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见闻》第二期,读憾庐先生所作《摧残不了的生命》,又看了文末所附照相版插图,心中有感,率尔捉笔,随记如下:
为的是我与憾庐先生有同样的所见,和同样的感想。春间在汉口,偶赴武昌乡间闲步,看见野中有一大树,被人斩伐过半,只剩一干。而春来干上怒抽枝条,绿叶成荫。新生的枝条长得异常的高,有几枝超过其他的大树的顶,仿佛为被斩去的“同根枝”争气复仇似的。我一看就注目,认为这是中华民国的象征。我徘徊不忍去,抚树干而盘桓。附近走来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似是姐弟。他们站在大树前,口说指点,似乎也在欣赏这中华民国的象征。我走近去同他们谈话。
我说:“小朋友,这棵树好看吗?”
小朋友们最初有些戒严,退了一步。这也许是我的胡须的关系,小孩子看见胡须大都有些怕的。但后来他们看见我的态度仁善,恐惧之心就打消了,那姐姐回答我说:“很好看!”我们就谈话起来。
我说:“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女孩说:“就在那边,湖边上。这棵树是我们村子里某人家的。”
男孩说:“我们门前有一株杨树,树枝剪光了,也会生出新的来。生得很多很多,比这棵树还要多。”
女孩说:“我们那个桥边有一株松树,被人烧去了半株,只剩半株,也不会死。上面很多的枝条和叶子,把桥完全遮住。夏天我们常在桥上乘凉。”
我说:“你们的村庄真好,有这许多大树!这些树真好,它们不怕灾难,受了伤害,自己能生出来补救。好比一个人被斩去了一只臂膊,能再生出一只来。”
女孩子抢着说:“人斩了臂,也会生出来的?”
我说:“人不行,但国就可以。譬如现在,前线上许多兵士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我们后方能新生出更多的兵士来,上前线去继续抵抗。前线上死一百人,后方新生出一千人,反比本来多了。日本鬼子打中国,只见中国兵越打越多。他们终于打不过我们。现在我们虽然失了许多地方,但增了许多兵士,所以失去的地方将来一定可以收回。中国就好比这一棵树,虽被斩伐了许多枝条,但是新生出来的比原有的更多,将来成为比原来更大的大树。中国将来也能成为比原来更强的强国。”
女孩子说:“前回日本飞机在那江边丢炸弹,炸死了许多人。某甲的爸爸也被炸死。某甲同他的兄弟就去当兵,他们说要杀完了日本鬼子才回家来。”
男孩子也说:“某乙的妈妈也被炸死,某乙有一枝枪,很长的,他会打鸟。现在说不打鸟了,要拿这枪去打日本鬼子。”
我说:“你们这儿有这许多人去打日本鬼子,很好。别的地方的人也是这样。大家痛恨日本鬼子,大家愿意去当兵。所以中国的兵越打越多。正同这棵树的枝叶越斩越多一样。我们中国就像棵树。你们看看,像不像?”
两个孩子看看大树,都笑起来。男孩子忽然离开他的姐姐,跑到大树边,张开两臂抱住树干,仰起头来喊了些什么话。随即跟着他的姐姐去了。
我目送两孩去远了,告别大树,回到汉口的寓中,心有所感,就提起笔来把当日所见的情景用画记录。画好之后,先拿给一个少年看。少年看了,叫道:“唉!这棵树真奇怪,斩去了半株,怎么还会生出这许多枝叶来?”他再看一会,又说道:“对了!因为树大的缘故。树大了,根柢深,斩去一点不要紧。他能无限地生长出来,不久又是一棵大树了。”我接着说:“对啦!我们中国就同这棵树一样。”少年听了这话频频点头,表示感动。随即问我要这幅画。我说没有题字,答允他今晚题了字,明天送他。
晚上,我在这画上题了一首五言诗:“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又另描了同样的一幅,当晚送给这位少年。过了几天我去看这少年,他已将画纳在镜框中,挂在书室里,并且告诉我说:他每逢在报上看到我军失利的消息,失地中日军虐杀同胞的消息,愤懑得透不过气来。这时候他就去看这幅画,可以得到一种慰藉和勉励。所以他很爱护这画,并且感谢我。我听了这番话,感动甚深。我赞佩这少年的天真的爱国热忱。他正是大树的一根新枝条。
因有这段故事,我读了《见闻》所载《摧残不了的生命》,看了文末的附图,颇思立刻飞到广州去,拉住了憾庐先生,对他说:“我也有和你同样的所见和所感呢!”但没有实行,只是写了这些感想寄给他。他把他所见的大树当作几方面的象征:(一)中华民族的生命,是永远摧残不了的。无论现在如何危难,他定要继续生存。(二)现在我们的民族的确已经在“自力更生”中了,而此后要更繁荣更有力地生活下去。(三)宇宙风社不受威胁,虽经广州的狂炸,依旧继续出刊。(四)《见闻》于狂炸中筹办创刊,正如新萌的芽儿。第一二两点,我所见与他全同。第三四两点,自然使我赞佩。但我所赞佩的不止于此。抗战中一切不屈不挠的精神的表现,例如粤汉路屡炸屡修,迅速通车,各种机关屡炸屡迁,照常办公,无数同胞家破人亡(出亡也),绝不消沉,越加努力抗日,都是我所赞佩的,都是大树所象征的。这大树真可说是今日的中国的全体的象征。
〔1938年〕
(原载1939年3月1日《宇宙风》乙刊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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