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陈寅恪佚文《吾家与丰润之关系》试考
《吾家与丰润之关系》是陈寅恪最后一部著作《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的第四章。《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完成于1965年至1966年,1969年陈寅恪去世,此后文稿一直未能面世,直到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陈寅恪文集》时,《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才作为附录,收存于《寒柳堂集》之末。1据整理者蒋天枢所作题识,原稿除《弁言》外,共七章,“曾由助教黄萱缮写誊清稿两份,大都在混乱中佚失”。2附印于《寒柳堂集》的是:《弁言》、第一章《吾家先世中医之学》、第二章《清季士大夫清流浊流之分野及其兴替》、第六章《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散佚的四章分别是:第三章《孝钦后最恶清流》、第四章《吾家与丰润之关系》、第五章《自光绪十年三月至二十年十一月间清室中央政治之腐败》、第七章《关于寅恪之婚姻》。从现存各章及全篇标题来看,《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不仅仅是晚年陈寅恪的家史自述或自撰年谱;而且是这位史学家在学术生命即将终结之际,将一姓一家的变迁与近百年中国历史结合在一起的一次大胆尝试;同时也是平生从不治晚清历史的陈寅恪对近代史研究的最后一次集中补偿。
义宁陈氏一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诚如陈寅恪的好友吴宓所言:“义宁陈氏之门,实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德教所托命者也。”3身为杰出历史学家的陈寅恪,自然明了祖、父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的重要地位。陈寅恪“以家世之故,稍稍得识数十年间兴废盛衰之关键”4,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对家史的整理和研究。因此,陈宝箴、陈三立的吏治操守,在《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中一再涉及,第六章《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更是陈氏父子与戊戌维新及政变的专论。5而晚清历史舞台上的一系列重要人物,举凡与陈氏父子相关联者,大都可以在《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中找到他们的身影,如慈禧、光绪帝、李鸿章、翁同龢、陈宝琛、郭嵩焘、张之洞、袁世凯、梁启超、杨锐、刘光第、杨深秀等。可以推测,散佚的《吾家与丰润之关系》等章也应与此相类似。
然而,一贯主张“在史中求史识”6的史学大师陈寅恪,不可能把他平生最后一部史学著作简单地处理成叙述一姓一家盛衰荣枯的家史。他在《弁言》中,自述文稿以司马光《涑水记闻》和陆游《老学庵笔记》为楷模,取其“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之长,务求写成一部“既不诬前人,亦免误来者”的持平之作,使之成为“家史而兼信史”。陈寅恪生前指导学生撰写中国近代史论文时,曾深有感慨地说过:“我可以指导你,其实我对晚清历史还是熟习的;不过我自己不能做这方面的研究。认真做,就要动感情。那样,看问题就不客观了,所以我不能做。”7正是缘于这种历史学家的高度理智,尽管陈寅恪一生从未忘怀家国兴亡的痛史,但综观他一生的史学著述,除了《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外,迄未发现一篇专论晚清历史的文章。即使是《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在隐约可见的“述祖”意识之外,更多的还是史学家简约、平淡的叙述和客观、冷静的分析。
以陈寅恪的身份、经历而论,他应该而且有可能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作出更大的贡献,然而作为唯一一部较多涉及晚清历史的专门著作,《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却始终是以残缺不全的面目呈现在世人面前的8。尽管搜集、整理陈寅恪作品的工作一直没有停止9,但是,在更多散佚之作重见天日之前,根据现有的线索和材料对佚文作一些合情合理的推测,无疑是有助于拓展思路和深入研究的。
一、“张丰润”还是“端丰润”
众所周知,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曾与丰润张佩纶产生过矛盾,因此,《吾家与丰润之关系》的标题,很容易让人猜测“丰润”是指“丰润张氏”。但是,有没有可能另指他人呢?比如端方,《清史稿》称他是“满洲正白旗人”10,而今人陈玉堂编写的《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就曾指出,端方“亦署浭阳(河北丰润)人,寄籍浙江秀水(今嘉兴)。本汉人,姓陶,号陶斋。满族姓托忒克氏,一作托活洛氏。字午樵、午桥,一字悟樵,号午亭、陶斋,一作匋斋,别号浭阳渔父,室名归来庵、宝华盦,谥号忠敏。”11加上端方与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颇有交情,《吾家与丰润之关系》中的“丰润”会不会是指“丰润端方”呢?
事实上,早在陈玉堂之前,近代学者李详已经使用过“丰润端制军”的说法。1916年(丙辰),李详写了27首题为《丙辰五月奉怀沪上诸友绝句》的组诗,其中第四首专为陈三立而作:
青溪白社碧油幢,百斛龙文笔独扛。心许当年三士在,空闻淮海说无双。
诗后自注略云:“义宁陈伯严三立。君筑室青溪之旁,曾客丰润端制军幕府,人伦宴喜,举世所宗。乱后寓老靶子路,与子培、苏堪、樊山、仁先诸君称诗海上,又有才子师曾、彦通,如太邱之有元方、季方羔雁相属。”12青溪在南京,陈三立的“散原精舍”一度坐落在青溪旁。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四月,陈三立携家自南昌移居南京,一直住到宣统三年(1911年)十月,才同家人一道避居上海。其间,端方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出任两江总督,从李详的注文看,陈三立似乎参加过端方的幕府。虽然目前还找不到类似的证据,但陈三立与端方的交游还可以从《散原精舍诗》和樊增祥的诗作中找到佐证。13端方“性通侻,不拘小节。笃嗜金石书画,尤好客。建节江、鄂,燕集无虚日,一时文采几上希毕、阮云。”14他与陈三立的交游应该是以诗酒游宴为主要内容的。15
宣统元年(1909年),端方移督直隶,不久,坐违制免职。宣统三年(1911年)起用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四川保路运动兴起,端方由湖北率新军前往镇压,在四川资州为起义新军所杀。民国元年(1912年)十月初七日,避居上海的陈三立曾与友人设祭于张园,赋诗追悼。16
端方与陈三立的交游,集中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至宣统元年(1909年),而与义宁陈氏的其他成员,至今还无法确定是否有过往来。相反,丰润张氏与义宁陈氏的关系则复杂得多,延续的时间也长得多:光绪九年(1883年),陈宝箴因为张佩纶的参劾,被罢免了浙江按察使的官职;光绪十二年(1886年),陈三立在京参加会试,张佩纶的堂侄张人骏曾充同考官,以此与陈三立有师生之谊;宣统元年(1909年),张人骏接任两江总督,曾以师生之谊强延陈三立入幕。两相对照,不难发现,“丰润”指张氏叔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二、陈宝箴与张佩纶
光绪八年(1882年)八月,河北道陈宝箴升任浙江按察使。九年春,陈宝箴赴杭州任职。六月,署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奏参会审河南盗犯王树汶案各官同罪异罚:李鹤年、梅启照、麟椿等人各有惩处,而陈宝箴、豫山逍遥法外。况陈宝箴到京时,“日营营于承审各官之门,弥缝掩饰,不知远嫌,其时即干物议”。因请旨饬吏部详查案情,照例定议。追论处分的诏令下达后,陈宝箴上疏抗辩,清廷差委阎敬铭察问。最终,豫山、陈宝箴仍然降三级调用。事情的前因后果,除了可以从《光绪朝东华录》看出是非曲直之外,李慈铭、郭嵩焘、陈三立、范当世等人的日记、诗文也有助于了解这一段冤案的真相。《吾家与丰润之关系》早已散佚,但参照《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幸存的其他各章,推测陈寅恪可能会选用以下材料:
《光绪朝东华录》“光绪八年八月壬申”条云:
召孙家榖来京,以陈宝箴为浙江按察使。17
同书“光绪九年二月庚辰”条云:
谕:“前据刑部奏,河南盗犯胡体洝临刑呼冤一案疑窦甚多,当经降旨提交刑部审讯。兹据该部奏称,审明确情,按律定拟,并知府王兆兰递呈混诉,应否钦派大臣饬提该员会同覆讯各折片。据称,详加研鞫,王树汶一犯,系被胡广得诱胁同行,逼令服役。胡广得行劫张肯堂家,令伊在旷野地方看守衣服,并未告知抢劫情由。盗犯胡体洝另有其人,经差役刘学太等纵放,教令王树汶顶替。其程孤堆、王牢夭二犯,均系案内正犯;王树汶与胡体洝委系二人。该省官员原办错谬,覆讯回护,现已审讯明确,将全案供招抄录呈览等语。此案既据奏称众供确凿,毫无疑义,所请钦派大臣会同覆讯之处,着毋庸议。程孤堆、王牢夭,听从胡广得行劫,把风接赃,同恶相济,着照所拟斩立决,即行正法。王树汶跟随胡广得服役,胡广得行劫时代伊看守衣服,既非同谋上盗,亦未分受赃物,着照所拟杖一百、徒三年,不准减免。镇平县马翥,初审此案并不虚衷研鞫,辄用非刑逼供,率行定案,迨王树汶呼冤以后,又复捏词具禀,希图朦混,实属糊涂谬妄。开封府知府王兆兰、候补知府马永修,覆讯此案,与〔于〕王树汶呼冤之故始终并未根究,捏饰各节一味弥缝,实属锻炼周内。王兆兰、马永修、马翥,均着革职发往军台效力赎罪。马翥据供亲老丁单,不准查办留养。候补同知臧政倬与署镇平县郑子侨,向役吏教供;候补知县丁彦廷,教地保捏供并劝事主冒认,均属巧于逢迎,着一并交部议处。河南巡抚李鹤年、河东河道总督梅启照,以特旨交审要案,于王树汶冤抑不能平反,徒以回护属员处分,朦混奏结,迨提京讯问,李鹤年复以毫无根据之词哓哓置辨,始终固执,实属有负委任。李鹤年、梅启照,均着即行革职。前署按察使麟椿,于招解重囚并未详加究诘,因犯未翻供,即照拟勘转前任巡抚涂宗瀛具题,均属疏忽。与随题照覆之刑部堂司各官,着一并交部分别议处察议。馀着照所议办理……”18
同书“光绪九年六月癸亥”条云:
张佩纶奏:“河南王树汶一案,经刑部提审平反,将该省承审各官奏奉谕旨分别降革治罪。臣查此案初审招解,系署臬司麟椿勘转,嗣奉旨交梅启照、李鹤年会同审讯。李鹤年派现任臬司豫山,梅启照派升任河北道陈宝箴会讯,仍照原议详奏,经刑部驳提讯结。是二次会审之司道,无异于初勘转之臬司。今麟椿部议降调,而豫山、陈宝箴供职如故,殊不可解。臣闻李鹤年以豫山、陈宝箴随同画稿为辞,而梅启照则以该司道会印会详,商同主稿覆部。吏部就询刑部,刑部第以全案咨覆吏部,于该司道主稿与否初未置辞,吏部凭何定议?不知李鹤年与梅启照所主者奏稿,豫山与陈宝箴所主者详稿,司道不详,督抚何由入奏?失入之咎,例应与初审之麟椿同科。梅启照既以豫山、陈宝箴会印会详声覆,应将该司道即照审转官失入例议处。况陈宝箴浙臬到京之日,正此案提审之时,该升道日营营于承审各官之门,弥缝掩饰,不知远嫌,其时即干物议。今覆审之知府已从重遣戍,督抚又特旨除名,而陈宝箴果与豫山逍遥法外,同罪异罚,不独无以服麟椿诸人之心,亦且无以正天下之口也。法司风宪,臣既摄官,理合直陈。请旨饬部将豫山、陈宝箴照麟椿之例议处,以协刑章而息浮议。”上谕:“署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奏,河南王树汶一案,二次会审之臬司豫山、前任河北道陈宝箴,应照初次勘转之署臬司麟椿议处等语。豫山、陈宝箴应得处分,着吏部详查案情,照例定议具奏。”19
同书“光绪九年六月庚午”条云:
谕:“吏部奏遵议会审王树汶案内各员处分一折。河南按察使豫山、前任河北道升任浙江按察使陈宝箴,均着照部议降三级调用,不准抵销。”20
同书“光绪九年八月己未”条云:
谕:“降调浙江按察使陈宝箴奏交卸臬篆并沥陈愚悃一折。据称,张佩纶所奏该员到京日营营于承审各官之门弥缝掩饰一节,恳请饬查等语。降调人员,本不应哓哓渎辩,惟所称名节有关,若不查讯明确,无以折服其心,着派阎敬铭查传承审各员有无与陈宝箴往来情事,据实具奏。”21
同书“光绪九年八月戊辰”条云:
谕:“前据降调按察使陈宝箴奏,张佩纶所奏该员到京日营营于承审各官之门弥缝掩饰一节,恳请饬查,当降旨派阎敬铭查明具奏。兹据奏称:‘承审各官,除简放外任及税差外,传到员外郎廷杰、赵舒翘、陈惺驯各员,呈递亲供,并无〈与〉陈宝箴往来情事。复加访察,亦无确据。’此事既无确据,即着毋庸置议。”22
李慈铭《荀学斋日记》戊集上云:
(光绪九年)八月十二日己未《邸钞》:“上谕:浙江降调按察使陈宝箴奏交卸臬篆并沥陈愚悃一折。据称,张佩纶所奏该员到京日营营于承审各官之门弥缝掩饰一节,恳请饬查等语。降调人员,本不应哓哓渎辩,惟所称右〔名〕节有关,若不查询明确,无以折服其心,着派阎敬铭查传承审各员有无与陈宝箴往来情事,据实具奏。”陈疏有云:“法司者天下之平也,是非者朝廷之公也。苟不考事实,凭势恣意变乱,黑白惟其所指。独立之士,孰不寒心?”其词甚直。二十二日,阎敬铭覆奏:“传到员外郎廷杰、赵舒翘等呈递亲供,并无与陈宝箴往来情事。”诏“毋庸置议”。23
郭嵩焘光绪九年十月初一日《日记》略云:
陈右铭述叙京师所闻李兰生、张幼樵轶行,兼诵李兰生为左相竹枝词。24
郭嵩焘又有诗《次韵酬陈右铭》:
煨芋寒宵土锉温,浮云变灭此心存。几人白首蹉跎老,一棹清江浩荡恩。开径衣冠尘外集,还山松菊别来尊。黄粱梦醒酒初熟,毁誉纷纷何足论?25
陈三立《先府君行状》云:
(光绪)八年秋,擢浙江按察使,召对毕,之官,尽数月,用前河南狱免。初,河南临刑呼冤王树汶本盗也,言者掇以闻,命总河、巡抚杂治。既定谳,总河强府君与其狱,因诖吏议。顷之,有副都御史张佩纶劾府君至京师营营干讯吏,语绝诬蔑。府君曰:“一官进退,轻如毫毛比,岂足道哉?然朝廷方以言语奖进天下士,不思竭忠补阙,反声气朋比,颠倒恣横,恐且败国事。吾当不恤自明,藉发其覆、备兼听。”因抗疏申辨,且推及言路挟持弄威福之由。诏下阎文介公察问,阎公首鼠两解之。府君遂归,自放山水间。明年,湖南布政使庞公际云护巡抚,奏起府君,以病辞。十一年,彭刚直公防粤边,有旨交差遣,谢病,仍未赴。26
范当世《故湖南巡抚义宁陈公墓志铭》略云:
颇记光绪九年,得公与学士张君佩纶互讦之稿,壹皆不识,而心袒公也。27
从上引资料来看,陈宝箴与张佩纶的这场纠纷,主要起源于张佩纶的责人太深。张佩纶身为言官,一向以清流著称,客观地说,纠弹大臣时难免小题大作,以邀取忠直的名声。这次交恶之后,张佩纶与义宁陈氏似乎再没有什么关联。
三、陈三立与张人骏
光绪十二年丙戌(1886年),陈三立在京参加会试,时任户部给事中的张人骏(字千里,号安圃)充同考官,28以此张、陈有师生之谊。三年后(光绪十五年己丑,1889年),陈三立补应殿试,列三甲第四十五名;而张人骏之子张允言与陈三立为己丑进士同年,列二甲第一百二十三名。29宣统元年(1909年)五月十一日,清廷调端方为直隶总督,张人骏接任两江总督,就职之前由江宁布政使樊增祥署理。此后,陈三立曾应张人骏之邀,入两江总督幕府。陈隆恪(三立次子)《四致吴宗慈书》略云:
张安圃督两江,以师生之谊,强延先君入幕府,为时亦暂。30
另据陈小從(隆恪之女)回忆:
先祖曾参加张人骏幕府一事,此事先严在日未曾详谈,不过略可推测其大概时间在宣统元年末到宣统三年初之间。盖端方离职后张调两江总督在宣统元年五月,而当时张未就职,由樊增祥署理……《散原精舍诗集》中,这段时期先祖与樊增祥的唱和特别多,是否因参幕之便之故,则未得知。31
至宣统三年(1911年)九月,南京城外第九镇统制徐绍桢、协统沈同午率队起义,攻雨花台,为江南提督张勋所败。十月,江浙联军(总司令徐绍桢)克复南京及浦口,两江总督张人骏、江宁将军铁良乘日舰走上海,张勋退往徐州。陈三立则于南京被联军克复之前,携家避居上海。陈三立的诗友郑孝胥同年十月初七、初八日的《日记》略云:
(十月)初七日。陈伯严来……初八日。报言,革党已踞狮子山炮台,南京将失守。32
陈三立民国元年(1912年)诗《于乙盦寓楼值汪鸥客出示所写山居图长卷遂以相饷余与乙盦各缀句记之》句云:
衰龄遘崩离,荒却溪上宅。余营新宅金陵青溪旁,居数月而乱作。将家悬海市,揩眼乱朱碧。33
而义宁陈氏与丰润张氏的关系也似乎终止于此。34
四、补记
1993年11月至1994年1月,小说家张爱玲(1920—1995)在台湾《皇冠》杂志发表了一篇独特的长文——《对照记——看老照相簿》。35这是一组照片配文字的札记。张爱玲是张佩纶的孙女,她的这组札记,为研究丰润张氏提供了一些难得的资料。概括起来,大略有以下几点:
(一)张佩纶出生于河北丰润的“一个荒村七家岮”36。
(二)张佩纶晚年和继妻李氏(李鸿章之女)寓居南京,李鸿章死后,“他更纵酒”,“五十几岁就死于肝疾”。
按:《清史稿·张佩纶》称:“三十四年,卒。”37《中国近代史词典》将张佩纶的生卒年标示为(1848—1903)38,《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则标示为(1848—1903,一作1900)39,均与《清史稿》所称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的卒年不合。40
(三)张人骏是张佩纶的堂侄。
按:《中国近代史词典》和《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都笼统地称张人骏是“张佩纶之侄”。41事实上,《光绪朝东华录》的一条资料早已表明了两人的关系:
(光绪九年二月)丙子谕: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奏堂侄张人骏现补御史应否回避请旨遵行一折。张人骏,着毋庸回避。42
(四)张人骏自南京逃亡后,隐居天津,1925年(张爱玲5岁)前后仍在世。
按:1927年,陈三立有诗《张安圃师挽词》。43《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将张人骏的生卒年标示为(1846—1927)。44
注释:
1 1980年11月17日、18日,台湾《联合报·副刊》曾以《陈寅恪遗稿: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为题,刊布了“弁言”、“第一章”、“第二章”。
2 陈寅恪著《寒柳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3页。
3 吴宓《读散原精舍诗笔记》,载《国学研究》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51页。
4 陈寅恪著《寒柳堂集》,第168页。
5 对义宁陈氏的变法思想,陈寅恪曾在《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中作过简约的评述。详《寒柳堂集》,第148—150页。
6 俞大维《怀念陈寅恪先生》,载香港《大成》第49期。
7 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载《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7页。
8 1987年,陈美延“从中山大学历史系收回在‘文革’初期被强索去的《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之另一稿本”,虽然“其内容较‘蒋本’所收之残稿颇有增益,约达七千余字”,但第四章《吾家与丰润之关系》仍然“缺佚”。见石泉整理《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载王永兴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6、29页。又,三联书店2001年版《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已附录《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可合而阅之。
9 最近一次,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公开向海内外征集陈寅恪作品,以充实、完善正在编辑整理的《陈寅恪集》。详见1996年10月29日《光明日报》。
10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2册,卷四六九,总第12786页。
11 陈玉堂编著《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941页。
12 李详《学制斋诗钞》卷四,见《李审言文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下册,第1308页。
13 端方在宁期间(1906年至1909年),陈三立诗歌中屡屡提及与端方等人诗酒游宴事,如《题陶斋尚书陶公亭雪夜评碑图图后为天发神谶精拓本》、《溪舲春影图集者为弢庵阁学师陶斋尚书苏堪提刑乐庵工部康伯梅痴剑丞三观察子勤桢庭两太守暨余凡十人》、《陶斋尚书之弟许州牧获出土颜鲁公所书和州刺史张敬因碑残段三十字尚书因征题(代)》、《陶斋尚书所藏欧西水画册》、《陶斋尚书招游松蝉亭时十一月二十日》、《正月第二夕陶斋尚书设熊掌会饮》、《三月十三日陶斋尚书集半山亭看雨》、《喜雨赋呈陶斋樊山两公》、《陶斋尚书酒集扫叶楼遂同登翠微亭》等;1910年端方自直隶寄书南京,陈三立有诗纪:《立春后二日得宝华盦主人寄书赋酬》。详《散原精舍诗》卷下(上海:商务印书馆1909年版)、《散原精舍诗续集》卷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樊增祥1914年诗《伯严归自江西出诗十五首属为勘定书后四十韵》有句云:“爱诗亦爱评,每为陶斋有(余曩评君诗,端忠敏辄持去)。”见何藻辑《古今文艺丛书》第4集,1914年版。
14 《清史稿》,第42册,卷四六九,总第12786—12787页。
15 吾友李开军所撰《陈三立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即出),广征博引,于拙文多有匡补:陈三立与端方为光绪八年壬午科(1882年)乡试同年,职是之故,陈三立致端方函屡称“陶斋尚书同年”。早在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年)九月,端方署理两江总督时,陈三立已偕同梅启熙、欧阳霖等人呈请由全省绅商筹办江西铁路;同年十月,端方邀约陈三立出任三江师范学堂“赣籍学生总稽查”。三十一年乙巳(1905年)正月,端方调任湖南巡抚,随后曾任命陈三立充任湘矿会办。三十二年丙午(1906年)二月,《中外日报》称江西全省铁路总公司“借款卖路”,陈三立多次上书端方,谋求帮助,端方遂致电上海道瑞澂,敦促其协助陈三立讼质。三十四年戊申(1908年)三月,江西绅学商界致电陈三立,请为沈瑜庆被劾事向端方呼吁洗刷。宣统元年己酉(1909年)正月、二月,陈三立屡次致书端方,商请襄助办结赣路公司与日本三菱公司关于九江龙开河车埠地之交涉,得其助力,事遂了结。凡此种种,足可证明陈三立与端方之交游并不限于诗酒游宴。笔者昔年力有不逮,于陈三立参幕一层未能深究,现仍旧说,既存原貌,且见《陈三立年谱长编》后来居上之功效。
16 陈三立《十月七日为端忠敏公殉节周一岁同人集张园山亭设祭赋悼一首》,详《散原精舍诗续集》卷上,第61页。
17 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册,总第1400页。
18 同上,第2册,总第1502页。按:“于”,据文意及下文订正。
19 同上,第2册,总第1562页。
20 同上,第2册,总第1564页。
21 同上,第2册,总第1583页。按:陈宝箴《交卸浙江臬篆并沥陈愚悃折》,详见汪叔子、张求会整理《陈宝箴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4页。
22 《光绪朝东华录》,第2册,总第1586页。按:“与”,据《清实录·德宗景皇帝实录》“光绪九年八月己未”条补入,详见《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版,卷一六八,第353页。
23 李慈铭著《越缦堂日记》,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九年(1920年)版,第40册,第87页。又可参李氏是年四月初十、六月十五、六月廿二等日日记。按:“名”,据前引《光绪朝东华录》“光绪九年八月己未”条订正。
24 《郭嵩焘日记》第4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25页。按:张佩纶,字幼樵。
25 郭嵩焘著《养知书屋诗集》,光绪十八年(1892年)湘阴郭氏刻本,卷十三,第15—16页。
26 陈三立著《散原精舍文集》,上海:中华书局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版,卷五,第11页。
27 范当世著《范伯子文集》,浙西徐氏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校刻本,卷第九,第2页。
28 详法式善等撰《清秘述闻三种》,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22页。
29 据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题名录,详江庆柏编著《清朝进士题名录》,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中册,分见第1210、1208页。按:张人骏之子张允言与陈三立为进士同年,此承李开军2012年2月4日见告。
30 陈隆恪《致吴宗慈(四)》,见陈隆恪著、张求会整理《同照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附录三“本事摭拾”,第398页。按:陈隆恪致吴宗慈此札续云:“至于端匋斋,仅有诗酒往还而已。尊稿已补叙此节,似可删去。即有其事,亦属微末。”所谓“尊稿”,指吴宗慈应邀所撰《陈三立传略》之稿,二人围绕传主若干行事如何论列,书札往复不断。胡先骕亦曾致函吴宗慈,则“主张加入”陈三立佐幕一节:“先生父子罢斥之后,先生仍居南皮幕府中。嗣复先后在端匋斋、张安圃处,皆尊为上客。盖不仅以诗文为长江盟主。庚子以后,先生于鄂督、江督之新政赞襄实多,一如其赞襄右铭先生于湘抚任内也。”(胡先骕《致吴宗慈(一)》,见《同照阁诗集》,第400页)李开军撰《陈三立年谱长编》综论如下:“胡先骕、陈隆恪所论乃是吴宗慈所撰《陈三立传略》,定稿中于端、张幕府事均未言及,想是遵陈隆恪言删去。然陈隆恪言‘至于端匋斋,仅有诗酒往还而已’恐不确,陈三立不仅数预游宴,亦入其幕,且于江西路事,亦颇得端方赞助。”李开军此说,言之有据,颇为中肯。
31 陈小從1995年7月致张求会函,8月1日到。
32 郑孝胥著、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册,第1359页。
33 陈三立著《散原精舍诗续集》卷上,第51页。
34 2012年1月30日,承李开军函告:“张人骏堂弟张志潭,陈三立晚年居京时曾有往来。1936年,张志潭卒。次年,乃兄张志徵刊行亡弟《蠡园遗墨四种》,陈三立为其一题签‘张远伯手写金刚经’。”
35 《皇冠》1993年11月号至1994年1月号连载。
36 “七家岮”,疑系“齐家坨”之误记,即今河北省唐山市丰润区欢喜庄乡大齐坨村,张人骏墓在此;张佩纶墓则位于丰润区王官营镇北黑山沟村。二墓同于2008年10月被确定为“河北省第五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详《河北省人民政府关于公布河北省第五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及其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的通知》(冀政函〔2008〕108号),见:http://www.hebei.gov.cn/article/20081121/1100690.htm。
37 《清史稿》,第41册,卷四四四,总第12456页。
38 陈旭麓等主编《中国近代史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版,第406页。
39 《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第454页。
40 2012年1月30日,承李开军函告:“张佩纶之卒年,《清史稿》误。《张人骏日记》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年)正月初八日云:‘接子涵电,六叔竟于初七寅时逝世,得信后悲痛集胸郁闷。’(张守中编《张人骏家书日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149页)此‘六叔’即张佩纶。据该书所附《张人骏家族谱系表》(同前,第214—215页),张人骏曾祖即佩纶之祖——张灼。”
41 分见《中国近代史词典》第398页、《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第427页。
42 《光绪朝东华录》,第2册,总第1499页。
43 陈三立《张安圃师挽词》,详《散原精舍诗别集》,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年(1931年)版,第34页。
44 《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第427页。按:入民国,张人骏以遗老居青岛,后移天津。《张人骏家书日记》所附《张人骏讣文》有云:“于丁卯年正月初七日寅时寿终津寓正寝,距生于道光丙午年正月廿九日辰时,享寿八十有二岁。”(见《张人骏家书日记》,第232页)据此,其生卒年确应标识为“(1846—1927)”。此承李开军2012年1月30日函告。
(原刊于《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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