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支烟
榆林人王远山的媳妇是南方人。这个南方女子看见牛羊肉会犯晕,却极爱吃陕北的烤土豆。这下好了,陕北的沙地土豆也能让她在远离故土的地方长得细皮嫩肉、齿白唇红的。因烤土豆的缘故,一年到头,王远山家的火炉总是比别人家生得早,熄得晚。反正他一点不担心会没有煤烧。因为王远山是榆林煤矿上的运煤司机。王远山觉得弥漫在家中的烤土豆的焦香就是他闻得见的幸福生活。
好几年了,王远山的煤都拉往一个地方,关中富平的陶砖厂。在榆林和富平之间,王远山每周要往返两次。
据说富平陶砖厂的陶砖销往日本和北欧。日本和北欧?那是王远山看不见的远方。有次送完煤,王远山临时决定参观一下窑炉。从泥坯房直看到窑炉车间,跟刻花女工和烧炉师傅都聊了天,问他们一些简单和复杂的问题。在窑炉前,王远山被告知,窑炉里的温度要有一千五百度呢。一千五六百度是多高的温度?王远山问。就是能把一根生硬的钢棍在一声咳嗽里变成白炽的钢水。王远山“噢”一声,觉得真是了不得。
由那些炽白的炉火,王远山联想到自己,烧火的煤就是自己送的呗。他还想了榆林,想了日本和北欧。想着想着,他就觉得日子很美好。他运来的黑煤把这边的红泥烧成贵重的陶砖,这件事真美好。
王远山在富平陶砖厂常打交道的,一个是供应科科长,也姓王,一个是看门人老田。王远山每次见他俩,都要给他们发烟,一人一支。榆林卷烟厂产的“延河”牌香烟。煤车在进大门的时候这两个人会同时出现在王远山的眼前,老田是要给他开门放行,王科长是给他运来的煤过磅,尽管过磅就是开着车穿过一道窄门,但他们都很认真,虽然几年间从未出过差错,也一样不减一分地认真着。认真真好。王远山打心眼里喜欢这认真。觉得他们的认真使他轻松。
在从车里下来走到大门的空当里,王远山装在上衣口袋的烟已经在手上了,五步走到王科长跟前,先给他发一支,再三步走到老田跟前,给他发一支。然后走回车里,发动车子,过磅。过完磅多半就是下午了,然后王远山会去砖厂食堂吃饭,饭很简单,一份菜,两个馒头,一碗免费的汤。但吃饭的人吃得从容,因为即便是压缩了吃饭的时间,他也会歇够一个小时才往榆林返。这是他的南方媳妇交代过的。王远山的媳妇跟王远山说,吃过饭立即上车赶路的司机都会得胃病。王远山在心里笑他媳妇:你又没当过司机,咋知道的?但话却听进去了,就算媳妇不在眼前,看不见,王远山也愿意遵照她的嘱咐,他觉得那样做,他得到的幸福似乎就能放大一倍。
王远山送煤是隔天一次。中间歇一天,再走。王远山对自己的日子真满意。
去年一冬干旱,樱桃开花的时候却下了一场罕见的春雪。大雪封堵了所有道路,王远山的煤车在距离富平十几公里的马兰走不动了。一车煤僵卧在公路上,三天,也没能动弹半步。第四天的时候,矿上催问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说是陶砖厂那边再不能等了,再送不去煤,他们就得停炉,停炉是他们建厂来从未有过的大事故,损失之大难以估量。那个一向好脾气,说话从来都是慢声慢气的王科长在电话里的声音都变了。但是王远山的车就是没有能够挪动的痕迹。来去的路线王远山是比自己掌心的纹路都要熟悉的,眼前的道路不通,就别指望会有更好的出路了。
唯一能救他们的,就是天赶紧晴朗,赶紧出太阳,毕竟是春雪,太阳一出,就能融化,就有救了。
天在王远山眼巴巴的期盼里总算晴了,正是夜半,看着天上高远的明亮的星星,王远山熟悉的幸福感又回到他心里。
那夜,王远山在离他车子不远的村子里等待天明,当曙色在山头上显现时,王远山已经回到自己的车里,他慢慢发动车子,慢慢启动。果真,虽然积雪很厚,但车轮碾进去的时候雪是松软的,不像前几次那样发出僵硬地拒斥车轮的喳喳声。
尽管比蜗牛走得要慢,但是只要往前,就是希望。
十几公里的路程,王远山整整开了十个小时。在陶砖厂门口停下的时候,天已漆黑了。扑向王远山的,是王科长,后面跟着看门人老田。王科长是一把把王远山扯住,连推带搡,激动地。
只有老田,静静地,看着王远山笑。似乎在说:多急人啊,终于到了!到了真好。
听王科长说,在陶砖厂厂长急得给榆林煤矿打电话要按违约处罚煤矿的时候,是那个老田,静静地拿了扫帚,把陶砖厂从前堆放煤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老田扫出来的煤烧了这大半天。维系了窑炉的温度不变。
王远山在王科长的说话中看老田,第一次觉得老田是那样的老,他站在那里安静得像一个影子,却又那么的让人踏实。
王远山再次拿出他的“延河”牌香烟,像每回那样给老田递上一支,说:老田,吸一支。
话说出来,王远山才觉出,这是六年来自己给老田递烟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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