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忍让
2004年元宵节过了的第二天,父亲就去世了。那天雪下得好大好大!
记得那天,我和大姐去看父亲。因为有事耽误,很晚才到家。我们进家门就看见父亲坐在炕上,端着一碗母亲给冲的牛奶。他大口地喝着,边喝边笑着说:“你们来啦!我这几天病好多了,还赶了趟马莲集,咳嗽也慢了许多。”大姐说:“打了春,您的病会好起来的。”因为父亲得的是肺心病,年年草死草活都会犯的,病了已经三十好几年了。我看见父亲脸色很黄,而且眼圈陷得很深,瘦得皮包骨头。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已病入膏肓。母亲哄着孙子,和大姐上炕睡了,父亲背靠在被子上。他跟我讲过去村子里每一个人和每一件发生的往事。我后悔当初没有认真地听,我也不知道他那么容易就离开我们。这是父亲离开我,我最后悔的,因为他说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有他的生活哲理。
那晚父亲脸上豆大的汗珠我擦不过。后来我说起汗珠多,有经验的老人说,那是渗骨汗;人常说力干汗尽,人就没有生的希望了。
只记得父亲说起我三叔的往事。父亲说早些年在农业社的时候,他已得了病,那是因为我奶奶去世得早,父亲自幼无人照顾,受冻落下的病根。公社的干部对他好,给了三十元钱让他去固原看病。他和三叔到了固原,三叔就把他撇在冰冷的铺台子上,拿着钱去赌博。父亲说那时候固原有路灯,路灯很亮,他疼痛难忍,就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就想爬到公路上,想让来往的解放军三轮摩托车碰死他。他艰难地爬着,那开车的人怎么也躲着碰不上。那时候是寒冷的十一月天,冻得他病情更加的严重,鼻子也开始流血。后来父亲的鼻子萎缩,脸上变了相。
一直到天亮,三叔没来,是邻村的一个大马车拉煤,才把奄奄一息的父亲拉回了家。最后是将台的一位老郭先生看好父亲的病的。
听了父亲的诉说,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甚至觉得父亲在说胡话。因为父亲把三叔太好了,父亲兄弟四人大叔二叔早去世,只有他和三叔俩,父亲把三叔老叫掌柜的。记得每次家里做了好吃的,有时把三叔叫到家来吃,有时就让我们给端去。父亲把三叔像孝敬老人一样,有好吃的从没有少过。有一次母亲从小舅家拿来一碗羊羔肉让父亲吃,父亲说给他三叔端去,我哪能吃得下。母亲怎么也不让我们端去,父亲给母亲做了个鬼脸,端着肉边跑边笑着说:“给掌柜的端去啦。”母亲气得大骂:“你啥时候心里装装自己!”
我问父亲,您为什么把我三叔那么好?父亲说那时候三叔年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我只有一个亲老哥,那是我的亲人。就是外人我也一样会原谅的,因为我有先人留下的法宝,能使人快乐。我问父亲是什么?父亲说是“忍让”二字。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忍让,一生的路就很宽广。活得精神上要开心舒坦,不能老活在恩怨和痛苦中。人非草木,谁能无过?
天刚麻麻亮,我还在炕上趴着。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跳下炕,红裤带还吊在两边没来得及系,就要他的拐杖,大姐找给,父亲就慌慌张张地往外走。我看父亲很着急很反常的样子,我扬手快让大姐跟去看。大姐回来,是先进门的,大姐哭着说父亲怕不行了:他蹲下方便瘦得只有一堆衣服的样子。父亲当当地敲着拐杖进门,还自言自语地说外面真好。进门就上炕,上炕就靠着窗户坐下。他眼睛望着前方说:“过日子遇事要忍让,要有善心给自己多积德。”说完就吸了口气,接着就闭上了眼睛。我以为父亲晚上跟我聊的时间长了没休息好。我就说着让父亲睡好,父亲没有理我。母亲说:“你大怕咽气了?昨晚你睡了,他整着要穿老衣。老衣都穿得整整齐齐的。”母亲又带着怀疑的口吻说:“怕没有这么好的积修,就这么容易地离开人世的。”父亲没有反应,我赶紧摇父亲的胳膊——他真的离开了我们。母亲哭着说:“他忍让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的亏,人家给自己积修下着呢;生了半辈子病走时没受一点疼痛委屈。”父亲走得很平静。
父亲去世后,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好像是来为父亲哀悼,又来为父亲送行。父亲的遗体被人们挪到地上,脸上苫着白纸。
父亲去世,庄里来的人很多。因为下雪,一切事情不能进行,人们把院子整个用帐篷搭起来。父亲在庄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是庄里人的主心骨。不论庄里大情小事父亲一出面,一切都很顺利。经过他调解的每一件事情,人们都很佩服,没有怨言。父亲常说要把一碗水端平。父亲在生产队当队长时也没得罪过一个人。用我们那里的话说,父亲过了一生,没有得罪过一个娃娃丫丫。在我们庄里工作的人中间,大都是父亲在农业社当大队干部时帮助过的。以前在县广播站工作的是个放羊娃。听父亲说,在经过“文化大革命”以后,为了收集更多的人才,只要有粮上交给公家,农民也能去当工人上大学。那放羊娃跟父亲开玩笑说想去上学,没想到父亲当了真。只要在那个年代能改变好命运的,我父亲都很支持。父亲在公社一打听,只要给公家上交六百斤粮,即便是农民也能上大学。父亲就交了粮,送放羊娃去上大学。可笑的是放羊娃上大学回来说,上大学期间考试他不会,他就侍候同学。人家帮他做卷子。毕业时也给他发了张大学毕业证。后来在部队当兵,边当兵边学习才识字的,复员回家就分到县广播站工作,就这样他端上了公家的一碗饭。每年过春节我家就热闹了,来看望父亲的人很多,对父亲和他们的亲人一样热情。
在父亲出殡那天,来了几个戴崭新白帽子的客人。那雪白雪白的帽子是专为父亲送行而换的。客人们进门,我家远路的亲戚感到很惊讶,因为他们是几位回族。亲戚用疑惑的口吻询问庄里人,是不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人们说那是父亲的活世好,结交的回族朋友。父亲用他的诚心交了很多回族朋友。在生产队那个时候,那年雨水特别多。马莲乡有个村子名叫落满沟,落满沟的回民很贫穷,房子上没有瓦瓦,遭到了连天的大雨,屋子漏得人没办法住,就来向我们大队赊瓦。我们大队在河滩每年都烧瓦,我上小学的那时还在烧。我们村那时候生活也很困难不愿意赊给。回族人哀求父亲,父亲怎么动员村民们都无济于事。父亲只好叫了村子里有声望的几位老人,去回民家里看看。他们去一看吓了一跳,有的房子雨水漏得跟筛子一样;进门一看,锅碗瓢盆只要能盛水的都摆在满屋子四处;有的房子里面跟外面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有一家老人有病,躺在炕上,把炕上的席子顶在上面避雨,雨水顺着席子流在地上。父亲再也不忍心看,就让回族人赶快去拉瓦。父亲说,那年整整下了四十多天雨,回民兄弟有了瓦,才度过那漫长的雨天。为了感谢父亲,他们把父亲认成干兄弟,每年春节便来我家祝贺,到回族的开斋节父亲就带我们去,热情的回民大妈做的馓子很好吃,往往给我们很多让我们带回来。回民大妈做的馓子,是一种带着亲情的用语言难以表达的味道。
记得有一次,我抱着母亲喂养得很肥的大白公鸡去卖。那个买鸡的贩子从裤兜里掏出像针管子似的秤,一称大白公鸡,就给了八元的价钱。一般公鸡都三元多,我家大白公鸡实在膘肥体壮,买鸡的人称赞着,旁边的人你掂掂他摸摸也交口称赞着。有一位回民老人一边掂量一边叹息说,没办法,太可惜啦。父亲看见那回民老人又遗憾又企盼的样子,就问怎么回事。老人说他家要念个“尔麦里”用只白公鸡,集市上只有这么一只白公鸡,但他只有三元钱,买不下。父亲一听就把大白公鸡让给他。父亲说,你为老人尽孝几块钱算啥,就算我也替兄弟敬敬孝心。那回民老人为父亲的举动感动得眼泪花儿打转,在场的人无不用敬佩的目光看着父亲,那鸡贩子又是遗憾又是佩服。我拿着三元钱回家向母亲埋怨父亲,母亲说人家给自己积修着呢,为干好事不知吃了多少亏。我父亲常说,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这句话一点都不假。我三姐的命运就验证了我父亲帮助别人的好处。三姐以前找了个对象是个变态狂,经常打她。有一次三姐被打得连鞋都没穿就来了娘家。父亲总是好话劝说三姐,并将她领到婆家去。这样的情形屡次三番,而父亲似也“不厌其烦”。但婆家人不但不感谢父亲的善良,还认为父亲软弱好欺负,三姐老公打三姐打得更厉害。三姐经不住打跑了,一直从婆家的山梁上跑到六盘山的大深山里。后来被人救了。婆家人却无理取闹,反向父亲要人。在街上要打父亲,他们刚和父亲争吵,就被回民兄弟给围了。三姐的婆家人见势不妙就赶紧溜了。有了回民兄弟的帮助父亲再没受欺侮。后来三姐离了婚,脱离了苦海。我父亲和回族人交朋友,他的诚心感动了许多回族朋友。有一个老阿訇和我父亲特别好,经常互相往来,我们都叫他万银叔。在老人无常时,满院的阿訇和亲戚,他就要见我父亲,老人的儿子把我父亲用自行车接去。老人拉着父亲的手说,这辈子交了你这个汉族朋友我没有白活,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说完就闭了眼睛。就这件事在回族中传开,每年到古尔邦节,他们就请父亲去。回族人特别讲义气,我父亲遇见回族人,不是互相握手就是互相作揖道声“色俩目”。
过去这么多年,到现在我去马莲遇见熟人,他们就笑呵呵地说,这是老杨的女儿,老杨的人真好。我每次听见赞美父亲的话,心里就涌动着一股热流,并无限地感慨父亲终生奉行的“忍让”二字箴言。
给父亲送葬时雪停了。来的人很多,他们给父亲用了“八抬”。我堂哥在棺材前面极力地压着速度,堂哥比我们谁都哭得伤心。堂哥哭诉:“四爸你走得太急,我知道你原谅了我,可我自己怎么也翻不过那个坎,你为啥不骂我一声?即便你把我不理上一时半会也使我心里好受些。”堂哥忏悔的,跟我父亲栽的两棵柳树有关。那是二十年前,在我家门坎子底下有两棵柳树,我们姐妹都叫“父亲的树”,庄里人都叫“忍让树”。门坎子底下是我父亲搬进新院,在我家门坎底下用柳树棒栽的;父亲还挖了两个大树坑,天下雨时能把水堵在里面。因为有雨水的滋润,柳树比别处的树长得更加茂盛。柳树长成材的时候,堂哥乘父亲不在家,就砍树。姐姐们阻挡着不让砍,堂哥抡起头追打几个姐姐,姐姐跑回家关上门;堂哥破门而入,打了几个姐姐。母亲生性软弱没敢管;父亲回来知道后面不改色很平静的说:“放就放了吧,都是一家人谁用都一样,免得伤了和气。人常说,你挣我抢不够吃,你推我让吃不完。”父亲不但没有追究堂哥,好像根本没有那回事,和堂哥见面和以往一样。又找了两根柳树棒栽上,现在那两棵树长得很粗大茂盛。村子里硬化路两棵柳树当路,村子里的人硬是没让放,说是教育人的树,让后代知道啥叫“忍让”。经过柳树的那段路很窄,就像个收费站。路过的人听见两棵柳树的故事,父亲的好事就这样传着,而堂哥在父亲棺材旁的忏悔,也表明了他的内疚。
送葬的队伍到了坟院。因为人多,把坟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头上戴着白孝帽,脚上沾满了白雪。有人说,老人家的活世好,人们都给戴孝,雪沾满了鞋子不得不戴,真是人家的好积修。下葬的时候正是中午,天空晴朗,耀眼的太阳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很是刺眼。一束束阳光洒在坟院里花花绿绿的纸火上,射进坟坑里,照在半面棺材上和阴阳先生的用物上。阴阳先生说:“我送了许多人,还从没见过像你们父亲这样的,真是老人家的好积修。先是老天爷下雪给戴孝,后在下葬时,老天爷又用阳光在照路。”人们都议论父亲的“忍让”,父亲吃了一辈子亏的高尚品德。一位村干部说:“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色他做到啦!”
父亲是我们村唯一的一位老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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