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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烧香癖

时间:2023-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于是我就来写自己的癖好,以应《论语》的雅嘱。首屈一指的是烧香。我烧的是“寿字香”。也有不取寿字而取别种形式的;但因多数为寿字,故统称为寿字香。香气使鼻子的嗅觉发生快感。味觉触觉等,对肉体发生关系的,称为下等感觉。其次,我的爱点香,是为了香的烟缕的形象的美。古人称之为“篆缕”,“篆烟”,以其飘曳的形状颇像篆文。点香对我固有上述的好处,就成了我的癖好。好容易在一处旧货店内找到一只梅花形的寿字香。

《论语》出这个题目要我作文。我初接到邵洵美先生的信的时候,决定不能作。因为我想,我的生活平淡无奇,与普通人无异,并无癖好可说。我把征稿启事和信札塞在抽斗里,准备置之不理。我坐在案前,预备做别的写作。忽然觉得缺乏一种条件。原来是案头的炉香已经熄灭,眼睛看不见篆缕,鼻子闻不到香气,我的笔就提不起来。于是开开香炉盖,把香灰推平,把梅花架子装上,把香末添进,用铜帚细细地塑制。正在这时候,我忽然觉悟了:这不是一种癖好吗?为什么写作一定要点香呢?这样一想,就发见我自己原有癖好,我的生活并不平淡,与普通人并不相同。同时我又发生一种警惕之感,即主观的蒙蔽的可怕。凡有嗜好的人,因为主观的感情作用,往往认为这嗜好是最合理的,最有意义的,是人人应该有的,不是我一人的偏好。于是就不认为这是一种癖好。我刚才的初感,便是由主观的蒙蔽而生。此事虽小,可以喻大,我安得不警惕呢!

于是我就来写自己的癖好,以应《论语》的雅嘱。抗战以前,我闲居石门湾缘缘堂时,癖好最多。首屈一指的是烧香。我烧的是“寿字香”。寿字香者,就是在一铜制的香炉中,用香末依寿字形的模型塑成的香。这模型普通是一篆文寿字。从头至尾,一气连贯。也有不取寿字而取别种形式的;但因多数为寿字,故统称为寿字香。这种香炉,大都分两层,上层底下盛香灰,寿字香末就塑在这层香灰上面。下层是盛香末以及工具的地方。工具共有四件:一是铜模,模中雕出弯弯曲曲一个寿字,从头至尾,一气连贯。二是铜片,乃和香炉同样大小的一片铜,寿字香点过以后欲重制时,先拿这铜片将香灰压平,然后重新塑制于香灰之上。三是铜瓢,形似小铲刀,用以取香末的。四是铜帚,用以括平香末,完成塑制的。这种香炉我家共有八九只之多。有方形的,有圆形的,有梅花形的,有如意形的。我每次到杭州上海,必赴旧货店找寻此物,找到了我家所未有的形式,便买回来。因此积聚了八九只之多。我的书案上,不断地供着这种香炉。看厌了,换一只。所点的香末,也分数种,常常调换,有檀香末,降香末,麝香末,以及福建香末,都是托药店定制的。我当时生活很普罗[1],布衣,蔬食,不慕奢侈;独于点香一事,不惜费用。每月为香所费的,比吃饭贵得多!这正是一种癖好。为什么有这种癖好?我爱它有两种好处:第一是香的气味的美。香气使鼻子的嗅觉发生快感。美学者言,人的感觉,分高等下等两种,视觉与听觉,对精神发生关系的,称为高等感觉。味觉触觉等,对肉体发生关系的,称为下等感觉。其实这也不能绝对分别。只是视觉与听觉不须接触身体,隔着距离即可摄受,故认为高等耳。味觉与触觉必须接触身体,不能隔开距离,故认为下等耳。照这说法,嗅觉应该称为中等感觉。因为它可以隔着距离,凭香气的接触而摄受。欣赏艺术品,如看画,听乐,是用高等感觉的。吃饭穿衣,是用下等感觉的。其中间还有一种闻香,是用中等感觉的。因为它不接不离,若接若离,介乎高等与下等之间。我们爱好艺术的人,常常追求高等感觉的快美。所以欢喜看画,欢喜读书,欢喜听乐,欢喜看戏。但好画,好书,好戏,是不能常得的。所以高等感觉常被闲却。这是一件憾事。我所以欢喜点香,就是为了要利用中等感觉的快感来补充美欲的不满足。吃烟,也是与嗅觉发生关系的。但它必须通过嘴巴深入肺腑,而且有瘾,近于饮酒吃饭,与美欲相去太远。故吃烟不是完全属于中等感觉的。唯有点香,完全属于中等感觉,其品位还在吃饭穿衣之上。而仅次于看画,读书,听乐,看戏。古人对于这中等感觉,早已注意。所以“炉香”,“篆缕”,“沉水”,“金鸭”等字眼,屡见于诗词。我常觉得,古人的事不一定可取法。但烧香这件事,大可效仿。我效仿了多年,居然成了一种癖好。鼻子闻不到香气时,意懒懒的提不起笔来,展不开书来。

其次,我的爱点香,是为了香的烟缕的形象的美。我们所居的房屋中,所陈列的物件,都是静止的。好画满壁,好花满瓶,好书满架,都是不动的。久居在静止的房间内,有沉闷,单调之感。有的人爱养鸟,大概是欢喜它的动。窗前挂一个鸟笼,听听鸟的鸣声,看看鸟在樊笼内跳来跳去的动作,可以打破静的沉闷与单调。但我不爱这办法。把天空邀翔的动物禁锢在立方尺内,让它哀鸣挣扎,而认为乐事,到底不是好办法。与其养鸟,远不如点香。香烟缭绕,在空中画出万千种美妙的形状,实在是可以赏心悦目的。古人称之为“篆缕”,“篆烟”,以其飘曳的形状颇像篆文。又有“心字香”之称。考据者说是古人的线香制成篆文心字的形,故名。但我以为不一定要线香制成心字形,香的烟气的形状,也常绕成篆文心字形状,一切香都不妨称为“心字香”。而且还有一种意义。香烟缭绕之形,象征着人心的思想。思想也是缥缈无定的东西,与烟气的随风飘荡,委婉曲折,十分相似。故静看炉烟,可助思想。或思入风云变态中,或想入非非,或成独笑,或做昼梦。烟缕有启发思想之功。龚定庵诗云:“瓶花贴妥炉烟定,觅我童心四十年。”炉烟的飘曳,可以教人怀旧,引人回忆,促人反省,助人收回失去的童心。

点香对我固有上述的好处,就成了我的癖好。但这是抗战以前,故国平居时的话。抗战军兴,我弃家西窜,流离迁徙,深入不毛。有时连香烟都缺乏,谈不到炉烟。有时连吃饭都成问题,谈不到点香。重庆的四年,生活比较安定;但是抗战末了,生灵涂炭未已,我哪有闲情逸致去点香呢?所以这癖好一直戒除了九年。去年秋天,我复员返沪。回到故乡石门湾去看看,故居缘缘堂不是焦土,而早已变成草地,昔日供炉烟的地方,已有很高的野生树木在欣欣向荣了。我到杭州来找住处。杭州住屋亦不易得,我先住在功德林的旅馆内。住了几天,找不到房子,就借住在和尚寺内。我一进和尚寺,就到梅花碑[2]去找旧货店,想买一只香炉,恢复我旧时的癖好。岂知十年战乱之后,民生凋疲,此物自知无人顾问,都已消形灭迹,无处寻访了。好容易在一处旧货店内找到一只梅花形的寿字香。出一万块钱[3]买了回来,供在寺内的案头。香末更难访到,我就向香烛铺去买檀香末,聊以代替。檀香末是粗粒的,实在不宜于点寿字香。但在十年战乱之后,能恢复我这小小的癖好,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得了这东西,好比失恋的人恢复了旧欢。我正想与它订白头之盟,从此永不分离。只是内乱方殷,民生还在涂炭,使我这炉烟的香气的美,与篆缕的形状的美,都大打折扣,不知何日方得全部恢复也。

三十六〔1947〕年三月三日于杭州

(原载1947年3月16日《论语》半月刊第125期“癖好专号”)

[1] 普罗,英文proletarian(无产阶级的)译音的简化,在这里是朴实的意思。

[2] 梅花碑,是当时杭州旧货店集中的地方。

[3] 一万块钱,是当时的“法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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