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试验田
喜欢必有喜欢的理由,讨厌也是吧。
我偶尔想,我对我童年亲爱如同偶像的戴淑芝老师的疏远,有多少是因为成长的缘故,又有多少是因为她把自己嫁给了那个我不喜欢的技术员的缘故呢?
技术员不是农民,虽然村子里最丰美的那块玉米地是属于他的。通往那块大田的四个路口,各插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书:果子沟玉米试验田。
村里所有的人都唤他技术员,仿佛技术员就是他的名字。那我们干脆就唤他技术员吧。
起初我们见技术员把一个个纸袋套在一个个玉米穗子上,动作比姑娘绣花认真,比母亲守护孩子小心。我们万分神秘、万分崇拜地仰着脸看他做那些,问他一些幼稚的问题。我之所以坚信我们问题的幼稚,是因为他在回答我们问话的时候,总是爱理不理,答非所问,或者滔滔不绝地作离题万里的报告。就算他在跟我们说话,也不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眼光依旧盯在那些玉米株棵儿上。
能看他套袋子也不是常有的事,他会烦,会呵斥每一个离他近的人,似乎有万般的担心。我后来看电影,看见电影里那个总是怀疑周围每一个人,看谁都像特务的人,我就想,技术员像是那个患多疑症的人。随时担心有人会去试验田掰折玉米棒子的假想严重伤害了他,他看见我们就惊慌,不见我们也惊慌。不断被警告被恐吓后的某一天,我还是在傍晚回家的路上,被他截住了。他说:田里少了两个玉米棒子,是不是你掰了烤着吃了?
我当然没有!但他哪里肯信。
有人看见是你了,你还不承认?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这场威逼最后以我的放声大哭宣告结束。
但我回家却没有敢把我受的委屈说出来。我相信这是和天一般大的事情,掰折试验田的两株玉米是多大的罪行?这个罪行眼下和我有关。没有人能够为我澄清,我将从此背负贼名偷偷活着。定我罪的人是技术员,他还说,有人看见是我干的。
我变得阴郁,小心,偷眼看每个人。偶尔做梦,会遇见那个掰折玉米的面容模糊的贼,我在梦里大喊抓贼,醒来觉知是梦,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是无限的空虚和惆怅。
我总是绕过那块玉米试验田走,但却还是会跟技术员不期而遇。远远看见技术员来,我会设法快速躲开,在没法躲掉的狭路相逢时,就觉得身心俱僵,万分孤独,犹如被施了定身法,仄着身子,低了头,把眼睛别向他处,尽力屏住呼吸,心里数秒盼他走开、走远。只有等他消失,空气才能重返我身边,我才能自在呼吸,才能慢慢挪得动步。
后来得知我深爱着的戴淑芝老师嫁给了技术员,我发了半天的呆,心里叹息,她真是“命苦”,要么嫁给不爱的老男人,要么嫁给“世上唯一的坏人”,唉。
上大学后从此远离老家,偶尔休假回去看外婆,遇见戴老师来串门,亲昵地攀住我的肩,责怪我总不去看她。她的亲昵让我挺着的脊背硬在那里,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始终只能在客气里生出一片绝望的生疏来,心里难过自责,却终是没法自救,只能听任这片荒凉扩大。
一次,和几个同为母亲的女友喝茶,不知怎的说起了各自的少年往事,第一次,唯一一次,把童年受技术员“迫害”的这段经历说出来,叫“黛”的女友愤然擦掌:你怎的不告诉我,告诉了,看我不扑上去扇那家伙耳光!
话落我们都醒悟般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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