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惊魂失栈桥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初八一过,知青就像潮水一样直涌农场。早上的轮船,慢慢吞吞地驶出黄浦江。进了长江,水面开阔,没有人有心思看江面风光。风很冷,支起的帆布篷挡不住寒风,大家都挤在船舱里。船到码头,转乘公共汽车要排队等一个多小时。队伍很挤很长,绕了一圈又一圈,时常有人为了插队而争吵,乃至动手打架的。公共汽车到竖河镇下站,还要走十里的泥路。一颠一颠地到了黄昏,连队里才一下子热闹起来。食堂忙着开伙烧饭,只见人奔进又奔出。孟庆辉也忙着帮大伙收拾行李。新职工都把被单带回上海洗了,所以必须连夜把被子缝上,否则就只能裹着棉花胎睡了。未晒过的棉花胎总有点湿,长长的被头针穿过去甚至发出吱吱的响声。孟庆辉一条接一条地缝,虽然手脚很快,也一直忙到九点才歇下。回过上海,小别重逢,大家分外亲切,有说有笑地很晚才入睡。
全连大会开过,就是紧张的春耕准备,积肥是重头戏。大队人马都到养猪场、牛棚去挑粪,一担担堆在田头。春假里积了半个多月,肥料挺多的,一连干了两天才撤空。大田里麦苗碧绿,已经有尺把高。远远望去,像绿色的毯子透着一种生气。当人马到了田里,就跟大地融在一起了。一支人马是积绿肥,就是把春草割来,成堆地用河泥封好,过了十天半月,就沤熟了,这种肥下田最有效。大港湖边的草最多,长得也快,刚割过的地方,只几天又长出了不少。春天的湖水特别清澈,岸边的新芦像箭一样齐刷刷一支支地竖着,走路不小心碰到它,就断了,还很嫩很嫩。好奇的年轻人把新芦拢起来,把靠地的一头塞在嘴里咬,还有一股甜味,很香。不远处就是破落的栈桥,直插向湖中。看到这些,余放心里很复杂,他对湖、芦苇,对栈桥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几个月来,几乎天天面对着它们。看着芦苇渐渐长高,一直高过人头,然后抽出芦花;湖面上飞过的水鸟,还有秋冬的天鹅。阳光下的湖面像面巨镜,雨中的湖面上漾着万千小花和圈圈圆圆的涟 漪……
余放前一天晚上去找过汤老师。他的宿舍总是围坐着许多老职工。他们想听汤华海阔天空聊天,他见多识广,知道的东西也多。余放还没进门,有人就叫着:“老汤,你的弟子来了!”然后是大家笑着看余放走进来。余放先给汤老师鞠躬,然后再向大家点头。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欢这位有礼貌而且很勤勉的小伙子。汤华照例说:“来,拉一下,让大家听听。”余放知道这是检查作业。汤华边听边盯着他每一个动作,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指点一番后,肯定余放的进步,然后自己接过琴也拉一遍,有时反复拉几个关键的旋律,用眼睛示意,让余放注意,为余放示范。大家也都静静地听,不发出声音。他们好像也是教师,也是学生。其实他们是借此消磨时光,还等着听汤老师给他们献上几个曲子。要是在以前,要能听到汤华拉的曲子,光门票就要几元钱,现在几乎时不时能欣赏,而且越听得多越熟也越能品出味来。汤华果然为大家献上一曲。他拉得很投入,远远超过以前他在舞台演出的状态。这是因为这些朝夕相处的老职工已经成了他的知己,特别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能得到他们的理解和照顾。一有重活,就有人抢着干,还打趣地说:“要保护好你的手,我们要听你拉的曲子!”
大家正听得出神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声音:“怎么搞的,汤华你还在毒害大家!”汤华忙放下提琴,直直地站着。外面进来一个人,余放认得,是秦部长。“乌烟瘴气的,怪不得大家都没有干劲,汤华,你要负责!”汤华只得唯唯诺诺地称是。有人轻声说:“教年轻人学学琴,有什么错,多管闲事!”“什么,什么?说大声一点。听资产阶级的琴,就干不好社会主义!”秦部长扭过头打量着余放。“你就是新兵连的余放吧?”没等余放点头,秦部长又把头扭开,“到底是你汤华在毒害青少年,还是新兵连在毒害你汤华,这个问题很复杂,很复杂。”看看大家没什么反应,他也觉得没趣,就说:“散了,散了!”大家不情愿地移步出门。余放也不知怎么才好,收起提琴,向汤老师鞠了躬也告辞走了。
他又到大港湖的栈桥上练琴,直到老富钓了鱼回来,才一起回去。他说起在老职工连遇到的情况。老富说:“这个姓秦的,像条疯狗,乱咬人,到哪里哪里不安定。”他又叹口气说:“我看这几天你就不要去找汤华吧。你看,他也为难,是教你还是不教你……”
夏长根也听说了此事,他脸无表情想了好久,最后决定按兵不动,“倒想看看这个姓秦的还会使出什么招来!”他知道秦显荣的处境:工作无法开展,老职工连人心不齐,调动很难。孟庆辉也听闻风声,他对余放说:“我看这几天你就不要找汤老师了,看秦部长的样子要把账算在我和夏书记头上,让他找到借口一定会火上浇油的。”余放低头垂眼地应顺着。
这几天余放心神不宁,他时不时会想汤老师那里不知会发生什么。哪怕在干农活,也时不时朝东面老职工连队方向远望。他还是在栈桥上练琴,可是琴一上左肩,下巴一抵上琴,就又会思念起汤老师。这些日子来他已经习惯地依恋着汤老师,忘不了汤老师慈祥的笑靥,还有严肃地叮咛他的神情。这一天他还是在练琴,忽然神不守舍地想去看看汤老师。他走啊走,想起孟庆辉的告诫,脚步慢了起来。“我不过是看看汤老师,就是不见面,远远看一下也行。”他自己在回答自己的提问。于是脚下便快了起来。还没到宿舍前,便发现人声鼎沸。只听见有人在叫:“捣烂这个裴多菲俱乐部[1]!”接着是劈劈啪啪的声音。“你们为什么打人!”是汤华的声音,余放紧张得心快跳出胸腔。他顾不上什么了,只是朝前朝前,他在想也许是汤老师需要我帮助的时候了,“我怎么能退,怎么能视而不见!怎么能只顾保护自己……”他挤开人群,看到汤老师的宿舍里,箱子已砸成碎片,书和琴谱被撕开撒得满地都是。两个汉子左一下右一下在打他。汤老师泪水飞洒,边挨打边在叫。有一个人说:“打他的手,就是这双手拉琴把大家引入歧途。”于是有人用棍子狠狠地敲打汤华的手……汤华此时绝望了:“不行,不行,这双手我有用,有用……”可是接着就是啊啊地哀嚎。他挣扎地抬起头,望着人群,期望有人来阻止这伙人的暴行,可是看到的都是同情而无奈的眼神。忽然他发现了余放,他想喊:“你快走吧,走出这个是非之地!”可是他只能甩甩头算是示意了。余放哪里看得懂汤华的示意,他眼看着汤老师在挨打,脚下在越走越近。汤华伸出两只鲜血淋漓的手,跪在地上,顾不上棍子重重地落在身上,他在祈祷上苍:“天哪,我会拉琴,错在哪里啊!错在哪里!……”余放霎时泪流如涌,他顾不得许多了,急步想冲上前去。
突然有人把余放拉过来,余放一看,是老富。老富不由余放分说,推着他挤出人群,然后说:“你不要命了!叫你别来,别来,你怎么不听话!”老富力气很大,转瞬就没入黑暗中。依稀听得有人叫:“新兵连的那个小子哪里去了?抓住他!”余放一阵战栗。不一会闹得更厉害了。“要文斗,不要武斗,谁打人就打他!”周围的人群终于发声音了。
余放被老富边推边拉,回到了宿舍。老富虎着脸一声不吭,只顾抽烟。最后叫了一声:“今夜不许出门了!”于是走了。
余放慢慢地停下抽泣,心里一下子平静下来。他没有听老富的话,还是走出宿舍,一个人在大港湖边走来走去。月亮升了起来,世界变得亮了许多。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心脑里的问题,又一个个冒了出来。他无法解答,现在也不想求什么答案了。今夜此事,明天一定会传开,也一定会牵连到孟庆辉,甚至牵连到夏书记。他想自己怎么老是害人,动辄得咎?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到自己的亲人怎么一个个离他而去,想到汤老师的手,他的演奏技艺怎么会害了他,他真不知道自己的率性还会害谁?亲生父母他依稀有个印象,这两位好人怎么会舍他而去?他怕又会害了妈妈卢静娜,那样她在医院的日子会更难过了;想到卢静娜的担心,想到她的眼神,心里就像刀绞那样难过……他好像想清楚了,就又回到宿舍,开了灯,摸摸索索写了好多。然后想交给老富,可是老富不在,“他又是到老职工连去了?”他犹豫了一下,便把信塞在老富的枕头下。
他提着提琴走到湖边,跨上颤颤的栈桥,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明月,面对连队,面对老职工连,拉起了提琴。他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拉得那样好,从容而深沉。他放下琴,放下弓,深深地鞠了几个躬。他在向谁鞠躬?向卢静娜?向孟庆辉?向汤华?还是向这个他留恋的世界?然后一步一步朝栈桥顶头走去,啪啦一声,栈桥的旧木板裂开了,他落在湖里,他看到明月,还有湖面上的月亮的影子……心里在念叨着:“父亲,母亲,我来了,我来陪你们……”
老富很晚才回来。他本来就来自于老职工连队,那里有太多的同学、朋友。把余放拉回来后,他还是放心不下老职工连,就又赶了回去。争吵还没有完,现在的局面是一边倒了。几个平时的二流子被秦部长鼓吹,成了革命者。他们打汤老师的气势,虽然一下子很得逞,可是不久就被群众识破。这两个打手被捆了起来。老职工们一不做二不休,推出了拖拉机,把他们直送场部保卫部。过了子夜老富才回宿舍。他还不放心余放,隔着窗子听听,没什么动静,心想:“这小子总算安稳了。”突然发现门开着,他大惊失色:“他会到哪里去呢?会到哪里去呢?”他急急赶到新职工连,先找到孟庆辉。孟庆辉那里没有余放,也没见到过他。而后又随孟庆辉到夏书记那里,也不见余放。孟庆辉知道出事了。到余放宿舍,开了灯,余放的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的。他到哪里去了,会到哪里去?孟庆辉叫醒了大家,大家分头去寻找。在田头,在路上,在湖边,人们在叫唤着余放的名字……直到天亮,在大港湖边,浮起了余放的尸体。
夏长根闻讯大吃一惊,他急忙向场部打电话。不一会吉普车带来了两位民警。他们检查了余放的遗物,验看了尸体,又到大港湖边栈桥上来来回回查勘,还照了相,接着对夏书记说了初步结论:是失足坠湖而亡。同时建议,这老栈桥应该拆除。夏长根此时心里颇不平静,他觉得这事不会那么简单,但是又希望还是这么简单好。因为如果余放是自杀,那么自杀的动机是什么?谁逼他的?他不敢想下去。
孟庆辉悲伤到了极点,开始抚摸着余放,他是双泪滂沱,再以后他就只是呆呆的,什么表情也没有。想到要面对卢静娜,他怎么也难辞其咎。他只是这样呆呆的,面如死灰。夏书记对他说,已经与死者家属联系了,估计余放妈妈第二天到农场。虽然这天守灵夏书记已有安排,但孟庆辉一直陪着余放。直到第二天卢静娜在单丰的陪同下来到连队,她形容枯槁,一动也不动。卢静娜扑在余放身上号啕痛哭。单丰拍拍孟庆辉,双方只对视了一下。遗体推上了车,卢静娜和单丰上了车,孟庆辉已是两夜一天没合眼,他也只是一动也不动目送着车离去。然后缓缓挪着步,到宿舍躺下,直愣愣地看着上面的梁架。
老富很累很累,这几天他被老职工连、新职工连发生的事情折腾得心神交瘁。他躺下睡觉,一睡就是一整天,晚上吃了饭再躺下,直到天亮才醒。这时候他收拾一下自己的床,蓦地发现了余放塞在他枕头底下的两封信。他看看一个信封上写着孟庆辉,知道事情重大,就去找孟庆辉。他把孟庆辉推醒,也不说话,直把他拉到自己宿舍。孟庆辉拿起信,眼泪又涌了出来。一封信是写给他的,另一封是写给卢静娜的。他急忙把信拆开,看完余放给他的信,低头不语,过了好久,才对老富说:“这件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会添麻烦的。”老富虽然不明就里,但他是聪明人,也点头应承。
果然,从老职工连传来了秦显荣的话:余放是被夏书记逼得自杀的。秦显荣明白那天余放是怎么离开老职工连的,明白汤华被打对余放的心灵冲击,也明白当时他还叫人去追余放,想把事情搞大的过程。他当然也明白余放之死跟他有着必然的关系。他更怕此事夏长根会推到他身上。于是他恶人先告状,到场部说了他的理由:“只抓生产不抓政治。”并且拿出章龙生写的字据,表明夏长根故意破坏生产,破坏老职工连的大好形势……
几天后老场长骑着自行车到新职工连检查生产。随后把夏长根和孟庆辉叫到办公室,说是有事要核实。孟庆辉一见老场长拿出的纸条,便知道这是章龙生在春节前写的。他明白夏长根已经寄给农场局了。老场长说:“这是局里转来的揭发信,章龙生本来是你们连队的职工。你们看看他揭发的确实吗?”夏长根故作镇静,看完了说:“这是章龙生写的。他说的情况我们事先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秦部长是许诺让他上调的。”孟庆辉也说了开河时的经过,并且说章龙生上河堤回来惊惶的样子,章龙生说当时挨过秦部长批评,而且秦还带章龙生到老职工连跟他谈话。老场长叹了口气:“不抓生产,我们吃什么?人民吃什么!”而后要夏长根、孟庆辉每人写了一份情况经过,说是要向局里有个交代。
再过几天,场部领导来,把老职工连和新职工连合在一起开会,作了决定:一是秦显荣隔离审查,交代问题;二是新老职工连合并,由夏长根任书记,连长由老职工连的原连长老杨担任;还对夏长根书记的工作作了充分肯定。
两个连队合并,人数略多些,工作很快进入正规。老杨把老职工连落下的生产抓了上去,大家干劲很足。老杨检查了下原先新职工连的生产情况,觉得很满意。想不到一个没有种过田的新手把生产安排得这么好。他对夏书记谈了自己的印象。夏长根也很得意。他盘算了下,决定找孟庆辉谈谈。见了孟庆辉他就说:“我已经跟老杨商量好了,决定推荐你担任副连长,你的意见呢?”孟庆辉说:“老杨是老连长,有经验,本来也深得老职工连同志们的信任。副连长是要抓生产的,我是知青,什么都不懂。以前是因为没人负责,所以我多做些,也没做好。现在我就更不行了。让有经验的老职工去当吧。我一定配合,当好我的排长。以后,如果我连排长也当不好,就把我换下。夏书记,我一定会尽力的。”夏书记想想:“那么以后再说吧!”
【注释】
[1]裴多菲,匈牙利著名爱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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