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生万物

鸡叫头遍的时候，德林老汉就醒来了。穿好衣服坐到炕沿上，炕边安着一个大铁炉子。他顺手从炉筒上拧的一个铁钩子上取下火钳，揭开炉盖，捅了捅昨晚临睡时压好的火。从放在炉沿上的一个旱烟盒里拿出一张裁好的长方形纸条，捏了一撮烟开始卷。不用眼睛看，几下子便完成了这几十年来早已熟练了的动作。这时候，炉子里已泛起了蓝色的火苗，他用火钳加起一块红红的火炭，弯下腰就着火苗吸着了烟，一边吸一边下了炕。往火炉里添了两块炭后，提过一把早已灌满了水的铝壶放在上面。必须尽快将这壶水烧开，大冬天的，手扶拖拉机须加热水才能启动。干完了这些，德林老汉想，该将拴狗和虎娃这两个碎倯叫醒了，要不然娃娃们瞌睡多，不叫不知道起来。

刚一拉开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德林老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紧了紧衣领，摸黑走到偏房前，推开门叫醒了正在熟睡的拴狗和虎娃。回到上房里，德林老汉在火炉边盘腿坐到了炕沿上，又卷了一支旱烟吸着后，开始盘算起这些年来一直困扰他的事。

德林老汉为人忠厚老实，祖上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基业。自从包产到户以后，便一直靠着几十亩山洼地过日子，虽然有些紧巴巴的，但还算过得去。十年前，老伴儿得了胃癌，撒手离开人世，临终前拉着德林老汉的手说：我不在了，你咋了都要给两个娃把媳妇拉扯上。那时候，两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初中毕业时都没有考上高中，便一直在家随他务农。其实，不用老伴儿嘱托，德林老汉最操心的也就是两个孩子的媳妇了。

大儿子拴牛的媳妇找得还算容易，在老伴儿去世第二年，他二舅就给拴牛说了个他们村王家的女娃。各方面都顺心，就是彩礼有点高。五千元彩礼，对于靠着几十亩山洼地过日子的德林老汉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德林老汉想，有人生万物呢，钱只不过是人身上的垢痂。于是，便狠下心来，将家里的二十只羊一次卖掉，总算将大儿媳娶进了门，了却了他的一块心病。

就在大儿媳刚娶进门时，德林老汉还算又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可是，没过两年，这两个昧良心的一合计，在一起过日子不划算，就隔三岔五地找开了茬，专挑德林老汉在家时不是吵嘴就是打架。德林老汉心里明白这两个碎倯的意图，便主动地给拴牛分了家。

为了给拴牛打新院盖新房，德林老汉又卖掉了前些年积攒下来的一千多斤豌豆，还借了别人几百元的外债。果不然分家后，那两个昧良心的碎倯一次也没有再闹过。不过，德林老汉心想，分就分了吧，只要两个娃能把日子过好就行，再怎么也是自己手心里的肉。

让他宽心的是，拴狗懂事听话，从不计较什么。

最近这两三年来，给拴狗寻媳妇真正成了他最大的心病。拴狗已经二十六的人了，在村里比拴狗年龄小的小伙子也一个个成了家。每次想到这儿时，他的心里就会一阵难过，他觉得对不起老伴儿，对不住拴狗。

能托的亲戚都托了，女娃倒是说了不少，光托媒人的礼物买了有几大包，但却没有说成一个。那些女娃，不是嫌他家穷，就是嫌他家是山沟里的。当然，德林老汉心里清楚，并不是这些女娃眼光高，有意挑剔，而是在这十年九旱的山沟里，别说能过得有多富裕，遇上年景不好的一年，连温饱也会成问题。没有谁愿意一辈子窝在山沟里甘守贫穷。所以，就连在山沟里出生的女娃，现实逼迫她们，也将目光投向了山外，在川道里找婆家，已经成为她们改变命运、摆脱贫穷的另一种途径。

唉……世道成了这样，谁也没理由去怪谁。

也算苍天有眼，今年三月份，拴狗的姑父在他们村里给拴狗说了一个媳妇，女娃不嫌他们家穷，不嫌山里，说只要拴狗能吃苦耐劳，日子一定能过好。为这件事，德林老汉高兴了好多天，简直比他自己几十年前找了婆姨还要高兴。看着儿子拴狗每天欢欢喜喜，干活时都哼着小曲，德林老汉也感觉自己似乎年轻了许多。

既然女方答应了，就要抓紧把规程行了。于是，德林老汉将家中能卖的都卖了，又借了亲戚邻人一些钱，四月二十日那天给拴狗和那个女娃喝了定亲酒。

每年的十一月和腊月这两个月，农民们忙完了地里的农活，嫁女的嫁女，娶媳妇的娶媳妇。农村人称这两个月为“结亲月”。就在前几天，他特意步行到二十里外的刘家庄，找了在这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望的刘半仙给两个娃合了生辰八字，定下了结婚的日子。

四月份给两个娃喝定亲酒时德林老汉就和亲家商量，娃娃们不小了，今年无论如何要给两个娃吧婚事办了。亲家答应说：亲事已经定下了，那就迟早是你们的人，既然亲家今年想拉扯，那我们以后还就少操一份心。所以，那时德林老汉反复考虑后，种了二十亩洋芋。这几年连年大旱。夏田几乎没有收成，唯有种洋芋最保险。给拴狗娶媳妇也全靠这几十亩洋芋了。

经刘半仙合算，娶亲的日子就定在腊月初九，送大礼的日子他和媒人，亲家三方说好定在了十一月二十日。

前几年，德林老汉可谓是为拴狗一直说不上媳妇而操碎了心，现在事情终于定了下来，总算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了。只是，眼下钱又成了问题，距送大礼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除了他自己这两年精打细算省下的全部的积蓄外，又向亲戚邻人借了两千元，现在还差三千多元呢。他算了算，二十亩洋芋收了四万多斤，除过明年的籽种和口粮，还能卖三万多斤。按照今年乡淀粉厂每公斤两毛四的收购价，大概能卖四千多元，这样算来包括娶亲那天用的烟酒之类的花费也就凑合着够了。

只是这几年夏田收成不好，老百姓普遍加大了洋芋的种植面积，周围却只有一家淀粉厂，收购就有些困难。听说这段时间交洋芋的人特别多，去得晚了就得排队。于是，德林老汉昨天便让拴狗姑父家的儿子虎娃开了手扶拖拉机过来，装好了洋芋，准备今天早早地去乡淀粉厂门口等着，只等淀粉厂一上班就能交售。如果一天交两趟，有四五天就可以全部交完。

当德林老汉和虎娃、拴狗在拖拉机灯光的照耀下来到乡淀粉厂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原以为可以赶在别人前头呢，没想到从淀粉厂门口到公路上，已排着足有二里多长前来交售洋芋的车队。德林老汉心里不由得直叫苦。下去一打听，原来他们都是昨天就在这排队的，前面还有两三天前就来的车辆。

一种不祥的感觉迅速地在他的心头蔓延。这时候，不时地又有前来交洋芋的车辆来排队。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农民们的吵嚷声，使这个寒冬的白天提前来临了。

在饥饿和严寒中熬到早晨八点半时，淀粉厂的大门才打开，开始收购。德林老汉远远地望见排在最前面的车辆，在几名淀粉厂门卫的指挥下一辆跟着一辆慢慢地开进了淀粉厂的大门。同时，也有好多辆装满洋芋的车，并没有和他们一样排队，而是加大油门，理直气壮地从他们排的车队旁疾驰而过，直接开进了淀粉厂。而就在这些车辆快到淀粉厂门口时，那几名指挥车辆的门卫就会及时地钻进门房里，好像从未看见那些没排队的车辆似的。

从一些排队的农民抱怨声中，德林老汉才得知，原来这些不排队的车辆都是乡镇上倒卖洋芋的二道贩子。淀粉厂建成这两年，乡镇上一些精明的人，便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一个个做起了倒卖洋芋的生意。由于洋芋种植面积的迅速扩大，到淀粉厂交售时就存在一定的困难。他们便以请吃请喝、送红包的方式，打通了淀粉厂值班门卫这一道关节。所以，无论前来交洋芋的农民排的车队有多长，这些二道贩子却可以随到随交。

看着他们一天好几车好几车地往进交，老实的农民们只能干瞪着眼睛，没有一点办法。再说，就他们那点辛辛苦苦收来的成果，也经不起一桌像样的酒席或一个红包的消耗。也有个别的农民，看着眼红，直接向淀粉厂开去，却被值班门卫挡住，磨破了嘴皮子，好话说了一箩筐，但最终还得返回到后面重新排队。

收购已经几个小时了，但是，排的车队却前进得特别慢，半天才能往前挪动几步，往往刚起步又得停下。已经快十二点了，德林老汉的拖拉机才向前挪了一二十米远。照这样的速度，这一车洋芋要交到淀粉厂，恐怕最少得三四天的时间。这时候，拴狗和虎娃已经沉不住气了，拴狗问：大，这该咋办呢？其实，德林老汉也已经耐不住了，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将三万多斤洋芋交完呢，而现在离给儿子送大礼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所缺的三千多元就全靠这些洋芋来添补，就算是最快两天交售一车也来不及了。可按照这里雷打不动的乡俗，所有的彩礼钱必须要在送大礼那天付清，不然谁也说不过去。

这时候，已有一些同样等着急用钱的农民，没有耐心在这里排队了，掉了车头开向了市场，给那些二道贩子低价出售了。拴狗又一次问德林老汉：大，咱们该咋办呢？德林老汉狠了狠心说：虎娃开车走，我们也不排队了，去给那些二道贩子卖叴了算了。于是虎娃便将车开出了排了半天的队伍，掉过头向乡镇洋芋市场开去。

市场里也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群，到处站满了装满洋芋的大小车辆，有正在过秤的，有正算账的，也有人正在为能否多卖一分钱，和那些趾高气扬的二道贩子低声下气地攀着价格的。其实贩子们早已串通一气，故意将价格压到很低，一些等着急用钱的农民，最后，还是不得不无奈地将一颗一颗哺育孩子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洋芋，廉价出售了。

德林老汉让拴狗和虎娃在拖拉机旁等着，他转着打问了好几个收洋芋的贩子，都是每斤八分钱的价格，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最后他找到一个以前曾认识的洋芋贩子旺生子的摊点前。旺生子一听德林老汉说一共要卖三万多斤洋芋，便压低声音说：德林哥，看在咱们认识的份上，我给你比市场价多出一分钱，按九分钱的价格收购。如果行，我就用我的汽车开到你家门口去装，也省得你用拖拉机来回跑了，你看咋样？言下之意给足了德林老汉很大的面子。德林老汉赶紧应承：行，你说咋办就咋办。

喊来拴狗和虎娃，将拖拉机上的洋芋给旺生子卸下后，原本打算到淀粉厂交完洋芋后，要请虎娃下一顿馆子的德林老汉，只给虎娃买了一盒带把的“大丽花”香烟，便忍着饥饿领着旺生子回家装洋芋。

天快黑时，旺生子开着装得满满的一汽车洋芋离开了。德林老汉捏着旺生子给他的二千九百多元钱，望着汽车带起的灰土，站在大门外久久地挪不动脚步。这时，因装了半下午洋芋累得满头大汗的虎娃走了过来，拽了拽德林老汉的胳膊说：舅舅，到房里走。

回到上房里坐在炕沿上，德林老汉又一次细心地数了数手中的二千九百多元钱。看着并没有因少卖了近千元而影响情绪的儿子拴狗，正在高兴地拾馒头、泡茶，嘴里还在哼着什么小曲儿。不由得他又想起了那句人老五辈就留下的话：有人生万物呢。

这样想时，德林老汉便觉得心里一种空虚的东西一下子落到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