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增泉
一
特里尔是马克思的故乡,位于德国西南部,靠近卢森堡边境,是阿尔卑斯山北麓的一座风景优美的小城。无论世事怎样风云变幻,沧桑变迁,马克思都是一座耸立的高峰,永远值得这座小城引以为豪。
我们决定到特里尔去看看,并计划在那里住一个晚上。毕竟,马克思对世界,对中国,对我们这些人的人生命运,产生的影响太大了,太深了。我们无法回避马克思。但眼下,有的文章列举德国历史上的思想家、哲学家,却偏偏不提马克思。这不是遗忘,不是疏忽,是有意回避。其实这是一种狭隘,一种小家子气,大可不必的。相比之下,反倒是德国人对待马克思的态度更为客观些。据说,特里尔的马克思故居被保护得很好,并附设有马克思研究中心,仍有人在深入研究马克思的学说。
我们是乘坐旅行车经荷兰进入德国境内的,车子沿着莱茵河河谷由北向南,溯河而上,途经杜塞尔多夫、科隆、波恩、科布伦茨等城市;又从科布伦茨拐向西南,进入莱茵河支流摩泽尔河河谷,依然是溯河而上,前往特里尔。
大凡杰出人物的产生,除了他们超常的主观因素外,都离不开历史传统的熏陶,文化土壤的培植,思想养料的滋养。在这两条河谷中行进,两边山上时不时掠过一座座山顶古堡。沿途的城镇和乡村,随处可见高高耸立的教堂尖顶。基督教文明在这里兴起很早。在科隆,我们下车看了著名的科隆大教堂,据说它的尖顶是全欧洲教堂中最高的,象征着莱茵河流域自古拥有文化上的优势。我们要去的特里尔,曾是罗马帝国“四帝共治”时期的四首府之一,据说特里尔城内至今仍保留有伊格尔圆柱、公共浴池、皇宫、教堂等古罗马时代的建筑遗迹,已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总之,古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都在这两条河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近代,莱茵河流域交通发达,商业和工业发展也很早,资本主义文明发育完备。脚下土层深厚,方可长参天大树。这两条河谷,真可谓人杰地灵,杜塞尔多夫诞生了海涅,波恩诞生了贝多芬,特里尔诞生了马克思,堪称伟人之谷。
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二脉相通,水宽浪平,河道里有一艘艘巨大的白色游轮在航行。在莱茵河河岸的一个低平处,紧靠着森林,停着一片旅行房车,每辆车内均有卧室、小厨房、卫生间。大多是德国本国和周边各国的老年夫妇们,开着这些自备的或租来的房车,出来休闲,在野外聚集成一个临时营地,支起卫星天线,小住十天半月,晒晒太阳,尽情享受林间河旁的清新空气,然后轻轻松松各自回家。我们在途中就遇到这样一个车队,老人们正在一个高速公路休息点停车吃午饭。摩泽尔河河谷,是德国的葡萄酒之乡,两岸满沟满坡的葡萄园收拾得井井有条,正在吐蕊挂果。我们的车子一直沿河而行,不止一次遇见这样的景象:河里有男女在游泳戏水,旁边就有白天鹅和水鸟在悠闲浮游。
我脑子里于是闪出一个问题:马克思年轻的时候,他的家乡也是这样一副宜人景象吗?不可能,我想。那时资本主义尚未发展到今天这样的水平。假如,当年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得像今天这样富足,安逸,马克思很可能已转向别的研究领域,成为其他学科的杰出学者,从另一条途径为人类的文明进步做出他的重大贡献。不,当年的情况不可能是这样。十九世纪中叶,欧洲资本主义是少数人的天堂,多数人的地狱。因而才迫使马克思要以毕生精力去揭露资本主义制度的罪恶,才使“共产主义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不去,才使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如此强烈地震撼了世界。总之,正是由于当年资本主义制度暴露出严重弊端,才产生了马克思主义。
可是,今天的情况已经大变。今天的资本主义,同马克思在世时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今天的社会主义,也和马克思生前的设想有着很大不同。今天的人们看待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已经有了更宽的视野,更多的视角。今天人们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情愫,既不同于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也不同于将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简单化的极“左”年代。今天已无法用一两句公式化、简单化的语言,概括人们对待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心态。
例如此刻,我心里就在想,我们今天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参观马克思故居呢?是瞻仰,是缅怀,是追问?抑或,这三种心情兼而有之?
二
我们到达特里尔已是黄昏。由于第二天一早就得按计划驱车赶路,所以进宾馆房间放下行李,便争分夺秒,立刻去参观马克思故居。结果,非常遗憾,我们还是来晚了,马克思故居已经闭馆,相隔两三个门面的马克思故居图书馆和研究中心也已闭馆。透过研究中心铝合金大门上的茶色玻璃,只看到门厅内陈列着的一些马克思图片资料。我们只能在这条马路上来回徜徉,观察,问讯,拍照,努力捕获点滴印象和感受。
特里尔市内,大多是四五层小楼,白色和浅灰色构成了这座小城的明亮基调,然而屋顶均为深色。市容紧凑,整洁,严谨中有灵气,不像北欧城市那样老气横秋。街上行人从容不迫,神闲气定,服饰随意中略显矜持。马克思故居位于布吕肯大街10号,右邻是一家美容美发店,左邻是一家面包店,马路对面是一家音乐咖啡座。理发,面包,咖啡和音乐,这些都与这座小城居民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想来,在特里尔市民心目中,马克思只是他们的一位同乡、邻居,马克思主义也并不神秘,生活过得富足、安宁和舒适,这才是他们祖祖辈辈追求的永恒真理。
眼前的小市民生活氛围,却使我想到一个极大的问题:二十世纪后半期,“垂死的资本主义”何以“起死回生”?依我看,资本主义应该好好感澍马克思。他们从马克思主义中悟到了一个最最起码的道理:一个社会,应该让大家都能活下去。就是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药方,恰恰救活了“垂死的资本主义”。
想想吧,马克思主义在十九世纪中叶诞生之后,全世界无产者在苦斗中度过了十九世纪后半期。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大约花了五十年时间,才用自己的一整套革命理论把无产阶级武装起来,训练成熟。二十世纪前半期,是马克思主义开花结果的五十年。国际共运风起云涌,红旗漫卷西风,资本主义阵地连连失守,社会主义在世界东方呼啦啦打出一个偌大阵营。这期间,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这是资本主义一连生了两场大病。其后,资本主义痛定思痛,开始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去寻找疗救“垂死”的药方。他们用的是“反思法”:两个人面对面决斗,最能看清自己身上致命要害的往往是对手。故资本主义不惜借用马克思主义之剑,刮资本主义之骨,疗资本主义之疮。马克思说,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对立是你死我活的,不可调和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资本主义制度是少数人豪富,多数人赤贫,无产者一无所有,出卖劳动力,绝对贫困化,连生存都成问题。要活命,才革命啊。终于,资本主义在危机中惊醒了,被马克思的尖锐揭露惊醒了。于是,他们从社会主义制度中“借”去种种办法,移植到资本主义肌体上,千方百计缓解阶级对立。膏药丸散,外敷内服,经过五十年苦苦疗救,一来二去,终见成效。
如若不信,且听布热津斯基如何泄露天机,他道:“马克思主义寻求建设一个完美的社会,它也有一些可取的、甚至是建设性的方面”,故“近几十年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已将一些社会主义的做法“融于自己的体制之中”,“也制订并执行了社会福利、人员晋升机会均等、分级征税(为了克服分配不公)、给社会下层的人受教育的机会、向国民提供最低限度的免费医疗等多种福利计划”。他进一步提醒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今后必须更加关心国民的疾苦”。
善于向对手学习,从来是极重要的制胜法宝之一。二次大战后的五十年,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学习很有成效,而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学习得怎样呢?其实,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早就有这一条:不继承资本主义文明的全部成果,是建不成社会主义的。可是,长期以来,为了表明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不共戴天,早把这句话丢进了东洋大海。经过邓小平提醒之后,这些年才刚刚回过点神来。
三
马克思故居是一幢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大门是深棕色的单扇木门,做工精致,油漆得很好,有精美木纹。门旁墙上,钉有一块铜牌,最上面用德文刻着“卡尔·马克思故居纪念馆”;中间用德、英、中三种文字刻有每日开馆、闭馆时间;下面用德文刻着街道名称、门牌号码、文物保护标识。在临街两个窗户之间的墙壁上,镶有马克思浮雕头像。雕塑家巧妙地利用大理石的斜向纹理,将马克思头像雕刻成昂首迎风状,狂飙天降,风起云涌,独立前行,极具动感。这位雕塑家心目中的马克思,是真实的马克思,他没有把马克思“净化”成书斋中的马克思,忠实地记录下了马克思经历的时代风云。
马克思1818年5月5日出生在这幢小楼内。后来家境中落,全家搬到本市另一条街道的一处很小的房子里居住了十多年。再后来,马克思离家读书,革命,驱逐,流亡,漂泊终生,客死伦敦。据燕妮的回忆文章,马克思被普鲁士政府驱逐出境后,她陪伴着马克思和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世上的孩子们,先后在比利时、法国、英国过着穷困潦倒的流亡生活,遭受了说不尽的窘迫、无助和沮丧。由于付不起房租,一天早晨,旅店老板拒绝为他们全家开早饭,赶他们走。小女儿弗兰契斯卡病死了,因无钱为她买小棺材,小尸体停放在房间里束手无策,后来向另一位法国流亡者借到两个英镑,才渡过了难关。不久,马克思最宠爱的九岁儿子埃德加尔,也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了。燕妮远道去向亲戚借贷,却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孩子们伸开小手向她扑了过来……万般无奈之下,马克思曾两次回德国“弄钱”。第一次他回到了德国,却没有回特里尔,而是转道去了荷兰,去向舅舅借到了一些钱。第二次,他回到了故乡特里尔,来清理母亲的遗产,得到数目不大的一笔钱,回到伦敦,才使全家暂时摆脱了“债务和当铺等等的锁链”。从那次以后,马克思再没有回过家乡特里尔。想必,流亡中的马克思,对故乡的回忆是苦涩的。
贫困,可怕的贫困,可诅咒的贫困啊!马克思对贫困有切肤之痛,马克思是天下穷人的马克思,马克思一生在为天下穷人说话。可是很不幸,因贫穷而信奉马克思革命理论的中国共产党人,恰恰是在这一点上,长期误读了马克思,曲解了马克思。长期将贫穷等同于革命,等同于进步,等同于社会主义本质特征。那时候,越穷越光荣啊。
贫穷将社会主义拖入了困境。
不止是困境,是绝境。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是不是绝境?再不改革开放就“死路一条”是不是绝境?历尽磨难的邓小平,代表中国共产党人进行深刻反思,辛辛苦苦斗了几十年,终于大彻大悟: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贫穷是革命的起因,革命的目的是富裕。此时再读马克思,懂了,马克思的本意,是要建立一个人人富裕的社会啊!于是,渐渐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本质悟透:脱贫致富。于是,邓小平大声疾呼: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凭这句话,把社会主义从“死路一条”的绝境中拉了回来。是致富政策救活了社会主义。
其实,邓小平也只说了前半句,还有后半句,他没有说,留着。后半句是什么,让后来者自己去领悟吧。也好借此考考后来者,以待后来者。后半句怎解?答:真正的社会主义,不只是让一部分人富起来,而是要让人人都富起来。
当然,既要抓紧干,又要慢慢来。中国底子薄,人太多。吃不上饭会饿死,吃太急了也会呛死、噎死。邓小平最清楚,中国人好急,过去一急就“左”,现在一急就乱,一乱就有人想退回去,危险啊。不能变,坚持一百年不动摇,埋头干吧。
四
特里尔小城的夜晚是宁静的。当天夜里,我躺在宾馆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有一个问题萦绕不去,要向马克思当面请教。
朦朦胧胧,我看见马克思坐在书桌前,划着火柴,点燃烟斗,凝望前方,喷出一口浓烟。面对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世纪,假如马克思复活,他将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窗外,隐隐传来飒飒的风声。
2003年8月11日于北京
(选自《散文海外版》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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