事情比自己的课务还要忙,好在历史课务并不多。暖阳行动之外,向家坝镇还要在近期组织一场文艺调演,从各个地方抽调一些文艺节目去到向家坝水电站的建设工地上搞慰问演出。他一点头绪也没有,校长现在把他当作一块好材料来用,他自己也感觉浑身是力气,可是他确实也分身无术。当然这些工作也都是他自己主动要做的,即使不做也并没有人强求。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睛瞄着的是邓子琪的座位,他知道她很少到办公室来,都是上完课就直接回宿舍或者外出写生。可是白天的宿舍是不会亮灯的,他就没有办法确定她到底在不在了。
贾校长走到办公室来找周秋水,问他手机怎么停机了,镇上又催节目的事情了,你得早点和邓老师商量一下,早点报个方案上去,然后抓紧时间组织排练节目。周秋水一听说让他找邓子琪,心里有些不自在。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码,果真是停机了。可是他就不明白,那个消息分明是显示已经发送过去了,难道就是这个消息发完手机就停机了,那她到底有没有收到这个信息?她有没有回复这个信息或者回个电话?这一想让周秋水有些心乱如麻,也许邓子琪昨天想打电话和他说什么,可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居然停机了。
他真是心烦,奔到学校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五张一百的充值卡,他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重要的时刻手机会停机。可是这些花费都充到手机上的时候,他的手机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他真是烦透了,现在都不敢打电话给邓子琪商量演出的事情,即便是校长说这件事情已经迫在眉睫。
他现在只有等邓子琪的电话,无论是谈公事还是私事,只有她主动打电话过来,这件事情似乎才会让他找到可以下的台阶。可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走进办公室来的唐心,她上完了课抱着书走进来,看见周秋水面容疲惫的样子,关心地问:周老师昨天酒喝得不少吧,脸色那么难看。
周秋水迟缓地说,可惜昨天没有能和唐老师一醉方休。
唐心笑了笑说,那种大场面我受不了,看着满屋子的热闹简直就是一种煎熬。我喜欢几个人的小聚,说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
周秋水苦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唐心似乎意犹未尽,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出去转转,她一直想带他去一个地方,一个叫做两碗镇的地方。这个地方周秋水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富水县不到十万人口,乡镇也不多,有很多村落的名字很奇怪。这个对于一个学历史的人来说,很有些了解一下的兴致。说到要去两碗镇,倒也是不错的事情,其实这时候他正想暂时躲避一下现实,现在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有些后悔了。
4
坐唐心的车子还真的蛮舒服的,整个人陷在软软的椅背之中。他甚至想关了电话,就这么让时间停滞半天。好多急事做的时候反而需要安静一点,急事要缓,不然反而更难找到头绪。好在他算是比较自由的,可以说走就走,只要没有课务安排。想着他就关了手机,还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唐心,唐心说索性我也把手机关了,好好地陪你半天。
周秋水觉得唐心最后这句话很温柔,但是自己又觉得有种无法承受的重。他突然又想怎么自己就鬼使神差地上了唐心的车子,跟她去看什么两碗镇,这根本就是有些荒唐。但是比起前一天晚上自己和邓子琪冲动的表白,这件事情也就算不得什么荒唐了。只是他有些不安,为什么唐心这时候要带他去什么两碗镇,她究竟想着什么呢?
到了两碗镇,已经是近午时分了,唐心说肚子饿了,就在镇上吃点特色的燃面。燃面以前在电视上看过介绍,想不到在这镇上能吃到。面店不大,看起来有些破旧,唐心说这是两碗镇上做得最好的一家,看来她对两碗镇是很熟悉的。老板娘出来招呼,唐心和她用方言交流,这让周秋水觉得自己有些生分。那老板娘四十岁的样子,奇怪的是头顶绾起头发的是一把梳子。周秋水琢磨着大概是当地的风俗。唐心见他盯着梳子看,笑笑说不要看了,这是苗家人的风俗。那女子开始忙活着准备面条,里屋走出来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婆,手里端着小半碗米饭,嘴里念叨着:老天爷,下大雨,保佑娃儿吃白米。孩子并不听她的径直朝外走去,这种场景真是让人觉得很生动。他忘记了带照相机,不然可以记录下这生动的一刻。
燃面用的面条是水面,在开水里走过之后沥干,拌上红亮的浇头辅料,浇头里有很多东西,芽菜、芝麻、花生、辣椒、香葱等,味道麻辣可口,据说能够引火点燃。这当然是有些夸张的,周秋水也确实饿了,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面,只留下空碗里残余的辣油。唐心吃了一半便放下碗筷,说是吃饱了。周秋水其实还有些饿,恨不得把那剩下的也吃了,只得碍着面子揉揉肚子说,真是地道的风味。这家面店里还有豆腐脑等小吃卖,唐心买了一些麦粑打包带走,说这是邓子琪喜欢吃的。
听到邓子琪这个名字,周秋水突然有些心虚,后背上一下子冒出一层的汗。他用手在面前摇了摇做扇风状,解嘲地说了一句,这辣椒真是够味,吃得浑身是汗。
唐心说,带你去看一看两碗镇的教堂。真想不到在这偏远的小镇还有天主教堂,周秋水说看来你对这个地方真是了解呢。唐心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吧,我是三角苗族村土生土长的苗族人。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带着我们到处转悠,在别人看来这是旅游的景点,对我来说就是我们玩耍的地方。周秋水真没有想到唐心原来是苗族人。他原来在电视上看到过苗族人的介绍,印象最深的是苗族男女定情的风俗,叫做“游方”,找一个固定的地点互诉衷肠定下情来,他还记得这谈恋爱的地方叫做“游方坡”。周秋水之所以会想到这个,是觉得他这一趟越发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感觉很有些暧昧,和一个女孩走这么远的路出来,好像有什么目的一样。
教堂在成凤村的山上,是县里唯一的一处天主教堂,唐心居然能说出这个教堂始建于1843年,这对于一个历史老师来说是有些惊诧的,她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1843年历史上发生了很多大事,洪秀全建立了拜上帝教,中英签订了《虎门条约》,周秋水和唐心卖弄这些知识,想想自己说这些又不那么合适,还是听唐心说这个教堂的历史。这个法国人建的教堂,最繁华的时候有几百信众,培养了十多名神父,1930年还建了洋房子供神父居住,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这当地人叫做“凤教”的地方才被解散。走到当年颇为风光的教堂面前,朽坏的房子还残余着一些昔日骄傲的气息,然而再风光的历史也挡不住时间的剥蚀,多少年后也只能成为山林间一处被渐渐遗忘的旧迹。
周秋水看着眼前的这些房舍,唐心站在他的身后。他静静地说,真是谢谢你呢,有这么好的地方。唐心不说话,他转过身来看着她专注地看着自己,脚步像是僵硬一样,静谧的山林下世界像是凝固了。唐心一下子抱住了周秋水的腰,深深地埋在了他的怀里。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他没有想到一向文静的唐心竟然会有这样的举动,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此刻不是感觉幸福,而是有些懵。
她紧紧地抱着,周秋水好想这时候电话能够响起来解个围,可是他突然想到手机在来时的路上关了。他抚摸了一下他背后柔顺的长发,唐心才慢慢地松开一些,她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是鼓足了勇气的。这时候,头顶上一只鸟不知道什么原因,发出一声长鸣,几只鸟一起扑棱棱地飞走了,这才惊动了他们,唐心松开手竟然咯咯地笑起来。
周秋水又是浑身的汗水,已经是深秋了,本来山间的天气有些凉了,大概是今天中午的那碗燃面,真的是太辣了。他拿出手机打开,开机的音乐在静谧的林间响起。唐心说,我们回去吧。周秋水像一个孩子跟在她的后面,他心里想这一幕是不是她想了很久的呢?他坐车子后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机,没有任何目的地划着触屏。经过滩溪汇入横江的一个三角地带,草木间隐约也有一处古建筑,唐心说那是谭氏宗祠的牌坊,那上面刻着“五世同堂”四个字,那时候我们常常到这里来找虫子,年纪大的孩子争着读牌坊上的字,我们还没有上学就认识了这几个字。
唐心问他要不要去苗寨看看,周秋水说早点回去吧,他倒是像一个委屈的女子坐在车上。唐心吹着口哨有点俏皮的得意,周秋水想想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他的心里有些乱,简直是心乱如麻。他说不去,唐心笑笑说,那以后有的是时间去,等到来年五月初五“花山节”的时候去,有篝火舞会热闹得不得了。我们苗家的女孩长得可漂亮了,加上苗族的服饰也美,连杜甫都说苗家的衣服“五溪云裳共云天”,保证让你看花了眼。
周秋水笑得有点苦涩的感觉,好在这时候电话响了,他一看号码竟然是邓子琪打来的。他不知道接还是不接,踌躇了一下还是接通了。问他在哪里?周秋水说我在外边,这就回学校了。好像是接受家人的盘问一样的,邓子琪在电话那头说,那你快点回来,有事情找你。这时候唐心在一边大声地说,告诉邓子琪,我们给她带最好吃的麦粑了。周秋水连忙挂了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就觉得自己身上汗涔涔的了。
唐心问他邓子琪打电话有什么事情?他说大概是学校那个资助的事情,其实他心里清楚资助暖阳行动的事情是周小燕主任联系的,不可能是邓子琪来问。他这么说只是想掩饰一下自己。哪知道唐心说,这个事情和邓老师有什么关系,不是一直都是校办问的么?
周秋水有些心虚地说,我也不知道呢,和这些有钱人办事总是有些麻烦的,人家给钱总是有这样那样要求的。他显然已经有些招架不住的意思了,好在唐心也不再追问了,只是说,是啊,有钱人就是这样的。她不再追问,周秋水心里平静了一点。他感觉现在自己就是周旋在自己编造的谎言里。这时候校长又打电话来,说前一天古渡集团资助暖阳行动的事情还要做一个计划书,让他抓紧时间弄一下,这样哪些地方用钱也给人家一笔明白账。
哪里有什么明白账,周秋水满脑子的糊涂。
回到学校,他赶紧去找邓子琪,难得的是邓子琪竟然在办公室里等他。学生已经放学回家了,同事们也陆续地走了,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进了门有些心慌的样子,邓子琪坐在椅子上翻着一本什么杂志,手机放在桌上,他看见邓老师的手机心里就更慌。邓子琪抬起头来看见他木楞地站着,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校长要我们排练一个什么节目,我满脑子的空白想了半天没有主意,什么时间紧任务重还要弄出什么特色来,这不难为人嘛。
周秋水说,我也是满脑子的糨糊。
邓子琪朝她看了一眼,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还以为你很清醒呢,原来你是满脑子糨糊。这话说得周秋水浑身不自在,他想着要解释一下什么。这时候周小燕走了进来说,正好都在呢,我们把调演节目的事情商量一下。贾校长考虑到这事情时间紧任务急,让我们去县里艺术团找一个老师来策划一下。邓子琪一听这话,满不在意地说,这种节目找城里那些艺术家来就能闹出名堂来?无非是多花钱,最后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出来,我倒是有个想法,我们可以自己编一个民间的文艺节目,比如搞个车灯表演,找人写个词,有几个人表演就可以了,这个节目才既新颖又有民间特色。
说到车灯周秋水不熟悉,周小燕这个土生土长的向家坝人是熟悉的,过去逢年过节的总见到民间文娱队来表演,几个演员穿着鲜艳的衣服,一边舞蹈一边唱。周小燕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可是这种节目很多年没有人排练了,谁来组织呢,词谁来写呢?其实话说到这周小燕已经想到了一个人,他们三个人心里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就是那门卫上看门的高鹞子。周小燕说,那我们一起去找老高,先去合计一下编个什么内容的节目。
高师傅正在门卫里看书,他似乎一天里绝大多数的状态是这样的,坐在躺椅上看那本看不完的书。周小燕也是学校的老人,她和高师傅也不客气,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可是高师傅似乎有点不乐意。他说了一堆关于车灯的话,说你别看车灯就几个人表演,其实要弄好了也不容易,谁来男扮女装做“幺姑儿”唱正词?谁来做逗灯手?谁来伴奏帮腔?这车灯唱腔很多,是用正调、下河调,还是南路调?
这一说,周小燕心里明白,高鹞子不是不能做这个事情,是心里有什么疙瘩,故意说得这般为难,其实他是胸有成竹的,这个老文化站长一肚子的墨水和点子,车灯表演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周小燕说,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了,我们多少给你点补助。高鹞子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变了,谁要你的什么补助,我就是老了不想弄了。这话一说气氛马上尴尬起来。周小燕心里也有点不悦,说你也不要水仙不开花——装蒜了,难不成还要贾亦臻来请你不成?
高鹞子听说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管他假校长真校长,我把我的门看好了,能把我怎么样?气氛已经有些紧张了,周秋水和邓子琪也无言以对,这时候食堂的王阿姨跑了过来,见大家面面相觑的,问这是怎么了。周小燕果然是个玲珑的人,说唉,我们想请高老写个车灯的唱词搞个车灯的节目,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呢。
王阿姨说了一句,真是给脸不要脸,这不是发挥余热吗?还什么高老,我看——老高你就接应下来吧,不要把那一肚子的主意烂死在肚子里。王阿姨这话说得有点不留情面,哪知道还就是重药有奇效,高鹞子自己找台阶下说,哪里那么简单,谁来做那表演用的“连枪”?王阿姨说,这个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几根彩色的棍子,难不倒谁。说到“连枪”周秋水倒是很熟悉,他的家乡也有一种地方文艺节目叫做“打连厢”,也叫做“金钱棍”,也就是彩条包裹的竹竿,表演的时候在手上舞动,估计高鹞子说的“连枪”就是这么个道具吧,真想不到相隔几千里地,还有这么一点相似的玩意。
这个事情说了半天,还不及王阿姨一顿数落,周小燕出了门卫室,叹了一口气说,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对付他还就要王阿姨这张嘴。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为什么王阿姨和这有些固执的高鹞子说话有用。
5
周秋水见人就说很忙,忙得颠三倒四的。他不是因为工作的事情无法应对,暖阳行动和文艺排练的事情是耗费了他很多的时间,然而他说很忙似乎又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唐心。他至今为唐心的那次拥抱仍有些不知所措,说到底他心里喜欢的是邓子琪这样的女人,可是邓子琪偏偏又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所以他也故意装着糊涂,也许他觉得时间会让她明白一切。可是唐心每次看见他都只是甜甜地笑,这让更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真的不忍心去说什么。其实周秋水自己心里也掂量过这个事情,即使是他当初发那个消息给邓子琪现在看来也是很冲动的一件事情,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有一年的时间,而且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年底,开春来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就结束了,他觉得无论如何这事情都不是那么靠谱的。
可是,事已至此便只有这么沉默地消耗着。他现在等待着春节的到来,等着能够用暂时的离开让这些烦恼的事情被忘记。其实他知道自己哪里是暂时的离开,离开是必然的事情。他现在还想,要是邓子琪现在说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有什么伤心的。也许这样的结局才更合理一点,他也不觉得后悔,至少他说过自己想说的话。
周秋水一早就收到唐心的短信:我们这里很久没有下过雪了,也许是因为你的到来生活就给我安静的惊喜了。他拉开窗帘,屋子外面真的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很久以来已经习惯将窗帘拉上睡觉,他觉得应该把自己隐藏起来,包括自己的心灵和身体。
校园里面非常的热闹,师生们忙着扫除地上的积雪,这对于难得见到一场大雪的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场有意思的游戏。周秋水没有参与扫雪,而是端着自己的相机走到更远的雪地里去。连片的梯田被大雪覆盖,安永村的山水成了一幅写意的山水画,大雪勾勒出的轮廓模糊而有诗情,他拿着相机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着。到了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工作也相对少了一点,也有点闲暇可以在这难得的美景里走走。
走到晌午的时候回来,路面的积雪已经开始慢慢融化,南方天气的脾气看来不愿意收藏这冰天雪地的风景。他回来的路上碰见背着画夹的邓子琪,她似乎是要出去写生。她从校园里的小道上远远地过来,穿了一件红色的外套,路边没有融化完的积雪之中,看上去真的好美。他又沉醉在了她美丽的身影里。走近了打招呼,邓子琪说,我去楼子坝写生你要不要一起去?虽然是临时叫上他,周秋水心里还是很高兴,早听说楼子坝的古渡远近闻名,倒是一直没有去过,大雪之后风景一定更加迷人。周秋水说要去车棚里拿贾校长的那辆破自行车,邓子琪大概是要走过去,他觉得这倒也不错。正说着他的电话响了,唐心打电话来说,在办公室看见他们站在路上呢,要不要开车带他们一起去铜锣坝的森林里去看看雪景?铜锣坝森林在太平乡,是一处原始森林,以前也听说过。周秋水问邓子琪要不要去铜锣坝?邓子琪白了他一眼说,那你还是和富家大小姐一起去浪漫吧,说完她转身就走。
周秋水木讷地站在路口,似乎僵硬了一般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突然觉得雪后的风很刺骨。唐心下楼来问他去不去铜锣坝森林?周秋水说,大雪刚过路上不安全,还是以后去吧。唐心笑笑说,那就听你的。周秋水听到这话感觉很刺耳。他还觉得刺耳的是刚才邓子琪那句话,说唐心是富家大小姐,这话语间分明有一种不满的情绪。
唐心是什么富家大小姐?周秋水百思不得其解。
周秋水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唐心叫他一起去食堂吃饭,已经是饭点了也不好推辞,她似乎每天都等着他一起吃饭。有时候第四节课到很晚的时候,唐心都刻意在办公室里等着,然后似乎很自然地说,正好一起去吃饭。因为其他没有课的老师早就离开了办公室,这点刻意只有周秋水知道。他除了有点享受这种等待之外,似乎也不忍心说破这点故意。只是食堂里的王阿姨有时候开玩笑地说,你看你们两个人出双入对的真是般配呢。唐心并不介意她这么说,只会红着脸埋着头吃碗里的饭。
今天周秋水真的有点不安,本来很好的一次机会,可以和邓子琪去看看古渡的雪景,可以看看她拿着画笔充满艺术气息的样子,可是现实总是那么折磨人。他恨不得和唐心说不要再等他了,可是他又问自己为什么要等邓子琪?也许根本不会有答复呢。他突然很想家,很想回到几千里之外的家,那里他虽然是一个一时婚嫁都难谈好的单身汉,可是也没有这么多的情况要去面对。好在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要放假了。他决定下午进城去买火车票,因为怕找不到地方,他就问唐心有没有时间和他一起去市区的代办点买回乡的火车票。
唐心自然是求之不得,周秋水一点点的要求都会让她觉得这是对她的依赖和信任,她不知道周秋水的心里时常有一种要逃跑的感觉。他觉得无论是邓子琪还是唐心对他这个还有半年时间就要离开的人来说都是不现实的,他不可能留在这里,更不可能带着谁回家,三千公里的路程并不是问题,现实的阻隔才是最大的问题。
下午到了城里,因为春运的关系,从昭通到金陵的火车票竟然已经卖完了。唐心笑着说那就留在我们这过年吧,我们这新年也很有意思呢。周秋水沉默不语,她也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便说回头我找朋友帮你想想办法,想要回家总是有办法的。他第一次有些失落,感觉自己像是被现实遗弃了一样,想要回家都那么的难。可在唐心那边,他买不到票她心里像是很高兴似得。她开车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请他吃了一碗过桥米线。
唐心看出了他的急切和不安,说我回头帮你看一下,一定帮你买到1月15日的票,这个包在我身上了,买不到我开车送你回去。周秋水说,开到家估计已经过了年了。他们两个人都为这话笑了起来,唐心笑得咯咯的,像一个快乐的孩子。他突然看见她发际不知道怎么有一片很小的树叶碎片,伸手过去拿开,她也没有避开。
唐心觉得那一刻时间都是温柔的。
可他这时候竟然想着的是一个人去古渡的邓子琪。
第二天早上,周秋水在办公室里收拾着一学期来的各种材料,他还要填一份支教的阶段性总结之类的表格。早上邓子琪也来了办公室,和他说了一会前一天下午去古渡写生的事情。雪后的古渡草木凋零,没有融化完的雪让破旧的渡口增加了一种苍凉的感觉,不用选景每一个角度都是一幅山水画。连那破旧的楼子口古镇的房屋都是那么唯美,她走上一节节台阶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历史的回声,空无一人的码头上突然变得很热闹的样子,那些过渡的人突然出现了,那种感觉真是美得有点失真了。邓子琪前所未有说这么多话。她语速不快但是每一句话都那么的有意味,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有着特别气息的眼睛,周秋水都不敢去直视。正在这样听她说着,唐心走了进来,从包里拿出一张票说,你看,好不容易托人买了一张飞机票,春运的时候真是一票难求呢。
周秋水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他不知所措地说,飞机票不能报销的。这一句话真不是周秋水的本意,他也还不是那种特别在意钱的人,只是唐心的到来让刚才本来很好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他于是口不择词地这么说。邓子琪也突然变了表情,站了起来有些冷漠地说,这就当是唐大小姐捐资助学吧,这对她可是小菜一碟的事情。
唐心听出了这句话的意味,她突然也变了语气,很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我乐意这样,怎么了?周秋水觉得这种针锋相对真有可能引发一场口角。幸好这时候周小燕走了进来,告诉大家,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学校举行联欢晚会,还是照例年底请大家吃一顿,没有什么新意但也是个传统。她没有觉察到空气里不安的气氛,说话间邓子琪已经抱着书走了。唐心也觉得很有些无趣,放下票就走了。
周秋水越发想早点放假,不仅是想着早点回家,也是想着早点离开这里。事情也是千头万绪,这不高师傅又跑过来问他,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去一趟新滩坝,县里面文物普查要去看一看那边的周氏宗祠,想着你是周姓便喊你一起去。周秋水想都没有想就说一起去,对于他来说做这些事情总要比想着这千丝万缕的关系好。新滩坝的周氏宗祠在金沙江边,高师傅一路就在车上介绍着这周家的历史,周家祖上是从湖北麻城的孝感乡迁来的,分了三支,新滩坝这一支是比较繁盛的,正所谓“人文蔚起,嗣裔繁昌”。到了地方一看也就剩下两间正屋,年久失修,墙上还有两块石碑,见到这石碑,高师傅似乎突然两眼放光,像是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故人,滔滔不绝地和大家介绍起来。他甚至还不厌其烦地和大家念起那碑文来:窃思人之有祖,犹木之有根、水之有源也。我等世孙岂勿追祖德而念宗功乎?溯忆我周氏始祖,由楚来川十余世矣……周秋水没有心思听他文绉绉地念那什么碑文,却独自看另外一处碑文,果然比那个碑文有趣,原来记录的是清朝咸丰年间周氏族人作奸犯科的事情,一个家族的祠堂将此等人的劣迹记在碑文上警醒后人,也还是有些胸襟与气魄的。
随后又看了几处旧迹,乌龟石湾的崖墓,张滩坝的土坑墓,听高师傅讲了一下午的故事,尤其是唐坡古堡的故事很有意思。那些事情就像是古物上斑驳的印记,虽然真假难辨但是都因为时间长了,就像是人老了总归有一种慈祥的善意。提到唐坡古堡的事情,周秋水问了一句,这和我们安永小学的唐坡奖学金有什么关系呢?高师傅笑了笑说,太有关系了,说着又沉默不语了。等到下车的时候客人都散去,高师傅才将其中原委道来。唐坡奖学金是古渡集团的唐明才赞助的,他正是唐坡古堡唐家的后人。唐家原来是地方上的大户,可谓独霸一方、称雄一地,当年祖山的唐在正有“萝卜王”之称,骁勇善战,打败过太平军的石达开的部队。后来家道中落,到唐明才这一辈已经是没落为贫穷人家。唐明才早年生活艰苦,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当过泥瓦匠,做过包子、卖过猪肉、开过饭店、收购过中药材,后来靠着做建筑生意发了家,成为富水县城数一数二的富户,为了回报家乡在安永小学设立了这么个“唐坡奖学金”。为什么偏偏要在安永小学设立这个奖学金呢?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的女儿唐心在学校教书嘛。这个姑娘在蜜罐子里长大,可是生性非常奇怪,不喜欢生在商人富户家的生活,凭她父亲的关系她要在这学校受什么罪?可是她偏偏就是喜欢在学校的生活。这个事情知道的人也不多,只是当年我帮助过唐明才,他的家事我是知道一些的,我是看着这个丫头长大的。说到这里,高师傅突然说——你这个后生还是很有眼光的,和这大家闺秀好上了,不过你想过没有,估计也为难呢。
说到这里,周秋水连忙说,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他这才清楚,邓子琪为什么说唐心是什么大小姐,他突然觉得大家是误会他别有用心了,他真的是蒙在鼓里,这个小镇上的大事真的太多了。但是知道唐心的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个什么喜讯,而是让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来他从来没有过攀龙附凤的意思,二来他更确定自己和这位大小姐是没有什么现实的可能性的。
他又和高师傅喝了一晚上的酒,喝得高师傅一直拍着桌子唱那《打鼓薅草歌》:山吞太阳漆黑天,情哥摸黑在路边。三个姐妹心肠好,两个扶来一个牵。唱到那王阿姨也有些烦了,数落了他一通才丢了酒杯各自散去。
定好的周末晚上聚餐,一个也不能少,这天晚上还是总结表彰的晚宴。今年还有一个特别的内容,就是为周秋水回家过春节送行。虽然只是回家过个春节,但是按照贾校长在开场白的讲话中所说,周秋水这半年来为学校做了很多的事,今年的聚餐更要隆重些,专门请了当地的大厨,做了富水有名的“九大碗”,这九大碗是传统的宴席,分别有干盘菜、凉菜、炒菜、镶碗、墩子、膀、烧白、鸡、汤菜。当然也有其他的菜,九大碗也是一种名号。说书是假,交代是真,学校安排这个聚会可不是只为了打牙祭,一来是学校这半年来的工作总结;二来同事之间也可以交流交流,平日里有什么不快的,大家喝杯酒也就一笑了之了,三是快要年底了大家也放松一下,晚宴上要求每一个人表演一个节目。今年的表演顺序很特殊,先从高鹞子开始,说他是学校门卫,进学校的第一岗位。高鹞子也不怯场,信手拈来唱了一首《九碗歌》:
主人请我吃晌午,九碗摆得胜姑苏。头碗鱼肝炒鱼肚,二碗仔鸡炖贝母,三碗鲤鱼燕窝焯,四碗猪肉焖豆腐,五碗金钩勾点醋,六碗金钱吊葫芦,七碗墩墩有块数,八碗肥肉火巴漉漉,九碗清汤把口漱,酒足饭饱一身酥。
唱完大家一阵掌声,主持人周小燕上来说,高鹞子哪里是喝汤喝酥了身体,大家都懂的,有没有?这话引起来全场爆笑和欢呼,将这一个夜晚一下子就点燃了。可是周秋水似乎依旧情绪不高,自从他知道唐心的身世之后,总是心里想着别人一定认为自己是攀龙附凤的角色,至少邓子琪是这么想的,这也是他最在乎的。他又想起唐心的种种举动,其实透着一种骄傲的意味,他觉得某种程度上,他有些被她愚弄了。也许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坏,可是他心里总有这么一点不安,作为一个农民的后代他从小就有这点自卑。
大家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晚上就被酒水和歌声所消耗掉了。其实老师的生活也很单调,虽然向家坝是城关镇,可是即便在市区,老师们的生活也是被严格的时间牵制着,过着规律而枯燥的生活,日复一日地讲授那些讲了多少年的知识。终于到了最后一个节目,安排在最后的周秋水的压轴大戏,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才华,也就是唱一首歌。本来和周小燕说好了唱什么歌的,可是临到上场之前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跑到一边音响老师那边换了一首《浪人情歌》,他心里也想着这高兴的日子唱这首歌是否合适,可是周秋水这个人想要做的事情是有些义无反顾的。旋律响起来的时候,大家拼命地鼓掌,他一开口:“不要再想你,不要再爱你,让时间悄悄地飞去,抹去我俩的回忆,对于你的名字从今不会再提起……”周秋水点这一首歌大概也别有用意,可是大家没有人理解这一点,而是不停地起哄,约好了似的一起喊:唐老师献花,唐老师献花!
唐心自然也有点措手不及,哪里有什么花可献的。倒是周小燕眼疾手快从舞台边上的干花架上抽了几朵干花,塞到唐心的手里推着她上台去。这让这个夜晚的气氛沸腾到了极点,还有人喊着拥抱一下,可是已经一曲终了唐心还是下了台来。现场沸腾的气氛里,周秋水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邓子琪,他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沸腾的滋味,只把这首情歌的最后几句独白说了一下: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三杯……
曲终人散,一个欢腾的夜晚安静下来,留下满桌子的酒污油水和各种混合的气息,就像是这一年开心夹杂着忧伤的回忆,在这个夜晚统统变成了过去时。散场匆忙的人群里,周秋水还想着看一眼邓子琪在哪里,可是她大概早就离开了。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即便是在热闹的人群中也会显得那般的孤独,她那孤独的眼神让人心疼。周秋水喜欢这种心疼的感觉,哪怕他知道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
打开门,脚下踩到了一个信封,开了灯淡蓝色的信封上已经有自己的脚印。他关了门,像是看一份秘密电报一样严肃。那是邓子琪写的一封信,那些娟秀的字体就好像是她安静的话语,把这一晚上的闹腾安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信给你,也许是想和你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你发给我的信息早就收到了,谢谢你,我可以体会那种美好的感情。没有人不贪慕这种纯真的感情,我相信即便是你酒后的冲动,也一定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只是,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就像你和她也不可能一样。她不知道你发消息给我,还曾经和我说过她对你的好感,以及你对她有意无意地回避。其实,我对你就和你对她的感觉是一样的,其实都想往前走一步,但是又想着向前也许是没有退路的悬崖。明明知道要转身,便不想再往前走那一步,也许这样还可以保持当初纯真的美好。
没有人不愿意接受热烈的爱情,可是没有哪一段爱情可以不接受现实的考量,上大学的时候我也曾那么傻傻地想,只要有爱什么都不是问题。在我们的大学里,我也这样追求过一段爱情,还觉得这就是得到了全世界。可是当现实的离别到来的时候,那些山盟海誓的话语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我没有怨恨这些的意思,是我们亲手织就的情网最后套牢的却是自己。
其实很美好,也许正是想珍惜这种美好,我想我们应该把它藏在心里,这样以后才不会后悔。也许,你对她也是一样的。
……
周秋水把这每一字每一句看了好几遍,也许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答案,他想他应该也给唐心这样一个答案,也许明天吧。周秋水关了灯,将这封信放在枕边,安然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周小燕安排的车把他送到机场。
飞机起飞的时候,周秋水从舷窗看着窗外的景色,被最先进的速度甩在了后面,就像时间将所有的往事抛弃一样。和半年前一样,周秋水还是一个人,还是几千公里路程,只不过秋天的到来,变成冬天的离开。
还有不同的,就是周秋水的心里装着向家坝的旧事。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