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落的阳光
清水河
“呼”的一声,冬天就到。
冬天的雪是白色的,白得庄重,白得潇洒,白得让人想起许多事情,白得让人什么也不曾记得。
连手说他今夜要死。我信。在西北,哥们中间称哥们为连手,姐们中间称姐们为连手,连手是朋友的意思,比如鸭子的爪爪就连在一起,形容两个单独的但又不可分割的东西。
在西北连手不分男女。但是有一点,连手有时也是时下人们对于情人的代称。
连手在炕上,不!床上蜷曲着,连手的两只眼睛发亮。连手的手在胸前不住地抓着,滚过来,滚过去。连手现在开始恨那些钞票,要不是那些大麻,如今哪来那些痛苦。连手也恨女人,恨女人那东西。
连手的女人我们有时也称连手。有时不。这倒不是她人长得周正,眉眼野辣不羁。连手的女人在连手生前也爱许多男人,在这点上与连手一样,只是他们爱得性别不同而已。
记得那天深夜,连手突然精神大振,神色暖和,张口一个劲地向我要他的新鞋。如此反复多次,就连手的本性,这是绝无仅有的。我知道情况不妙,果然,一刻刚过连手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些连手。
连手的女人也有连手,这个连手,是我上段谈到的后面那种连手。这个连手与她的地位有些悬殊。他在一家文艺单位搞画。南方人却一口的西北腔。魁伟的体格真叫连手女人啧啧称赞不已。连手女人觉着自己一贴上他,便云里雾里的。在金城舞厅,待快四步的鼓点一响,画家就不再是平常那种文声文气样。他那含情脉脉的眼睛聚光灯似的盯着连手女人的眼睛,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一
连手女人是青海人。小学还在青海上,读初二时,随气象局的三叔来兰州。此后连手女人就不读书了,此后滨河路上多了一个散步的漂亮姑娘(当然那时还得这样讲)。连手女人为丈夫的嗜好经常烦恼着,这恐怕是她唯一的烦恼!她倒不惜那几个无用的小钱,只恨丈夫有时爬在自己身上还得再吸上一口,当然那一口也使他们的这些夜晚如此辉煌。
画家一边踩着鼓点,一边用手轻轻在连手女人腰上一拍,他们便离开了这里。
画家在楼梯的转角处将嘴堵在连手女人的嘴上,连手女人却没有往日的那种欢愉。
于是他们大步走在月光下,此时头顶一颗流星跑动,画家便跟连手女人讲话,讲故事,讲生与死,存在与不存在。听完故事,连手女人的忧郁果然减了不少。
于是,回家的路上,多了几段不太冗长的情节。
有时,连手女人心里好笑,常给画家一些钱、宣纸、颜料什么的。画家这时脸红,但心里暖和。
画家说:“你把手伸出来高一点,再高一点。”只几笔,连手女人的形象便跃然手上。然后是手被长时间地握着。
“你若是我男人该多好!”连手女人说。“是不是男人还不是一样。”
画家觉得有点俗。
接着画家转身一笑:“我怎么不是男人呢?”每到这时,连手女人感到没头没脑,每到这时,连手女人的嘴唇被吸吮得疼里有痒、痒里有甜、甜里有醉。
尔后,两人再走一段,慢慢地上一个缓坡。夜极静,宇宙开始美丽。
画家酷爱这颜色。尔后,画家脚先停住:“你到家了。”尔后还是重复先前的事儿。望着夜色里画家结实的背影,连手女人觉得他像一头公牛,西班牙式的。她心想,真帅!
二
连手发财是因为连手经常去深圳广州什么的。每回带些电子表。时间久了,山旮旯里的娃儿们腕上都拴一块。连手就此飞腾了起来。连手看不起腰包瘪的,嘴里扣卡的人。连手是哥们中最标致的一个。连手花钱从不小手小脚。只是有时候,连手看上去有些虚、有些傲、有些野、有些狠、有些土、有些下流、有些无所谓、有些成熟与持重。但最真实的还是连手的精明。在兰州城里,不精明怎么过活,怎么见人,怎么做生意。
连手的旧房是个女人,长得大方,大方是不小气的意思。是个手艺人,烫得一手好发。是个老三届,很久以前下过乡。是个教师,是个合格的孩子王。她满脑子的文学,又十分了解连手。那个夜里,屋外的风走得比往夜急,声儿又轰轰地响,她给连手斟上一杯酒,是烫热火的。她说:“咱们上法院吧。”那年,她已近四十的边缘儿。连手说:“上法院干什么?”
她说:“离婚!”连手说:“别开国际玩笑。”她说:“当真!”连手喝酒不语。她说:“明天、后天都行,孩子我带着。”连手点上一支烟说:“你是不是有了外遇?其实我不当回事,毕竟是现代人了嘛,这又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听得出,连手说话也文绉绉的。她说:“我若有那事,让天打五雷轰!”这会儿她却没有了文气。“你不了解我,我要回南方老家去。我的根在那里。而西北是你的扎根地。你离不开这儿。”“原来原来原来。”连手端详这位来西北打工的浙江姑娘。许久,声音真诚地说:“难道不能凑合过吗?”
“没必要了,你该有个新家了。”她说。
果然,三天刚过,法院给他们办了手续,记得临上火车那天,连手租皇冠送她和孩子,连手说:“记着,到了南边,别忘写封信来……”
连手女人说:“好”。
火车启动后,她接住连手从窗外打进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儿,觉得分量非常。果然是一包十元的钞票。
列车载她离开北方,一尺一尺的,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她和电影里面一样的回忆:知青点。麦浪。口琴在夜里。打架。诗歌朗诵会。
三
雨。烧玉米。当然,还有篝火。月光。大包小包。一百元人民币。流泪。伸出窗外的头。西望茅草地。西望。西望。我的西北哟!望不尽的戈壁,她的爱埋在了那里。那本《松下公司的秘密》,改变了她,改变了她的命运,成为连手的连手……(我本不想用这些脚的省略号)。
渐渐地她闭上了眼睛,渐渐地西北一页一页地从眼前翻过。睡在身旁的女儿在做梦吗?在和她的小连手们跑在西北的土地上吗?
连手走进家门,觉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空。于是没完没了地喝酒。喝到接近瓶底,其实是空气近了瓶底,连手的脸开始黄了起来,是从前额打的头。
连手想:我现在拥有了自由,有了自由,当然就意味着名正言顺地可以有新的连手。于是,去北灸哗叼车上多了一对儿连手。去广州的飞机上多了一双儿连手。连手像一只北方的狼,没有拘束地在原野上闯荡。
当然,有时连手也想他的旧房,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这时连手的脸就暗下来。如今,自己是跑四十道儿的人了,却没高没低的活着,仅是活着,像个流氓。
连手女人在和连手拉成帮子之前,站一家大商场的柜台,其实不做营业那行道,她穿得花枝招展,专供进楼的人们眺一眼。连手与她的认识,就在这一眼之间。
此后,连手女人和连手进鸡店吃鸡腿,喝烧酒,看热闹的录像,踩鼓点儿。有时他们躺在黄河边上,望飞过对岸的大雁,连手觉得有意思。有意思。于是他们回到屋里,或这样,或那样。
终于有一天,天色是说不上来的味道,连手女人眉开眼笑,对连手柔柔地说:“娶我吧。”连手说:“行。但是得约法三章,咱们互不干涉内政,和平共处,我得有着自由。”连手女人说:“行!”
喜事当然是大办。大到什么程度,谁听后都会吓谁一跳,因为连手的腰包实在太硬了。几十辆小车浩浩荡荡,征服了全市的婚礼。
四
连手的旧房这时候已经到了南方,在那里住了下来。每天起早出门,抬头望云低头看水,她觉得这里有西北的云,西北的水。她在想西北呵!她常在夜里对月长叹。当她回家又拿了教本给孩子们讲地理课时,黑板上多出了个蜥蜴一样的图形,孩子们知道这就是甘肃呵。然而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皱纹格外清晰,尤其每当走过那石拱桥的时候。晚上,看电视时,她又经常关注西北的天气预报,仿佛要出远门。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是个干铁路的,不,准确地说,火车司机。
父亲经常不在家,她和弟弟陪着母亲过日子。她的性格像火车,和父亲一样倔。如今想起来西北挣大钱,犹如现在回南方,说走就走。她觉得自己像三毛一样悲壮,只是无法去那撒哈拉。也记得那次她在黄河桥头看日落,现在的连手当时他还不认识。连手和几个连手闹着玩,一翻身就从桥上掉了下去。那水其实是只老虎,只一口就将连手吞进去,这时桥上的行人吓呆了,她也呆了。人在呆的空儿时间就过得快,转眼间连手就上了岸。此后转眼间她和连手结了婚。记得结婚头一夜她和连手睡在热被窝里,连手捏着她的鼻子说:“那次跳河是他跟连手们之间打赌,显然这是有预谋的。此后,她什么也不记得了。此后就是生孩子,此后就是上法院,此后就坐火车回老家。
人啊人?人啊人!多不可思议。
太阳在天空哗啦啦响着。
手哟!
画家的名字是连手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连手看画不是为了欣赏,连手想用钱买尽世上的画,然后一幅幅地像拴表那样拴在有钱人的墙上。
画家经常穿灰色的风衣,戴很有风度的帽子。画家出外总是拎个包,包里不是笔就是纸的,但分量最重的还要算一块石头。那石头上用刀刻着画家,
不,准确些说是画家的名:李气候。这李气候三个字每当往四尺宣纸上一戳,递纸的人高兴,接纸的人高兴。画家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了连手。连手第二次结婚和连手女人没忘给画家打电话,画家着实给连手的婚礼增添了色彩。
拴在客厅里的那幅连手女人的肖像,就是出自画家之手。自后连手女人没忘再和画家来往,自后画家也没忘再和连手女人往来。
五
连手说病就病。连手没想到自己得的是这种病,见不得人。此时花钱已无济于事,生命垂危,连手脑子里也过电影片儿:一袋化肥。八百里秦川。两袋麦面。火车的喳喳声。脖子上吊个面袋站台子。只要性命不要革命的阶级敌人。一叠一叠的钞票。戴眼镜做生意。当然还有浙江姑娘。连手将要断气的三天里,眼前尽是白花、黄花、红花,还有绿花,在满世界飘荡。飘荡。
连手不记得爸妈啥样,只记得每年十月一日夜里,二爸在黄河边上烧一叠白纸,然后默默地坐着抽一根烟,然后默默地一把拉起自己,朝家里走。
在家里,连手吃饭极快,快得大人赶不上。饭后连手总要用细细的小手扣一阵牙齿,然后将扣下的东西极快地咽进肚里。连手还有老爱看锅的毛病,他看起锅来,直让人全身发麻,让人的头发不由竖起来。每到这时,二爸总是沉沉地“唉”一声。
连手怎么也想不出这病是从哪个女人那儿染上的,下身痛极了,连手放声呐喊,咒骂臭婊子、鬼婊子。此时,论说世上最恨女人的,怕要数连手第一,最看不起太多太多钱的,怕要数连手第一。
一幢充满洋味儿的白色小楼,楼前是两排人造理石贴成的方柱,柱顶缠满细长的青藤,阳光从上筛落下来,一块一块。间或有叶落下来被风推着走。
楼下客厅吊灯亮着,二十四小时都是这样,这是连手的业余爱好。地上是深绿色地毯,这是连手的旧房在家时布置的。连手也知道她爱绿色。后来,连手在外面无论带什么女人进家门,都得绕过绿地毯,为绕绿地毯,就得走侧门。这令那些女人们神秘。连手想,神秘归神秘,可你还得走侧门。再后来,连手的新妇人要过门了,没办法,连手让人连夜装潢了侧门,与此同时,那两扇门便长久地锁上了。
其实,连手的旧房与他离婚,这幢楼盖成没多日子。连手心里结着疙瘩,他怎么也想不透当年自己一贫如洗,她却毫不嫌弃,如今,自己的腰包胀了起来,她却走了。他在没人的时候轻轻长叹:人啊人!也许,世界多了这些长叹,就多了许多魔力,也许,这些缺憾,是永恒的。
旧房喜欢过去的连手,单纯的可爱,不谙世事。大约是连手读过旧房的《三国演义》,并说今后要用于经营。果然时间不长,连手变化了起来,连手越来越发迹,旧房越来越悲哀。说也奇怪,每到夜深人静,旧房翻几个身儿,觉着自己总不对味儿,自己那时来北方,不就是要挣大钱,梦想创立实业,用实业救人救己吗。当然,读过前面说的日本人写的那本书后,当她情绪膨胀的时候,还发狠地想过将来要救国呢!
说去,旧房就去。去得不经意,犹如就近旅游,犹如出门晒太阳。连手感到吃惊,你爱书,我没忘记给你设计书房,你要写,关起门写就是,看来,自己并不了解这位浙江姑娘。浙江姑娘。
在有病的这些日子里,趁新妇人不在的时候,他打开那扇正门,让它透透气,见见阳光。他在那地毯上坐一阵,然后将烟一捏,叫个出租车,去火车站,然后,在月台上走走。
画家踩完鼓点,就送连手女人,就走原道儿,就多出那故事。画家到了自家门口,站一小回,便伸手摸钥匙,便朝孔里放钥匙,钥匙便又是转不动,于是他摸出一张早晨卖画得来的“大团结”,像投币一样,朝门缝塞了进去。
这回,“团结”退到了原位,钥匙仍转不动,他迟疑了一下,又摸出一张,一同放了进去,又退到了原位。画家望了一眼空空的走廊,透过窗户看见深深的夜色,觉得一阵恐惧,于是掏出早晨那一叠“大团结”,朝里塞去,这回,他听见门里“哇”的一声,女人哭了起来,画家像只木鸡。
连手女人经过长廊,一串干枯的葡萄叶子在她肩上撞了一下,她不由得一惊,她轻轻转开门把,今晚客厅里却出奇的黑,她又一惊,待她快步登上楼梯,只见走廊里灯光明亮,丈夫的一位称作诗人的连手在卧室门口站立,表情没有滋味,连手女人知道丈夫走了,这回永远地走了。
只是翌日寄给亲友和贴在大门口的那张讣告,是分段的,用诗的语言撰写的。
那一天又落了一场大雪。
清水河
中国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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