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快乐

父亲节快乐

跟妻子离婚后，他搬到单位的宿舍里，一个人住。那套他们同住了十年的居室留给了妻子和儿子。儿子今年也恰恰十岁。

直到今天，他都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咋就会离婚呢。他一向随和，人长得有模样，照他朋友的说法，是自己不当自己是爷们儿别人也当他是的那种男人。这样的男人也爱家务，钱挣得不算多吧，但能养活三个人平实的日子，这样不也很好么。但今天的现实是，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离了婚。

按说离婚也不是啥稀罕的事了，但他们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在妻子那边么？但是，既然原谅妻子是真心的，他就不该朝这个方向想。而且那件事情之后，他是真心怜惜她。

妻子告诉他“对不起”。她就是这么说的：对不起。”她跟她的上司。

那一年，妻子的单位效益不好，光荣的女工面临下岗的可能，她用了她的方法为自己留住工作岗位。人却从此变得暴躁，易怒，甚至常常当他的面，大骂那个是她上司的男人。不久她自己选择脱离单位，在街角开了一家饺子馆，卖大馅饺子。上天眷顾，人为努力，生意很好。他也腾出一切空隙去帮她的忙，他们暗暗用力，努力抚平生活对人的伤害。

偶尔的，她会说，我欠你一次。你可以找一个人，做你想做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他明白她话的意思，看着她有了明显皱纹的眼睛，把他的糙手摁到她的额头上，久久地。

慢慢地，他的小厂子有了起色，标志就是订单越来越多，合同越来越多，出差越来越多。这种状态下，他的优点如浮雕似的凸现出来，让她觉得她现在无论如何都是活在他的影子里了。

她总梦见他跟自己算账，不要她了。她在梦里百般挽留他，留住他在他们共同的生活里。这样一次次把自己纠缠醒，醒了，看着身边熟睡的人，感觉如此的近切却遥远。蒙眬中，她把她的脸向他靠近，靠近在他的呼吸里，他呼吸的气息把她脸上的热泪吹拂得凉冰冰的。生活怎就这样无法说清难以道明呢。

她一定要自觉还他她欠下的。她多么希望自己的丈夫有一次外遇啊。她觉得如今像她丈夫这样的男人，是很容易被女人诱惑的。但他怎么就那样安静，安静到失真，到不可信。事情一定暗藏着她眼下还不能看透的秘密。羽毛飞过都会在地上留下影子，人只要做过了，就会有痕迹。她所要做的，当然就是找到这些痕迹。生活是沉闷、苦闷，是叫人难以释怀的。她时常幻想，假如还有什么能使自己重新振作，变得有信心，那大概就是看见自己的丈夫出一次轨。

她以为是他太忙，缺少认识陌生女人的机会，她就给他制造机会，她想出各种名目在家里举行酒会，她邀请她认识的每一个女人，她营造众星捧月的演出效果，而他是聚光灯下唯一的、永远的男主角。不久她就看见自己的徒劳，她看见自己卖力地演出在他那里不见一丝回应。

她哀伤地想，全世界大概只有自己的丈夫是个好男人了。他像一节浮在时光之水上的浪木，流水和时间带走那些浮华和虚软，留下的都是铮铮硬气。

但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在她设想了又设想，差不多已经绝望的时候，那个场景却梦幻般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甚至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是深陷在一如既往的假想里，还是已踏入残酷的现实中。她像是对着谁下命令似的挥了一下手，然后安静地，义无反顾地迎着画中人走过去。

她在他们相邻的桌子边，对着他，坐下来。她就那样看着他们从容、温暖、安详、天长地远地吃完一顿午饭。饭倒是十分简单，他面前是一份牛扒饭，而她是一份素炒河粉，例汤被他们推在远处，各自的面前放着一杯茶，茶壶横在两人中间。玻璃的茶壶，使她能看清壶里正是他喜欢的碧螺春。她甚至对着那壶茶联想了一下，假如这会儿是她坐在他的对面，她的面前肯定是一杯果汁，她几乎不喝茶，担心茶会使她失眠。

他们一直在吃的间歇里说话，他们都在笑，低声地，礼貌地，不想惊扰了任何人地笑。不需太多的词语来概括她所看见的，让她一千次给这张图画写说明文，她也只会用一个“和美幸福”来作概括。但也正是这不容客套，简单温馨的场面击痛了她。

她后来就坐在她的位子上，喊他。她喊他的名字。等他抬头看她并且看清她的时候她起身向店外走。

要离婚的是她。

没有人能说服得了她。她说，他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画面，他们营造出来的气氛是她不能原谅不能释怀的。虽然根本没有谁是需要去被原谅的。

她要儿子。他答应了她。他还留下所有他能够留下的。他差不多只带走他自己。

他一直一个人住。

一个月他能见儿子一次，这是当初离婚时约定的，儿子个儿长得快，每次见面他都很认真地看儿子的脸，看他脸上的表情，担心离婚会给儿子太多伤害。上次聚会又分手的时候，儿子告诉他，下次见面会是父亲节的第二天，儿子说他只能晚一天祝福他了。

父亲节前一天，闷热的天突然下了很大的雨，雨下了一夜，又一白天。他想，跟儿子相约去月亮潭划船的计划大概得改一改，他想明天该早点去接儿子，接到后再一起定新计划。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在电话里听见儿子的声音，儿子在那边说：祝福父亲节！爸爸快乐！他努力识辨，才明白电话里很大的背景声是雨声。他看着玻璃窗外雨滴打在蓝色的遮窗板上，白亮亮地溅开去。他觉得眼眶发热，喉头哽咽，他说谢谢儿子。他用很大力气说话，为的是不让儿子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