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郁
1
以前的评论家谈鲁迅,主要集中在文学层面,对其美术活动,只有少数画家和美术史研究者为之,深入者有限。鲁迅的成就,与他是个杂家有关。刘思源先生说那是“暗功夫”,是知人之论。而这功夫之一,乃美术鉴赏与研究。其内在的因素给鲁迅文字的支撑力,是不可小视的。
我们有时候阅读鲁迅的文本,有种快意的感觉,那大概是美学所讲的神思吧。他对美的感受,是跨在文字与色彩间的。这个习惯在幼年就养成了。他对插图、碑帖、雕塑都有兴趣,在那些古旧的世界间找到精神的飞翔之所。图像的美与文字的美各得妙意,美的意蕴在此流溢着。早期的鲁迅对艺术有整体的看法,对文学与美术是一起讨论的。这个看似混沌的审美意象,给他带来的好处,在后来越发明显了。
有趣的是他对美术的兴趣是跨越中外的。他对现代美术品的注意,始自于日本。西洋绘画与日本浮世绘对其的引力可以想见。也恰是与西洋绘画的对比才知道故土的艺术的问题,优劣也历历在目矣。西洋与东洋的美术,让其反省故国的美术史的逻辑。而重塑美术图景的冲动,在他那里是从未消失的。
审美是复杂的心理活动,古人的经验给他的参照,无意中被应用到小说与诗文里了。其中楚文化的梦幻感对其颇有引力。郭沫若《鲁迅与庄子》谈到了其中的承接点,那多是文字上的考察。其在绘画的领域,亦有心得。鲁迅对南阳汉画像之感受,多有神笔。大量收藏中,妙品甚众。楚风浩大,“其来无迹,其往无涯”,林野间“汪洋捭阖,仪态万方”。艺术贵于大气,于天地间见人心,在心怀中有日月。以诗与哲、诗与画入文,其境界就非一般儒生可比的。
古人的思维里,混沌里藏着寓言。光线、音律诸因子散落着情思。诗文和绘画都保留了此一特点。鲁迅意识到了这些,其审美的律动就借助了其间的因素。或可以说,他唤起了这些因素,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在受到了现代科学的沐浴后,审美的路向有了变化。一是有确切性的思维,那里逻辑性强,是没有模棱两可的一面的。二是神识的思维,凭着直觉进入对象世界,幽微的存在纷至沓来,心灵广袤而辽远。这二者交织在一起,便有了奇异的伟力。两者不同的思维,在鲁迅那里是统一的。也因此,他唤起了冬眠的古老诗意,把旧的艺术形式激活了。
十九世纪以后的美术,与哲学、文学共舞,出现了许多大人物。此后画家与作家间互往的故事多多,不胜枚举。作家谙熟美术者很多。劳伦斯、夏目漱石等都是。劳伦斯论画,能入肯綮;夏目漱石本身就有丹青之技,是诗画俱佳的人物。看鲁迅日记,他与陈师曾、司徒乔、陶元庆的交往,在画坛留下的足迹,都值得一思。和法国知识界那些大人物比,毫不逊色,那里的故事,让我们这些后人总能够神往而羡佩。
像林风眠、刘海粟、吴冠中这样的画家,是很看重鲁迅的。他们在鲁迅那里,得到了美术那里没有的美感。文字中的美感,恰有画家欲求而不得的内蕴,意象通向更为辽远的世界。古代画家从诗文里获得的灵感何其之多,白话作家给丹青妙手的启示则十分有限。唯鲁迅有微末的幽思,让画家如进圣洁之所,可悟之境多多矣。他把文字与绘画的优长演绎成美丽的景致,故有传神的笔意与灵思在。那是画家与诗人都想求得的神思。鲁迅尽揽于怀中,可谓大境界也。
鲁迅参与美术的活动,很少写到文字里,译介的美术品无数,却没写几篇美术研究的文章。而只言片语中却有高论飘然而至,都是不可多得的箴言。其实那些言词都非天语,乃厚积薄发之心音。对美术的真心喜爱,又无功利之心,便有敬意涌动。他的生命,浸泡在此间,周身都是美丽的光环。也唯其如此,在丑恶的事物面前,毫不萎缩,以圣洁对龌龊,便有凛然之气在。其美也柔柔,其思也迈迈。神乎其姿,妙乎其意矣。
2
大凡了解鲁迅著作的人,都能从其作品中感受到阳刚的力量。说他是中国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夸大的比喻。他的作品有一种力之美,在昏睡的夜里忽然注入强烈的光泽,击退了丝丝寒意。他厌恶奴态的语言,有一种冲破阴暗的浩气。在散文随笔里,那些批判性的言论,都撼动着俗世的围墙,一道道伪道学的防线就被击退了。
这个特点在留日时期的文字里就可见到了。那时期所接触的近代哲学与艺术,给他冲击大的是摩罗诗人的恢弘、劲健之气,一洗杂尘,阅之如履晴空,四面是灿烂的光泽。就有了一种对强力意志的渴望。那是通过对尼采、克尔凯郭尔的阅读而得来的神思。《摩罗诗力说》在审美的路上有一种冲荡之气,给人以不小的震撼力:
自尊至者,不平恒继之,忿世嫉俗,发为巨震,与对跖之徒争衡。盖人既独尊,自无退让,自无调和,意力所如,非达不已,乃以是渐与社会生冲突,乃以是渐有所厌倦于人间。若裴伦者,即其一矣。
摩罗诗人有如此的伟力,乃心胸开阔、心性放达之故。中国古代曾有类似的狂士与斗士,后来渐渐消失了。鲁迅原先以为只有西方有此刚健之士,后来整理远古的遗产,才知道那些古已有之,只是与洋人的背景不同罢了。他后来写小说和散文,保持了对力量感的坚守。比如《故事新编》、《野草》,不乏气势恢弘之所,常有奇语出之。像《野草·复仇》写出惨烈的力,在灰暗中升腾着不屈的骨气: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他对汉唐气魄的把握,亦有别人不及之处。比如谈及汉代画像,认为其苍润淋漓,是大有风骨的。他喜欢汉代造像,所搜集的《东官苍龙星座》、《象人斗虎》、《象人戏兽》、《白虎铺兽衔球》,都很大气,遒劲、奔放的旋律让人心动。关于汉代艺术与作家,鲁迅多有妙论,言及文学的话题甚多,谈及枚乘说:
其词随语成韵,随韵成趣,不假雕琢,而意志自深,风神或近楚《骚》,体式实为独造,诚所谓“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者也。
汉代文化,还没有泛道德的影子,思想还有空隙,民间并未都被污染。他后来钟情于汉画像的搜集,是有很大的期待的,我们说那是一种复兴的梦,也未尝不可。他所欣赏的司马迁、枚乘都有伟岸的一面,天马行空的飘逸,向着神思之处聚拢,灿灿然如午日之光,普照苍穹。这些都暗自内化在他的世界里,文字铜钟般回旋在山野之间,历史与今天的对话的空间是异常广阔的。
他不止一次谈到汉唐气魄的问题,并说日本的浮世绘模仿了汉代造像,那里也有对祖先文明追忆的快慰的。在所搜集的汉魏碑帖里,大多是苍劲的,气韵绝无柔弱之态。他曾亲自摹写过罗振玉编辑的《秦汉瓦当》,感兴趣的恰是那天然晓畅的流线,神灵飞动的舞姿。这些后来都暗射到他的趣味里,行文无意间天风散落,爽然如秋意之缭绕。文字有大荒原里的旷远,亦多暮色里的恢弘。和那些拘泥在小情调里的酸腐的文人比,真的是巍巍乎壮哉了。
3
在他沉默的时候,我们也能够听到他忧郁的声音。不能不承认,对底层人的悲悯之情,以及自我的焦虑,给他的文字带来了一种沉静、痛楚的韵味。你能够在许多地方读出他孤独的心境的流露,以及淡淡的悲伤。这是天性里的声音呢,还是后天修炼使然?我们常常被其叙述感染了。在《故乡》、《狂人日记》、《孤独者》那里,绝望和反抗的东西俱在,读者会因之而心神俱动。《孤独者》写魏连殳死后“我”的感受: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孤独者》以忧郁始,也由忧郁终,一点明火的烛照都没有。同样忧郁的是《伤逝》,几乎没有暖色,一切都是灰暗的。那种忧郁里有对生命的叹惋,极其微末的期冀。能够在此感受到强烈的痛感,还有挥之不去的烦恼。都非关乎己身的独语,有的是抚摸同类的忧戚。这时候在其叙述里能够谛听到耶稣般的柔情。天太寒冷了,在那悸动里传来的叹息,仿佛一缕光线穿透了我们的心。
许多自语般的文字里,都有他难以排遣的焦虑。用他自己的话说,内心太黑暗了。古人的忧伤的词语也传染了他,杜甫、陆游的文字都在此间能够看到一二。在所译的迦尔洵、安德列夫、阿尔志跋绥夫的文章,都有挥之不去的哀愁。后来在自己的写作里,也不自觉地染有这类感伤的调子,在他眼里,这也是内心不能去掉的存在。
但他不都是沉浸在忧郁里,内心是厌恶这种忧郁的。当意识到这种忧郁有病态的因素的时候,便以自嘲的语气消解之。常常从忧郁中走出,以对抗的姿态面对旧我。这时候就出离幽怨了,有了动感的辐射。这让人想起普希金的诗句,在惆怅的旋律里,奔腾的爱意和飞渡苦楚的激情,就把那些暗影驱走了。
他在介绍尼采、托洛茨基的文章时,感动于那种在绝望后的决然。不满于自己的狭窄化的时候,精神的角斗就出现了。不断和自己内心的暗影抗争,摆脱鬼气和委靡之气,就有了异样的回旋的张力。许多研究者都看到了此点,一些专著对此都有深入的思考。的确,忧郁背后的那个存在对他十分重要,那是与其他感伤的作家不同的存在。《过客》借着主人翁的口说道: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一方面是纠结不已的惆怅,一方面又是从其间出走的冲动。沉浸在死灭的寂寞不久就被搏击的快慰代替了。那是一种新生的可能么?抑或别的什么?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带有召唤的力量。忧郁产生于无奈和孤苦的环境,人都难以摆脱它的袭来。作者对此毫不保留,就那么真情地裸露着自己苦楚的心。可是一面又时时从这种绝望的地方位移,走向远离它的地方。
晚年介绍珂勒惠支版画的时候,那些含着泪的画面,不能不说也都是一种呼应。他解释这些作品时,内心对画家是认可的。但珂勒惠支对他最重要的是,忧郁背后的冲动,于毁灭间不失灵动之气。因为唯有大爱者,方可以见不幸而垂泪,临深渊而凛然。想起他内心的黑白分明的个性,人们怎么能不感动呢?
4
曾经说过古文很多坏话的鲁迅,其实很有古风。他身上旧文人的气韵,催生了诸多奇文。要不是与西洋文明相遇,鲁迅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他身上的古雅的意味,从未消失。可是在与尼采、契诃夫相逢后,精神变得浑厚了。但那种古朴的因子,却顽强地保留下来。他那么喜爱晦涩的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自己面对中国问题时,却退回到吴敬梓、蒲松龄的道路了。在小说中,他借鉴了古小说的理念,以白描的手法隐含深意,大有快意。那些对风情的描摹,犹如古画一样静穆有趣。他所译的作品,艰涩、幽玄者颇多,而自己动手写作时,则没有西崽的痕迹,完全中国化了。
《风波》的开首就说: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简直像一幅风俗图,那么静静地呈现着乡村的一角。有时他的笔端含有汉代的高远之气,和六朝的苍冷。有时则见明清以来江南水乡的诗境。《阿Q正传》、《孔乙己》都是白描,但旧街市与店铺间的人情世故,传神地表现出来。那是宁静的画面,中国古老的乡镇凝固在一种死灭中。而当我们的作者沉浸其间的时候,偶能见到古奥里的一缕新风。那些爽意的吹拂,荡去了雾气,显示了道路的深。一个谣俗里的诗意就这样蠕活了。
《朝花夕拾》里多次出现乡村赛会的美,绍兴古剧里的悠扬的情思。乡风里飘动着淳朴的青草的气息,那里无疑有着一种眷恋。《故事新编》里流动的是高远的精神遗响,庄子、老子、孔子时代的悖谬之歌,款款而来。中国古代的情思在其笔端是有的,从静穆里发现奔流的喧嚷也是有的。因为沉静,故可以抵挡流行色的诱惑。也因为古朴,文章与诗境就有了悠远的余韵。
鲁迅的古风还体现在小品里,开现代书话另一条路。他不太愿意像周作人那样沉浸在旧书的描摹上,害怕的是染上象牙塔气。可是有时候也偶尔涉足于此。不过不是赏玩其趣,而是和古代的幽魂纠缠,乃另一心境的闪现。借谈古人,实则写今世恩怨,还是与现实对话的。
如果放弃与现实的对话,只在象牙塔里看人看世,他一定会写出比周作人更古雅的作品。偶尔涉足古书和艺术品题跋,已有不凡之笔。比如《书的还魂和改造》、《随便翻翻》的天然的丽质,《买〈小学大全〉记》的老到等等。文字是白话的,背后却有古典的韵致,给汉语言发展带来了诸多启发。
《买〈小学大全〉记》开篇说:
线装书真是买不起了。乾隆时候的刻本的价钱,几乎等于那时的宋本。明版小说,是五四运动以后飞涨的;从今年起,洪运怕要轮到小品文身上去了。至于清朝禁书,则民元革命后就是宝贝,即使并无足观的著作,也常要百余元至数十元。我向来也走走旧书坊,但对于这类宝书,却从不敢作非分之想。端午节前,在四马路一带闲逛,竟无意之间买到了一种,曰《小学大全》,共五本,价七角,看这名目,是不大有人会欢迎的,然而,却是清朝的禁书。
文章娓娓道来,像是古人的书话。明代文人的文气里,就有这个东西。而读下去后,就会觉得不对劲了,看似赏玩之作,实则讲大的悲剧的生成,消失的恰是雅士的趣味。古而有今,以今人感受入古风之中,不是返古寻宝,而是拷问我们文明里的灵魂,是否有鬼气和毒气。这样的时候,能够看出他书写时的快意。士大夫文体就暗藏了颠覆之语。那些貌似古人口吻的存在,便一个个被现代知识分子的忧患感代替了。
不错,古书与古趣,剔出了毒素,便有了奇音,也就是古为今用之意。这个散淡古朴之美,对后来的小品文作家颇多影响。黄裳、唐弢、文载道、舒芜都受此风所诱,即便是白话八股文四溢的时候,也没有去其古意,坚守旧文人的品格。在文体上,鲁迅的丰富性是周作人、林语堂诸人均不及的。
如果说这种古风是一种美的话,那么与明清的文人是不一样的,和民国的学人也是有别的。同样是运用古文,鲁迅把它已经过滤过了,那里被外文的语境里洗刷过,也受到了民间话语的沐浴吧。于是那些文字获得了一种新意,如此明亮,如此丰饶,又如此不饰雕饰。古朴是一种境界,新文学的作家解此意者,真的寥寥无几。
5
年轻时候第一次读《故乡》、《补天》、《社戏》,被那缥缈而神异的画面所打动,觉得其凄楚的背后,还有迷人的幽秘之所,内心便有了好奇感。在鲁迅作品里,总能够看到一些民俗的神异和神话般的神异。这些都让人有肃然起敬之感。这样的作品数量不多,却让人流连忘返。《补天》开篇颇为宏伟:
女娲忽然醒来了。
伊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眼。天边的血色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这是油画般的高远古奥的画面。没有绘画感的人断不能有这样神奇的笔法。鲁迅内心有着古典的美学的因子,偶一表达,便有奇气袭来,飘荡中有罕见的神韵在。我们在阅读塞尚、梵·高的作品时,曾有类似的感受,他们的色彩的奇异诞生了缈如云烟的精神幻象。而在鲁迅,是靠汉字完成了这一幻象的构造的。
在《社戏》里,对水乡的夜色的描摹,完全像一幅童话,那么静谧而幽远,仿佛从梦里飘来的神曲,在月光下荡起涟漪。作者很少如此精心地沉浸在一种民间的图景里,我们看到了他内心久久被压抑了的美的感受: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汽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这样的笔法,鲁迅很少运用,对此颇为节制。但是却通往着无限深远的天地,能够看出神思的远大。许多时候我们能够发现这样的飘忽不定的、又扑面而来的美丽图景。《野草·秋夜》那个高而远的天空,不可思议的苍穹里的隐秘,被哲思般地描述着。这类笔法在许多文章中都可看到。《女吊》对绍兴鬼戏惨烈之声的刻画,是有民间的血色的。那背后的图腾般的韵律,指示着灵魂的深。这时候我们会感到一种夜曲般的神奇与委婉与曼妙,心灵随之而悸动。里面忧愁不快的存在一点点散去,心被洗刷了一般。在没有意思的地方,看到的是无限深广的心灵图景,荒凉之所就泛出绿色了。
这个意象在他译介的作品里常常可以感到。说其受到域外小说与绘画的影响也是对的。比亚兹莱的绘画,就有死灭与妖艳之趣,鲁迅介绍他的作品,用意深深。不是所有的艺术都可以进入灵魂的深度。比亚兹莱却打通了进入灵魂幽微之处的入口。法复尔斯基、克拉甫兼珂的版画也辽远而苍劲,在天地之间,灵魂获得洗刷。与那些画面相遇的时候,心被拽向无穷的夜空里,精神随之而飞动着。
从他喜欢的西方版画里,能够看出审美的一种路向。艺术不是庸常者的记忆,而是怪异的神思的舞蹈。偏向着感受的围墙之外挺进,驶入看不见的神秘的精神之所。这在洋人可能与神学有关,而鲁迅则把类似的意象叠加到心灵的幽秘之所。那里是深不可见的辽远,也是净化精神的形而上的世界。在杂文和小说里,其实也印着这样的痕迹。
我常常想,如果他只会嘲笑与对骂,那就不是鲁迅了。在四面是论敌、陷阱、死亡的地方,他保留了一个通往上苍的窗口。即便表述自己在大病中的苦态,无味的琐事的罗列,你会感到他远走的灵魂。《这也是生活》写到夜里得病失眠的事情,就有感人的神秘之笔: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短短的几句,我们看到了内心的神奇的美。那不是刻意的流露,而是一种自然的写真。这是“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大境界,那些凡夫俗子怎么能理解他呢?如果艺术家没有一丝柔软的、隐秘的体验,那作品也许是苍白的。
越到晚年,我们越可以看到他苦涩的心绪的流露。他的暖意的存在那么深地环绕着自己的世界。一个精神界的斗士,每每不忘情于苍生,怀有舐犊之情,还能带着青年一同在荆棘的路上走,我们是要为之感动的吧。你看他描写左联五烈士的文章,何等的沉郁而激越。夜色下的孤独残影里的独语,对远去的魂灵的寻找,看出那心绪的广大。那些文字是对残酷的世间的见证,可是又不满足于这种见证,常常是把内心最深邃的灵思诗意地表达着。只有内心美丽的人,在与丑陋对峙的时候才显出力量。鲁迅的力量不都是来自知识与道德,根本的来说,来自他内心的美。托尔斯泰对着灾难的俄罗斯追问的时候,恰因为保持了圣徒般的美。泰戈尔的世界也是这样,在其文字里,破败的印度有了异样的微光。那么我们对鲁迅,也当作如是观。
6
有位作家回忆鲁迅谈天时幽默的样子,真的有趣。鲁迅说笑话的时候,自己并不笑。他嘲笑别人的同时,也嘲笑了自己。这是一些研究者也看到的。一个忧郁的作家,一般不会幽默。苏曼殊、郁达夫、丁玲都是。林语堂大谈幽默,可是在鲁迅看来,就缺少幽默的因素。懂幽默的人是不太谈幽默的,正像会水的人鲜谈游泳规律一样。鲁迅常常是这样的:在冷冷地看人看世后,不都把自己依偎在对象世界上,而是竦身一摇,跳到外旁,看自己的可笑。这种审视的转身,就有了距离感,一种幽默的美也出来了。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人生态度,一旦炫耀这种态度,就有自恋的一面了。
他其实是有一点戏仿的本领的,要不不会去译介果戈理、夏目漱石这样幽默感强的作家的作品。在悲慨之气的背后,有幽默反讽的意味在,便使其有了一种精神的狂欢。他在面对敌手时,有刀笔吏的峻急,也多果戈理式的反诘。下笔有种归谬意味,读者在忍俊不禁中有了顿悟。
一是笔法的幽默。他激愤的时候很多,一般很少说笑话。只是在清闲的时候,有一点闲笔,偶尔开一点玩笑。晚年回忆自己的写作生活和人生态度时,就有一点轻松的嬉戏。《〈集外集〉序言》云:
我佩服会用施刀计的老将黄汉升,但我爱莽撞的不顾利害而终于被部下偷了头去的张翼德;我却又憎恶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翻白。
中国作家能如此轻松谈这样的话题的,我们实在找不出几个。搞笑,却不粗俗和无趣,其间多的是智慧,那才是艺术。这是民间的本领,在戏曲和小说中常可以见到。他讽刺徐志摩的时候,就用一种开玩笑的办法,既不说教,也非发泄私怨,而是嘲笑其痴呆的一面。以不正经的口吻,画出了其不正经的脸孔。还有和梁实秋的论战,也是如此,以漫画的笔触为之,类比的手法是可笑的,但内力伤人。所谓“刀笔吏”的意味一看即明。《“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篇幅不长,而句句见刺,甚至有点恶意了:
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完全是文学的玩笑,显得不在经意之间的谈天,而分量却重。鲁迅不屑于用理论和对手论战,却使用画家的笔触,形象里有隐喻的跳动。形象总是要大于理论的。他读西方的小说,深味此点。俄国的理论家多矣,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本要比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的论著丰富无疑,那是艺术的内在性在起作用。所以,即便在最热衷于理论翻译的上海时期,也没有去建立自己的理论腔。那原因可能是觉得以形象说话更有力度吧。
在上海的岁月,文坛的乱象刺激他开始考虑现代文化与现代文人的问题,得到的也不过荒唐的印象。他不喜欢这些,有时甚至厌恶。可是在复述那些遗存的时候,竟显得那么轻松,也看出精神里的某些自信。对无聊的文人,以严明的用力气的笔法,实在是气力的浪费。只是轻轻一摇,不费工夫,就把群像描摹出来,看后让我们每每发笑。《上海文艺之一瞥》:
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见了婊子。去嫖的时候,可以叫十个二十个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处,样子很有些像《红楼梦》,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贾宝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当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书就产生了。内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坷不遇的才子,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在无聊的时候,以看似无聊的笔法捕捉某类人的形象,那也无意间看出生命的本色。只有思考者将问题沉淀下来的时候,才能如此潇洒地处理它们。这就有了玄思的力量。中国的作家要么只会愤恨,要么仅仅能伤感,在与灰暗周旋的时候,一个个都显得呆傻,或者智商不及恶势力那么强大。鲁迅的幽默,显示了他的强大——在知识、慧能、情感上覆盖了眼前的黑暗,那些可笑的存在几乎都成了手下的玩偶,任其嬉笑,随意东西,那背后便有其阔大的背影在。而这样的时候,我们就想起拉伯雷、吴敬梓那样的人物。这在《故事新编》里显得格外突出。有时候那种黑色幽默的场面,是可以和西方诸多杰出的作家媲美的。
鲁迅的幽默,在于常常从文人不屑写的话题入手,从反雅的地方看世间的荒谬。那些在我们看来不可以入文的话题,竟在那里获得精神的亮度。在审美的层面,他开创了许多新视角。《马上日记》几乎是真实、琐事的罗列。但题旨一般人怎可小看?从己身的日常起居,写到广大的世间,都水到渠成,不必雕饰。那些不正经的词语有时让读者发笑,后来却引入严肃的话题,我们在笑中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是这样可笑的一族。《论“他妈的”》这样写道:
“下等人”还未暴发之先,自然大抵有许多“他妈的”在嘴上,但一遇机会,偶窃一位,略识几字,便即文雅起来:雅号也有了;身份也高了;家谱也修了,还要寻一个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从此化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辈一样,言行都很温文尔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聪明的,早已看穿了这鬼把戏,所以又有俗谚,说:“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娼!”他们是很聪明的。
于是,他们反抗了,曰:“他妈的!”
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无论如何,总是卑劣的事。有时,也或加暴力于所谓“他妈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机,而不是造运会,所以无论如何,也还是卑劣的事。
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饭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你自然可以说这是笑话,可是沉静下来,便觉得悲哀,觉得可怜,似乎都被他刺痛了。是呵,我们何尝没有这样的劣根呢?他在介绍《死魂灵百图》时,就看到了反讽的力量,并把这些新的审美理念输进中国。含泪的笑,幽怨的笑,催促出反叛的文学。其间的经验,后人并没有很好的总结。
现在,对他眼中的美可以有这样的基本结论了:鲁迅是一个带着奇妙的美意进入汉语世界的人。他远采汉唐之韵,近得民间之梦,旁及域外之魂。以写实而通幽玄,因战斗而获柔情,于喧嚷中有静谧,在无望中得自由。因为有了鲁迅,中国的审美地图被改写了。此后,我们才拥有了能与世界真正对话的真人,有了可以炫耀的新文艺的传统。我私自以为,一卷鲁迅书在手,乃天地间最大之快活。与之为伴,方能随其吟之舞之,便可以入诗意之境。在无趣、无智奚落着大众的智商的时代,有了这样的诗意,我们的世界还不至于荒凉起来。
(选自《上海文学》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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