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落叶思归根
从赫尔曼夫妇家开车回家约半小时,卢静娜完成了常规的医疗保健任务之后,便驾驶着那辆蓝色的轿车往家赶路。乡村公路很宽敞,进城车就多了,好在不久也到家了。她把车停好,这是她花了二千美元买的二手车,作为代步还是很顺手的。她跨上台阶按门铃。忽地打开,奔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朝着她“妈妈、妈妈”叫得欢。卢静娜笑着把女孩抱起,在孩子身后,是她的舅母,慈颜皓首,笑吟吟地迎来。这是一幢二层小楼,离市区不远。进得门来,她的舅舅一手提着眼镜,一手拎着报纸也慢慢走来。夕阳的余晕还从西窗外照射进来,这一刹那,总是让全家感到幸福不已。卢静娜每次回家都享受这样的温馨,而且乐此不疲,感慨不已。她知道这就是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高峰情感,只要感觉到它,甚至只要想到它,就能让自己的心情愉适。
小如梦银铃似的笑声在楼里响着,卢静娜开始进厨房准备晚餐。今天她的叔父和弟弟卢滇一家要来共进晚餐。她想着菜谱,精心准备着。她想起刚从上海来到此地时,舅舅、舅母把她上下细看,唏嘘着,热泪盈眶,而后就把她拥在怀里,哭着笑着。他们问长问短,问卢志华,问余青琛,问余放,卢静娜只能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虽然大家已经什么都知道,但还是问这问那……卢静娜其实对谁都很陌生,可是有一种血浓于水的冲动。叔父、叔母也起来了,这一天大家很兴奋。几天后,舅母发现卢静娜有怀孕的迹象,于是跟舅父密议,他们找了卢静娜。“孩子,你结婚了。你丈夫的情况可以对我们说说吗?”卢静娜坦率地说:“我没结婚,但是怀孕了。因为男家嫌我比他们儿子年龄大,所以不满意。我本来想慢慢让他们转变态度,可是怀孕了。我又很在乎这次怀孕,所以到美国来了。”“关键是你那个男人的态度?”“他不知道我怀孕了。而我……我不愿意让他承担责任,我希望他能结婚,跟别人结婚,因为我答应过他的母亲……”大家全明白了。老人没有指责他,只说:“你要当心身体。”他们俩相视一笑:“我们可以有外甥了,外甥女也好!”卢静娜明白他们是怕她伤心,才没有什么抱怨之声的。
十月怀胎,卢静娜进了医院。正如她预计的那样,这里的医生医术很高明,仪器也很先进。手术很顺利,生了个女儿,卢静娜给起了个名字,用自己的姓,叫卢梦。而“梦”正是“孟”的谐音,这是他们两人爱的结晶啊!卢梦长得像妈妈,当然也有孟庆辉的影子,每天卢静娜都要对女儿看上千遍,寻找孟庆辉的印迹。她是不是还在期待与孟庆辉重新走到一起?很难说,可是爱既然是真的,那就怎么也撇不开。
小如梦会走路了,家里添了生气,添了笑声。卢静娜决定要去打工,舅父母也无法阻挡。卢静娜到医院,医院对她的大陆文凭不认可。她看报纸上的招工信息,不是自己干不了,就是时间太长,她毕竟还要照顾如梦、老人。她在家里钢琴上练琴,想去教钢琴,但是收费太低……正在忧愁之间,卢红让她去当家庭的保健医生。卢静娜担心会被认为非法,卢红说:“没关系,我联系几家华人家庭,就说是保姆,有病就送医院。只要多加关心就好。而且这本来就是你的本行,做起来也顺手。”卢静娜去了几家,大家还很欢迎。收费比正规的要少些,不过多接几家的话,收入还蛮不错。一年下来,卢静娜慢慢发现,她的几家主人,原来都是叔父母、舅父母的朋友,甚至有的是卢静娜父亲母亲的朋友,他们都在关照她。卢静娜工作向来认真,自然也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卢静娜的生活充实了,但是她仍然时时想念孟庆辉,几次梦里见到孟庆辉,好像都没有说话。她是很依恋孟庆辉的,下意识里一直在向孟庆辉撒娇,孟庆辉一直呵护着他,像个大哥哥。可是在梦里,她怎么总是像姐姐,一味地呵护小弟弟……
客人们慢慢地都到了。卢静娜在餐厅先摆起冷盆:一盘皮蛋,上面撒上几根香菜;一盘咕咾肉,上面微撒椒盐;一盘切细的黑木耳,边上有供蘸着吃的有绿色芥末的酱油小碟子;一盘浸泡多日的小红萝卜;一盘海鳗丝,边上有碟醋;一盘罐头烤子鱼;一盘肴肉片;还有一盘爆盐后挤干切成细末的青菜。这样的中式冷盆,令人食欲大动。紧接着端出的是一锅红汤,不是西式的红汤,而是上海的番茄榨菜肉丝加上勾芡的红汤。不过先喝汤都是中国南方的规矩。大家一人舀一小碗,边喝边连连点头叫好。再接下来就是热菜了:清蒸鲈鱼、糖醋排骨、笋条鸭片、炒仔鸡、豆芽、红烧猪肘……让大家尖叫的是炒仔鸡,那么多的红辣椒炒了满满一大铁锅的嫩嫩的鸡块。老人们连吃几块,辣得丝丝地吐气:“这是云南味,正宗的,多少年没吃过了!”让叔父母、舅父母叫绝的,除了那锅红汤外,就是红烧猪肘了。蒸得很透,入口即化,甜甜的浓浓的,这是十足的江南味!而最后被大家都叫好的,是不起眼的小红萝卜!虽然在酱油里醋里浸过多日,但是脆脆的,很爽口,特别在吃了油腻食品之后品尝,更是甘美。卢滇高高举杯向老人们敬酒,酒是绍兴酒,不浓不淡,就是多喝几杯也能对付。小如梦吃了一会就东走西跑,跟客人们一一亲热……
要张罗这些菜,卢静娜到唐人街不知走了几次,在几天前就作准备了。大家举杯向卢静娜致意。卢静娜反而不好意思,她连连摆手:“怠慢了大家,以后我一定换些菜让大家尝尝。中国那么大,菜系那么发达,只要留心唐人街上许多食材就能买到。”吃罢糯米八宝饭,晚宴也就收场了。卢红和弟媳妇帮卢静娜收拾。不一会儿就停当,于是泡上中国绿茶,大家玩的玩,说的说。
叔父母、舅父母把卢滇、卢红与卢静娜叫来。叔叔很认真地开口:“我们都老了,你看,四位皓首老人,你们看,我已经是光头了!岁月如梭,时间不饶人那!”他不由得擦了擦眼眶,“有件事,想趁这个机会跟大家说说,也算是交代吧。我们四位已经商量过了,由我开个头吧!”他咳了一声,似正襟危坐状:“常言道:‘叶落归根’,年纪老了,总会想到这一点。如今你们事业在美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我们回中国生活,条件又不允许。可是如果我们死了,那还是要葬在祖国的。虽然‘好男儿志在四方,马革裹尸埋沙场’,可是我的父亲、哥哥嫂嫂埋在中国。我不可能回老家了,可是陪伴哥嫂是心中的夙愿。”他面对卢静娜,“我家虽然本来不穷,但日本人来了,家破人亡。是你的父亲母亲,把我培养长大。你父亲抗日吃够了苦,在上海七十六号关了三个月,以后辗转到西南联大,因为我跟你舅舅在缅甸抗日,想离我们近一点。可是不想一九四五年,在随军撤退时遭遇车祸。那是盘山公路啊,高高低低的,日本鬼子破坏得很厉害,所以他们死在一起,葬在云南……现在大陆开始改革开放了,于是我们也想好了。如果我们去世,拜托你们把我们葬回祖国,跟卢静娜的父母葬在一起……”
卢红、卢静娜流着眼泪,卢滇说:“我们一定深记长辈的嘱托!”卢静娜想得很多,她只是感到惭愧。这些年,她居然不知道父母的坟是不是还在,居然没有机会给父母上坟。虽然每年在除夕,在上海家里也祭过,但这终究是一种失职。她可以有千种理由为自己开脱。比如自己人太小,作不了主;比如大陆解放后的形势由不得她去祭祀,比如她实实在在哪怕到现在还对自己的家,对长辈了解甚少……等等,可这仍然是托辞。她想过这件事,可是个人能力有限。现在她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办,一定办好。可是如何办呢?只能等了,因为现在她仍然不能脱身。她也曾想带着小如梦回上海,向孟家父母承认事实,但这一定会太伤两老的心了。而且,她还不知道孟庆辉的处境与想法。她并不怀疑孟庆辉对自己的爱,但她不能不把问题想得复杂一 点。
大家要回去了。卢静娜把食品一一分装,给各家带回去。大家客气了一番,也就接受了卢静娜的好意。家里又复归岑寂,小如梦累了也已经睡了。舅父母稍稍收拾一下也去睡了。卢静娜虽然累了一天,但是无法马上入睡。她觉得历史的重任似乎一下子全压在自己的身上。叔父的话似乎是对她说的,除了她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呢?现在只有她一人算是来自大陆,她似乎是在美国的家属跟大陆的唯一具体的联系人了。其实又何止这些?家属的抗日爱国热血,不也要她来接手的吗?还有姐姐的抗美援朝的爱国热血,不也要靠她来传承?还有余青琛,还有余放……她泪流满面,她一下子感到孤独,这种孤独感似乎与生俱来,她不由得指望,能够与孟庆辉一起,完成这种责任或使命,是的,只要跟孟庆辉一起,这种孤独感才会消失……
在美国,她跟单萍来往不多。在单萍结婚的那天她们见过。单萍的夫婿是位华人,也是教友,单萍相夫教子,生活虽然平静,但是有滋有味。她去见过单父与徐医生,他们已经赋闲在家,生活还比较充裕。老威廉身后也真的给他们留下了点钱,不必由子女负担,这点钱用来养老也够了。只是徐医生又爱怜又是责怪似地抚摸着卢静娜的脸颊,笑嘻嘻地连声说:“你真傻,真傻!好一个纯情的女人,纯真是最可贵的……”卢静娜知道是指她处理与孟庆辉的事,于是也是笑笑,摇摇头。单丰已经是很地道的美国人了。结婚、离婚,而后是自由自在,没有后代,对他而言似乎也挺合适。徐医生要卢静娜劝劝单丰,卢静娜也找机会劝过单丰。没想到单丰的回答很简单:“既然人出生到世上是受罪,那为什么还要后代再受罪呢?只管自己受罪就够了!”要是说他不对,也不完全错,可他又对在哪里?卢静娜得知单丰受公司的委托到大陆开拓业务,而且到的是上海,正想去托单丰一些事情,但当她赶去找单丰时,他已经走了,要几个月才回来。他现在回来了吗?有什么关于孟庆辉的消息呢?
是单丰打电话给卢静娜的,双方凑了个时间碰了一次头,地点是唐人街的咖啡馆。单丰仍然是一副绅士风度,早早就到了。待卢静娜入座,他又叫了杯咖啡,还有几份估计娜姐喜欢吃的点心。单丰看着卢静娜,心里在想:娜姐真是个美人儿,不管从东方或是西方的眼光看,都出类拔萃,他又觉得“出类拔萃”这个词不恰当,因为娜姐那种沉静似乎有着一种庄子说的“为善无近名”的那种深厚韵味。他举杯对娜姐点点头,算是致过意了。然后说:“想听听我说说上海的情况吗?”娜姐点点头。“上海这几年变化太大了!好像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一片蒸蒸日上的样子……”“你生意谈得怎么样?”卢静娜问。“还算顺利吧,就是效率太低了,经过多少轮谈判!我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上海话,可以说用上全身本领,总算谈成了。”
“咿,你怎么不问问孟庆辉的情况?”娜姐脸上泛红,也不声响,只是沉静地望着单丰。“他今年大学毕业了,我见到他时正等着分配工作呢。他还是一个人,看样子追求他的人不少,他妈妈最急,一个一个地催儿子去看对象,可是好像孟庆辉不感兴趣。我想等工作着落了,他会考虑的吧。”卢静娜听到这些也够了,她想等的答案是不可能出现的了。“你还会去上海吧?”她问。“难说,以后实在需要,我也只能再出场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在身边的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纸:“这是孟庆辉说要交给你的,大概是首词吧。”卢静娜接过稍愣了一下就塞在手袋里。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台灯下把这张纸展开,是她熟悉的字迹,这笔迹像有一种牵动她心灵的劲!一首《蝶恋花》,这个词牌有什么深意?词题是“鹞”,“鹰”还是“风筝”?她默默地读着,猜度着,一阵一阵心酸。“他想要放手吧?是我在放手吧?因为爱我才放手,因为爱你才放手?她看到“既是真情须放赴,鹞能潇洒自当度”时,感触良多。她知道孟庆辉让单丰带这首词来的深意了!她想起以前在上海曾经听孟庆辉说过:最可恨的是有些人因为情人变心,就拼死拼活;为什么不让你爱的人自由自在呢?否则你爱的是什么呢?可是卢静娜想:自己有没有变心,这一点庆辉知道吗?未必。那么庆辉变心了吗?一定未必!
这些天卢静娜像变了一个人,脸上的一种忧郁变得更深了。她当然瘦了,她还在想怎么样才能完成长辈的嘱托,如果孟庆辉真的不能依靠,她只能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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