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陈寅恪诗笺释》序
文辉的《陈寅恪诗笺释》快要出版了,他约我写几句话。因为我这些年也在做一点义宁陈氏的研究,又提前看过此书的初稿,这才壮起胆子答应下来。想说三个问题。
一、义宁陈氏数代皆能诗擅文,为什么偏偏陈寅恪的诗特别需要笺注?
从陈宝箴的父亲陈伟琳算起,截至陈宝箴的曾孙陈封怀、曾孙女陈小從,确凿可信的诗人至少有五代,“诗文世家”绝非浪得虚名。五代诗人当中,诗名最盛、作品流传最广的当然要数陈三立。陈寅恪的诗作,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即便是在家族诗人群中也称不上最有代表性,偏偏是他的诗最需要笺注。
解释这个问题,不妨先打一个不一定很恰当的比方:陈宝箴之诗,堪称政治家之诗;陈三立之诗,更似文学家之诗;陈寅恪之诗,则是史家之诗。史家之诗,所谓“诗史”也,原本不以胸襟气度见长,也不以诗情文采取胜,诗人自己和后来人更为看重的都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内容。虽说陈寅恪在民国年间的诗作因为时过境迁,今日也需笺注方能通解,但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没有最后20年(1949年至1969年)的奇特遭遇,大部分陈诗完全可以不必添枝加叶——即使要做笺注,难度也会小很多,争议也会少很多。一句话,这最后20年既是陈氏晚年诗作形成的直接基础,也是为之笺释的主要原因。
将陈宝箴、陈三立、陈封怀与陈寅恪稍作比较,或许更能说明这一点。这四代人虽然都曾身逢乱世,但其实颇有区别:
陈宝箴崛起于政坛之际,外患大于内忧已成定局。如何摆平维新派内部激进与渐进的矛盾,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为挽救民族危机留一片希望之土,理所当然地成为陈宝箴最大的人生目标。写诗作文是陈宝箴在紧张的政治斗争之余发抒胸臆、放松神经的工具,当然也是融合官绅阶层、“做思想政治工作”的道具。相信陈宝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孙儿会因为写诗而饱受猜疑和攻击。
陈三立晚年的诗作,牢骚不断,忧患不绝。他的诗公认很难读懂,一是古典既多且冷,二是包藏了不少今典。但学宋诗的,谁不用偏典僻典?作诗填词的,又有谁不影射时事?更何况从来没有人告诫陈三立“这些可以写,那些不能写”、“应该这样写,不能那样写”。把诗写得不那么好懂,纯属个人自愿,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力避俗熟”。相信他也不会想到,儿子写诗的自由居然会受到威胁。
陈寅恪的生存压力,仅仅比他年幼十岁的侄儿陈封怀应该最有体会。作为一位道德文章无愧先世令名、堪称后世表率的著名植物学家,陈封怀在1949年至1969年的遭遇和表现,同样令人尊敬、令人同情。但细心的人们不难发现,陈封怀在应对世俗上与陈寅恪还是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异。
完成义宁陈氏最惊世骇俗之举的重任,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安排——此举诚非陈寅恪莫属。因为,传统士人的坚贞不屈与现代知识分子的特立独行,毕竟只在陈寅恪身上才得到了罕见的统一。陈寅恪诗之所以佼佼于家族、超绝于尘世,应该根源于此。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诗作居然也要笺注,这本身就是一种历史的讽刺(当然,旧体诗需要笺注还有一大重要因素,那就是旧体诗在形式上尤其是精神上的断代。此处暂且掠过)。生活在21世纪的人为之笺注,绝非为了还历史一个讽刺,而是包含了无穷的深意。在我看来,弄清楚陈诗影射的具体事实固然十分重要,但由此了解作者不得不隐晦曲折的苦衷,可能更有意义。推而言之,探寻一番郭沫若们在同一时代创作、编选“红旗歌谣”的心态,其实也有异曲同工的价值。
二、陈寅恪诗到底有没有“暗码系统”?
陈诗承载了太多的诗歌以外的信息,可惜受制于特殊的环境,这些信息往往添加了“密码”,使读者无法轻松自如地获取、利用。研究陈诗最有影响力的余英时氏认为陈诗包含了一个“暗码系统”,赞同者大有人在,讥讽者也不乏其人,最为尖锐的批评是直斥为“走火入魔”。其实,托古讽今、影射现实、借题发挥、隐辞曲笔等等,既非陈寅恪首创,更非陈寅恪独擅。对他来说,晚年作诗其实也是在作史,何况作诗远比作史快捷?选择旧体诗,是因为最适合自己,除了技巧、手法上的便利之外,更是身份、情感上的相称。陈诗的所谓“暗码”,说到底也还是旧体诗“暗码”传统的延续和发展,只不过破译别人的旧体诗“暗码”一般来说没有什么太多的顾忌,而解读陈诗则多了许多技术以外的掣肘。
就数量而言,现存于世的陈诗尚不满300首,而且并非每一首都暗藏机关;即使是那些公认藏有玄机的诗作,也往往源自一时一事的触发,彼此之间很难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窃以为陈诗虽有“暗码”,但难成“系统”。
三、笺注陈诗最大的难处究竟是什么?
根据我的浅见,最大的难处既非古典之生涩奥衍、恶俗恶熟,也非今典的疑云密布、顾忌重重,而是笺注者自身的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因为笺注的是陈寅恪的诗,作者身份的特殊性以及创作时代的荒诞性,很容易诱使笺注者步步为营、处处设防,难免会明处生暗鬼,使原本简单的问题转而复杂化。
姑且举一个类似的例子。陈宝箴之死,到现在还有人不吝笔墨地发覆索隐。除了将宗九奇多年前提供的那条孤证1翻版重铸之外,论者往往又对陈三立诗中的某些典故强作解人,但每每难以令人信服。至于继续将陈三立在父亲死后异乎寻常的哀痛之辞当作证据的做法,实在有些令人无可奈何——如果“祸延显考”、“罪孽深重,不自殒灭”、“通天之罪,锻魂剉骨,莫之能赎,天乎!痛哉”2之类的旧时套话也要较真,那么今日悼词习见的“永垂不朽”也就真的管用了。
(《陈寅恪诗笺释》上、下卷,胡文辉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第1版)
(2004年11月29日完稿,12月28日改定。2012年1月13日增订)
注释:
1 1982年,宗九奇发表《陈三立传略》一文(载《江西文史资料选辑》总第10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首次披露戴远传(字普之)《文录》所记陈宝箴被慈禧赐死之“史料”;此“史料”另见宗九奇《陈宝箴之死的真象》(载《文史资料选辑》总第87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3年版)。据宗文注释,这一“史料”由其尊人宗远崖“抄录”于1952年冬,时宗远崖、闵孝同等往访戴远传,亲见亲闻于戴翁宅中。宗文所述此最重要“史料”之由来,看似凿凿有据,实则难以尽信。笔者藏有宗远崖氏1984年8月8日致陈小從(陈宝箴曾孙女)函之影印件,内云:“承询戴老普之所述右铭公遗事,经反复思索与回忆,仅能得其一二。一九五二年冬,崖从闵舜白(名孝同)、汪际虞二翁过访戴老。闲谈中,闵翁言及散原先生所作《先府君行状》,其末有‘忍死苟活,盖有所待’之语,疑必有难言之恸而未可见于文者。戴老闻之色立变,意甚苦,良久不语,后乃入室取著《文录》记右铭公冤死一文以相示。(崖默识文中要语数句,归而录于旧书空页中,小儿九奇所作《陈三立传略》已引用)戴老言当时义和团正猛烈发展,帝国主义群起干涉,维新派著名人物唐才常亦欲乘机起事,清廷下令通缉追捕。时有恶右铭公于西太后左右者,谓右铭抚湘时,积极推行新政,影响特大,倘为唐才常所得,则东南半壁局势殊难收拾,西太后因下密旨令江西巡抚松寿就地处置,不得向外张扬。时其父(名闳炯)任千总,从往西山;既宣旨,右铭公被胁迫悬梁,千总见其身犹抽搐,因引其足而气始绝。今戴老去世已三十年,其子明震亦死,明震少子德威(熊贞玉所生)尚时来崖处问学,云其先人遗著于‘文革’中被抄一空,是否尚有流落于人间者已不可知。”“赐死”之说兴,信者不乏其人,疑者亦不在少数,最新的考辨文字可参阅李开军《陈宝箴“赐死”考谬:与刘梦溪、邓小军两先生商榷》(载《文史哲》2011年第1期)。
2 “祸延显考”、“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等,实为旧时讣告、哀启、行状惯用的夸饰性词句,陈宝箴、陈三立父子亦未能免俗。如陈宝箴《陈母李太夫人讣告》:“不孝树年等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妣。”(见汪叔子、张求会编《陈宝箴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863页)《陈母李太夫人行状》复云:“临终之日,神明不乱,正席起坐如平时。不孝树年、宝箴暨诸孙、曾孙等亲视含敛。恸惟侍奉无状,罪孽深重,呼天抢地,百死莫赎。徒以灵榇未归,窀穸未就,不得不苟延残喘,匍匐终事。”(同前,第1865页)再如陈三立《诰封一品夫人先妣黄夫人行状》:“夫人遽以十二月十八日卒,享年六十有六。逾三日,不孝始返视含敛。呜呼!天殆欲暴不孝罪恶于人世邪?何其酷邪?”(见《散原精舍文集》,上海:中华书局1949年版,卷五,第5页)《先府君行状》则云:“不孝不及侍疾,仅乃及袭敛。通天之罪,锻魂剉骨,莫之能赎。天乎!痛哉!……不孝既为天地神鬼所当诛灭,忍死苟活,盖有所待。”(同前,卷五,第15页)
(原刊于《中国文化》,2007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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