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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布的房子

时间:2023-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艾布的妻子阿西亚被这突如其来的白俩惊昏过去,被几个妇女扶到隔壁家里。艾布结婚后第二年农业社给他划了三分庄窠地皮。艾布思谋着他一不偷,二不抢,要靠劳动和自己的双手盖他的新房子。而且他要胜过所有的房子,让所有的人看了后都不得不说:“阿考考③,艾布的好房子。”工作组被尕胡色的苦难史所感动,把矛头指向了艾布,原因很简单,一是

艾布的房子

马少青

桑乃让。

南沟卡村的人们下地割麦子去了。村口巷尾偶尔看见几个逃学玩耍的尕娃外,几乎不见一个闲逛的人。

龙口里夺食嘛,谁还能待在家里?秀姑娘也下了炕。

南沟卡今年的庄稼也确实干散,听庄里阿爷们说,他们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庄稼。世道安宁政策好,胡达也在襄助呀。庄稼人一年三百六十天盼的就是个好收成,眼下他们的愿望实现了,他们能不歌唱,能不放声笑它几天吗?

“喂——,艾布哥,唱个‘保安令’解解乏气。”性格开朗的哈三尼从自己的责任田里向另一块地里喊道。

这艾布和哈三尼都是五十四、五的人了,从小就是好连手,唱“花儿”也小有名气,特别是“保安令”,保安人里再没有唱过他俩的。这几年虽然心绪好了,但皱纹多了,胡子也留下一大把,也就不好意思唱了。

艾布听哈三尼点他的名,笑着喊道:

“你我都是有孙子的人了,还不正经,你的嗓子痒了自个来一段。”

“好!”哈三尼像个憨娃娃一样,拍拍腔子说:“艾布哥,我就黄河边上卖水,不客气了。”

哈三尼清理了一下嗓子,正准备唱两声的时候,不知谁突然叫了起来:“哎呀,火,谁家的房子着火了!”

人们差不多同时从麦浪中倏地站立起来,急切地向村子望去,只看见一股青烟直冲蓝天。

“是艾布家的房子。”

“胡达呀!我的房子!”艾布发疯般连哭带喊地奔向村里。

所有收麦的男男女女扔下手里的活,也向村里跑去。

一会工夫艾布家的四周挤满了救火的人,青年娃娃们不顾一切的在大人们的指挥下奋力灭火;插不上手的老阿爷、奶奶们在一旁不断给予“声援”:

“胡达呀!艾布怎么遇上这样的白俩!”

“这三间新房是前几个月才修的呀!”

“喂,尕娃,快把你后面的柱子推倒。”

艾布的房子终归因火势太猛,几乎没有救出一根椽子,三间房子的木料只剩下几根为炭棒的柱子。对庄稼人来说,除了死人没有再比毁掉房子更大的不幸。

艾布的妻子阿西亚被这突如其来的白俩惊昏过去,被几个妇女扶到隔壁家里。艾布两眼发直,望着横七竖八烧剩的木头,自言自语地说:“我艾布有什么罪呀!胡达,你为啥这样对待我?”

乡亲们都劝艾布想开点。

哈三尼劝道:“艾布哥,人在阳世上活一场,天灾人祸免不了。前几年谁家没有白俩?还不是过来了!再说,现在又不像那几年那么死了,三间房子,我们帮忙给你一天立起来。怎么?你不信?”

乡亲们会帮忙的。艾布信哈三尼说的话。

救火的人们摇着头,喟叹着走了。

在这四周十八板高墙的庄窠里面,艾布一个人坐在发烫的土坯上,呆呆看着从杂土堆里冒着的烟,伤心的泪水从他爬满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艾布是他父母的大儿子,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九五二年他二十一、二岁时和本庄的姑娘阿西亚成了家。保安人有个传统习惯,老家的产业所有权归最小的儿子,其余的儿子结婚之后都得陆续另起锅灶过光阴。

艾布结婚后第二年农业社给他划了三分庄窠地皮。弟兄乡亲们帮了几天忙,庄窠墙算夯起来了,从外面看,啊呀呀,真格派头。其实艾布的庄窠是驴粪蛋外面光,里面不行,空空如也,西北角上麦秆秆搭了个棚,这既是灶房,又是他和阿西亚的“卧室”。夏天晴朗的夜晚夫妻俩若仰脸子躺在炕上,能数天上的星星;阴雨天不下炕能洗头洗脸。

阿西亚希望自己的男人快点修起几间像样的房子,好在人前头活人。每天晚上她总要在艾布的耳根子叨咕几句:

“你看看人家尕胡色,从老家分出来不到几月就立上了新房,我俩在草棚里住了两年了还盖不上房子,哎。”

“尕胡色?!”艾布说,“哼!像他那样偷砍山上的木头盖房子,不要说三间,就是三十间我艾布也能盖起来哩。”

“呀!现在谁还花钱买木头盖房?还不是上山砍来的,公家也没人管,你呀,老实疙瘩,一辈子吃亏的货。”

“我可不干那见不得人的事。你知道不,我们这哈拉山的宝物多得很,光松树有好几种,它也是我们庄的摆设呀!”

“就你认了牛大的两个字,知道得多。”

不服人和好胜性是保安人血液里固有的。艾布思谋着他一不偷,二不抢,要靠劳动和自己的双手盖他的新房子。而且他要胜过所有的房子,让所有的人看了后都不得不说:“阿考考,艾布的好房子。”

正当艾布盘算着建房时,中央民族学院两名干部到这偏僻的南沟卡村招收民族干部来了。

南沟卡村有点文化的只有艾布一人,这招干的对象第一个就是他了。那时候,当干部可不像今天这么复杂,考试呀,政审呀,体检呀,等等。民院来的同志细细看过艾布后问道:

“艾布同志,你看共产党好不好?”

“共产党干散!”

“新社会好还是旧社会好?”

“旧社会好什么?我们尽受气,当然现在好嘛。”

“艾布同志,你回答得很好。”

这就是当时文化、政治考核,艾布算是他们最满意的录取对象。

艾布上北京当干部去了,盖房的事自然地推后了,阿西亚嘛,一个人凑合几年也无所谓。

艾布把公家的二尺五没穿上两年,历史之舟就无情地把他运载到反右的激流之中,总共两年国家干部,没挣下几个盖房子的椽子钱,倒挣来了一顶“地方民族主义”的“桂冠”回村。好在当初开除干部回乡不像今天引起村民的说三道四,议论纷纷,更何况在南沟卡村保安人眼里,老百姓比干部好得多。所以,艾布下放回家,在村里人看来就像赶完集回家一样平常,无风无浪。艾布本人从小在南沟卡长大,觉得拿镢头把把倒比在北京大礼堂听拔白旗插红旗的报告自由得多。不说这,就说大城市里拉屎撒尿都没这山村清静、自在,哼!一长串蹲下几十人,臊死人了。

艾布回乡,阿西亚显得很高兴,逢人便说:

“我们的那个老实疙瘩当初就不该当什么‘干布’‘湿布’的,哎西日考,白白耽搁了两年时间,要不房子早就立起了,一辈子吃亏的货。”

大跃进的“东风”毫不吝啬地刮到哈拉山脚下的南沟卡。

艾布回家屁股没坐稳,就同庄子里的青壮年“挺进”哈拉山,大炼钢铁去了。房子又只好留待出山后落实。

胡达有眼。跃进风很快就悄悄停止了。

进山炼钢的人们撤回自家窝里,田野上又有人耕耘,大地又复活起来,庄子虽穷但有了点生气,人们的脸部表情从“军事化”逐渐还原到老百姓的本来面目。南沟卡又恢复起传统的生产方式、生活习惯,种地的种地,打腰刀的打腰刀。

艾布用自己辛勤的劳动换来了三间房子。立房的那天,庄里的哥哥弟兄们都来讨喜庆贺,大伙好好热闹了一番。

保安族是禁酒的,如若谁喝了酒,长辈或老人们知道了就会指责的。讨喜的人们从艾布家离去后,他从柜里拿出了一瓶从北京捎回的“杏花村”,悄悄来了两口。他这喝酒的本事还是从京城学的,那时候离家远,一想父母二想阿西亚,寂寞无聊就来上几口,酒这东西呀,也真怪,真可以解惆怅呢。而今艾布喝酒却为了高兴,安拉乎,房子瞎好算盖起了,人前头可以挺着腔子走了,他的阿西亚再不会说他老实,是一辈子吃亏的货了。

好景不长。

南沟卡村要选会计,那时名曰选举,其实是大队书记到社员会上一宣布名单就完了,参加会的社员不过是聋子的耳朵罢了。

这南沟卡的会计谁当合适?支书掰着指头算来算去,一个高小生招工走了,再有两三个都是只经过三天两后晌扫盲的,认的几个字早随着汗水跌到地里了,会计的活当然干不了。在这南沟卡,文化高点的就是艾布。在北京城还学了两天,当会计对他来说酥油里抽毛容易得很。艾布人也老实,不是抬脚割掌子的那号人,头疼的就是他那“地方民族主义”的帽子,尽管这顶帽子比“四类分子”轻得多,但总归还是个帽子呀!最后支书想起了尕胡色,这人没文化,但很精灵,挺顺支书的心,见了面总是甜丝丝叫一声“书记。”没文化不要紧,支书已想好了两全其美之策。

支书立即召集南沟卡的全体社员,严肃地宣布:“经过大队支委的再三物色研究,南沟卡村的会计由尕胡色同志担任。”

支书的话刚落地,人们就交头接耳议论开了:“这会计活要识字人干呀。”

他呀,死占便宜不吃亏。”

支书“雪亮”的眼睛早已洞察清了大伙是不同意让尕胡色当会计,便提高嗓门喊道:

“尕胡色是三代贫农,政治可靠,没文化不要紧嘛,我们找了一个有文化的人给他当助手,”说着手指人伙里的艾布,说:“就是艾布,高文化,怎么样?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艾布当帮手,大家确实放心多了,虽说他有“帽子”,可南沟卡村的保安人只管你的秉性好就行,才不理你带什么“帽子”哩。

艾布给自个起了个雅号,叫“会计助理”,这助理完全听从会计尕胡色的指拨,没有虮子大的自主权,尕胡色有心给谁多少分,艾布就得给记上多少分,他明明知道这是胡达罪愆的事情,可有什么法子?尕胡色叫他朝东他就不敢向西。艾布几次到支书家,声明不干这会计助理的事,结果挨了一顿训斥,说这是改造的好机会,好好干!胡达,还干?再干下去乡亲们不戳烂他的后心才怪呢。

说归说,干归干,支书的“圣旨”怎敢违抗。就这样,艾布当了一年半载的“会计助理”。

记不清是哪一年,“四清”工作组来到南沟卡村。他们一进村就发动群众揭发干部多吃多占的问题。工作组查会计账目,清理粮物等,发现问题不少,叫来尕胡色,要他交代问题。尕胡色一下子装出傻瓜样,说他从小给地主放羊,没念过书,不识字,不知道助手会计艾布怎么背着他胡搞的。工作组被尕胡色的苦难史所感动,把矛头指向了艾布,原因很简单,一是艾布有文化,账都是他亲笔写的;二是艾布本来就是改造对象,他不可能甘心自己的失败,会想方设法挖社会主义墙脚的。顺其自然,所有的贪污问题都划在艾布的脊背上。艾布满身是嘴也没人听他的解释,只好暗暗祷告胡达:“我艾布没有做一件亏心事,没拿村里的一颗粮食,胡达!只有求你襄助我了。”

那年月胡达对艾布也爱莫能助。

几天后,艾布的三间房子被尕胡色领的人拆走了,算是赔了“贪污款”。记得拆房的那天,阿西亚指着尕胡色的鼻子骂道:“尕胡色,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你这断根没后的,罪愆的货。”

尕胡色明知做了亏心事,就不敢和这急疯的女人一般见识,争个高低,骂就骂吧,反正我当会计不但沾了光,到头来还落个“四清”干部的名声,嘿嘿,这就是不识字的好处。

艾布夫妻又住进了草棚

其实,从“四清”运动到“轰轰烈烈”的年月里,南沟卡村的保安人住草棚的不光艾布一家。不瞒你说,差不多半个村的人家住的都是草房子,因为大伙时时刻刻记着阶级斗争,所以地荒了,牛马瘦了,也无人问津。口粮摊不上一百来斤,麦垛子碾完口粮也就断了。记得当时有位县长来南沟卡下乡,临走给公社、大队干部留下这么一句话:

“南沟卡是个名副其实的三空村,面柜空、房子空、庄窠空。”

此话一点不假。

没吃没喝的,不卖房子和桌椅凳子换粮吃,老婆娃娃的肚子拿什么去填?房子破就破吧,只要包谷汤汤不断下,就是胡达的百恩了。

自从艾布的房子拆去后,他不再指望去修房子,而整天为肚皮奔忙,一个工值不上五分钱,光靠工分生活,像虚空里过日子——悬着哩。一天,阿西亚说:“隔壁的哈三尼昨格说腰刀的价钱在青海藏民地方好着哩,你晚夕里偷着打几把,托人卖了,好填补填补。你看成不?”

艾布小时候跟父亲学过制作腰刀的手艺,虽然没摸铁锤的时间长了,但他一旦拿起锤来,干出的活不比老匠人差多少。

阿西亚说得也对,谁个不想自家的散饭稠些?艾布早就思谋着重操家传手艺。他不是不愿干,而是不敢干,若被尕胡色发现了,白俩马上就来了。

“阿西亚,现在乡亲们养个鸡娃也算尾巴割哩,打腰刀?啊呀呀,尕胡色不把我送进班房才怪哩。”

听丈夫这一说,阿西亚心里着实害怕,胡达,为了几把刀子,丈夫进了班房可怎么办?哎,穷就穷过吧,锅里多下几把苦苦菜,能活下去就知足了。

……

一九八O年。

哈拉山的冰雪溶化了,阳光洒满南沟卡村,这一年南沟卡实行了生产责任制。

艾布放开胆子一手抓粮,一手抓铁锤,漂亮的房子盖上了,日子过得就像甜蜜里加糖——甜上加甜。艾布想:今年庄稼好。腰刀的销路又不错,赶在开斋节前再添几间房子,好给儿子置些家业。可是白俩不由人,今格早上好好的房子,到后晌就成一堆灰烬了。

“哎,我命里定的不是住好房子的命。”艾布自言自语道。

“艾布哥,你看乡亲们送来了什么?”

“哈三尼,你们这是……”艾布从沉思中醒过来后说。

哈三尼的身后站着几十个小伙子,肩扛着长短不一的木头。

“嗬,给你修房子,你还装糊涂。”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凑这么多木头?”

“是尕胡色的,这木头是他给儿子准备盖新房的。”

“胡达,这不成呀,我在草棚里住几天也行,人家娃的婚事耽误不得,求你们还是扛回去吧。”艾布急着说。

“艾布哥,你就领了尕胡色的情吧,他今天托我告诉你,过去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要你看在穆斯林的面子上,原谅他。艾布哥,尕胡色的这些话是哭着说的,你们好起来吧。这木头你先用,他的儿子盖房子我们一起再帮他。”

乡亲们把木头整齐摆在庄窠中间,商量妥明天到艾布家盖房的时间后走了。

星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眨着眼睛,月光洒在院里的木头上,艾布走过去摸着木头,嘴里不住地说:

“尕胡色兄弟,过去的事情不能全怪你,我早就忘了,你怎么还放在心上?现在政策好了,生活好了,乡里乡亲的哪能还记着仇在一庄生活。”

是的,政策好了,过去的仇人成为弟兄;政策好了,天灾人祸难不倒南沟卡的保安人。

注释:

①保安语,即好太阳的意思。

②阿语,即祸患的意思。

③保安语,即惊呼好的意思。

④保安语,即哎叹的意思。

马少青  

甘肃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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