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

1

段子其是我们的老师，但不是我们林荫镇的人，可能是从县城来的，也可能是从遥远的柳州来的。

坐在我身旁的玲珑对我哼一声，说，段老师从国外来。我不知道国外在哪里，就问国外比柳州远吗？玲珑的脸就往上仰起来，声调也提高了，说，那当然，比柳州远一万倍，不，远一亿倍呢。

我不知道一亿倍到底有多远，然而我相信国外一定比柳州远。我愿意相信玲珑的话。她爸原来是我们林荫镇的财政所所长，现在调到县城里当局长了，他爸到过国外，还从国外给她带回来很多玩具。我爸只到过柳州，只给我带回来一只香蕉。我一下子就把那只香蕉吃掉了，所以玲珑根本不相信我爸到过柳州。我为此很生我爸的气，为什么不从柳州给我带回来一只玩具而是一只香蕉。

现在我只能两眼巴巴地望着玲珑从书包里拿出一件又一件玩具，然后一一摆在桌面上。玲珑很少给我摸她的玩具，我们坐在一起都那么多日子了，只给我摸过一回。那天我妈给我买了一只棒棒糖，虽然我很想把那颗糖含在嘴里，结果却把它放进书包拿到学校送给玲珑。玲珑瞅了一眼我手中的那颗糖，说，我不吃这种糖，我妈说这糖不好，会长蛀牙的。然后想了一下说，那我让你摸一下玩具吧。

我就把手伸向她的玩具，只碰了一下就连忙缩了回来。玲珑就呵呵笑了，像王婆家里养的那只小母鸡在叫。小母鸡对我说，你真胆小，不是男子汉。我听了很不服气，说我一点也不胆小。玲珑说，那你连玩具都不敢摸。我说，我怕弄坏你的玩具。又说，你不信，我还敢告诉你一个秘密。

玲珑的眼睛就闪亮起来，那么大，像两只黑色的小太阳，说，快告诉我，是什么秘密。我看着她手中的玩具，说，那以后你要给我玩你的玩具。玲珑说，好，我只给你玩。

我就附在她耳朵边轻轻地说，段老师和一个男人吵架了。玲珑仰起脸对着我，两只眼睛巴眨着，没有说话。我又附在她耳边说，开始的时候他们抱在一起，相互咬嘴巴，可能是咬痛了，就吵架了，那男人还抓起一只瓶子摔在地上，叭的一声响就碎了。玲珑的脸又仰起来，说，真的吗？我有些得意了，说，我是亲眼看到的，骗你是小狗。

玲珑想了想说，那大人为什么要吵架，不吵不行吗？我说，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喜欢吵架，我爸我妈就经常吵架，可我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玲珑说她妈妈会哭鼻子。我说我妈妈也会哭鼻子。玲珑说大人为什么也会哭鼻子。我说我也不知道。玲玲就说，哼，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不，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知道我们家门前的那棵树是桃树。

玲珑把头一偏说，是吗？那真是桃树？我在她面前站了起来，用手伸过头顶，觉得还没有那棵桃树一般高，就跳了跳，说，比这还要高，还高呢。她说，那结果不？我说，结呢，好多好多，满树都是。

她的头又偏了一下，只是那两只黑太阳不再看我了，而是瞅着窗外。我也跟着瞅着窗外，那里只有几棵什么树，挨着站在阳光下，一点也不好看。我想不明白玲珑怎么喜欢看这些不好看的树。

这时玲珑回过头来瞅着我的脸，说，那我来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你问吧，我什么都比你懂。她却没有开口，只是偏着头站在那里瞅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有些像啄木鸟一样啄着我的眼睛，我都不知把眼睛藏在哪里好，就催着她说，你说啊？只要你想问的，我都能回答。

她点点头，然后咬了一下嘴唇，说，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

我想不到玲珑会问这么古怪的问题，不由得愣住了。我看到桃子熟了便会被人吃掉，从没见过桃子哭泣，桃子真的会哭泣吗？玲珑的小嘴巴翘了起来，说，你不知道了吧。

我不想在玲珑面前认输，那样她就不给我玩玩具了，就说我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玲珑说，那你说啊？我说，我现在不想说，明天你拿昨天的那只赛车玩具来给我玩，我就告诉你。她的小嘴巴又翘了起来说，哼，不懂就不懂，还装懂，不是好孩子，不跟你玩了。

玲珑又说不跟你玩了。很多人和我一样都不愿意听到这句话。事实上玲珑每天都会说上一两次，甚至还多。我们总是跟着她，因为她书包里装着许多没见过的玩具，我们都喜欢那些玩具。

玲珑常常翘着小嘴巴说那是她爸从国外买回来的。我们都不明白她爸为什么跑到国外去给她买玩具。那时候，她就会像只下蛋的小母鸡，高仰着头，说话的声音也像打乒乓球一样咣当咣当的响，说，我爸是所长嘛，所长知道吗？就是所里最大的官，哼，这都不懂。

我们还是不知道所长到底是干什么的。她斜着脑袋望着天空，说，所长就是到国外去买玩具的嘛。

我就想当所长真好，可以跑到比柳州远得多的国外去买玩具。我就回家对我爸说，爸，你也当所长吧。我爸没有说话，坐在那里狠狠地吸烟。他瞪了我一眼，目光如同两只从粪坑里钻出的苍蝇透过烟雾飞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我妈倒是说话了，说，就他？当所长？下辈子吧，当个厕所所长差不多。我爸就从凳子上倏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椅子，说，我操你妈。我爸就把那支未吸完的烟摔在地上，然后用脚用力地踩住，那半支烟就淹没在那只大脚下了。

我知道我爸不会当所长，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现在只有天天跟在玲珑身后，她高兴了就会拿玩具给我玩。

玲珑不是很容易高兴的，只有回答出了她的问题才会高兴，然后她才会给人玩她的玩具。我们都喜欢她提的问题，她的问题比老师的问题有趣得多，她的问题可以玩玩具，老师的问题只会弄得我们紧张。

要是谁回答出了玲珑的问题，她就会高兴地跳起来，说，你真聪明，我跟你玩。于是一整天，我们就会看到玲珑跟那个聪明人在一起，看到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件又一件的玩具摆在聪明人面前。玲珑的书包像只百宝箱，什么玩具都有。所以我们总是远远地跟在玲珑的身后，希望她会突然间提出一个问题，那样我们就可以抢着回答了，她一高兴我们就可以玩那些从很远地方买来的玩具了。

有一回，我答对了玲珑提出的问题。那天她望着天空半晌，忽然说教室为什么要有门，没有门不行吗？围在她身边的一大群人抢着回答，声音乱糟糟的。有的说有门才能进教室，有的说没有门就不能出去吃饭，有的说那是教室的嘴巴。玲玲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却一个劲地努着嘴说，不对，不对，一个也答不对。

我就站了起来说，我知道，因为晚上有月亮。

他们都不知道门是因为月亮而设的，而我知道。我爸常常很晚才回来，而且醉醺醺的，有时把我弄醒，我就看到一大片月光跟在他背后走了进来，后来他把门关上，月光一下子就不见了。

玲珑就从人群里跳了出来说，你真聪明，我跟你玩。大伙人就傻在一边望着我们俩手牵着手走到一边。那天我非常开心，放学回到家还哈哈地笑，我妈就问今天老师表扬你啦？我跳了起来，说，今天玲珑跟我一起玩呢。

现在玲珑却不理我了，走得远远的，在那里向我努着嘴。我忙走过去说，我知道的，真知道，小狗骗人。她说，哼，小林子你瞎吹牛，我再也不跟你玩了。她说着就跑开了，我看到她头上那两只一摇一摆的辫子，像一只生气的羊。我对着那只生气的羊大声地喊，我明天一定告诉你。她就回转身来，瞅着我，眼睛巴眨了几下，说，不许问段老师，也不许问别的老师。我说，我什么老师都不问。她说，那你明天来告诉我。

她的眼睛又巴眨一下，她的眼睛真漂亮。

2

放晚学的时候，我和玲珑站在铁门里等着各自的妈妈的到来。段子其老师就站在我们身边，正忙着把一个个小朋友交到他们的父母手里。她脸上的笑容在阳光里像朵春天里的花，好看极了。

我觉得段子其老师的裙子比她的笑容更好看。她穿着带格子的裙子，我们镇上没有多少人穿裙子，就算穿了也没有段子其老师好看。

段子其老师常常在黄昏的时候背着一只绿色的画夹像一尾鱼游过镇上那条唯一的街道，来到小河边，坐在草地上凝望，后来就有某一样东西出现在画夹上。

我们小镇上的风雨桥，鼓楼，木头做的房屋都一一出现在她的画里，我和玲珑连同我们身后的几棵什么树也出现在她的画上。我常常感到奇怪，段子其老师怎么会把这些能动和不能动的东西搬到画夹上？太神奇了。

段子其老师摸摸我的脑袋，说，画画一点也不神奇的，只要努力读书，学画，将来就能够把自己想画的全画到画上去。我就问她，那你想画什么的呢？段子其老师笑笑说，你这小子，问题还挺多，告诉你吧，我想画出美丽人生。我又问，那什么是美丽人生？段子其老师说，你这小鬼，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不愿意到长大了才知道什么是美丽人生，段子其老师却不说了，也没人告诉我答案，心想那可能就是出现在段子其老师画上的东西吧。我就想对段子其老师说把我们家门前的桃树也画上去，也让桃树成为美丽人生，结果我一直没有说。

现在又到放学的时候了，玲珑不跟我说话，看都不看我，令人泄气。

我想如果不告诉玲珑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她是不会和我说话的，也不会看我的。我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心里在想她为什么要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这个问题，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知道这些，知道这些有什么好，桃子好好的为什么要哭泣。

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去问我爸我妈的。他们都不是老师，我可以问他们，一定要弄清那个问题，不然的话玲珑就认为我瞎吹牛，再也不让我摸着那些从国外买回来的玩具了。

今天来接我的不是我妈，是我爸。我爸骑着一辆有些破旧的摩托车来到铁门外边。我爸的脸紧绷着，和那辆摩托车一样有些难看。我本来想问他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看他一脸破车的样子就不敢开口了，还是回家问我妈吧。

这时玲珑的妈妈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吱地一声停在铁门外，我看到她的脸挂满了笑容。我爸也看到了玲珑的妈妈脸上的笑容。我爸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笑容，只是那丝笑容比那辆破旧的摩托车还要难看。后来我爸叫了声，周主任。

玲珑的妈妈就说，啊，大林，你来接孩子啊。被叫做大林的我爸说，是啊。我爸的嘴巴又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我爸像抓西瓜一样把我抓起来搁在车上。这时，我听到玲珑说，妈，你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吗？我又听到玲珑的妈妈说，傻孩子，桃子不会哭泣的。玲珑说，不，桃子肯定会哭泣，林子知道，林子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他明天就告诉我。

于是我发现我爸和玲珑妈妈的目光一起向我望来，像几颗桃子砸在我的脸上，有些酸痛。我不敢看着他们，目光就掉落在地上，那里有几只细小的蚂蚁正在抬着一只比我手指头还大的蚕虫，缓慢地往前走。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玲珑，她妈妈的摩托车已经突突地响了，然后就开走了，越来越快，一下子就消失在我们镇上那条街道的尽头。

我对我爸说，爸爸，我们去追他们吧。我爸用鼻子回答我，只哼了一声。我爸好一阵子都没能把摩托车发动起来，就骂了一句，妈的，这死车。然后他下了车，踢了一下车子，车子就能发动了。我就说，爸，以后多踢它几脚。我爸却给了我一双大白眼。我不知道在哪说错了，缩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回到家，我妈没有展开双臂来抱着我。她站在阳台上抽烟，她的面前就是那棵桃树。桃树正在她面前结果。我从来没看到我妈抽过烟，她抽烟的样子很怪，我有些害怕。我准备问她的那些话全都从脑子里跑掉了。

我放下书包，从茶几上捡起一个苹果，是烂的，就把它抛进了垃圾篓里。我做完后就说，我把一个烂苹果抛进垃圾篓里了。于是我就坐在那里等待爸爸和妈妈的表扬，但是他们都没有说话。我感到奇怪，平时我这样做他们就表扬我，说我懂事，还给我讲故事。今天却没有，可能是我说的声音太小了吧，他们没有听到。我就大着声音说，我把烂苹果抛进垃圾篓了。这回他们都听到了，同时向我转过头望来。我看到了几道白光射来，身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便把目光调到了别处。

屋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墙角的电风扇在吱呀吱呀地转动。我知道不会有人告诉我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了，心里有些难过，就走到屋外的石阶上坐下。那棵桃树完完全全出现在我眼里了。这时夕阳正映在桃树上，树叶在闪着光，那些桃子在叶丛里若隐若现，一点也不像要哭的样子。我叹了一口气，就看着地上的蚂蚁。我看到几只小蚂蚁正在爬行，想它们正放学回家。

我不愿意看着蚂蚁了，就站起来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前边不远处是一条马路。那条马路比小镇上的那条街宽多了，一会儿驰过一辆车，一会儿又驰过一辆车，远远而来，又远远而去。

我以前坐在小土坡上看到的不是这条比小镇上的街道还宽的马路，而是一块比我们学校的操场还大的水塘。水溏里有很多鱼游来游去，久不久就冒出嘴巴在水面上吐泡泡。我常常从王婆家那里偷来一些喂鸡的玉米，抛进水塘去，那些鱼就高兴了，抢着吃。我担心它们会打起架来，站在那里喊着别抢别抢，都有的，能吃得到的。

后来它们还是打起架来了。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我跟着我妈来到水塘边玩，我把手中的一块饼干抛到水塘里，一群鱼游过来抢着那块饼干，在水面上叭叭地翻出白肚皮。我听到有条鱼吱吱地哭了，想它一定被别的鱼打了，受伤了，心里一急呜的哭起来。

我妈抱起我，说，你怎么哭了？我哭着说，是水塘里的鱼哭了。我妈呵呵笑了一下，说，傻孩子，鱼不会哭的，鱼没有眼泪。

鱼不会哭的吗？它没有眼泪？有眼睛怎么会没有眼泪？我越想越觉得我妈的话不可信，明明听见有条鱼发出了吱吱的声音，难道那是笑声？

不久后，水塘就消失了。那是一架差不多有我们家一样高的推土机，轰隆轰隆地把大堆大堆的土石填到水塘里，很快就填平了。不到一年时间，水塘就变成了一条马路，塘里的鱼就变成了马路上的汽车，鱼发出的吱吱声就变成了刺耳的喇叭声。

我问过段子其老师，为什么不画水塘里的鱼。她看了看我，说，你喜欢鱼吗？我点点头，我喜欢水塘里的鱼。几天后她就送给我一张画，上边是那个消失了的水塘，里面游着几条鱼，它们在水中做游戏。从那时开始，我觉得画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可以把消失的东西画回来。

然而几天之后，我就觉得段子其老师给我的那张画少了点什么，想了想，说，老师你帮我把推土机画上吧，推土机把水塘全填平了，鱼也不见了。

段子其老师看了看我，就把那张画拿去了，再也没有还给我，可能是她生气了。我想段子其老师是不喜欢鱼的，她喜欢马路，虽然她像条鱼，不像马路。我在那个小土坡上经常看见她站在马路旁等待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从什么地方坐着车从那条马路上来的。

那个傍晚，我又看到段子其老师站在马路边，脸上挂着的好像是笑，又好像不是笑。我知道她一定又在等待着那个和她咬嘴巴和她吵架的男人。我不怎么喜欢那男人，那男人戴着眼镜一点也不好看，像只老鼠，我害怕老鼠。

我不再看着站立在路边的段子其老师，把目光抛得远远的，看到远处的山有些迷蒙，山脚下有几头黄牛慢悠悠地顺着田间小路走来，西斜的夕阳在它们背上跳动，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禾苗，然后是一座风雨桥，桥下是流水，有个老人静坐在河边垂钓，最后映进眼帘的就是这条马路。

这条马路横看竖看，都不如水溏好看，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要把好好的一块水溏变成一条马路。

这时候一辆班车在马路上停下来了，车门开了，那个男人像条鱼一样游了出来，段子其老师就挽着那个男人的手向小镇上的那条街道走去，给我留下两条瘦长的身影，如同两只放大了的铅笔。

他们消失在街道上之后，我发现一切都是空荡荡的，天空上没有云，马路上也没有什么车，偶尔有一辆车开过来，停都没停就从眼前奔走了，快得连我眼睛都追不上，似乎我的眼睛会把它吃一样。我在心里笑，傻瓜，我的眼睛又不是嘴巴能吃掉你吗？

后来我的目光看到了玲珑。她的脑袋出现在窗户上，那是她家的新房子的窗户，挨在马路的对面，是用砖头做成的房子，不像我们家用木头做成的，墙壁还洁白得如同抹上一层雪。我想叫一下玲珑，结果没有叫，因为我还不明白她想知道的问题。

夕阳隐去的时候，玲珑的脸也从那扇窗户消失了，我想她可能坐在她们家的沙发上看动画片，对，动画片到了，该回去看电视了。那样我爸我妈还会告诉我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的。他们是大人，一定知道这个问题，大人们连天上有几颗太阳都知道，还有什么不知道呢？

3

我跑到楼底的时候，我爸我妈的声音从那扇有些破烂的窗户传出来，如同两面旗帜在风中哗啦哗啦作响。往常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围在桌子旁吃晚饭，我爸我妈还会发出和电视一样响的笑声，现在他们没有发出笑声，只是比赛似的说话，一个声音盖过另一个声音。我站在那里听了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居然没有说到桃子，一句也没有。

我不愿意听他们的话了，用手捂住耳朵，那些话就像小虫子一样往里钻。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便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向那棵桃树抛去，石头还没砸到桃树就掉到地上。

我又捡起一只石头，正想砸去，屋里传来嘭的一声响。我猜想一定是什么东西破裂了，我没有去看究竟是什么东西破裂了，破裂了的东西看了也没用，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于是把手中的那颗石子抛出去，想让石头砸中桃树，桃子痛了就会呜呜地哭。

石子终于砸中了目标，桃树却没事一样站在那里对我不理不睬，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我感到有些难过，不知道怎样才能听到桃子哭泣。这时候，倒是从屋里传出了哭声。

我扭头回去，看到我妈提着一只灰色皮箱从屋里走出来，她的泪从脸上一直往下掉。我妈哪里痛了，这么呜呜地哭？她又不是桃树，我又没有砸着她，怎么会痛呢？怎么会哭呢？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就在我身边俯下身来。我就说，妈，你怎么哭了，你又不是桃子。我妈愣了一下，哭声立即断了，两只眼睛望着我。忽然又哗啦一下哭起来，哭声更加响亮，像夜里的月光。我妈就拖着皮箱带着月光一样的哭声走过我面前。我看到她在路边回头望来，一只手还捂住嘴。后来她就拦住一辆车，接着连人和包一起装进车里，车子就开走了。

那辆车子消失后，我感到很饿了，就走进屋去。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家的电视破碎了，地板上全是电视机的碎片。我看到一块碎片像一只恐龙蛋，就捡起来说，爸，这是恐龙蛋。

我爸不理我，他坐在椅子上抽烟，烟雾大团大团地飘起来，不像往常吐出鱼嘴一样的圆圈。我想说那不像圆圈，话一出口却成了爸我饿了。我爸就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一眼，我发现他的眼珠子白的比黑的多得多，让人害怕。我又说，爸我饿了，咱们吃饭吧。我爸说，到碗柜里找吃的吧。

我就去打开碗柜。我们的碗柜很难打开，我妈对我爸说了好几回要修一修碗柜，不知道修了没有，现在还这么难打开，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碗柜弄开。我掏出两根黄瓜，三个洋葱和一包方便面，里面就只剩下几只碗了，显得空荡荡的，被掏空内脏的猪就是那个样子。

我望着这些东西说，爸，这里没有我要吃的。我爸抬了一下眼，就把手中的烟往地板上砸去，烟头便在地上迸溅出小小的火星，接着我爸用脚踩着那支烟头。我爸的脚那么大，烟很快就灭了。我想如果我爸用那只脚踩着我的脑袋，那一定连鼻子都没有了，不由得害怕起我爸的脚来。

后来我爸带着我出门去了，他没有牵着我的左手，也没有牵着我的右手，更没有把我架在脖子上，只是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着。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后背上，哪像我们家的门板。我不停地跑着才不被那块门板落远。

我们来到一个粉摊边坐下，老板笑着给我们端来两碗粉。我不喜欢吃粉的，我妈知道我不喜欢吃粉，她常常做荷包蛋给我吃，荷包蛋才好吃。我就想起我妈来了，她怎么还没回来。我就说，妈去哪了，还没回来？

我爸停止了呼啦呼啦地往嘴里吞粉，把手往桌子上一搁，说，你吃不吃，不吃就算了。我吓住了，眼泪都流了出来，滴落到碗里，都变成了汤。我爸说，你哭什么哭，死了人啦？我就不敢流泪了，想了想说，死人了就哭吗？我爸说，是的是的，你这个神经病，快吃，快吃。

我现在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了，一定是在死了人的时候，心里感到很高兴，便埋下头学着我爸呼啦呼啦地吃起粉来。回来的时候，我一路在我爸背后学着青蛙蹦蹦跳跳，身后的那只影子也像青蛙一样蹦蹦跳跳。我想影子这么高兴，一定也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了。

晚上，我缩在床上盼着天快点亮起来，那样就可以去告诉玲珑桃子是在死人了的时候哭泣，然而我的眼睛就是闭不上。眼睛闭不上，就睡不着，睡不着，天就不会亮的，这我知道。我只好用手把眼皮拉下来，只闭一下子，眼睛又吧嗒睁开了，看到屋子里一团黑，角落里传来老鼠咬着什么东西的吱吱声响。

我连忙叫着爸，爸。我的声音在黑暗里回旋，没人回答，我爸已经出去了，一定又是去打牌。我妈不让我爸晚上出去打牌的，然而我爸总去。

我接着叫着我妈，也没人回答。妈妈不知去哪了，她不是去打牌，但不知去哪了，天都这么黑了，还没有回来。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她就会给我唱歌，唱着唱着我就睡着了，老鼠也不会来吓着我了。

现在那只老鼠在黑暗中露出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我看，是不是想爬上床来把我吃掉？我连忙把脑袋钻进被窝里，不让老鼠看见。被窝底下闷得很，我都快憋不住了，悄悄地拉开一角被子，老鼠不见了，便放心地把脑袋伸出来。

一会儿，老鼠那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又在角落里出现，我又急忙钻进被窝，弓着背，动也不敢动。后来我就唱起歌来，越唱越响，心想老鼠一定喜欢听我唱歌，我在学校里唱歌可好了，连玲珑都喜欢听。

歌还没唱完，被子就从我的背上飞起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屁股就被叭地拍打了一下，接着传来我爸的声音，起来，起来，别他妈的唱什么鬼歌，比病猫的叫声还难听。

我转回头看到我爸的脸，心里松了下来，双手伸过去，叫着爸。我爸没有接住我的手，站在那里，吼着把嘴巴闭起来，把眼睛闭起来。然后我的嘴一下子紧闭起来，眼睛也紧闭起来，我害怕我爸的大脚，现在我连他的大手也害怕了。

老鼠不再出现了，我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有一束阳光照进窗来，还有一只什么虫子也飞了进来。我坐在床上唱着歌，等着我爸送我上学。

4

我走进了学校的铁门之后，回过头看到我爸在那里踢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已经踢了七脚，车子还是没有动静。我爸的脚又提了起来，我就喊，爸，这是第八脚了。我爸的脚一下子停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两眼向我盯来，我的目光便掉在地上。我再次抬起眼的时候，看到我爸推着车走了，样子像一头斗败的牛。

这时段子其老师来到我的身边，她的手搁在我的头上，暖暖的，像是我妈的手。我抬头望着她，看到她的嘴唇有点红，想一定被那个男人咬出血了，只有出了血才这么红。

段子其老师说，你还不进去啊？我说老师你蹲下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就蹲了下来，我附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我在等玲珑，要告诉她一个秘密。段子其老师就伸直了腰，又比我高了好大一截，说，什么秘密啊，不说给我听听？我摇摇头。段子其老师的手又搁在我头上，说，你这个小鬼头。然后段子其老师就走了，一股香味也跟着飘走了。

玲珑终于来了，她的脸红扑扑的，难道她的脸也被谁咬了吗？我的脸怎么没那么红？我没明白这些，就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附在她的耳边说，玲珑，我告诉你，桃子是在死人的时候哭泣的。

她的眼睛对着我巴眨了一下，又巴眨了一下，忽然呜哇一声哭起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就站在那里望着她流了很多泪，掉落在阳光里像一串串水珠。段子其老师听到哭声就来到我们面前，说，玲珑怎么了？

玲玲哭着说，林子骗人，他瞎吹牛，他欺负我。

段子其老师转过脸来质问我，小林子，你怎么骗人了？怎么欺负人了？

我说，我，我，我……

我不知怎么的，越想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越是说不出来。段子其老师说，小林子，你以后别这样了。老师就哄着玲珑了。玲珑转过脸来对我说，我不跟你玩了，再也不跟你玩了，你是个骗子。

那天我一整天都高兴不起来，玲珑说我是骗子，我才不是骗子呢。那谁是骗子呢？桃子不是在死了人的时候哭泣吗？难道桃子不是在死了人的时候哭泣？那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或许我妈知道这个问题，我放学回到家就坐在门外的石阶上等待着我妈的到来，然而我妈像钻进了地洞里的老鼠一直没有出现。天都黑了下来，远远的街道上的那几只路灯闪起了昏黄的光，我妈还没有出现。

我妈没回家，谁能告诉我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呢？问我爸吗？他那只大脚让我害怕，那只大手也让我害怕，只有我妈才不让我害怕。我就对我爸说，妈妈到哪里去了，天都黑了还不回来。

我爸哼一声说，别跟我提那个骚货。

我真不明白，我妈怎么就变成骚货了。骚货是什么东西呢？我不敢问，默默地走到角落里找一只椅子坐了下来，就不知道做什么了，以往这个时候电视上播着卡通片，现在应该是演大风车了，应该是一只大松鼠一蹦一蹦地跳出来，可我看不到了，后来只好翻着几张已经快烂掉了的奥特曼图片。一会儿，我就不想看那些图片了。家里没了妈妈和电视，我觉得少了很多东西，空荡荡的，像放学后的操场。

第二天的早上，窗外边哗哗地下着雨，越来越大，整个天空一片灰蒙蒙的，远处的山峰看不到了。我爸望了一下外边的雨，从墙上取下雨衣穿上，然后踢了摩托车几脚，还是发动不起来。最后我爸就把摩托车推倒在地，说，妈的，今天就不去了，你在家玩。

我没有说话，也不点头或摇头，站在那里望着他披着雨衣走进雨里，他的后背在雨里渐渐变得模糊。我回到屋里把所有的玩具都搬了出来，事实上只有木头做的枪和一把竹片削成的竹剑。这些玩具一点也比不上玲珑爸爸从国外买回来的玩具。我只玩一会儿，就不想玩了。我把玩具丢在那里，搬张小凳子来到窗口下边，然后站了上去。我看到那棵桃树正在淋雨，心想要是有件很大很大的雨衣就好了，桃树就可以不淋雨了。

这时，我看到对面窗口里露出王婆的脸，就叫着王婆王婆。王婆在那边应了我，说小林子，今天不去学校放假啊？我说，我爸让我在家里玩。想了想又说，王婆你有件大大的雨衣吗？王婆说，你拿来干什么啊？

我指了指雨中淋着雨的桃树，说，给它遮雨。王婆就在那边哈哈笑起来，说，傻孩子，树林是不怕雨的，它正在那里洗澡呢。我说哦，它在洗澡啊，那你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吗？王婆又哈哈笑起来，说，你这孩子，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桃子不会哭泣的，只有人才会哭泣。

我才不信王婆的话，她说桃子不会哭泣，那是因为她自己不知道，她在骗人。我不想跟骗子说话，就说你骗人，你是骗子，我不跟你说话了。我从凳子上跳下来，回到屋里。

我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觉得不好玩，又踩到窗口下边的小凳子上。王婆已经不在窗口那里了，只看到一些人从我们家门前走过。我就对着他们喊，喂，你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吗？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都匆忙赶路。他们要赶到那里去呢？都下着雨，赶到哪儿不是一样被雨淋着吗？真奇怪。

半天了，雨才停了下来，我又看到两个人从我们家门前走过，又喊着你们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吗？他们转过脸望了我一眼，然后回答说，神经病。他们说着就走了，头也不回。他们说我是神经病，我爸也说我是神经病，他们不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就说我是神经病，我很生气。我不再往窗外看那些人了，不想再问他们了，还是自己来想吧，不求他们，他们都是傻瓜。

我用手托着下巴望着那棵桃树，那些桃子从叶丛中露出脸来。我看着它们，它们也在看着我。喔——我明白了，那是它们的眼睛，桃子就是桃树的眼睛。那些眼睛正在一滴又一滴地往下掉眼泪，落在地上就不见了。

我喊起来，我知道了，知道了，桃子是在雨停的时候哭泣，是在雨停的时候哭泣，喔，我知道了。

我高兴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在地板上摔了个跟头，却一点也不觉得痛。我跑去开门，然而门开不了，我爸锁上了，出不去。我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呢？我要去告诉玲珑的，告诉她我不是骗子，我知道桃子在什么时候哭泣，她一定会天天跟我一起玩的。

我看到门背后有一把伞，就取了下来。我把伞撑开了，然后搬来椅子站上去，够不着窗口，又搬来一把椅子架到另一把椅子上边，我还没爬上去，椅子就掉了下来。

我站在那里望着椅子想了想，最后再搬来一把椅子，把两把垫在底下，一把架在上边，成了一个品字形。我爬上品字形的顶端，抬一下脚就和窗口一样高了。我双手紧紧地抓着伞柄，往外一跳，在空中飞了一下，就掉到窗口下的一堆沙子上边。伞脱手而出，飘到一边，我想去抓过伞，却走不动了。

我就坐在那里望着那些哭泣的桃子，它们还在哭泣，发出沙沙嘀嘀的哭声。这时太阳出来了，照射在那些桃子上，那些泪珠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多么像玲珑的眼泪。

不时有陌生人从我面前路过，他们只是瞟了我一眼，就走他们自己的路了，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想说话，不想告诉他们我在看桃子哭泣，不想告诉他们桃子在雨停的时候哭泣。我走不了，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堆上很不舒服，但是可以看着桃子哭泣，心里还是很高兴。

王婆的脸又从窗口里露出来，看到我，就说小林子，你怎么爬到沙堆上坐啊？刚下过雨，湿着呢，别生病了。我说，我是从上面跳下来的，电视上都这样。王婆就叫了起来，我的天，你从楼上跳下来？

王婆咚咚地跑下楼，一下子就来到我面前，说，算你这小鬼命大，如果跳到水泥地板上，可没命了。王婆就扶我起来，我的脚麻痛麻痛的。王婆把我扶上楼，门却开不了。她说，你妈中午回来吗？我说，她已经好几天不回来了。王婆说，那你爸呢？我说，不知道，他没告诉我。王婆说，嗨，那我给你爸打个电话吧。

我爸匆匆地回来了，脸上有些黑，眼睛里布满白光，我看都不敢看。我爸走过来就给我一巴掌，我呜地哭了。他说，你还哭，你知道我们厂现在要裁人吗？如果裁了我，谁来养活你，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知道那个厂，那是木材加工厂，我们镇上唯一的厂。我爸在那个厂上班，玲珑的妈妈也在那个厂上班。我不怎么喜欢那个厂，把很多树砍倒了，然后搬到那里去，后来树就不是树了，就成了一块块木板。我担心哪一天家门前的那棵桃树也会被砍倒，搬到厂里去，然后也成一块块木板。

王婆站在一旁念叨着，孩子还小，哪能怪他呀，他没什么事就好了，从那么高跳下来，掉到沙堆上算他命大啊。我爸没吭声了，他用力地把门推开，然后提着一只麻袋一样把我提进屋里。

5

晚上，我的右脚疼痛起来，还肿了。我爸买来一些药，给我擦着。他的手好硬，弄得我好难受，但我不敢哭出声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说，看你还跳，看你以后还跳。我是不会再跳了的，这么痛，傻瓜才会再次往窗下跳。

一连几天，我的脚都疼痛着，就缩在家里没去学校，心里很着急，没法把桃子哭泣的事告诉玲珑。我盼着脚快点好起来，脚就是不听话，总是那么疼痛。现在，我只能每天蹲坐在栏杆外望着桃树，望着桃树顶上的天空，企盼着雨水从那里落下来。只要下雨了，雨停后，就可以看着桃子在静静地流泪。

终于又下雨了，我抓着一张小椅子来到栏杆旁坐着，望着外边那些密密麻麻的雨水。那些雨落在远远的山上，落在田野里，落在马路上，也落在屋前的桃树上。桃树的叶子在雨水中不住地颤抖，那些果子就从叶丛中露出眼睛来。那么多眼睛，满树都是。我有两只眼都能看到许多东西，桃树有那么多眼睛，一定看到更多的东西，也一定看到我妈在哪了，肯定知道，要是它能说话就好了。

雨停的时候，我又看到桃子在流泪了，它们是在伤心吗？为什么要伤心呢？是不是它们的妈妈不在家？也和我一样想着妈妈？一定是。不然的话，眼泪怎么会一滴又一滴地掉？要是玲珑在就好了，她也能看着这些桃子在哭。

又过两天，我终于能上学了，可是我找遍了学校都不见玲玲。我怄气地坐在教室里，哪也不去，谁来约我出去，都坐着不动。后来段子其老师来到我的身边，说，你怎么不去玩啊？一个人待在这里，脚痛吗？

我说，我在等玲珑，我要告诉她一件事情。段子其老师笑了起来，就是桃子什么时候哭泣的吧？我说对，桃子是在雨停了之后哭泣的，它们一滴又一滴往下掉，可伤心，可伤心的。

段子其老师望了望我，说，你先出去和大伙一起玩吧。我说不，我就要等玲珑来，我要告诉她的，不然她会哭的。老师说，玲珑今天生病了，今天不能来了，我帮你去告诉她吧。我说，那我们拉钩。老师就把她的手指伸过来，我们拉了钩，然后我就呼喊着出去和大伙一起玩。

那天傍晚，我又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那棵桃树。我妈不见了，家里又没电视了，我只有看桃树。桃子在天天长大，我爸说，快熟了。我不想让桃子熟，桃子熟了，就会被摘掉，然后被吃掉。下雨了，雨停了，就没有桃子在树上哭泣了。

这时我看到了玲珑，还看到她的妈妈。她的手落在她妈妈的手里，而一条绳子又落在她手里，绳子那一头是条雪白的哈巴狗。她们没有骑摩托车，她们顺着马路慢慢地向前走。

我站起来大声喊，玲珑，玲珑。她听见了我的叫声，转过身偏着头向我望来。我跑过去对她说，桃子是在雨停的时候哭泣的。她的眼就眨了眨，然后说，真的吗？我说，真的，老师没告诉你吗？我让老师告诉你的，她没告诉你吗？她说，没有啊。

她又偏着头眨了眨眼说，桃子真的在雨停的时候哭泣吗？我说，真的，我天天在看我们家面前的那棵桃树，雨停的时候你来看看我们的桃子，它们在哭，流着泪可像你的眼泪了。这时，她妈妈叫她回去了，她就说，雨停的时候，我来看它们哭泣，我来跟你玩。

玲珑答应跟我一起玩了，可我高兴不起来，望着她妈妈牵着她回去，心里酸酸的，有点想哭。我不知道我妈妈到哪里去了，我妈妈也应该这样牵着我的手，我的手里也应该有这么一条绳子，绳子那头也应该栓条狗，不是哈巴狗也行。

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们走进那栋雪白雪白的房子。我回头往回走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流了很多泪。我没有擦，就那样一直走回家。

那些天，一直没有下雨，我一直没能叫玲珑来看桃子哭泣。玲珑是非常想看桃子哭泣的。每天在学校里，她总问老师，天为什么不下雨啊？我们的段老师说，天上的云朵多就会下雨。老师骗人，天空空荡荡的，一片云也没有。玲玲却相信老师，说，怎样能让天上有很多云啊？我们的段老师说，等到天空想下雨的时候云就多了。玲珑说，那是什么时候呀？老师说，过几天就下了。

过了几天，天还是没下雨。天不下雨就看不到桃子哭泣，而我爸却在一天傍晚爬上树去摘下许多桃子。我跑到树下喊，爸，别摘了，我和玲珑要看它们哭泣的。我爸说，今晚给玲珑家送点去啊。我爸不听我的叫喊，继续摘着，树上少去了许多桃子，幸好还有不少。我对我爸说，这些桃子不许再摘了。我爸说，不摘了，不摘了，留着它们哭泣去吧。

那天晚上，我跟着我爸穿过马路来到玲珑的家。她们家有电视，比我们家以前的电视还要大得多。玲珑正在那里看大风车，正好有一只大松鼠跳了出来。玲珑的妈妈看着我爸手里的那袋桃子说，老林啊，你这是……

我爸说，自家产的桃子，刚从树上摘下来，给孩子尝尝鲜。玲珑说，桃子？她转过身来才发现我站在她后边。她说，你们家树上的桃子？我说，是的，我不让他摘，他偏要摘。玲珑哇地哭起来，说，我不要桃子，不要桃子，我要看桃子哭泣。

玲珑的妈妈说，老林啊，你看孩子都哭着了，还是把桃子拿回去吧。我爸嗨地叹了口气，抓着那袋桃子就转身走了。我只好跟着他走出去，心里有些留恋着电视上的那只大松鼠。

在回家的路上，我爸把那袋桃子抛到阴沟里去了，发出哗的声响。我就说，我说不让你摘，你就是不听，还摘还摘，现在又不要了，还丢进阴沟。我爸转过身来在我的头上猛拍了一下，他把我的脑瓜当皮球了。我们在学校里都这样拍皮球的。我的脑瓜不是皮球，痛得掉了泪，但我没有哭出声来，不然我爸还会拍着皮球一样拍着我的脑瓜。

我跟着我爸来到一个小商店，他要了一瓶什么酒。我站在他身后，我不想要酒，想要泡泡糖，但我爸没有问我，付了钱就走了。我只好两手空空地跟在他身后，像他的影子一样。我爸还没到家就拧开了瓶盖，我闻到了一股很冲的酒味。我爸就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一直喝到家里。

我爸把那瓶酒全灌进嘴里后，整张脸都红了，连眼睛都红了。我害怕那样血红的眼睛，可是我爸却不管我的害怕，那对红红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想甩都甩不掉。我就用手捂住眼睛，然后从手指缝中偷偷望着，我爸还在向我盯来，只好把眼睛紧紧地闭上。

6

我恨起那条马路了。我妈从这条路上走了，不知去了县城，还是去了柳州，或是更远的国外。现在段子其老师也被咬她嘴巴的那个男人从这条马路上带走了。

那天，段子其老师两眼通红，给我们每个小朋友发了纪念品。她给玲珑一只口琴，把画夹给了我，说，小林子，你很有绘画的天赋，努力读书，画画，将来会有出息的。我不需要什么出息，只需要她在我们身边，但她走了。

我们看着她跟着那个男人坐上了车，然后车子顺着马路越来越远，最后在山脚下消失了。我背着画夹感到很沉重，泪就从脸上流了下来。玲珑说，小林子你是男人也哭啊？我说，我不哭，是眼睛在出汗。

段子其老师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带走了很多她画的画。那些画都是我们小镇上的风景，风雨桥啊，鼓楼啊，蹲在小镇街边的小狗啊，挑水的老奶奶啊，连同那张画着我和玲珑站在学校门前的画也带走了。

现在我想着段子其老师的时候就拿出画夹来画画，却什么也画不像，要是老师在多好。我问我爸，段子其老师干嘛走呀？我爸手里正抓着一只酒瓶子，向我白了一眼，说，小孩子懂什么？人家有人家的生活。

我想段子其老师有她的生活，她一定很喜欢她的生活，不然也不会走的。那我妈呢？她也一定有自己的生活，也一定很喜欢她自己的生活，不然干嘛连我也不要了？

我说，爸，那我妈是不是也很喜欢生活呀？我爸往嘴里咕噜灌了一口酒，然后翻着眼吼起来，说，活你的妈头活。我吓得把眼睛闭起来，睁都不敢睁开。这时我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像咚咚的敲门声一样，而且越来越响，用手按着它，也没有用，只好把眼睛闭得更紧。

妈的，去开门。这是我爸的声音。你把眼睛闭起来干什么，去开门，没听见有人敲门吗？这也是我爸的声音。我有些犯糊涂了，我的心跳的声音和敲门的声音怎么会是一样的？我还没来得及明白就跑去开门。

我拉开门，看到消失了好些天的妈妈。我望着她，心想她为什么敲门？门又没锁。就算锁了，她不是有钥匙吗？她钥匙丢了吗？钥匙丢了是回不了家的。

我妈手里拿着一只小包，不是上次拖走的那只大包。她的头发还是那样整齐，嘴角还出现一丝笑。她的双手向我伸过来。我跑开了，尽管我天天想见到她，可她真的回来了，我却不那么想了，觉得她有些陌生。

她叫声林子。她的声音没有变还是那样轻，像雨落在脸上一样。我没有应着她的话，蜷缩在沙发上望着她。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有些像屋外的那棵桃树，但我没有说她像棵桃树。我是说不出来的，想叫她妈妈，嘴巴就是张不开。她来到沙发上挨着我坐下，用手抚摸着我的脑瓜。我妈的手还是那样轻柔，想这只脑瓜被我爸当皮球一样拍打的，泪就淌了下来。

别碰他，你这婊子。我爸说，他的声音很大，在屋子里嗡嗡响。我爸还把手中那只空瓶往墙上一甩，瓶子就啦地发出一声巨响。我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别吓着孩子，你把孩子给我吧。

我爸哼一声就站起来，向我们走过来，他的脚步有些飘，东歪一下，西斜一下，和电视上的那个不倒翁一样。我们没有电视了，我却记得那个不倒翁。

我爸走到我们跟前几乎倒了下来，我妈连忙把我抱在怀里，用身体护着我。我一点也不怕，我知道不倒翁不会倒的，所以一点也不担心我爸会倒下来，把我压成一块饼干。我爸把我从我妈怀里抽了出去，说，你别做梦，让孩子跟你？跟你这个婊子？

我妈也伸过手来拉着我，我就变成了一根绳子，他们在进行拔河比赛。我们在学校里也玩过这种比赛，玲珑在我们身边喊，加油，加油。我们就用力地拉，就拉得过别人了。现在我爸和我妈在拉着，没人喊加油，也没人赢。

我妈说，我们就问问孩子吧，他想跟谁就跟谁。我爸哼一声。我妈俯下身来，说，林子，你想跟妈妈住还是想跟爸爸住？

我抬起头看看他们，看到两双一样红的眼睛，便连忙把目光移到窗外的那棵桃树上。我只想和玲珑一起，只想和她一起看桃子在雨停了的时候哭泣。我想和玲珑在一起，这和他们没关系，于是我没有开口说话。

我妈又说，你说呀，林子，想跟妈一起住吗？你说呀。我从他们的手中挣脱出来，说，我只想看桃子哭泣。我妈说，什么？她的嘴动了动却不再说出什么来。我妈转过身对我爸说，你，你看他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爸说，我儿子你管得着？我妈说，好，姓林的，你要是不想好好谈，那我们上法庭吧。我爸说，上就上，你以为那是你家后门啊？我妈的嘴巴像水塘里的鱼嘴一样，张开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后来她定定地看着我，最后用手捂住嘴哭着跑出门去。

我爸抓起一件东西砸向我妈的后背，却只砸中门板，掉落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那是我的木头小汽车玩具，现在不是小汽车了，成了碎片。要是谁在学校里把东西打碎了，那是要赔偿的，我爸把我的玩具打碎了，却不敢要他赔偿，他的脸色和锅底一样黑，谁还敢要他赔偿呀。

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爸不再去木材加工厂上班了，常常待在家里喝酒，喝成了不倒翁后就开始踢打着屋里的东西。那时，我害怕我爸的脚，就钻到床底下去，那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感到很安全。每次都等到屋里归于安静了，我才从床下钻出来。

可能是星期二，也可能是星期三的晚上吧，我爸又在家里喝闷酒，我连忙钻进床底下。那天晚上，我等了好久屋里都没有安静下来，头上的那张木床一直摇晃个不停，一些灰尘落到我的脸上，一点也不痛。

我不知道这张床为什么会摇晃，也不知道这张床要到什么时候才停止摇晃，便从床底下钻出来，看到床铺上是我爸和一个女人，他们都不穿衣服。

我说，爸，谁把这床弄得不停地摇晃啊？我爸和那个女人一下子僵在那里了，一起向我转过脸来，我看到他们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有点血丝。

我爸叫了一声，滚。我爸的声音很大，我害怕极了，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房间。我来到栏杆外，看到从窗户里漏出来的那些破碎的光落在桃树上，根本看不出桃子在哪儿，便回到房间里，拿出段子其老师给我的画夹，开始画画。我画着那些桃子，画着画着就觉得这些桃子像玲玲的眼睛，它们都流泪，都流着很亮很亮的泪。

第二天我把这张画送给玲珑时，她很高兴，抱了我一下，说，我跟你玩，我只跟你玩。可是一会儿，玲珑就不高兴了。她望天空好久，说，林子，你说天怎么不下雨啊，什么时候才会下呢？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玲珑说，要是天空不再下雨了，那我们不就看不到桃子哭泣了？

我不知道天空会不会下雨，所以没有回答玲珑的话。玲珑看着我就哭了，玲玲和大人一样总爱哭，我不喜欢玲珑和大人们哭。玲珑的哭声把老师招来了，老师问玲珑为什么哭。玲珑只顾着哭，没有回答老师的话。老师就问我，我也没有回答。我觉得这老师不如段子其老师好看，身上也没有段子其老师的那股香味，连花格子的裙子也不穿，所以我不回答她的话。

老师的脸有些难看了，我知道那是生气，我爸生气的时候，脸也是那样难看的，她说，小林子，你干嘛要欺负玲珑啊？我说我没欺负她。老师说你没欺负她，她好好的干嘛要哭啊？我说是天不下雨，玲珑才哭的，你叫天下雨，她就不哭了。

老师的嘴巴歪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就让我在教室里呆着，然后说，你不要再调皮了，说着什么古怪的话，你再这样就再也不许你跟玲珑在一起玩了。我气呼呼地坐在那里了，望着窗外，那里是没有一块云朵的天空，想不玩就不玩，是天空不下雨，又不是我不下雨。

玲珑跑到我身边，跟我坐在一起，她不哭了，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天下雨，老师说天总会下雨的。我们就托着下巴望着天空，看到一朵去飘来，玲珑就跳着拍起手来，说，云来了，雨也要来了。然而玲珑都还没高兴完云又飘走了，玲珑就坐在那里鼓着腮帮，像水塘里的一条鱼。

那些天，我和玲珑在学校里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托着下巴望着天空，等待着云朵从天边飘来，然后哗啦啦地下起雨。

7

我们终于等到天空下雨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外边已经壁里啪啦地响起雨声。我连忙从床上滑下来，跑去看桃树，雨水正不停地滴打着树叶，那些熟透了的桃子一只只露出红红的小脸来。

雨停了，我看到一把小红伞飘过马路来，有一辆车被那把小红伞吓住了。那把小红伞飘过了马路之后，又飘到了我们家门前，玲珑的脸从伞下露了出来。我和玲珑几乎同时叫道，下雨了，下雨了。

我就走下楼去，和玲珑一起并排着坐在我们家门前的石阶上，一起望着桃子在哭泣。玲珑说，那些桃子都很伤心，它们都流泪了，一滴又一滴，流不完。玲珑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说，它们为什么那么伤心呢？我说它们的妈妈不在家。玲珑说那它们妈妈去哪了呢？我不知道它们妈妈去哪了，就像不知道我妈去哪了。说完，却发现玲珑在流泪了，和桃子流的泪一样晶亮晶亮的。

这时玲玲的妈妈如同一辆班车横着开过马路来，大声地说，你不要命啦你，一个人跑到这，被车辗了怎么办？你还坐地上，不讲卫生啊你？跟我回去。玲珑的妈妈跑到我们面前，啦的一巴掌拍在玲珑的屁股上。玲珑的泪又流了下来，却没有哭出声来。她妈妈就拉着默默流泪的玲珑回去了，玲珑一路回头望着那些桃子。

我看到玲珑第一次哭泣没有发出声来，觉得她就是桃子，于是喊起来，玲珑你是只桃子。玲珑转过身来向我挥了挥手，她妈妈的手掌又拍在她屁股上。我站在那里不再喊了，担心她妈妈的手掌再次拍打着玲珑的屁股。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雨停的时候，玲珑又横过马路跑来和我坐在石阶上看着桃子哭泣。这时我们看到两个穿制服的人走来，他们看都不看我们就去拍打我们家的门板。

我爸从门里露出一个脑袋，那脑袋上的头发很乱，王婆家里的鸡窝就是那个样子。我知道我爸在睡觉，白天的时候他都常常在家里睡觉，不做事。制服说，你是林富强先生吧。我爸用鼻子回答，哼。制服就递给我爸一张什么纸，说，这是法庭传票，希望你明天能出庭。制服说完就点点头走了。我爸追了出来，说哎，哎。两个制服回过头来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走。

两个制服消失后，玲珑的妈妈又出现了，她又像一辆班车从马路那边开过来，然后喊着，我打死你，打死你，我看你还跑还跑。

玲珑看到她妈妈跑来，就紧紧地抓我的手臂，整个身体瑟瑟发着抖。我也紧紧抓着她的手，也瑟瑟发起抖来。她妈妈和昨天一样抓起她就往她屁股拍打。今天玲珑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紧紧咬着牙，死死抓着我的手臂。我也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臂，我们不想被分开，我们要在一起看桃子哭泣。

玲珑的妈妈没能把我们分开，她就抬头喊，老林老林。我爸的脑袋又从屋里露出来，他的头发还和鸡窝一样乱。玲珑的妈妈不在意那只鸡窝，说，老林，你还站着干嘛，帮帮忙啊！

我爸双手抱在胸前，站在那里没动，呆呆地望着我们。玲珑的妈妈又说，老林，现在不是还没最后决定载人名单吗？只要你能管好你儿子不再跟我女儿在一起，我就保证你没事。

我爸的双手一下子从胸前拨开来，两步就冲到我们面前，二话不说就在我头上拍了一下，又把我的脑瓜当皮球。我感到一阵疼痛，手就没劲了。我和玲珑就被他们分开了。

玲珑说，我要看桃子哭泣，我要看桃子哭泣。

我也叫了起来，说，我们要看桃子哭泣，看桃子哭泣。

我们的叫喊声都没有用，玲珑被她妈妈抓回去了，而我也被我爸关进了屋子里，门还上了锁。我在屋里哭喊着，我要看桃子哭泣，看桃子哭泣。我爸在门外边说，我让你看，让你看。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咚咚的声响。我抓过一只椅子放到窗口下，然后站上去，看到我爸正在挥舞着斧头砍着桃树。我想喊我爸不要砍桃树不要砍桃树，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于是静静地看着一斧头一斧头地砍进桃树的肉里去。

桃树疼痛了，不停摇摆起来，桃子的泪更是不断地往下滴。我心急了，要去告诉玲珑我们的桃树被砍掉了。我开不了门，用力踢了两脚，门一动也不动，想门是开不了了的。

我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被墙角里的一根粗绳绊倒了。我气得爬起来就踢着拉着那条绳子，发现那绳子有一头系在柱子上，便把绳子抛出窗外，然后搬来三张椅子，叠成一个品字形，站上去，接着从窗口顺着绳子爬了下去。电视上的警察是这样做的，那些坏人也是这样做的，不过我觉得自己像警察。

我快爬到地面的时候，跌了下去，发出噗的声响。我爸没有听见，不知晓我落在了地上，他正埋着头砍树。我就从他身后跑向马路，然后横过马路来到玲珑的楼下，喊，玲珑，玲珑，我们的桃树被我爸砍啦，砍啦。

玲珑从她们家的窗口那里露出她的小脸来，头斜一下就不见了。我在那里等着她，等了好久也没见她出来，想她不会来了，她家的门也一定被她妈妈锁上了，出不来了，我很后悔没有告诉她从窗口那里爬下来。

我又望了她们家的窗口一眼，什么也没看到就往回跑去，再不回去，我爸就要把那棵桃树砍倒了，就再也看不到桃子哭泣了。我横过马路，一辆车停住了，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像是对我说什么话，但我不在意，我想的是被我爸咚咚砍着的桃树，不是他的话。

我跑到了马路这边的时候，玲珑妈妈的叫喊声便从背后传来，别跑，你别跑，给我回来。我回过头去看到玲珑正光着脚奔跑而来，她的妈妈在她背后边追边喊。玲珑没有理会她妈妈的叫喊，一直横过马路。我就站在那里等她，我们要一起去看桃子哭泣，再不去看就看不到了。

我心里急得很，喊玲珑快点，玲珑快点。

玲珑就加快脚步横过马路，在马路上摔了一跤，一辆货车停了下来，司机从车上跳下来。他想扶着玲珑，玲珑拍掉了他的手，说多事。于是玲珑爬起来，跑到我的面前。我说，玲珑，你真勇敢。玲珑的眉毛就展开来了，说，快走吧，不然我妈追来了，就看不到桃子哭泣了。

我们就手拉着手向桃树跑去，看到我爸爸弓着腰一斧头一斧头地往树里砍，桃树跟着一晃一晃起来。我们叫喊着，别砍我们的桃树，别砍我们的桃树。然而我们的喊声没有用，最后桃树哗啦啦倒了下去。

我们就停住了脚步，望着桃树倒下去，倒下去，终于把一辆停在空地上的拖拉机砸住了。一个大胡子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冲到我爸爸面前，说，你干嘛你干嘛？你想给我买一台新拖拉机吗？我爸爸满脸通红，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注意到拖拉机停在空地上。大胡子说，不停在空地上，要停在半山腰上？我爸爸说我我我就再也吐不出别的话了。大胡子说，我要你赔。我爸爸说，大哥我赔不起，这样吧，就把这棵桃树给你吧，好坏也能做柴火，还有桃树上的那些桃子也全归你吧。

玲珑冲过去，说，不，这些桃子是我和小林子的，是我们的，我们要看它们哭泣，你砍了它们，还要把它们送给别人，你是坏人。玲珑又转过脸来，说小林子，你爸是坏人，砍了我们的树，我恨他，你也恨他吧。我没说恨也没有说不恨，因为我看到了她妈妈来到了我们身后，我害怕她妈妈的手掌又拍在玲珑的屁股上。

玲珑妈妈的脸红通通，说，你气死我了，你不要命了，你不知道一个人过马路有多危险？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刚才要不是车子停下来，你还有命啊你，跟我回去。玲珑仰起头，眼眶里打转着泪花，说，妈妈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她妈妈看了看她，说，问吧。玲珑说，果子埋在地下真能长成小树吗？她妈妈说，那是种，种下去浇点水，一般都能长出来的，你问这个干嘛？

玲珑抓起我的手臂，说，妈妈，你能让我和小林子把这些桃子种下去吗？我以后再也不独自过马路了行吗？玲珑的妈妈想了想，说，先把鞋子穿上吧。玲珑就穿上了鞋，然后拉着我的手臂说，小林子，我们去种桃子，我们去种桃子，那样以后就长出桃树了。

我们就从架在拖拉机上的桃树摘下了几只桃子，然后决定种在小土坡上。我们来到小土坡上，用手刨着土，怎么也刨不出一只小土坑来。我们犯难了。忽然玲珑跪在地上，说，小林子，我们跪在这里祈求老天吧，让老天给我们力量，动画片上也是这样做的。我好久没看到动画片了，不知道有这么个事情，便点点头跟着那里，等待着老天给我们力量。

你们闭着眼睛跪在地上干什么？

我们睁开眼，看到玲珑的妈妈站在我们身边。玲珑说，妈妈，我和小林子在祈求老天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有力量刨出土坑。玲珑的妈妈怔一下，接着笑了一下，说，你们起来吧，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拿锄头来。玲珑就跳起来，说，妈妈真好，妈妈真好，一定是老天给了妈妈力量，帮我们刨土坑。

玲珑的妈妈很快就带来了一把锄头，在土坡上挖了一个小坑。我就咬了一口桃子，说，玲珑，你也咬一口吧，我妈说这样才长得好的。玲珑把一只桃子放到嘴巴里咬了一口，说，我也咬了。于是我们把桃子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坑里，然后轻轻地埋上土，终于把那些桃子埋了起来。

玲珑的妈妈拍了拍手，说，种好了，回去吧。我觉得还少了什么，说，我们还没浇水呢。玲珑说，对我们还没浇水。玲珑的妈妈说刚下雨不要浇水都行。玲珑说，这些挖起来的土一点都没湿，要浇水才湿的。玲珑的妈妈摇了一下头，说，河太远了，你们就在这撒泡尿吧，那样会长得更快。

我说，我先撒，你们女人别过脸去。玲珑的妈妈就笑了说，我们不看不看。她们就别过脸去，我拉下裤子就撒起尿来。我的尿在翻起来的土堆上浇出一棵树的形状，想那样树就长得快了。我撒完了，说，到你了玲珑。玲珑转过身来看到地上的那棵树，说，小林子，你想让尿长成一棵树吗？那不是果子长不成的。又说，你快别过脸去，你不准偷看，不然我告诉老师。

我就转过脸去，背后传来了水冲着地面的声音。不一会儿，玲珑抓着我的手臂，说，这里长出来的桃树，一棵是我的，一棵是你的，没人能砍掉，坏蛋都不能把我们的树砍掉。

我们站在那里望着那块被尿湿的土地，心里暖洋洋的，似乎小小的桃树就要钻出来了。玲珑的妈妈摸了摸玲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头说，走吧。我和玲珑就唱着一只青蛙四条腿，两只青蛙八条腿的歌，跟在玲珑的妈妈身后走下小土坡。

那时，我爸爸和大胡子还站在那里说话，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他们一会儿指着倒掉的桃树，一会儿指着被桃树砸着的拖拉机。我们对倒掉的桃树和被桃树砸中的拖拉机不感兴趣，只想着埋在土里的那些桃子，它们很快就会钻出地面冒出新芽，然后长成一棵桃树，又一棵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