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恬静地悬浮在昏黄的天际,看去颇似一面铜锣。仿佛听得“嘡”地响了一声,这一天的冬捕会战,便在查干湖的万顷冰原上暂告收场了。它使人联想起古代战场上的“鸣金收兵”。
无疑,这是一个盛大而欢腾的节日,而我更倾向于把它看作一出货真价实的野台大戏,唯一的理由是它彰显了典型的劳动艺术,而且带有规范化的程式。在冰原的大舞台上,全副毛皮装束、英风飒飒的渔夫们是戏剧的主角,身旁两千米长的拉网便成了道具,而数以万计的游人则是名副其实的观众。现在,无论是演员、道具还是观众,连同上千台的车辆,已经潮水般地退去了;寒光四射的冰面上,只留下无数个下网的冰窟,当然,最显眼也最令人心旌振奋的,还是那盐堆、柴垛一般的捕获品,那光鲜鲜的几万公斤鲜鱼。
散场,一般地说,总是带有一种感伤的意味,古人说的“游人去后无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就是显例。可是,这种冰原盛事的收场,留给游人的却是猎获的丰厚,心灵的充实,是洋溢于身心耳目的欢乐,是同开场一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振奋,是原汁原味、饱蕴着民族风情的传统文化意象,是沉甸甸的记忆。
这种冬捕活动,源于史前,盛于辽、金时代,复活于当下。不仅民俗观念、祭拜仪式,就连它的采捕手段、捕鱼工具、操作规程,也都是沿袭了原始的风习,各种传统的民族文化精神在冬捕活动中得到了系统的传承。这是一种东方古老文化的复苏与再现,人们置身其间,有一种回归传统的奇异感觉,仿佛亲炙原色的远古人类生存状态的遗存,体验到现代人久违了的生产、生活情趣。
冰原盛事的序幕,是基于“万物有灵”观念的原始而神秘的“祭湖”、“醒网”仪式。闷声闷气的法号响彻冷冽的晴空;披着紫色袈裟的妙因寺的喇嘛咏诵着经文,祈祷湖神保佑渔民的富庶安康和水下精灵的永续繁衍。手擎皮鼓不停地敲打着的萨满舞者刚刚过去,戴着鹿、牛、鹰、虎等原始图腾面具、跳着查玛舞的又结队登场。“网啊,该醒醒啦,到了大显身手的时日啦,走吧,我们一起出发!”“醒网”仪式过后,头戴披肩帽、身着蒙古长袍的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渔把头”,为整装待发的渔夫们酹酒壮行。四面围观的人山人海,也都一道尽情地倾洒着喷薄的狂热和忘我的虔诚,被一种神秘、静寂、苍凉的氛围带进了宗教的情境。
作为原始渔猎部落的孑遗,查干淖尔渔民生就了一副钢筋铁骨和抗寒蹈险的性格。当太阳被冻得发出奶黄的光泽,千里冰原作天青色,大雪罩满茫茫草野的时候,他们便成群结伙地集结在“渔把头”的身旁,策划着一年一度的冰下捕鱼活动。回到家里,一边哼唱着“有心想把大湖离,舍不得一碗干饭一碗鱼”的旧日民谣,一边翻腾着衣柜,找出老羊皮袄和狗皮帽子,备足土作坊烧制的“二锅头”,一种抑制不住的期待与守望燃烧在胸膛里。
开创新的前程,自应由衷的赞美;然而,保护我们所由来的固有传统包括文化形态、生存方式,不使它随风而逝,同样也不容忽视。人们的习惯是“待到无时想有时”。一种事物,常常是在它永远消失之时,才会追怀它、珍视它。查干淖尔的蒙古族兄弟,对于传统的尊重是感人的,他们在满腔热忱地接受现代化所赐予的科技成果的同时,把已经融入生命的那种原生态的古老渔猎文化,视为灵性之根、民生之源、族群之魂,视为人类久远的生存智慧,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冬季捕鱼仍然保持着固有的集体劳作方式。所有的捕鱼工具都是传统的,那长长的拖网,笔直的带网杆,用于摆动和矫正冰下拖网运行的扭矛,锋利而沉重的凿冰镩,还有那运载沉重网具的大马车,都属于原生态。尤其是用马匹来转动绞盘以拖拉冰下大网的“马轮”,大概在其他地方早已绝迹了。渔民们,也包括当地政府官员,未必熟悉古代先哲“数罟(细眼的网)不入洿池”和“鼋鼍鱼鳖鳅鳝孕别之时,网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捕获以时)的规则,但他们凭借智慧的祖先传授下来的符合“可持续发展”的经验,严格控制网孔,坚持每年集中冬捕一个月,保证渔类充分繁殖,不搞“竭泽而渔”;湖区禁止上工业项目,绝对制止环境污染,全力打造生态、绿色品牌。他们说,这样重视对资源、生态的保护,说到底还是出于对自身发展与安全的需要。
查干湖坐落于吉林松原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这里历史悠久,蒙、满、汉等多民族和睦共处,渔猎、游牧、农耕多元文化融合。看似荒凉、静寂,却到处张扬着迷人的风致和特殊的文化魅力,随便走进一个地方,就会有民族艺术瑰宝展现在眼前;无分男女老少,都热情奔放,能歌善舞,他们俭于物质,而丰于自然,富于诗性。令我感触尤深的是,当下城乡伴随着大规模的资源开发和高强度的人为干预,经济与文化、物质与精神的矛盾日益加剧,人们远离自然、告别传统,生命正逐渐失去光泽,心灵中充满现代性的焦虑。反映在生活中,所凭借的机械愈多,同自然的接触就越少,诗意的存在也就愈益稀薄。而查干湖的醒眼之处,正在于他们仍然保持着对自然、生灵的敬畏,体现出素朴而神秘的东方古老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和谐性,引发出人们对于大自然、原生态的基本价值的遥远而温馨的记忆。这种记忆的表述,可以借用《红楼梦》中贾宝玉的一句话:“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时相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
这里是一个完全感性的世界,声音和色彩的世界,欢呼笑语、歌鼓喧阗的世界。这种劳动中歌舞、丰收时庆祝的美学意义,是在浩大的时空中,通过一个个劳动者的体温与脉搏展现了自古迄今的无穷的生命活力。这里多的是粗犷而真实的历史遗存,无须借助于深邃、高超的理念,也用不着附加什么猎奇的视角和矫情的浪漫。表面上看,这荒寒的角落,似乎是被诗意与哲学遗忘了,其实质却蕴涵着真正意义上的灵魂回归与生命还乡,攒集了太多的心理文化和哲学命题。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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