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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九菊花天

时间:2023-12-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沈圃园说:“家人全迁离了,这里——朝夕要被倭寇占住的,我独不肯走,八十岁了,还怕死吗?不过,我是舍不得这个重阳节,舍不得这几畦菊花,舍不得这一坛菊花酒。今天我们算是有缘了。你……竟无意中闯进了这块地方,这块地方已被倭寇围住了,也许今夜……明早,他们就要来搜山了。不谈这些了,来,喝酒。”

重九菊花天

飒飒的秋风,宛若并州快剪,把天边最后几抹夕阳剪断,淡红的丝缕散落下来,飘向不知名的地方。一叠一叠的远山,如熄灭的柴垛,回光返照后,便熄灭成淡淡的影子,归于死寂。

身后的枪声渐次稀疏,喧杂的呼喊声也渐次杳远,于渐浓的暮色中,掠过去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山路蜿蜒,人影也跟着蜿蜒。四周真静,静如一片坟场,偶尔于黑黝黝的树棵子间传来一两声归巢宿鸟的啼唤,便又添却许多的凄清。不久,于云缝中透出几点星光,如清冷的宝石,缀在一块灰黑的绒布上。又过了一阵,竟有一弯淡月浮上不远处的山尖,山路、峰峦、树丛便朦朦胧胧地透现出来。

风很硬且尖锐,夹杂着渐重的寒意,熊庚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刚才好一阵慌乱的奔窜,内衣被汗濡得透湿,此刻正冰凉地贴在脊背上,实在不是个滋味。

他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而这个地方叫什么,处在什么方位上,他一概不知。反正他和老师及同学被冲散了,被朗晃晃的刺刀和“三八”大盖的枪声冲散了,一个人慌不择路地逃到这地方来。作为一个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若不是乱离,是绝对不会到这穷乡僻壤来的,是绝对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夜路的,每天无非是从家里到教室到图书馆而已。可到底国难当头,校园再无法安置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先是学校统一将家眷往大后方转移,接着是教职员工分批撤退。他执意要最后一批走,他希望突然出现一个奇迹,横戈南下的东洋鬼子被“国军”拦截住,但是这个希望即刻破灭了。在一个深夜,古城陷落了,在惊恐的钟声中,学校里剩下的师生紧急撤离。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刹那,他两眼流下浑浊的泪水,手抚着那块用紫檀木雕镌的“江南大学”的校牌,泣不成声。他想起李后主“几曾识干戈”的词句,又想起陆放翁的“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悲壮感慨,竟深恨自己是一介书生,不能向天一呼,驰骋疆场。

逃亡的路如此漫长。就在今天的黄昏,他们与呼啸而来的日本兵遭遇上了,死神兀地劈面而立。与他并肩而行的老友沈沉胸口中了一弹,倒下了,临终前,艰难地用手往不远处的山林指了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刻,其他的老师和同学在何处呢?

回首山下,迷蒙中见猩红如血的火光,闪烁在夜色深处,分明感觉到整个夜的战栗。他长叹一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山上走去。

山径往前蹿了一段,居然拐了一个弯。

浅浅的月光下,忽地出现了一圈翠竹疏篱,围着一片菊畦和一栋土墙茅舍,茅舍的窗口闪出一方光亮。

熊庚愣住了,这寻常物象此刻看来真如一幅图画,便停下脚步,久久地看了起来。心上随之涌上一层暖色,这分明是一户人家。这么说,他可以去找点吃的喝的,可以去打探路径,或许还可以与山民野老聊聊天,以解奔逃的惊恐。

他站在竹篱前了。

哟,这一畦畦的菊花长得真盛,黄的,白的,紫的,花朵很大,散发出一阵阵清馨的香气。他还看到篱边的几丛菊花,白瓣黄心,这自然是九华菊了。遥想当年的陶渊明,养的就是这种九华菊,高雅清逸,怪不得他可以弃官而归,因为这些菊花太可爱了。熊庚暗忖:这主人定然不俗!

沙、沙、沙……这是什么声音?熊庚抬起头来,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原来是竹篱的上端插着一面面纸做的彩旗,在风中拂动着。他的心又是一跳:重阳彩旗!这样说来,今天定是重阳节了!唉,逃难中唯恨日子过得太慢,哪里还记得起什么重阳节!插重阳彩旗,是一个很古老的风俗,且看看纸旗上写的画的是什么。熊庚踮起脚尖,睁大双眼,细细地看起来,有人物画《梁红玉击鼓抗金》《戚继光抗倭》等,有的则写着古典诗词,多与杀敌卫国有关。熊庚激动起来,想不到山居人家,竟有如此胸襟、气度。

他决定拜谒农舍中的人物。

他正要推开那扇竹篱正中的柴门,忽从那栋农舍里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来,面目清癯,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用很洪亮的嗓音说道:“客人请进吧,你如此欣赏我的菊花和彩旗,想见你也不俗,请进吧。”

熊庚听到这几句话,眼睛便又湿润了,仿佛呼唤他的是一位分袂了许久的老朋友,眼前这一切在一刹那间变得不再陌生。他猜想,老人已暗地里观察他好一阵了,或者说,是等待他好一阵了。

熊庚推开柴门,走到院子里,说:“我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熊庚,不速之客,打扰打扰。”

老人微微一笑:“无需客气。今天是重阳节,来了一位雅客,可算是寒舍的幸事了。来,待我搬出桌椅,我们好好地喝几盅菊花酒,好好地赏赏重阳菊。”

熊庚连连说:“好!好!”

月光、菊花、彩旗、竹篙、茅舍,使熊庚忘记了刚才逃难的辛酸,忘记了自己打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眼前只有一个流光溢彩的重阳节,一个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重阳节。

不一会儿,于菊畦间的隙地,摆好一张矮桌和两把竹靠椅,桌上搁了一坛菊花酒和几碟子早就备好的野味。仿佛这位老人早已知道有客人来,便把一切都备好了。

待宾主坐下,老人说:“我也自报家门吧,我叫沈圃园,自号菊叟,到今天正好入八十。平日就喜欢种种菊花,作作字画。来,尝尝这菊花酒,是去年菊花开放时,采茎叶杂黍米酿出的,到今日才开坛哩。来,先干三杯,以祛风寒,再慢慢地叙谈。”

熊庚果然连干了三杯,真是好酒,甘醇浓烈,回味深长,便叹道:“妙不可言!”

沈圃园爽朗地笑了起来。

熊庚说:“今日既为沈老寿诞,我空手而来,且让我作一副寿联以贺:形其质者菊蕊;何以寿之海山。”

“谢谢。谢谢。”

“沈老,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圃园说:“家人全迁离了,这里——朝夕要被倭寇占住的,我独不肯走,八十岁了,还怕死吗?不过,我是舍不得这个重阳节,舍不得这几畦菊花,舍不得这一坛菊花酒。今天我们算是有缘了。你……竟无意中闯进了这块地方,这块地方已被倭寇围住了,也许今夜……明早,他们就要来搜山了。不谈这些了,来,喝酒。”

熊庚心一颤,但很快又镇静下来,酒力开始热腾腾周身奔涌,心境竟明如月光。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身前身后的菊花,清馨的香味缭绕着他们,仿佛自己也成一株菊花了。

“老弟,岂不闻古人有云‘尘世相逢开口笑,黄花须插满头归’么,来,我来扎两个草茎圈儿,上面插满菊花,戴在头上,不是很有趣吗?”

熊庚乐得像一个孩子,说:“这就饶有古风了。”

草茎圈儿很快扎好了,又摘了些黄黄白白紫紫的菊花,沿圈插得满满的,然后两人兴致勃勃地戴在头上。戴好了,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前仰后合。

“老弟,你说,小小的倭寇能剿灭堂堂的中国人么?能不让我们过重阳节么?不能。就为了这个,我留下了!”

熊庚点点头。

“老弟,你既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应该认得犬子沈沉。”

熊庚连忙站起来,说:“我和沈沉最是心契,想不到世伯住在这里。”

“沈沉和你在一起吗?”

熊庚迟疑了一阵,才说:“我们没在一起,他……早就撤离了。”

沈圃园望了他一眼,说:“快坐,快坐。我曾听他说过,你们在学问上是针锋相对,而私谊却是极好的。”

熊庚慌慌地坐下,连连说:“是,是。”然后,端起杯子,烈烈地把酒灌下去。他想起沈沉临终前的那个手势,是指点他逃亡的方向呢?还是让他去和沈世伯共度重阳呢?

沈圃园的眼里忽然闪出泪光。

“让我冒昧地称你为世侄。今夜苦长,我们不妨以古人带‘菊’字的诗句佐酒,如何?”

熊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熊世侄,我先说吧: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

熊庚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喝酒!菊尊开九日,风厉启千秋。”

“干!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金菊寒花满院香。”

“菊残犹有傲霜枝。”

“秋老寒威妒菊天。”

“霜丛载酒问寒菊。”

……

他们仿佛为一种激情所燃烧,语调愈来愈快,愈来愈高,如惊涛拍岸,似疾风折木。

山下忽有枪声传来。

沈圃园面不改色,长舒了一口气,说:“世侄,你记不记得南宋词人吕本中的一首《南歌子》,是写乱离中过重阳节的。”

“记得。”熊庚用手指轻叩桌面,吟哦道:“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嗯。对,只是太凄苦了些。而我们——世侄,却要豪壮得多。山下是倭寇,我们却在山上好好地过重阳节。只可惜你——还年轻,今年过五十了吧?”

“刚过。”

“人不在乎年纪大小,而在于一种气节,你说是不是?”

熊庚又猛干了一杯酒,说:“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是不会贪生的。”

沈圃园说:“这我就放心了。来,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月亮渐渐地西斜了。

从哪个地方,是墙根,是篱边,是菊畦里?传来了“瞿瞿瞿”的蟋蟀鸣叫声,很雄劲,很脆亮,充满着一种生的坚忍与刚烈。

沈圃园从头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黄菊花,对着月光端详着,然后,又放在鼻子前嗅着,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痴痴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这是一株茎直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紧,而且可以看见火把成阵,向山上扑来。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园趔趄着站起来,寻找到一根细长的木棍,然后对着一畦畦的菊花使劲地抡起来,黄黄白白的花瓣纷纷坠落,一地的金和银。

他朝着熊庚痉挛地一笑,说:“这样好的花,能让小鬼子过眼吗?土还在,根还在,明年——花还会开的。”

然后,把木棍一丢,又坐到桌子边来。

“世侄,来,干!”

“世伯,好,干!”

……

枪声一直响到竹篱边来,猩红的火把密密地筑起一道火墙,从火墙下传来“八格牙路”的嘶吼。

沈圃园把酒杯一扔,站起来,粗野地回骂道:“小鬼子,我×你八辈子祖宗!”

熊庚一动也不动,他从容地喝着酒,把这个重阳节深深地喝到肺腑里去!

枪声响了。

他们倒下来,倒在菊丛里。

头上的菊花染着点点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跃的火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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