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机会,读了《胡适雷震来往书信选集》,有些话难以释怀。1959年1月2日,胡适在信中提到自己为《中国共产党之来源》一书题签,抱怨写了好几次,还是写不好。胡适的字在同时代人中算不上很好,可风气就是这样,人家看重的不是字好坏,是书写者的名声。
没看过《中国共产党之来源》。记得有一阵对这类书曾有浓厚兴趣,看过很多回忆录。港版之外,大陆出版常以内部读物发行,也不难找,我们所以产生兴趣,往往因为它们是内部读物。这是从小养成的一种阅读兴趣,有点窥探隐私的意思,越是不让看越想看。不只是历史读物,对于文学作品也是一样,像我这样的人,完全可以称为读“黄皮书”长大的一代。今天的年轻人已不知道什么叫黄皮书,它们是最典型的“内部读物”,似禁非禁,也属于一种特权,意味着有人能看,有人不能看。有些书在过去非要一定的级别待遇才可以购买,事实上,真有那些级别待遇的人不是老眼昏花,就是太忙乱,根本不会去看。
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去读这样一本《胡适雷震来往书信选集》,想来也不太多,书到了想出就出的地步,读者反而变得无所适从。我必须承认完全是因为偶然原因才去读这本书,时至今日,出版尺度放宽了,网上更是百无禁忌,太多的好书非常容易读到,阅读的兴趣却大为减弱。
还是回到这本书。就在这封信里,胡适向雷震提到了工厂的校对谢先生,说这位谢先生不懂得自己说过的一番话,说此人没有幽默感,因此并不在乎他的看法。胡适的一番话,是指在“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的发言,这个发言有些应景,主要是分析“三民主义是科学的”这种说法,他的解释是想强调,如果三民主义真是科学,那么它的提倡者必须是“曾作过一番虚心的研究,研究的态度是容忍的,是兼容并包的,而不是独断的,不是教条主义的”。胡适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强调,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三民主义究竟是不是科学。
我当然不知道那位工厂校对谢先生是何许人也,他代表着当时的一种声音。胡适抱怨谢没听懂自己的话,甚至还隐隐觉得,连老友雷震恐怕也没弄懂。无论谢先生还是雷震,都没参加这次会议,他们只能看报纸上的记录,这些记录用胡适的话来说,就是“奇怪之至”,驴唇不对马嘴。不过胡适也很坦然,说报纸上记录的这类讲话难免应节,根本不值得深究,他也不必置辩。
“应节”二字并不难懂,按中国古书的原义,就是适应和迎合。曹丕《让禅令》中有“风雨应节,祯祥触类而见”,《聊斋志异》中写促织,说它“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应节和应景基本上是同义词,为了解释得更清楚,胡适在信中特别加了英文解释,说“应节”是“occational”,意思是指特殊场合的发言。应节讲演在胡适看来,本是迫不得已的“苦事”,结果演说词还要登在报纸第一版上示众,上头条,被曲解被误读,那就更是苦事了。
胡适信中用到“应节”这个字眼,好像随便说说,其实很认真。他说别人缺少幽默感,自己未必就有多幽默,作为“五四”一代人,他总体上还属于喜欢顶真,所谓幽默只停留在“怕老婆”这种玩笑上。胡适的为人既宽容也认真,宽容是允许别人说话,认真是一板一眼,实事求是,嘴上说不置辩,忍不住还是想说说清楚,仿佛有人反复强调不解释,有时候不解释就是解释。
同年1月9日给雷震的另一封信中,胡适意犹未尽地旧话重提,说自己那个应节演说的反响五花八门,有些人说是“太大胆”,有些人说是“太捧场”,而美国朋友则说是“很谨慎”。胡适说他觉得这些“都是很自然的反应,我毫不感觉奇怪”。事实上,他当然有想法,只不过是无奈而已。时隔五十多年,重读这些旧信,感受最深的还是胡适不解释之解释,不置辩之置辩。
如果不明白胡适与雷震的关系,不知道两人前后的恩怨,这些私人信件不读也罢,读了也会不知所云。事实上,雷震对胡适的景仰从没有改变,胡适也从没有背叛过雷震。上面提到的两封信发出后第二年,发生了著名的雷震案,雷震锒铛入狱;又过了四十年,雷震被正式平反。坊间曾有不少议论,认为胡适当年害怕老蒋不满,不敢去牢房探监,这是不仁不义,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只要读过雷震服刑期间他们的通信,顿时会觉得这些议论很不实事求是,很浮浅,没什么意思,就像今天许多网上的慷慨发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1945年抗战胜利,胡适给当年的学生毛泽东写信,希望他能放下武器,仿照没有一兵一卒的英国工党以选举取胜,用和平的方式与蒋介石争夺天下。结果当然是很可笑,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是痴人说梦。
然而这就是读书人的见解,观点常会和别人不一样,看法十分独到,即使应节发言也如此。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显然,对于胡适先生的应节,对于他的许多不解释不置辩,我们更应该看到随便中的不随便,看到他的容忍,看到他的无奈。
2014年11月5日于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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