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沧浪亭,是一处楼台错落,烟水茫茫的所在。
从前读过两篇《沧浪亭记》——作者分别为它的始建者北宋诗人苏舜钦和明代文学家归有光——似乎都是侧重讲其“所以为亭者”,没有更多地涉及园林自身,所以,留下的印象很淡漠了。倒是清代苏州文士沈三白在《浮生六记》中“笔端常带感情”的记述,令人久久萦怀。他深以宅近名园为幸,说,得“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甚至后来被迫迁往他处,他还情怀依依地顾恋:“沧浪风景,时切芸怀。”他记叙沧浪亭的园林佳胜,饶有韵致:“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
可惜,我的实地游观,是在盛夏的白天,没能体味到那种晚霞成灿、月映波心的幽情逸韵。但,过得石桥,风来四面,翠柳摇丝,感觉还是蛮有诗意的。苏州园林大都以高墙围护,自成丘壑;唯有沧浪亭外面绕以浩渺的清池,望去顿起烟霞之想。园内,以山峦为轴心,楼堂轩榭,各抱地势,并有长廊相连接,逶迤高下,自然形成游观的路线。水令意远,石致神幽,内外景色融为一体,极富水乡山岛意趣。而且,四时景观俱有佳致,春可赏竹翠玲珑馆,夏宜观荷藕花香榭,秋坐清香馆饱嗅丹桂飘香,冬临闻妙香室探访寒梅,都是可游、可望、可摄、可忆的。
这使我想到知名学者文震亨阐扬的“三忘”境界。他是明代大书画家文徵明的曾孙。十五、十六世纪的两百年间,世居苏州的文氏家族前后六七代人,一直醉心于园林——“城市山林”的营造与欣赏。文震亨对于居住生活的空间艺术尤有独到的见解,他在《长物志·室庐》篇中写道: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
他概括得实在是好。
看得出,其他都是衬托,文震亨的着眼点在于“城市山林”,而其落脚点是实现“三忘”境界。所谓“混迹廛市”,即在商肆集中之地安家落户。既然是置身闹市,就不可能拥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只能“纳须弥于芥子”,在有限的物质形态中创造出可供精神悠游、心灵寄托的“壶中天地”。在这种情况下,要能达到久居者悠然忘老、暂住者乐而忘归、游观者怡然忘倦的境界,着实不易。文震亨从两个方面提出要求:一是营造“门庭雅洁,室庐清靓”,遍植“佳木怪箨”的自然环境(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打造“硬件”),这样才能住下来舒适,游起来饶有情趣;二是创造一种“具旷士之怀,有幽人之致”的文化氛围,能够满足文人雅士的精神需求和增进审美情趣的人文环境。这后一方面当然更为重要。
看来,以这些标准来衡鉴沧浪亭,自是当之无愧的。其实,这也正是苏舜钦园林杰作中所引为自豪的“龙门得意之笔”。你看,他在五律《沧浪亭》中劈头就讲:“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由于“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因此,“吾当老此境,无暇事机关”。从前的文人走“学而优则仕”的路子,晋谒公卿、应酬世务、入朝问政,自然不能脱离目迷五色的都会;但朝政龌龊,争斗激烈,常为幽人、逸士所难堪。要论生活安定、环境恬适,自然应以山林为富有诗意的乐土。理想的境界是“鱼与熊掌”兼得,两方面都不放弃,于是,便构想出这种“城市山林”的模式,并且得到优游于仕、隐之间的士大夫的率先首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就说:“人间有闲地,何必隐林丘?”这里的“人间”并非泛指,应当作尘氛十丈的都市理解。宋代著名书法家米芾筑宅舍于鹤林寺后,索性亲笔直书“城市山林”四字以为匾额。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当时士大夫认同“城市山林”,自有更深层次在——它反映了一种人生态度与心性哲学。白居易在《中隐》一诗中提出,与隐于朝的“大隐”、隐于山的“小隐”不同,“中隐”隐于市,“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他在《池上篇》中,说得就更充分了:“有室有堂,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既不受仕途牵累、“乌纱”羁绊,保持相对独立的心性自由,又无须穴居岩处,免除了饥寒、冻馁之苦;使出与处、仕与隐、“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对立得以融通,外部社会所带给他们的烦恼与束缚涣然冰释,从而获致一种自由的精神空间,人们自然会趋之若鹜的。
对于现代人来说,“三忘”境界以及“城市山林”的选择,仍有其实际的价值。为了使疲惫、烦闷的心灵获得自然的滋养,实现“生活艺术化”和“艺术生活化”,使优美、自然的生态环境和充实、高雅的人文环境有机地结合起来,真正实现荷尔德林多年前所向往的“人诗意地居住在大地上”,这确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境域。只是,现实中这样的资源实在是太少了。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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