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写大学生活时,提及我第一年埋首中国古籍。当时我们历史系80级有“三老头”之说。我是其一,当然不算老成持重的那种,而是整天抱着古书,一副未老先衰、老气横秋的样子。另一个“老头”就是王玉华,现为陕西师大历史系教授。他当时沉迷于甲骨文,整天抱着谁也看不懂的甲骨文书籍在啃。第三个“老头”是高昌林,他好像后来一直在国外经商。在大学时代,高昌林实际上活泼得很,但因为没有多少头发,加上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活动,不知不觉“三老头”的称谓就出现了,尽管我们三人当时才十七八岁。
在大学时代,王玉华少年老成,“埋头甲骨文,醉心三代事”。我常戏称其为“王老头”。我在大学开始时也汲汲于秦汉历史,成天读《史记》《汉书》,“躲进小楼成一统”,可能是气息相通,志趣相近,我们常在一起论古谈今,并承玉华不弃,对我以兄长视之。作为诗人的玉华后来写道:“我昔少年时,读书慕古人。汉学充吾魄,诗歌洗吾魂。亦有二三子,阔论上霄云。昌林多诙谐,国琦是长兄。”
安徽师大“三老头”
这里引的诗句都是出自玉华兄前几年所出的第二部诗集,其第一部诗集名为《梅溪存稿》,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台北)2011年版。翌年,他又在同一出版社出版了《蓝心玉屑集》。我不懂诗,也很少斗胆答应给人作序。但玉华兄嘱我为其第二部诗集写点什么,则不敢拒绝,原因有二:一是玉华是我多年的老友与安徽同乡,同乡老友的吩咐,很难不从命;二是觉得我可能比许多人更能理解玉华作为诗人的精神世界,知其“音”也。古人云“诗言志”,但诗人的“志”,有时是很难把握的,玉华自己就说:“熙熙攘攘者,岂识诗人事?”“茫茫中国,何人解我诗肠?”我在这里走笔虽有不自量力之嫌,但我愿把自己理解的老友之“音”及“志”同读者诸君分享,并以玉华兄及其诗为例,揭示我们这一代人的志向和追求。至于得失与否,或是否过于借题发挥,尚请诗人及读者诸君雅正。
《论语》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读玉华诗,深感诗人之“怨”。“怨”,实由不幸生于此一时代造成,用诗人的词句就是:“人似亢龙苦相争,认了钱真,丢了魂真。”“寂寞长安里,人来多似水。晚风摇落岁云寒,逝。逝。逝。长日闭门,不知今世,复为何世。”诗人感叹,在这个时代,“钦若彼文明,四海相欢应。远方来百珍,舟车如云盛。货物积似山,逢涌永无罄。泛滥横六合,漂流人之性。世界一市场,交易成规定。人情如冰水,利益相争胜。”难怪诗人有知音难觅之感:“酒落三杯论世人,世人却少入眼青。”
诗人正值壮年,50多一点,昔人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诗人之所以“怨”,实因为诗人有更高的追求。“壮心直上青云去,俯瞰人间却无路。莫言蓬雀笑鹏鸟,世间浮猾知多少。绤纹缯岂比得,西施嫫母谁能识。出门荆棘盈路衢,出没狸鼠与狼狐。君不见古来艰难百君子,噫唏尽没蒿莱死。”“我岂惯此俗,向慕古贤圣。坦荡归自然,荣辱随分命。”因为志向高洁,诗人才有太多的寂寞:“此心只有秋山晓,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空对秋山感寂寥。”“君子固寂寞,小人多张皇。”“孤行特立在长安,世事如烟冷眼看。研笔常怜天地窄,读书每叹学风残。”“世人皆醉,清醒有时真觉累。”诗人的症结及悲剧在于太入世而不是出世,因此诗人充满忧愤及失落,忧国、忧民、忧时、忧斯文。关于诗人之忧国,有诗为证:“如此江山如此国,令人驻足费沉吟。”“看神州,几时休。扰扰纷纷,无处可凝眸。躲进小楼成一统,千古事,孰相缪。”关于诗人之忧民,如其诗云:“吾民浑噩噩,乡愿数千年。”诗人之忧斯文,则有云:“学术江湖里,蝇蛆布满地。九州岛岛黯黮黮,对此良觉哀。”诗人同时又为一学者,但诗人与大多数所谓之学者则可谓格格不入。诗人云:“哀哀彼学者,所学竟为何?饰伪与奔竞,慨此亦云多。一二寒孜人,往往情无那。高居坛坫上,素丝结五紽。落日沉渊底,四海布网罗。”在诗人眼中,“吾国文章三千年,未若今之滥斯文。腐鼠冻雀遍地是,书生风骨早已沦。”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难怪诗人时有无助之感:“漫天黄叶来,寂寞下山河。我也已无歌,我也鬓已皤。我心虽未死,我足已蹉跎。”“小子岂有识,虚浮盈道路。思此热衷肠,此情欲谁诉?”“有心杀贼恨无能,空拳赤手是书生。”令人高兴的是,诗人虽心存伤感,颇觉无助,但诗人不仅没有放弃其赤子之心,而且常有壮志凌云之作,诗人毕竟是入世的,用诗人自己的语言,就是:“人虽老,心情依旧同年少。”“男儿志,秋风烈;男儿血,春风热。”“试把风云龙虎笔,驱除世上狼狐穴。”“兴来弄笔做诗文,横扫千军。”又云:“来去四方云,岁又翻新。一番风雨一番人。不作桃花源里客,听彻云门。落日欲黄昏,雷鼓齐辊。波涛汹涌愤人神。瘦骨几斤将析去,重铸新魂。”
诗人的振作,实源于诗人的师道、师德及教书育人和救国救民之追求:“一日忝为师,百年知所赴。国家如广厦,栋材为之树。岂不日兢兢,灌溉朝与暮。”“日日读《离骚》,心随楚国遥。”“著书要著可留书,做人要做独立人。我有椽笔如刀剑,驱使风雷逐电奔。”“我欲因之骑黄鹤,去入蓬山采灵药。灵药采来可疗饥,重铸吾魂炼吾魄。蓬山灵药倚天开,龙伯大人安在哉?蹙踏金鳌波万里,鲲鹏奋起四海水。仙之人兮来如林,散花如雨落纷纷。四大海水作美酿,一醉文章万古春。”“此生漂泊向天涯,壮士捐身为国家。”“零红零叶任飘萧,坐对青感寂寥。猎紫夺朱非我意,平生最许霍嫖姚。”像这样的诗句,在诗集中可以说俯拾皆是。正是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我们的诗人是豪迈的:“老子平生事业,都在江南江北,来去五湖风。常到古人处,樽酒可吞虹。诗中意,心中地,海之东。少年意气,今世只许逐豪雄。但恨萋萋芳草,岁岁催人向老,此恨有谁同。易水萧萧去,剑气吼如龙。”“少时爱读谢家诗,太白从来是我师。陶令赋归辟三径,亦有豪气上云霓。”
诗人之所以没有自暴自弃,还因为诗人是性情中人,对于为数不多的友情极为看重。玉华诗,不少属歌唱友谊之作:“长亭去,水云间,相视泪阑干。今生一别几时还,欲言不忍言。天之南,地之北,芳魂思冷魄。年年相忆梦生寒,望中山外山。”“成书何意,似水人生无处寄。何意成书,不过他年饱蠹鱼。蓝心玉屑,只是当时情思切。玉屑蓝心,一样相怜直到今。”“如刀椽笔,驱使豪情神鬼泣。椽笔如刀,自是诗心着战袍。世人如许,一世知音难相遇。如许世人,谁重人间情意真。”“人生得意在相知,知心长相持。”“长安一片月,千里悬明洁。相约再逢时,新知问旧知。”“兄弟浮四海,卅年如朝夕。惊闻电话来,俱云发已白。谐语热我肠,笑言同昨日。想象彼容颜,怅然却相失。”
“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人与我相识30余年,遥想“故园三十二年前”,玉华与我由穷乡僻壤来到大学深造,从此仗剑走天涯。我后来很快弃“之乎者也”改向西学,玉华也由三代甲骨转攻近代史,并成为章太炎专家,但我们的人生道路时常交会。大学毕业后,我们一度天各一方,几年后我在南开工作时,玉华来到南开读研究生,所以我们又在南开聚首,并时相过从。犹忆在南开园时,如有故友来访,辄借机招玉华一起在敝处小聚,把酒言欢。玉华甚至常代我待客,记得有一次玉华把来访的不胜酒力的晏绍祥兄灌倒。此时的诗人,豪情万丈,对酒当歌,青梅煮酒论英雄,颇有“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之概,那时的玉华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如今20余年已过,诗人已由青年学生成长为大学教授,成为章太炎学者,当然也成为一代诗人。人事已非,但诗人风华依旧,铁骨还是铮铮。衷心祝愿诗人永葆其赤子之心、闲云野鹤之情,发扬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潇洒,继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豪迈,不断有新诗、新作问世,惠泽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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