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一家人团聚
卢静娜的班机是在午后一点三十分到达虹桥机场的。在飞机突破云层下降时,卢静娜贴着舷窗朝下看,上海影影绰绰出现在眼前,她的心里不由一阵激动。同机的有不少是华人,上海话说得纯正的糯。下了机,踏上家乡的土地,不少华人热泪盈眶。乘上机场大巴,在延安路与南京路交界处下了站。“上海没有变,还是原先的腔调!”这是卢静娜的第一直觉。反正行李很少,她沿着乌鲁木齐路步行,街上的人渐渐多了。到了愚园路,看到那红色的救火会大门,她又一次激动。常言道:“近乡情更怯”,看来谁也不能免俗。向左转弯上愚园路,就见市西中学,再有几百米就到家了。
进入中实新村,有邻居呆呆地看着她:“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她发现,上海人再也不是蓝与黑的世界。妇女们穿得很鲜艳,还穿起了半高的高跟鞋,这在七年前是看不到的。男士们穿中山装的很少,穿西装的不少,只是样式在卢静娜眼中是很别扭的。有位年轻人,戴着大大的墨镜,手里抱着开得很响的录音机走过。卢静娜笑笑,点完头又急摇头。上了楼,用钥匙开门:看到原来的家什么也没变,而且窗明几净。她打开落地窗,阳台上的睡莲依旧,虎皮兰长得很高,仙人球一个叠一个像叠罗汉。她走进卧室,把床罩打开,被子整整齐齐地叠着。她急急地把被子与垫被抱起来到阳台上晒,今夜开始她将在这间久违七年的房间里过。然后坐下来歇一会,她发现桌上多了一沓材料,泛黄的纸,一边的稿纸上孟庆辉写着大字:“民国文学史纲”,署名是:卢厚德。她似乎明白又似乎糊涂,“孟庆辉写的与我父亲有关?”在家里收拾一下,发现一沓厚厚的房票和水电单据。孟庆辉没有食言,他答应过的都做到了。稍作休息,她上菜场,三点后人不多,副食品品种很多。她突然想起要凭票的,于是讪讪地问:“要凭票吗?”人家对她翻翻白眼:“啥辰光事体,现在开放了,随便买,只要你有钞票!”卢静娜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重新回到家,看看厨房,样样都在,也很干净,只是时间太久了,不能用了吧。于是又下楼到弄堂门口小店,把该用的作料、调味品,连同大米都买了点回来。这时候她觉得国内物价真便宜。
她煮了点粥,尝尝刚买的扬州酱菜,觉得特别的满足。算是吃了晚饭,看看时间近七点了,于是背着拎包下楼,朝孟庆辉家走去。穿过镇宁路、严家宅,就看到建东中学,就是过去著名的七十六号。沿万航渡路走,不久就到了。拐进弄堂,一排石库门整整齐齐排列着。她轻轻地敲门,然后推门,孟家正在吃饭,孟母走近来,大惊:“是卢静娜,你从美国回来了!”这一叫孟父站起身来,另一对年轻夫妇也站了起来。一个小孩正夹菜吃着,见大家的神态,也不由回头,惊惊地望着她。谁知道卢静娜正在细细地端详他,“你们吃饭,吃饭,打扰了!”边说边抱起繁云:“你叫繁云吧?阿姨来喂你好吗?”繁云点点头,他没想过别人怎么知道他名字的。其实在座的人都在为此吃惊。孟母在边上说:“叫大妈妈!”繁云说:“大妈妈好!”繁云也不避生,见到卢静娜很是亲昵。卢静娜一筷一筷一匙一匙地喂他。小繁云突然说:“大妈妈你真漂亮!”“漂亮啥呀!我看繁云你长得很漂亮!”她有点脸红,灯光下谁也看不出。她细细去看繁云,真像小如梦小时候一样。她发现大家都在看她,便问:“你们看什么呀!叫我难为情!”孟母说:“大家都觉得繁云像你呢!”卢静娜这一下真脸红了,她不明白这是真实,还是话中有话。
晚饭吃完了孟庆辉也没回来。孟母说:“庆辉在上课,可能晚些到。”卢静娜拉开包,先拿出一瓶洋酒,给孟父:“孟家伯伯,尝尝‘人头马’吧,一点心意!”又给孟母送上一枚戒指,给孟母手上套上,正合适,孟母咯咯地笑着,“要你破费了!”卢静娜掏出一块手表给孟弟,又给弟媳妇递上一只钻戒,弟媳妇听到钻戒,眼睛直亮,似乎不敢相信。她接过来横看竖看,高兴得跳了两跳,看到孟母责备的目光,才吐了吐舌头,低头道:“谢谢娜姐!”卢静娜又说:“妹妹一定出嫁了,这礼物我就托你保管吧!”说着把另一只手表,一只钻戒递到孟母手里。孟母只得接受,并连声道谢。小繁云在一边发言了:“大妈妈,那么送我什么礼物?”“你呀!”卢静娜抱起他:“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小繁云开心地说:“我要大妈妈!”卢静娜高兴极了,把小繁云抱着,连连亲了几口。“大妈妈给你,还要给你一个姐姐,如梦姐姐!”“真的?哦,我有大妈妈还有姐姐啰!”卢静娜发现孟母在低头拭泪。她发现自己眼眶也湿湿的了。卢静娜回头对孟弟俩说:“可以吗?我参观一下新房。”两人面面相觑:“在阁楼上。”“好吧!”她抱上繁云,一步一挪地上了阁楼。她本来是想看看孟庆辉原先住的阁楼,可现在是新房了。拐过楼梯进了门,开了灯,卢静娜连声说:“真是金碧辉煌!”阁楼虽是小了点,可是东西放得井井有条,看来弟媳妇是个理家的好手!到老虎窗下,卢静娜坚持要看看。小心地踏上凳子,外面是晴空一片,一轮静月清辉……
孟庆辉回到家,先是只看见父母,他叫了一声便坐下,接着就是急急地吃饭,他要早早吃好,带繁云回家。他一边朝嘴里送饭,一面听得楼上有响声,便说:“是谁来了?”孟母微笑着:“卢静娜从美国回来了!正在楼上参观你弟弟的新房呢。”孟庆辉头脑仿佛嗡了一下,手里迟缓了一下,又急急吃饭,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他掏出手帕擦擦嘴。楼梯声响传来。只见卢静娜抱着繁云一步步走了下来,那身影像是从舞台上聚光灯下走来,那熟悉的样子,那温柔的笑容,那一步一挪的样子,是孟庆辉梦里百回千回见过的样子。卢静娜笑着对他:“回来了!”孟庆辉点头说:“上夜课回来。”一面想从卢静娜手里接过繁云。繁云不要,硬缠住卢静娜。卢静娜慢慢坐下:“看到大家都好,我也放心了。”孟庆辉有什么话能说呢?孟母把卢静娜送的礼品一一抖落说给孟庆辉听。孟庆辉对卢静娜说:“不必破费。”卢静娜说:“七年不见了,自家人还客气什么!”
“怎么,看看你的新家去吧。”卢静娜说,孟庆辉应着。于是跟大家告别,推出自行车,把繁云安放在车后座上,推出门,沿着弄堂朝外走。孟母看着他们的背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要是当年答应孟庆辉,卢静娜不是挺好的儿媳妇吗?她呢喃着:“我是怎么了,怎么了?”
新居不算远,走上两三站就到了。路灯一盏接着一盏,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也是时明时灭。小繁云颠着颠着就睡了。卢静娜说:“你瘦了,很憔悴。”孟庆辉说:“没办法,事情多,头绪多,我不忙谁忙?”“你的信收到了,我的叔父叔母、舅父舅母看了照片,竟然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出事的地方……”她的心情变得跟以前在上海时一样了,可是还是有些距离吧,是因为时间?因为董冠兰?还是繁云?“辛苦你了,他们要我向你表示感谢……”孟庆辉明白她说的“他们”是指她的叔父母、舅父母。“应该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你做事,我愿意。更何况……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他话题一转:“没想到你父亲是位大教授!他研究的课题,同我研究的相同。你看到书稿了吗?是的,比较散乱,我尽力一张一张理清,有些残页,我只能根据上下文,根据你父亲的旨意,略作补全。我想,以你父亲的名义出这本书,这可是一个研究的空白呢……”
到家上楼,先安排繁云睡,迷迷糊糊的小子还在说:“我要跟大妈妈睡……”两人笑笑对视。卢静娜问:“把董冠兰的照片给我找来,他们都说像我,是不是?”孟庆辉尽管不愿意,也只得去把相册找来翻开。卢静娜细细看,细细看,说:“真的像!好像她比我胖一点。”孟庆辉点头。“……也比我漂亮……”卢静娜回头看着孟庆辉。孟庆辉目光躲闪,“说真的,没你漂亮。”“真的吗?”“真的。”“真的,为什么娶她?”“这个这个,迫于形势嘛。我知道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不要听这些。那么,为什么结婚又要离婚?”“这个这个,是她要离的。”“你就不想离?”“不想。”孟庆辉突然发现中了卢静娜的圈套了,他头上冒汗:“我也对不起她,因为我从来没真正爱过她。”“哼!谁信?”卢静娜又说:“算了吧。当时我是同意你妈妈的意见的,你跟董冠兰结婚,是我同意的。所以,就不怪你了……”说完就要离开。孟庆辉是拦也不是,推也不是,不知怎么才好。“你明天几时有空?”“上午要上课,下午没事。”“那么到我家来一次,我们聊聊……”孟庆辉应着。卢静娜推门出去,顺手把门轻轻关上。孟庆辉急急走到窗口,伸长脖子朝外看。不一会卢静娜到了街上,她回头朝上摆了摆手,然后扬长而去,她料定孟庆辉正在目送她。孟庆辉这一夜难以入眠了。但他必须好好休息,因为明天上午有课。
第二天上午,卢静娜到医院去。她不敢惊动大家,只是招招手,点点头,就先上院长室。老院长郑云官复原职。老院长说:“小卢啊,你回来太好了!什么时候回医院?我们等你呢!”卢静娜说:“我肯定会回来。我现在还不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等我把自己手里的事处理完,一定回来。”老院长是看着卢静娜大学毕业进院的,所以对她特别关切。“小卢,有件事差一点忘了。你以前曾经借过一本《圣经》给人家吗?”“有这么回事,已经多少年了,还提它干什么?”郑云说:“上一次她的一位海外亲戚专门来谢你,对了,姓冯,叫冯海涛,是美籍华人。”卢静娜听了一惊,这不就是她看护的冯将军的儿子?便说:“老太太是她什么人?”“是他的孃孃。说是就多亏了你的《圣经》,让她平安度过了几年动荡生活……”“说得太夸张了!”卢静娜说。“我想说的是事实吧。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他又轻轻问:“徐医生好吗?”“还不错,年纪大了,在家享清福。”“是啊,她也够苦的了。”卢静娜回来的消息一会儿就传开了。医生们只要忙完了手中的事,都要来看看她。卢静娜拿了些巧克力,让大家尝尝,也聊表心意。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张医生对她格外亲热。想到当年张医生写她大字报的事,她就热络不起来。可是张医生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又是拥抱又是握手的。“你走的这几年,我们可是一直想着你呢!”末了,她提起她的丈夫:“我老公是你医学院的学长,你能不能给他一个到美国进修的机会?”面对张医生笑吟吟的神色,卢静娜心里不由得感到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她说:“好吧,我试试吧。”像是搪塞。很快地,卢静娜把徐医生所托的事办完了,她把徐医生的电话一一给了她的好朋友。然后,她再去找老院长郑云。老院长还是那句话:“我们等你回来!”他还说医院要扩大,要重新建大楼。“真需要像你这样根底扎实,又到过外国开过眼界的自己的专家啊!”卢静娜不经意地说到工宣队老王。老郑说:“早回码头了。不过,老王是个好人,他客观上还是保护了不少知识分子的。”卢静娜点头,她又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小孩,现在已经是年轻人了吧!想到张海师傅,想到……告别了大家,到医院门口,她把一块巧克力塞到老门房崔老头手里。崔老头呵呵笑着:“要是人人都像小卢医生那样,就好了!有名的医生,留过洋,没有架子……”卢静娜说:“我不算留洋,不过我还会回来的……”
卢静娜转身在街上走走,什么都很熟悉,什么都有点陌生。路边的街树还是原先的模样,像永远不会长,不会老,永远伸展青翠的叶子……她到派出所向户籍警作了一番交代,然后又到里委会与大姐们交流一番,又到房管所把租金一下子交了三年。回到中实新村已是近中午时分,她走进弄口的小店,点了一碗重油馄饨,叫了二两生煎。这是她在美国时时想到的上海美食,尝一尝果然滋味独特,同以前的一样。然后回家稍作休息。她心里不由得又惦念着小繁云了。孩子跟她很亲很亲,这是个缘。她觉得繁云就是如梦,怎么一模一样?她也奇怪董冠兰怎么真的跟她相像?她产生一个念头:一定要见见这位孟庆辉的前夫人。在来上海前,她就想过把繁云带走的,让孟庆辉能够稍微轻松些,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不能分身啊!她的这个决定,孟庆辉会同意吗?孟母的意思呢?还有这位董冠兰?看来得谨慎些才好。她又思念起孟庆辉了。昨夜,要不是手中抱着小繁云,说不定她真的会拥抱孟庆辉的!他瘦了,还是很精神的。有一种骨子里的潇洒,对,就是这一点,跟孔公子很相像。可是孔公子是大人家子弟,有这般洒脱是正常的。孟家不过是挺普通的上海市民,那为什么有这般潇洒的气质呢?是从何而来的呢?是孟父的民主的教育,还是他读的那些书,那些诗词?她说不清楚,也不想深究。她不禁把自己跟董冠兰相比,既然长得一样,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差别呢?都爱着孟庆辉,“不,是我爱孟庆辉,她爱的是钱,是地位,所以舍他而去……”因为孟庆辉现在按世俗而言,是既没有钱,也没什么地位……对待钱与地位的态度,决定了对人对世界的态度,也便决定了一个人的气质的高下优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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