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郎加这位瞻对人的英雄,依然逃不出这片土地上演了千年之久的故事路径。他征服了霍尔五土司后,属下的人口与地盘都扩大了不止一倍,这样的空间中,足够他做很多事情。但上千年的故事路径,决定他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是掠夺更多的人口,获得更大的地盘。
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口在瞻对的西北方向,那就是德格土司。
德格土司是康巴地区最大的土司。一是品级高:是清廷册封的从三品的宣慰司。二是地盘广大。通常,清代册封土司的策略是“多封众建以分其势”,今天藏区行政建制中的一个县,当时通常有几家土司,互相依止,也相互牵制。但德格土司一家却控制着今天属于四川省和西藏自治区境内几个县数万平方公里的地盘。有这么大的地盘,人口兵力也数倍于一般的土司。更何况,其境内还有不同教派势力强大的寺院集团,更增加了德格土司的威望。
今天到德格,说起过往的陈年旧事,当地人都会骄傲地提起一句流传了几百年的话:“郎德格,沙德格。”意思就是,天德格,地德格。极言德格土司强盛时地面的广大与威望的崇高。在那个时代,即便是向称强悍无敌的瞻对人也不得不屈从德格土司的威势,在边界牧场纠纷中低头让步。一度,瞻对土司每年还要向德格土司进献厚礼,表示臣服。有材料说,即便狂傲强横如贡布郎加,未得势时,对德格土司也要施长辈礼,以示尊崇。
对贡布郎加这样性情的人来说,曾经被迫的谦卑都转化成心中的仇恨。只等机会一到,便要施行加倍的报复。
某一天,在要道上巡行的瞻对兵丁拿获了一位德格土司的信差。这信差正从瞻对西北方的德格土司境往瞻对南方里塘一带的毛垭土司地面上去。从这信差身上搜出一信,是德格土司写给毛垭土司,约他发兵和德格土司南北夹攻瞻对。有文字记录了这封信的原文。
信件有浓郁的藏文书面语风格:“瞻对出现了魔鬼的化身,瞎子威胁着周围的土司,希望我们能团结一致,在敌人较弱小的时候把他消灭。否则,小火蔓延成大火,小祸酿成大祸,到头来我们都会追悔莫及。”
这封信被截获后,贡布郎加隐忍不发,将抓获信差的事和德格土司信件的内容都隐匿起来。德格土司只知信差失踪,并不知贡布郎加已经得获信件的全部内容。而收信人毛垭土司,竟连有人致信于他这件事情都毫无知晓。
这下,贡布郎加更不会放过德格了。他也深知,在瞻对四周的土司中,以德格土司势力最大,不容轻视,调兵备战之时,明明兵锋所指是西北方的劲敌德格,却故意走漏消息,说是要南下攻打里塘土司,以此麻痹对手。
这时,道光皇帝已经去世。清廷的龙椅之上,坐的是咸丰皇帝。
公元1852年,也就是咸丰二年,贡布郎加将集结的兵马分为上中下三路步兵和南北两路骑兵,分头向德格发起了进攻。五路兵马都是秘密出行,利用地势地形,白天全部人马隐藏于密林之中,夜晚才衔枚疾进,快速行军。
大军行抵德格土司的门户玉隆地方,替德格土司镇守东部边境的玉隆头人一枪未放、一刀未动就投降了。因为贡布郎加允诺,他仍然可以保持他对玉隆地方的统治权。玉隆头人投降后,以大量的牛羊、金银犒劳瞻对兵马。
与此同时,瞻对南路骑兵已经扑入德格土司领地的腹心地带,到达离德格土司官寨很近的欧普隆村。贡布郎加派人送信给德格土司,除了告诉他已被瞻对大军包围外,还把前次缴获的邀约毛垭土司夹攻瞻对的信件一并附上,以示自己师出有名。
此时德格土司切麦打比多吉只有十一岁,土司职权由其母亲和管家共同行使,眼见瞻对人已经深入领地腹心,大股兵马四围而来,既无法调集人马抵抗,更无高人献出退兵之计,只好全家逃亡。而这一手,也早在贡布郎加的意料之中,当他们一行人西逃渡过金沙江,长舒一口气,以为脱了困厄之时,却在一个叫汪布堆的地方,被瞻对兵马追上,土司母子被俘。
贡布郎加指挥兵马长途奔袭,兵不血刃,俘虏了德格土司母子,占据了其统治中心,其广大辖地上的下属头人和主要寺院里的部分喇嘛看到大势已去,也纷纷四散潜逃。不及逃跑的,也都做了瞻对人的俘虏。
如此轻易,川边地区最强大的德格土司便被瞻对兵马击败,其领地大多被瞻对人占领了。得胜后,贡布郎加便委派手下强将勒乌玛为驻德格的大头人,甲日喇嘛泽仁、杰吾达吉为驻德格属地头人,并修筑坚固城堡,意在长期镇守。
当地史料中说:“收服德格以后,贡布郎加威信倍增,甚至德格境外的大小头人,昌都喇章的头人全部敬献哈达并向其交纳税赋,连青海境内的头人们也向贡布郎加表示臣服,从各地通向瞻对的大道上,前往向贡布郎加表示拜伏和主动上贡纳税的人马络绎不绝。”
贡布郎加故技重施,把俘虏的当地僧俗上层人士全部押往瞻对境内,有民间资料记载:“贡布郎加把扎溪卡地方的头人等许多户人家,昌台地方的多户人家,洼学地方的多户人家,以及玉科地方的多户人家集中到瞻对境内的麦科地方。还把德格境内寺院一些有影响的喇嘛活佛分别安置在觉觉寺、尼古寺和吴瓦寺三个寺院。贡布郎加把这些人作为人质。”
此前贡布郎加说过:“不听话的人,可能造反的人,不杀肯定不行。我想的是除了杀人,还有没有把他们捏在手心的其他办法,我现在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甘孜州政协所编《甘孜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三辑有昔饶俄热先生所撰《新龙贡布郎加兴亡史》一文,梳理贡布郎加事件脉络最为清晰,此文如此记述贡布郎加占领德格土司领地后的处置手段甚详:
“德格既平,贡布郎加将俘获来的德格土司及其部属分别进行了如下安置和处理:
“将德格土司关押在瞻对甲日村,将土司的母亲关押在滂热官寨。将八帮寺的温云活佛和到德格讲经的后藏萨迦派果玛活佛送至昔瓦寺,将呷拖寺的知麦吉空活佛送至竹德寺,格泽活佛送至略空寺,将竹庆寺的奔洛活佛送至嗳枉寺。由于德格土司的管家更呷约勒伙同部分头人逃跑到西藏去了,贡布郎加对已向他投降的原德格土司下属头人很不放心,因而把甲考司郎、索莫聂巴、普玛布结、达本扎西格勒和汪堆泽仁多吉等分别关押在瞻对的绒洛、大盖、葛扎、切依、滂热等地。
“贡布郎加兵到德格时就已投降的头人曲登泽巴和喇嘛泽仁,他们曾当着贡布郎加的面咒骂德格土司统治无道。后德格土司在汪布堆被俘,送去瞻对时,两人又在途中私下在少土司面前诅咒贡布郎加是魔鬼。贡布郎加认为这种两面派的人不能留用,遂将二人抛入雅砻江处死。
“原德格土司下属头人中,只有最先投降的玉隆头人一人,由于迎逢勒乌玛和贡布郎加的女婿林葱土司,没有被关押。”
一个僧人留下的回忆文字中说,“这一年的德格一点也不宁静,是个多事之秋。”
一千多年里,藏区社会中不变的重要人物,就是寺院的活佛喇嘛与世俗的头人两类,也就是说,这个社会结构其实相当原始而简单。控制了这两类人,就算控制了这个社会。贡布郎加深谙此理,于是,要把新征服地域的这两类人物都押解到瞻对加以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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