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难遣的思念
有好多时候没收到余放的信了,卢静娜很惦念,真不知他在农场情况怎样。听说秋忙正紧,她于是又担心起余放的身体了。在下班回家独处的时候,她免不了想这想那。她要到孟庆辉家里问问情况,可是仅这一目的似乎太功利了。想到孟庆辉父亲在大青砖上写词的情景,她决定以请教的名义去走一回。于是拿出纸笔,想了许久,写了一阕《忆江南》:
寒风紧,落红染霜竹。闲梦小儿难相见。夜里阑珊意踯躅,弦萦天鹅湖。
晚饭后她走出弄堂上孟家去,两位老人都在。见到卢静娜,孟母亲切地把她迎进门。当卢静娜开口问起农场的情况,两位老人都只是摇头,他们也好久没收到儿子的信了。“你也不必过分担心,他们在农场一定还不错。农忙事多,来不及写信,也是正常的。”孟父本来豁达,就这样宽慰她。“我想,也许他们不久就回来探亲呢!反正离得也不太远,只隔了一条长江,确切地说是半条长江。”孟母的话让卢静娜放心不少。“你想得美!离过春节也不过两个月,我看最近庆辉不会回来。”孟父说。卢静娜也无奈,心想只能随它去吧。她把词拿出来给孟父看。孟父戴起老花镜,看了又看,读了又读,然后说:“其实我很喜欢词,只是从来没写过。这首《忆江南》写得好,很有意境!”“哎,我只是学着写。”“当然,当然……”他似是沉思似是在吟词,然后说:“你是太想儿子了,所以才写的是吗?”“正是,正是。”“‘闲梦小儿难相见’,‘弦萦天鹅湖’,写得太直、太直!我最欣赏‘落红染霜竹’,落花村落,因为‘寒风紧’飞得很高,落在带着白霜的竹叶上。竹枝叶青翠凌冬不凋,与‘落红’相对成趣。而且‘霜’又使词带上思乡思亲人的意象。还有‘夜星阑珊意踯躅’,是‘星’在彷徨还是词人在彷徨,比拟有深意……”“您还是说说不足吧!”卢静娜恳求着。“有,有!一是‘寒风紧’时‘落红’为何物?是红菊,还是别的什么?如果改为‘红菊’也就少了怨郁的气氛了。二是全词重心落在何处?是‘梦’还是‘踯躅’,还是‘萦’?难以确定,所以还可斟酌……”卢静娜听罢,很高兴,连声说:“见笑见笑,以后再写几首请教!”说罢闲聊了一阵,也就回家去了。
却说单萍自寄出信后,一直心神不定,也不见回信,她有种预感:也许出什么事了。有一次连队知青出身的女书记徐嫣然把她叫到小屋,跟她谈话,气氛倒并不紧张,她开门见山就问:“最近你写过信吧?”写信本来是件平常事,此时单萍心里正有心事,一听就知道是指她寄给孟庆辉的信了,于是也就据实说了。徐书记也没让她为难。“信我看过了,也没什么问题,不是什么通风报信,你不要担心。”单萍心里惊了,肯定有什么事,但是又不敢问,只是呆呆地看着书记。“是的,他们那里来调查过。我看了你写的信,觉得算不上什么,也就打发他们走了。信也给他们带走了。”她调转话头:“孟庆辉是你什么人,要你这么关心他?”单萍一下子语塞,脸色不觉红了,“孟庆辉是我哥哥的同学,还有我妈妈女友的儿子也在这个连队,我总想他们太太平平的……”单萍虽然脱了干系,可心里越想越不对头,又无法打听情况。于是农忙告一段落,就回上海探亲,径直找到了卢静娜。听完了单萍的话后,卢静娜真的紧张了。两人断定孟庆辉、余放出了什么事。但是如何是好呢?商量了好久,决定由单萍打电话给余放,就说是妈妈身体不好,请余放回家。电话通了,找不到余放,于是就请人转告。只能这样了。
接电话的是会计老蔡,白天里大家都出工,只有他守在会计室,接电话、传话,就成了他理所当然的份内工作。传话难免会把意思搞错。余放听到的是:“你妈妈有急病,叫你赶快回上海!”余放又是一惊,这如何是好?他赶紧跑到孟庆辉那里。孟庆辉听了,稍想了想说:“不会的,肯定有误。一定是你妈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出事的消息,担心你有什么事,才要你回家的。再说,我现在不还挺好的吗?你就请假回去,我批假。今天走不成了,明天一早就走。到了上海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你妈,至于我家,你顺便报一下平安就行。”于是两人为第二天余放回家,急急忙忙做了一些应该有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大约四点,天还黑乎乎的,孟庆辉就到食堂借了一辆自行车送余放。到公路这段路是泥路,拖拉机开来开去,路高低不平,有些深坑还积着雨水。在这样的路上骑车是很累的。车骑得很慢,靠着天光,能够避开大坑。车上了公路,就好骑多了。在镇头已经有当地人设的摊,孟庆辉买了些黄豆、花生,对余放说:“东西不多,两家分分,也算是表表敬意。”余放点头。天亮的时候,也到了码头,孟庆辉给余放买好船票,送他进候船室,然后跟他挥挥手,就急急忙忙赶回连队,一个排的工作还等他安排呢。
余放到上海已是中午,他扛着行李包,买了一副大饼油条,边走边啃。觉得好香好香!在农场是吃不到的。回到家,用钥匙开门,妈妈不在。放下行李包,问了问邻居,才知妈妈上班去了,没得什么病,这下心稍稍安了,不由得佩服孟庆辉的分析有道理。离开家几个月了,自己好像也长大了许多。只觉得这个家变化很大。首先,落地窗外的盆栽植物,怎么只有不要浇水的虎皮兰和仙人球呢?那个养睡莲的大水盆也无人收拾。以前妈妈种花是很讲究的。据说热爱花的人都是热爱生活的。嗨,妈妈为我担了好多心啊!还有,厨房里没有剩菜剩饭,锅子都擦得干干净净,排列得整整齐齐。想来妈妈一人在家几乎是不开伙了。他以前睡的小房间,被子叠得很整齐,妈妈一定知道我今天回来!他心里一阵感动。离妈妈回家还早,这点时间怎么打发?想拉琴,可琴还留在农场,孟庆辉不让他带,说是骑车不方便,反正时间不长。想到孟庆辉,他觉得还是上他家先报个平安吧!于是推出自行车,车胎没气了,是很久没人骑了。他先稍稍擦了擦,然后打足气,下楼就上孟家去了。
孟庆辉的父亲还没下班,孟母在家,见到余放,人也变得精神了。抚着余放的头,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她说:“人长高了,好!黑了,好!你妈妈还一直惦记着你,前几天还来过,说要打听你的情况呢!庆辉好吗?他关心你吗?这年头,只要大家都好就行了……”老人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余放听得心里既感到慰帖,又感到心酸。他能对孟母说农场里孟庆辉受到的委屈和不幸吗?不能!老太太急急忙忙把煤球炉子凿开,动作麻利地给余放敲了三个鸡蛋,倒上香油、盐和少许味精,还撒上一把葱花,在炉上炖了起来。一会儿热了,孟母用筷子把硬邦邦的蛋撬开,弄碎,于是油一下子会被熟鸡蛋吸了。她把碗递给余放,“快吃,不要凉了!”余放本来不会客气,这时候也不容他客气。他只是一筷一筷夹着朝嘴里送。真香,真好吃!
余放再到单萍家去看看,他不知道单萍跟卢静娜接触过的事,他只是顺路去走一下。这是一幢花园洋房,以前是单家独住,现在已经拥进许多住户。走过门楼,敲门,没人应。在走廊朝里望,里面没有人。余放只能骑车走了。想到自己小时候,曾经随妈妈到单家玩的情景:单萍弹钢琴,双手手指是多么灵活,音符像蹦出来似的。也许就在这一次,在余放心底埋下了音乐的种子。花园不大,在草坪里奔跑是那么惬意!单萍还偷偷带他到南边墙下的灌木丛中摘无花果,又大又甜!“嗨,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了!”他感叹着。
余放再回到家,门开着,厨房送来霉干菜烤肉的香味!他跨进门大叫一声:“妈!”卢静娜正在剥已经浸好的莲子的衣。她忙不迭地把手在围兜上擦了擦,一下就抱住了余放。“回来了,回来了!让我看看……”于是左端详右端详地看个不够。余放连声说:“当然很好,我能回来就表示没事。你不知道农忙多苦,我能受得了,你就放心吧!”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妈,你病了?接电话的老蔡说你得急病,真急死人了!”卢静娜马上说:“是有病,是想你的病!”两人嘻嘻哈哈笑着。卢静娜知道儿子要回来,特地请了半天假,去买了点菜,她想要让儿子好好补补营养!
晚饭余放吃得很香。看着余放大口吃肉那种馋相,卢静娜心里很快活。这碗肉花了她一个人两个月的肉票!平时她在家几乎不烧菜不开伙,就是为了让回家的余放多吃点肉。然后是撒上青葱的豆腐肉糜羮,再撒上胡椒末,香喷喷的,余放能吃下两碗饭,看来他的情况还不错。
晚饭后,卢静娜收拾完了,就搀着余放坐在沙发上,要他一五一十地说说这一阶段的农场生活。余放先把章龙生查他书的情境说了,卢静娜紧紧抓住余放的手。说到孟庆辉承认是他借给余放的,卢静娜不由啊了一声。她后悔托孟庆辉把《约翰·克里斯朵夫》带给余放了。她当时只知道这是余青琛最爱读的小说,也曾叮嘱过她以后让余放读读,哪里知道闯了祸!看来单萍的敏感不是空穴来风!“后来呢?”她催着。“后来孟庆辉被隔离了,要作检查。”“怎么,隔离?”卢静娜觉得不可思议。“也没什么,就是撤了职,不能跟人家接触,独自写检查。当然干的是重活……”卢静娜把余放抓得更紧了。“他在连队大会共检查过四次。第一次我真的很紧张,你真想象不到,一些平时跟孟庆辉关系很好的人都上台揭发。”“揭发些什么?”“有什么可揭发的,都是胡编乱造,说他偷山芋,哼!”他把夜里加班脱粒没有点心供应的事说了“这怎么能算偷?还不是为了大家!”卢静娜愤愤不平。“还有说他安排生产管理太紧、太‘残忍’”。当余放解释完来龙去脉,卢静娜叹了口气,心想“其实孟庆辉也只是小孩,二十出头一点,懂什么事呢!”余放还说到自从孟庆辉被隔离检查之后,他受欺侮的一些事。这些事他没跟孟庆辉说过,对妈妈说完这些,他自己眼泪也流了下来,他把雨中跟孟庆辉到长江边挑柴的事说了,就问卢静娜:“为什么有些人那么势利!为什么有人总想欺侮人呢?”卢静娜拥住他,“这是暂时的,他们终究会知道自己错的。”她心里明白孟庆辉处在如此艰难的境地,一定忍受着他人难以想象的心灵撞击和痛 苦。
“后来,孟庆辉解放了,也官复原职。你知道那天一宣布他解放,会场里的热闹场面吗?”于是余放把自己看到的各人的表情都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出来,他讲到男职工一齐把烟抛给孟庆辉,孟庆辉只能用帽子接受的情境时,卢静娜流下了泪,她对余放说:“不是吗?好人总会被接纳的!”余放点点头:“不过,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孟庆辉对揭发过他的人一点也不恨,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还是好好对他们!你不知道他们多势利,一变再变,现在又在讨好孟庆辉,为的是能够有机会‘上调’……”“上调?”“就是调回上海工作。”卢静娜听罢沉吟了一会:“怪不得有这样的变化,也难为了他们。”她马上理解了这些违心揭发的表现,也理解了孟庆辉所持的态度。“你人还小,多看看社会,向孟庆辉学学,做人就要有这样的肚量!”余放点点头。“好好干吧,不是以后还有上调的机会吗?”“我不做这样的梦,孟庆辉反正也上调不了。”“为什么?”“他虽然解放,但是错误老检查不完,怎么上调?至于我嘛,到农场还不满一年,还有,要这样像变色龙那样地生活才能上调,我才不愿意呢!”卢静娜说了声:“别孩子气了。”心想,也真是这样,要是她在农场,也不肯低头求乞。
余放还把学提琴找到汤老师的事说了。“汤老师本来是上海一家乐团拉提琴的一把手,就住在淮海路常熟路口的愉园里……你听听我拉得怎么样,就知道汤老师的水平了……”说着他就出门到邻居陈家姆妈那里借了把小提琴,给妈妈演示。《山区公路通车了》的琴音悠扬动听。“我最近就学了这个曲子……”卢静娜发现余放的琴技真的很有长进。
余放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了,卢静娜却无法入眠,她一会儿庆幸把余放托给孟庆辉是托对人了,一会儿又叹息“可苦了这个小伙子!”在她脑子里渐渐地孟庆辉的形象变得丰满了,有一种她心中的男子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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