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歌声
你见过动物迁徙吗?比如成百上千条蛇的迁徙?蛇们结队成群,秩序井然地穿过田野、河谷,去往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神秘所在。蛇经过时发出的“咝喇咝喇”声音,至今回想起都使我头皮发麻呢。项小羽的话叫我即刻想到刚刚在谷口遇见的那条黑蛇,想起人蛇彼此惊动蛇逃窜时连续舞出无数“S”形的生动,实在让人间的大小“S”一时黯然。但我还是不想再有这样的遇见,着实惊吓人。
算起来,项小羽在张坪乡工作十年了。他出生在张坪乡杨家院子村,除去在西安上过两年大学,他三十二年的生命有三十年是在这道巴山的褶皱里度过的。“做梦都想离开。”项小羽说。连动物都迁徙呢。
但我们这些来者,却一次次把项小羽推回到更高更深的山里去。我由衷地说,对不起啊,项书记,让你走这么长的山路,出这么多的热汗,晒这么烈的太阳,项小羽豪爽地说,咳,你都能行,我这个土著咋就不能行,只要你再来,我还陪你。
我们去看牡丹。杨家院子村因漫山生长牡丹花这两年远近闻名。花吸引人不辞偏僻,远道而来。
如果有更高阔的角度,打量杨家院子,它就是茫茫巴山的一道小小的褶皱,难以识辨、可能被忽略。但当你试图走近,渺小的却是人了。汽车开到不能再开的时候我们下车步行,用一小时走完一道峡谷,再爬一小时曲折山路,就能看见星散在各个凹台上的人家。项小羽说杨家院子现在还有九户,共三十二个人。这两年人越来越少。死了的,搬到山外去的,整个张坪乡人口都是负增长。叫杨家院子的村里没有一户姓杨,比如他就姓项,还有姓张的,姓李的。虽是乡上的党委书记,但在这里项小羽绝不敢称自己是父母官。因为遇见的人可能是他的长辈、亲戚,他要唤叔唤伯。那些伯啊叔啊的,这会儿静静地笑望着他,问喝不喝,吃不吃,要不要在院场边歇一会儿?在没有纠纷需要这个晚辈出面解决的时候,他们对他还是够客气。那个项小羽唤堂哥的男人,这会儿正在院场边烧包谷酒,酒从烧锅里汩汩流进地上放着的一个陶瓶,堂哥就招呼大伙过去喝酒,我们这一队果然就有好酒的,也不推辞,过去用瓢接了,喝了。赞一声,好酒!喝酒的和酿酒的,一起乐。
已经看见牡丹花了,在坡地上、坪坝间、屋舍前。一簇、一片、一团。如雾、如烟、如霞。粉红、粉白、深紫。高过人头的,低矮刚及人膝的,一律慷慨地释放着香气,香气在风里流荡,如水般涤去我们一路的劳累。没有人说得清这牡丹是啥时候长在这里的,项小羽说他小时候就见遍地牡丹年年随草荣枯,也没人在意。春来秋往,牡丹兀自开,兀自落,像人一样生了,老了,死了。这两年,乡里实施一村一品农民致富工程,杨村人因地制宜地做起他们的牡丹种养,竟种出了新景象。现在,杨村牡丹名声响亮,春天会有很多如我们一样的人去杨村看牡丹。项小羽点评杨家院子人,说他们营生的是美好的花事。
坐着说话间,就见眼前的牡丹田里多了个人,县文化局吴局长去年搜集整理民歌时见过,说老人山歌唱得棒极了。大声朝那边喊,张老爹,过来吸根烟,歇一歇!那边回喊:腿不行了。话虽如此,人却慢慢向这边来。项小羽说,老人的腿是一次修路时被落石砸了。等他慢慢走来,吴局长说,唱一曲吧?回答说,声不好了。吴局长说,唱得好呢。被邀者开口,歌声却像早都等不及似的冲出喉咙。从情歌到劳作的歌,到庆祝新生的歌,明明是欢喜的调子,却怎叫我听出这许多的苍凉感?
杨家院子美不美?有人问我。我说美。但是假如让我住在这里,在这清洁的空气葱茏的树木连绵的青山鲜艳的花朵之外,我还想要什么呢?比如通讯,不能是拿着手机翻山越岭去找寻信号吧?如果有根电缆上网会更好,要有洗澡的热水,要有路,方便我的朋友开车来看我……我想我的这些想法很土,但很奢侈。而他们,比如歌唱的张老爹,他的愿望,是什么呢?
眼看过了正午,项小羽催促先去吃饭。他说这里有两道山梁有电话信号,他安排今天午饭的电话是昨晚就打过来的,辗转通知安排在他父母家吃,估计午饭这会儿早准备好了。
告辞唱歌的老人,我们越过一道山梁,回望,见老人慢慢地返回他的花田边,老人边走边唱,歌声婉转飘来,吴局长说是孝歌。翻译歌词
如下:
人活世上什么好?
说声死了就死了!
亲戚朋友不知道,
亲戚朋友知道了,
亡者已上奈何桥。
……
我想起项小羽的愿望,我在心里祝福他,愿他梦想早日照亮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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