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篙如画苇间行,双鹤翔空别有情。醉眼浑疑天在水,白云苍葭共波清。”这是我在扎龙湿地口占的即景诗。句句写实,绝无半点夸张。
依据心理美学体验,风景的魅力,未必全都存在于最终的实际所见。为南为北,为雨为晴,原可略而不计,要紧处在于产生强烈观赏欲望的那一刻初始的冲动与雀跃。我这次出行就带有几分预期的向往与覃思遐想。——说来也怪,近日做梦老是离不开环境保护方面的事由。按照通常说法,人们做梦,不外乎内外双重因素促成:精神上、心理上的感受,所谓“昼有所思,夜有所梦”;合并身体上、生理上的物质因由。前者为“想”,后者为“因”,两相碰撞,制约着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做什么样的梦。
显然,我所做的梦同近日看了新闻媒体关于国内以至世界各地自然灾害频仍的报道有关。报载,淫雨连宵,市区一处居民楼顿成泽国。街坊的大爷大妈,争先告诉记者,从前住宅区后面有一片很大的池塘,一年到头,大张狮子口,不管下多大的雨,它都能一口吞下;三伏天四面风凉,绿树遮阴,真是一道风景。现在,房地产开发商把它填平了,为了楼高气爽,还垫得高出地面许多。这样,可就应了“以邻为壑”那句老话。由是我联想到,怪不得人们那么看重湿地——这“地球之肺”(或“地球之肾”),无论是草原、沼泽,还是渠塘、湖泊,它们的效应可不能轻忽啊!
惦记着这方面的事,所以,这次来到黑龙江,行囊甫解,便告诉友人,我想看看扎龙的湿地。头一站是大庆市,我倍加关切地问询东道主:这硕大无朋的湿地,对于保证油田不受水灾侵袭,该是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吧?东道主连连点头,说:“自然,自然。”顿了一顿,又告诉我:“湿地是自然界最富生物多样性的生态景观,它的生态系统服务功能多种多样:包括提供农、牧、副、渔等物质产品;调控洪涝、干旱和土地退化以及预防疾病;保障土壤形成与养分循环,都直接关系到人类的生存、发展。”说着说着,语调渐渐变得沉重了,“过去我们习惯讲,要为明天着想,为后代负责。这当然是对的。不过,现实的危机,形势的严峻,已经不是未来或者下一代的事了,我们自身每天都在承受着大自然的严厉惩罚。”这番话出自第一线工作者之口,看得出他们对于生态资源的破坏所造成的无可挽回的灾难与损失,有着切肤之痛。
我们到了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几场大雨过后,原本乍干还湿、草瘦苇枯的大片沼泽地,眼下已经是绿浪接天、烟水茫茫了。我到过三江平原,面对着接天弥望的茫茫翠海,张大渴望的双眸,我的精神曾为之久久地昂奋,极度地震撼。而扎龙湿地同它比较起来,就其博大来说,也算差可比拟。除了绿到天边的芦荡、草场、沼泽,整个视界中绝无一块冈峦、一片荒漠。该是上帝的园丁事先为它们量好了身段吧,苇丛平整得像剪齐了的绿毯。绿野间到处闪亮着一条条碧水清溪,脉管似的蜿蜒着,呈现出北方罕见的江湖满地,绿波荡漾的景观。
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就是说,没待《水浒传》中的朱贵于水亭之上弯弓搭箭,那翠廊般的苇丛里便突然间撑出了一只竹筏,一竿长篙穿波点水,悠悠地把它送到了我们面前。竹筏由二十根茶杯口粗细的毛竹编就,首端微微翘起,十分坚实、精致。东道主笑着说,可别小看这个竹筏,它的来路可不近哩,还有几只,都是在武夷山定做的。大家不禁“哟”了一声。陪同我前来的哈尔滨的友人尤其兴奋不已。她那次去武夷山,本来一切都安排停当,准备第二天乘坐竹筏畅游九曲溪,可是,事有不巧,夜间突然下起了暴雨,山洪倾泻,竹筏之旅就失之交臂了。想不到几年过后,倒在本地圆了“筏上行”这个梦,自然她更是欢呼雀跃。
湿地上到处充溢着生命。草丛间,出游从容的野生鱼,历历可数。“嘎——嘎——咭”,“嘎——嘎——咭”,芦荡里的水鸟鸣声不绝于耳。中学时代,读过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处女作《穷人》,那时涉世未深,对于陀氏的深刻的人道主义思想,以及对社会上的不公平不平等的抗议,缺乏应有的理解;可是,活跃在作家笔下的生趣盎然的自然世界,却令我历久不忘——空气是那样的清澈,那样的宁静,不论是一只受惊的小鸟拍着翅膀飞起来,还是一根芦苇让微风吹响,或是一条游鱼在水中拍溅,全都可以听见。还有契诃夫在小说《草原上》所描写的场景,也像刀镌斧削一般刻印在脑海里:草地里升起一片快活的鸣虫的叫声,嚁嚁声,吹哨声,搔爬声,总之,草原的低音、中音、高音,混合成一曲连续的乐章。在那里默想往事,有些忧郁悲伤,却感到很舒服,很痛快。几十年后,这般般情境似乎又重现在眼前。
这里是丹顶鹤的故乡,跨国飞翔的白头鹤迁徙种群,每年也都在此停歇一段时间,休整并补给食物。观鹤,是此间旅游的常备项目。看,此刻,正有两只白鹤扑扇着翅膀从湿地上腾起,衬着绿水青芦的苍翠,两片雪白的隽影悠然远逝。目极苍空,仿佛觉得脑际的幽思妙绪也随之被带往天边。从而对于刘禹锡《秋词》中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诗句,有了实际的理解。
西晋的简文帝缺乏“济世大略”,做皇帝不怎么够格儿,可是,由于处在精神史上自由、解放,美的成就很高的时代,对于游观,审美,以及后世所说的“生命情调”,倒是颇有领悟。譬如他说过这样一番话:令人领悟、使人动心之处不一定都在很远的地方,你们看眼前这葱葱郁郁的长林和鲜活流动的清溪,就自然会联想到濠梁、濮水,产生一种闲适、恬淡的思绪,觉得那些飞鸟、走兽、鸣禽、游鱼,都是要主动地前来与人亲近。这番话的核心,是“会心处不必在远”。当然,世俗的眼光是恰恰与此相左的,人们总是认为,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还说扎龙湿地,似乎至今尚未引起许多作家、艺术家足够的关注。美国著名作家梭罗在他的代表作《瓦尔登湖》中,记述了他栖身大自然、与青山绿水相伴、返璞归真的诗意般的生活。在他的优美细腻的生花妙笔之下,瓦尔登湖、沙湖、鹅湖、白湖,连同康科德河,或烟波浩渺,或小巧玲珑,或清波如鉴,或凄美迷离,或被描绘成国王皇冠上的宝石,甚至以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来刻画其勇敢、高华的丰神,从而载入了文学的史册。真是溪湖有幸!
我们也会有自己的梭罗的,我深信。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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