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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城里过年

时间:2023-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杜永无有一男三女。三个月后大肚押了一车皮把柄过去,谁知货到地头死,对方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把价格压到了最低限度。在生产队时因为子女多,年年超支。腊月二十,他接到了大肚的电话,说自己春节值班,没空回家,要两老去广州过年。永有和老伴去年也是去广州过的年。

去城里过年

杜永无和杜永有是亲生兄弟。杜永无比杜永有大两岁多一点,杜永有从不叫他一声哥,而是直呼其名;杜永有比杜永无小两岁多一点,杜永无从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为大弟。如今,永无和永有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相互之间的称呼却一直没有改变。

龙生九子,其子各异。有成龙的,也有成蛇的。在杜家的众子女当中,永有是当之无愧的龙子。和永有相比,永无虽还不沦落到蛇的地步,但算不上龙,是介乎龙与蛇之间那种不成器的东西。

永无是家中的老大,出生于1943年,从母亲怀上他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他一生劳碌困苦的命运。他没有跨过学校的门槛,十岁起便跟随父亲一道为一群哇哇待哺的弟妹土里刨食。解放后,在漫长的30年的集体大家庭里,他连生产队的贫协主席之类的职务都没当过,勾头勾脑默默无闻就过了大半辈子。

杜永无有一男三女。如今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杜如河在1999年的时候跟随他的堂兄永有的儿子大肚南下广东打工,先在大肚开的木把柄厂里干活,因受不了大肚的白眼,先后转了几个厂子。终因和他的父亲一样木讷老实而干不下去,最后辗转到城郊为那些城市边缘亦商亦农的人家承包鱼塘。回归到土地上,稳稳当当地干了下来。2001年把老婆孩子接了出去,将家里的四亩水田三亩山地连同做人子人媳的那份责任一道丢给了永无老两口。于是,从那后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便像两头瘦骨嶙峋的老牛似的毫无怨言地在田地里默默地耕耘。前年,杜如河在外承包鱼塘可能赚了些钱,每月定期给两位老人寄来一百块钱,并多次写信叫老人把四亩水田租出去让人种,坐享黄谷白米。可永无舍不得。他觉得侍弄了几十年的田地就像让他骑了几十的老婆那样,让他转给别人耕种他是断断舍不得的。为这,他的弟弟永有就常常当面教育他。贱命!你翻禾蔸能发财!永无无言以对,只是讪讪地笑着。

永有有资格教育哥哥。他出生于1945年,解放后便进学校读书,直读到完小毕业。60年代末,进公社中学当了两年多贫下中农驻进学校代表,简称贫驻代表,生产队记工分,吃了两年松活饭。70年代回到生产队当了十多年的政治队长,每天不是开会就是参观学习,或者在田头地角溜溜跶跶发号施令。当了一辈子农民,却始终和土地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和永无不同,永有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嫁人成家。儿子叫杜如海,因为从小能吃,得了个大肚的绰号。和他父亲一样,大肚活络机灵,属农村中红鼻子阶层。1992年,大肚与两个乡党向农行贷款四万元,在本地办了个木把柄加工厂,专门生产各种生产工具的木把柄。当年接了一单生意,与东北某厂签订了一份30万支铁铲把的合同。质量、规格、交货日期订得丁是丁卯是卯。三个月后大肚押了一车皮把柄过去,谁知货到地头死,对方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把价格压到了最低限度。大肚一气之下,一把将合同书撕碎,将30万支木把柄当劈柴卖给了东北老乡,直亏得血本无归。后来,贷款到期,农行追得紧,大肚便脚底抹油,逃到广东顺德,在一家家具厂打工躲债。不到两年,竟说动老板,转产木把柄,生意竟十分顺溜。一路做下来,成立了公司,先后在广州、佛山、番禺几个城市开了分厂。

大肚很快连本带息还清了农行的贷款。那肚皮也日益见大,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肚。偶尔回乡一转,开辆奔驰,前呼后拥。他把老婆孩子接到广东去后,每个月给父母寄回1500块钱做生活费。永有把自家的田统统对外出租,六月天也穿着鞋袜在村街上这里走走那里坐坐。碰上没有钱买油盐的街坊他随便甩出去十块八块,从来不要人家还。村里有修路架桥成立戏班子的公益事业,他便捐上百把两百块。因他的慷慨大方加上老队长的身份,在村里就成为一个很有分量的人物。前年,他的儿子又给村校捐了五万元建学生食堂,这样一来,连村干部对他也毕恭毕敬了。

永有从小打心眼里就不大看得起他的亲哥哥永无。永无年轻时力大无比,两百斤的担子放到肩上他能一口气不换肩走上三五里地。可空有一身牛力气,家中的境况却怎么也赶不上别人。在生产队时因为子女多,年年超支。分田到户后,子女又一个个长大成人,嫁人的嫁人,外出打工的外出打工,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得自己拱起屁股早出晚归在田地里摸索。别家建房的建房,买耕田机的买耕田机,可他家连一台微型打米机都没添置,每每早起,便从他家那栋低矮的瓦屋里传来哐啷哐啷的舂米声。每每这时,永有心里就发一声感叹:永无永无,你什么时候能过上两天好日子!

看不起归看不起,毕竟亲生兄弟血浓于水,这些年来,永有没少在坎儿上帮过永无。他当队长的时候自不必说,去年,永无的老伴从山上背猪菜回家,天雨路滑,摔了一跤,将腰骨摔断,到乡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的院,然后回家请草医治疗了一个多月,前后花了近两千元钱的医疗费。永有二话没说,给永无送去了一千块钱。平日里,自己有些好酒好菜,他总没忘记他的亲哥嫂。他常常对永无说,有我吃的,就不愁没有你喝的。永无和老伴平时与永有的闲谈中有意无意就流露出对永有的感激之情,永有听了就觉得心里非常受用。

可自从永无的儿子杜如河寄钱回家的第一个月起,永有心里就有些不大高兴,连他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一次在饭桌上,喝了几杯酒后他对永无说,听说如河现在也每个月给你寄钱了?你呀,什么名字不好起,起了个杜如河,他能发财吗,如河如河,那河终归是要流到海里去的。每月一百块,塞牙缝都不够!

永有非常非常满意眼下自己这种生活,满意得不得了。凭他过去当队长的经验判断,他现在的日子比当年的公社书记还要舒服上十到二十倍。当年的公社书记的工资不过五六十块钱一个月,又不像现在的书记那样有许多黑色灰色收入,当年的书记每天还得穿上草鞋戴上草帽步行下乡,要和农民搞三同,还要想许多脑子痛的事情。他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愁,每月一千多块,不够还可以打电话要儿子追加(这是儿子说过的话,可他从来不需要追加)。他对当年的县长不了解,他思忖当年的县长也比他现在强不到哪里去。

腊月二十,他接到了大肚的电话,说自己春节值班,没空回家,要两老去广州过年。照永有的本意,他是不想外出过年的,可一来他一向不大敢违拗儿子大肚的意志,二来到城里过年,在农村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所以,犹豫了一下,他便在电话里答应了儿子的要求。

永有和老伴去年也是去广州过的年。他的老伴上车二十分钟后便开始呕吐,一路吐到广州,直吐得天昏地黑直翻白眼。弄得如今见了公路也想吐。因此,她是断不会再去遭这分活罪的。两老商量好了,老伴去不用坐车的女儿家过年,永有下广州过年。

正巧,杜如河也写信回家,要两位老人趁过年之机到城里走走开开眼界。信中说今年承包鱼塘得了近五万块钱,本想回家过个欢喜年,怎奈第一批鱼苗刚刚下水,得精心侍候,走不开人。何况两位老人都六十多岁了,趁现在还走得动,何不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儿子随信汇来六百块钱,说是给两老做下广州的路费。

接到信,永无老两口既激动又感动。感动的是儿子儿媳这份孝心。一年四季,两位老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地里扒挠,承担着本属于儿子和媳妇的劳作。有时累急了心里难免有些埋怨情绪,现在收到了儿子媳妇这样一份孝心,就是累死也值了!激动的是感受到一种美好的东西即将来临,就觉得今后的每一个日子都很有盼头。永无平日里看见永有三天两头跑县城,一年几次下广州,带回大包小包好东西和一大堆新鲜事,嘴里不说他还是蛮眼热的,这回轮到自己有这样的福分了,他心里怎能不激动!

于是,老两口商了又商议了又议,最后定了下来,去城里过年!动身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四。永无就天天晚上睡不着,度日如年地掰着指头数日子。可谁知好不容易熬到腊月二十二日,老伴突然变卦,她不去了,让老头子一个人去。她要省下二百元钱买猪苗。不管永无如何苦口婆心甚至差点动起手来,老伴咬紧牙根就两个字:不去。

不去拉倒。永无就去找永有。永有从知道永无要去城里过年的时候起,心里就不大高兴。认为永无纯粹是荒唐,是吃饱了撑的。他本不想和永无一道进城的,但又怕永无真的不识路万一出个三长两短他也不好过,因此就百般无奈地答应了带永无同路下广州。

于是,腊月二十四日永无和永有就在村门口上了车,急奔县城。本想到县城后直搭长途班车下广州的,可春运期间人满为患,当天下广州的车票卖完了。便只得在县城挨了一夜。

买好第二天的车票后,永有拖着永无轻车熟路地钻进了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肥肥胖胖的老板娘非常热情地迎出来给他们接过行李,嘴里不停地和永有打情骂俏。

还有好一点的窝么,永有拍了一下老板娘的屁股问,那些邋里邋遢的赖抱鸡窝你可别拿来骗人啊。

老板娘格格地笑了,晓得你这骚公鸡要来,帮你俩留了个二十块的好窝。

一听是二十块永无心里就有些发急。可永有价都不还,掏出一百块钱拍在了柜台上。哥俩就这样住进了这个叫做归去来的小旅馆里。

房间是双人间,床铺十分干净,有彩电、卫生间等设施。一进房,永有直溜溜地往床上一躺,蒙上被子很快便睡了去。永无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进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想打开电视又怕吵了永有,索性带上门来到楼下。

归去来坐落在汽车站后面的一条小街里,被人们称为后街。后街不算长,但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临街的门面大部分是发廊、足浴中心、桑拿城、KTV之类供人们休闲的场所。也有饭店、粉店、包子店铺面。

永无一路闲走一路就被各类门面的姑娘们招呼着,有拉他吃饭的,有要他洗头的,一个个笑容满面莺声燕语,比他的亲戚还热情。他心里就生出了许多感动,毕竟是城里人有文化明白事理,对老人是多么的尊重。

心里受用,永无就一路走下去。走出后街,就转到了大街上。但见车水马龙,人流如蚁。1958年送喜报的时候永无到过一次县城。当时是送一个亩产三百二十万斤粮食的喜报,全大队青年男女一路敲锣打鼓扭着秧歌吹着唢呐进城。永无不会敲锣更不会扭秧歌,就挑一大担披红挂彩的谷子走在队伍中间。两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根本没空看城里的景致。只记得有一座石拱桥,还有两座洋房,一条长长的石板街穿城而过。可现在永无怎么也找不见那座石拱桥和那条青石街了。眼前四处是宽敞的水泥马路,四处是高楼大厦。走到一个大圆盘前,但见几条路口绞在一起。永无为了记准方向,看清了四周的地形,沿着城中最热闹的大街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条宽阔的大街,街两旁整齐划一地种着一种永无叫不出名的绿树。树不高,青翠欲滴,树冠修剪得十分整齐。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永无因贪看景致,时不时被路人撞得趔趔趄趄。

永无走在花砖铺就的人行道上,心里直纳闷,城里怎么这么多人?他们走来走去的到底在干什么?他们不要种田不要种地不要砍山种果?看他们一个个悠然自得的样子,肯定是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有钱用。整天在这街上闲逛,他们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他们都像永有一样有一个在外当老板的儿子每月给他们寄来一千多块钱?

走到大街的尽头,便见几株高大的榕树。榕树永无认得,他们村口就有一株,据老人说是老祖宗进村时栽下的,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树根犬牙交错,树冠有几座房子那么大。闲来无事,村民们便在树下讲古谈白,从地下突兀出来的树根被人们坐得泛红发亮。永无已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几年没去树下坐过了。他不是不想去,是没有那个空闲。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里吃过饭倒头就睡,哪还有神气去树下闲坐听古!

眼前这几株古榕树不比村里的小。一株连着一株,青幽幽地覆盖好大一片空地。树下假山喷池,池边一溜摆放许多水泥桌凳。有许多人或站或坐围在榕树下。永无走近,就听幽幽的歌声传来。原来有人在唱山歌。一张水泥桌上摆了几个话筒,七八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男女在对着话筒哥呀妹呀地唱得起劲。榕树的另一块空地上,一群老女人在披红挂绿地跳舞。

永无在僻静处找一张凳子坐下,静心听起歌来。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听歌,可自己从来不唱。如今虽然老了,仍然喜欢热闹喜欢听歌。只是这些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赚钱去了,农村再也没人唱歌没人学歌了。他心里感慨,想不到在农村几乎绝迹了的山歌在城里倒兴起来了。城里人真说不清楚,十年前乡下人吃蚂蚱城里人大惊小怪,如今乡下人改吃肉了蚂蚱倒上了城里人的餐桌;十年前乡下人用篾片揩屁股城里人用来做牙笺,现在乡下人改用纸抹屁股城里人却用纸来抹嘴巴了。永无虽坐在离歌台较远的地方,但麦无克风传来的歌声字字句句听得清晰。他听着听着便渐渐进入佳境。这时,一个女声唱道:

哥你生来好逍闲

不种地来不种田

一年到头有钱用

四季不愁吃和穿

永无无端为这首山歌感慨。看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年纪大都和他相差无几,一个个一副怡然自得无忧无虑的样子。他们曾几何时脱下鞋袜下过大田,什么时候愁过吃穿!还有那边那伙跳舞的女人,如果家中的米缸见底了的话,她们难道还有心思在这里跳舞!她们和自己的老婆子年纪相仿,难道就不要在家煮潲喂猪砍柴煮饭?每天跳舞能跳出钱跳出米来!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伴。老伴和他同年,今年63岁了,双眼患有老年白内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可每天天一亮就满山打滚,天黑了才脚高脚低地进屋,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做家务,夜夜熬到后半夜才上床睡觉。自从儿媳也跟着儿子外出打工后,她便替自己挑起了半个家。除了上床睡觉平时里连打个屁都抽不出空闲来。每日里高强度劳作,是块生铁也会被磨坏了,何况是骨肉做的身子!眼见得这两年老婆子的腰也勾了背也驼头发也白了。永无曾无数次想过要好好待她,可又不知该怎样做也没有时间来做。

永无边听歌边胡思乱想,不知怎么竟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微黑,听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走完了。他一激灵,吓了一跳,赶紧从凳子上跳起,急匆匆顺着原路往回走,还没走到大圆盘边,突然一辆三马车吱的一声在身边停下。他吓了一跳,赶忙往路边一闪。只见永有从车上跳下,劈头盖脸将他好一阵数落后,将他拉上车子。

坐到车上,永有还是不停地唠叨,说永无出门也不打声招呼,害得他租了辆三马车跑遍了整个县城,足足找了一个小时。最后一句话是走失你你活该。

永无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勾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任凭永有数落。大约五分钟过去,车子停了下来。永无下车一看,原来回到了他们住宿的旅馆楼下。

永有阴着脸带永无去吃晚饭。他们走进旅馆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小厅里热气腾腾,有几桌人正围在圆桌前吃火锅。永无跟着永有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前坐下,服务员立即拿着菜单凑了上来,满面笑容地问他们吃什么菜。

永有不大耐烦地说不要问不要问,按老惯例好了。服务员转过头,嫣然一笑,是大叔啊,喝茶等会,马上上菜。

永无想问菜价,但又怕永有不高兴。照他的想法,出门在外,每顿一碗米粉已经是够奢侈的了。他这辈子最爱吃的就是米粉。想当年在生产队送公粮的时候,到了公社粮所,交了公粮,找个搭档,每人出四分钱,买一碗八分钱的素粉,一人一半,泡上从家里带来的冷饭,就吃上了人间美味。那时村里还没通公路,送公粮全靠肩挑背驮。送一年公粮,前后要七八天时间,他每年也就敢吃上这么一次。如今改革开放,他们村也有了米粉快餐店,但他只有逢年过节或感冒发痧吃不下饭的时候才舍得吃上一碗。两块钱一碗的米粉还不够他两嘟噜,吃着心里发痛。

菜上来了,是火锅。有猪肝粉肠肥肉瘦肉,还有一盘豆腐圆子,一大锅。开了火,香气扑鼻。永无就感觉两腮冒出了口水了。咕噜一声,他很响地把唾液吞了下去。

自始至终,永有一句话也不说。永无知道永有还在生自己的气,于是讨好地问,大弟,这么多菜得花多少钱?

不多,五十块。永有硬硬地答了一句。

永无打了个冷战,就想拉尿。五十块!哪里是吃饭,分明是吃龙王爷的脑浆水!他摸摸索索走进卫生间拉尿,却怎么也拉不出。他赌气地把老东西收回裤裆里,心想,豁出去了,就这一顿!身上还有三百块钱呢,吃一辈子稀饭屙它一回硬屎罢!

回到桌边,永有已斟上酒。酒是瓶装的,永无叫不上名,只觉得香气扑鼻。

酒过三巡,永有脸上阴转晴天。他不大吃菜,尽往永无碗中夹。永无心想反正是花了钱的,就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直吃得饱嗝连天臭屁不断。一大锅菜很快便被他吃了个锅底朝天。

结账的时候,永无摸摸索索地掏出五十块钱给永有,永有把钱往桌上一丢说,留着吧你,路上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永无还想推让,见永有真有些不高兴了,只得把钱收进荷包里。

走出饭店门口,永无脚下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瓶装酒蛮香蛮爽口,只是越喝多越醉人,永无心想。好在没几步就到了他们住宿的小旅馆里。刚走进大厅,突然有一个礻旦胸露背的女孩从里间跑出,一声尖叫,杜哥来了!一把拖住永有就往里走去。永无正在惊异,又从屏风后转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半推半搡地架着他朝一条通道深处走去。

干什么干什么?永无被推得踉踉跄跄。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啊,你喝醉了,让你好好休息。女的喜眉喜眼,声音甜甜的。

我的床铺在楼上啊。

没关系,楼上楼下一个样。那女的力气很大。不一会儿便架着他到了通道的尽头,架进一个小小的房间里。

小房间里安有一盏红灯泡,发出玫瑰色的暧昧的光。女的将永无按在一张小床上坐下,给他端上茶来,然后半倚半靠地坐在他身边,那酥软的胸紧紧贴着他的肩膀,永无只觉得香气扑鼻,心就有些迷乱。

我给你按摩吧,女的娇声娇气地说。然后就轻轻地给他揉肩。永无心想,怪不得每夜收二十块钱,原来还帮扯痧夹背。既然交了钱,不夹白不夹。于是半闭上眼,任那女的在自己身上摩搓。身心就像一点点被融化一样,变得轻飘飘的。

姑娘让他躺下,为他按摩大腿。只几下,那手就突然伸进他的胯裆里,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永无只觉得腾地一下,一把火就烧遍了他的全身。老东西也不要脸地在姑娘的手中昂首挺胸站了起来。永无本能的一声嚎叫,从床上一跃而起,拔腿跑出房间,顺着楼梯跑回自己的房里。

拴紧门,永无的心还狂跳不已。在家的时候听年轻人谈论这类事,他还将信将疑。想不到这回真让自己碰上了。听村里年轻人说,这种事一旦做下来,至少得花五十块钱。永无直拍胸口,暗自庆幸自己跑得快,总算没有破财。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永无脱衣上床睡觉。对面床上空空的,永有还没有上来。他在家时曾听人说过永有每月必上县城一趟,说是来唱山歌,其实是来干坏事的。永无以前将信将疑,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永无睡不着。回忆刚才那一幕,浑身就热燥难当。那姑娘多年轻啊,可能比自己的外孙女还小。可她牙齿闪闪发亮,脸蛋又嫩又白,胸又酥又软,温热温热地靠在自己肩上。如果自己不跑开,将会有怎样美妙的事情发生?只是,五十块钱啊,够他和老婆子吃一年的油盐了。想想让人心疼。

永无关上灯,甚至用被子蒙上头,可是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刚才那一幕老是在折磨他,他心里便生出隐隐的悔意。不就是五十块钱么!想想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累了一辈子,累出的钱米也不知有几百个五十块了,五十块钱也就是一百斤毛谷的价,就当崩了一块地淹了一块田!那姑娘如果敢追到我房里来,我就豁出去了!我就把她干掉,然后大大方方地从荷包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她。这样一想,他就走到门边拉开门闩,然后再回到床上躺下。

躺下后,永无专心致意地等待敲门声。等着等着就有朦朦胧胧的睡意。正待睡去,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一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他还没跑到门边,白天他见到的那肥肥胖胖的老板娘已推门进来了。

不好了不好了,老板娘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你那朋友出事了。

朋友?什么朋友?永无给弄糊涂了。

就是和你一道来的那个永有。

那是我大弟。

你大弟他被派出所抓走了!

什么什么?

你大弟他刚才在楼下和那女的让派出所治安队给抓走了!

永无一慌神,一屁股跌坐床上。

从老板娘那里弄清方位后,永无一路问着一路走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在一条巷子口,两扇铁门紧闭着。已是午夜时分,街上静悄悄没见几个人影,有亮晃晃的光线从铁门缝中筛出。永无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敲门。许久,铁门哐的一声打开了个小洞,一个穿警服的小伙子有些凶狠地问,干什么的?

我找杜永有。永无努力克制自己,声音还是颤颤的。

杜永有?小伙子思忖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们这里没有个杜永有。

是刚刚被你们抓来的。

警察露出了冷笑,哼,你说的是那老嫖客。不让见,你等着。咔的一声,小门洞紧紧关上了。

永无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卡住一样。他知道什么叫嫖客,知道新社会里做嫖客是犯罪的。大弟这回犯大了!他急得六神无主,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派出所门前转来转去,一筹莫展。

已是后半夜了,路上再也见不到一个行人,只有腊月的风又硬又冷地从街道上穿过。他想,警察让他等他就耐心等吧,他无论如何得见见永有。

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更冷了。永无坐到屋檐下的石阶上,心里又焦急又无奈。你个永有啊,你是耗子吃满三斗六了!别人说你嫖我还不信,这下好了,你嫖到牢里来了!你七老八十的人嫖个什么劲!永无对他的这个亲弟弟了解得比谁都透彻,他百样都好,就是在女人的事上像是狗永远改不了吃屎一样,他永远也改不掉他的秉性的。

1965年,永无22岁,到了娶亲成家的时候。母亲托人替他说合了距他们村40多里路的大山里的一位姑娘,名叫梁桂兰。梁桂兰比永无小两岁,自小没有母亲,粗活细活样样在行,18岁上出落成里外一把好手。是九村十八寨的一个大美人。

永无记得是在二月下旬还未插秧的日子,梁桂兰和媒人一道上门相亲。永无的母亲喜滋滋地办了一桌饭菜招待贵客。饭桌上,永无因为害羞只顾低头扒饭,连正眼也不敢看梁桂兰。永有则谈笑风生,不停地为梁桂兰夹菜。把一顿饭吃出了浓浓的味道。

永无对梁桂兰是十二分的满意,父母更是喜欢。于是在饭桌上母亲就和媒人说定,永无和梁桂兰的婚事定在当年的冬季,具体日子到时再说。

八月,媒人就登了几次永无的家门。每次来都和母亲躲在灶房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然后就长吁短叹。媒人几次走下来,永无终于得知,梁桂兰急着要过门。

永无觉得蹊跷,便盘问母亲。母亲知道瞒他不过,只得真情相告,梁桂兰怀孕了,怀的是永有的孩子。

原来,自从梁桂兰登门相亲后,便让永有看中了。而梁桂兰在相亲那天将杜家兄弟一比较,也觉得弟弟无论相貌和口才都比哥哥强。于是永有瞒着家人常往山里走动,梁桂兰自是欢喜。两人干柴遇烈火,竟做出了未婚先孕的大逆不道的事。

于是,梁桂兰成了永有的老婆,成为永无名正言顺的弟媳妇。这事在当时成了当地的头等新闻。反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永无的父母亲别扭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可对永无的伤害却不浅。那段时间,永无吃不香睡不着,做什么事都不理手。他想恨永有,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同在一个饭锅里舀饭长大,永无从小就呵护着他,迁就着他,兄弟俩亲密无间。难道还为一个女人坏了亲兄弟的情分!他想恨梁桂兰,却又找不出恨的理由。梁桂兰嫁到杜家后,对他是百般的敬爱,帮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端洗脸水倒洗脚水。整天挺着个大肚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上一声大哥下一声大哥叫得又甜蜜又诚恳。他怎么能恨得起来!

永无在派出所门口坐着,心一会儿悠忽掉进万丈深渊,一会儿又飘上云天里。他一辈子老实本分,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他不知道永有这会在派出所里会怎样,也不知道这事到底犯了多重的罪。坐牢?判刑?枪毙?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永有这辈子算完了!他不禁十分悔恨,自己当时只顾逃跑,为什么就不去救永有!如果当时不是急慌慌地上楼,而是冲进去将永有拉出来,也就不会有这种后果了。永有是在自己的呵护下长大的。小的时候,永无本分懂事,从不招惹是非,可谁要是欺负了永有,他准会把对方揍个鼻青脸肿才罢休。

是自己害了永有。这个念头一经冒出来,便紧紧咬住了永无的心不放。兄弟俩同路出门,永有坐牢或枪毙了,自己却平平安安回去,他怎么向弟媳交代?怎么向如海交代?永无越想越觉得这事和自己有天大的干系,越想越觉得恨自己。他做出决定,广东不去了,天亮后马上回去,找村主任想办法救出永有来。

天边终于出现了一丝浓重的亮色,天快亮了。就在永无准备离开派出所门口赶去车站搭车回家的时候,铁门哐的一声打开了半边。只见永有勾着头从门里走了出来。

大弟啊大弟!永无带着哭声冲近前去一把将永有抱住。你没有事吧大弟!永无激动得泣不成声。

永有掰开永无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你不判刑坐牢吧?

啧啧,你真是!这种事也坐牢?不就罚点款!

罚款,罚多少?

千把块。永有轻描淡写地说。

永无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七点半钟,永无和永有准时搭上了开往广州的长途客运大巴上。一上车,永有就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永无贪看一路景色,不住地东张西望。外面下起了大雨,远处的山近处的水,一切都变得沉重而朦胧。

汽车驶出县城,驶出了一马平川的一大溜平地。突然一拐弯驶进了一派大山里,在山路上急急地盘旋,窗外的山也在眼前不停地转动。雨在斜斜地敲打着玻璃窗,唰唰唰唰。一路兴奋着的永无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是一阵尖利的惊呼把永无从梦中惊醒的。永无睁开眼,就尖锐地感到一阵失重感,整个人从高空中坠下。他什么也来不及细想,便本能地一把将永有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抱紧永有,在车上重重地摔了几个跟头之后,只听见天崩地裂一声巨响,他的脑袋嘭的一声重重撞在了一件硬物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永有是四天后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的。他艰难地睁开双眼,朦朦胧胧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张脸影影绰绰,他怎么也看不清楚。他费力集中自己的精力,使劲使自己的目光聚焦,眼前这张脸像是自己的儿子杜如海。

你大伯呢?永有嘴巴动了动,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他看见那张脸凑近他的嘴边,便再一次用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确实是杜如海,他的手臂上箍了一圈黑布。

永有闭上双眼,一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缓缓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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