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打卦岭
太阳西斜时,贺林和孙霞才恋恋不舍地下山去。
密密的杂树丛和茅草棵子一直蹿过头顶,猩红的夕光,悠然地系挂在枝梢和草尖上,微微地荡动。
贺林肩上挎着干瘪瘪的旅行袋,塞在里面的可口可乐、面包和沙丁鱼罐头,早就变成了灼热的汗珠子,洒在山地上了。他们就这么在山上玩了大半天,采毛栗子,摘野柿子,嚼得齿间流出清香。这一切比城里来得新鲜。
城里的花样他们玩腻了,跳舞,坐高空速滑车,去卡拉OK,或者打桥牌、搓麻将、下围棋,全都没意思透了。
水泥和砖木结构的高层建筑,还有青灰色的柏油马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使他们的思路变得麻木。甚至——连关系很亲密的人,也变得蒙眬和不真实。孙霞就常常有这种感觉。
她和贺林同一个厂同一个车间,当的都是车工,下班后又老在一起玩,一晃就好几年了,可是谁也没说出一个“爱”字来。不是不敢说,是不想说,越是熟悉越觉得对方不可捉摸。大概是生活过于平淡,平淡的“爱”也变得太没有分量。
贺林忽然问她,愿不愿意到城外三十里地的打卦岭去玩,因为他的外婆家曾在那地方,小时候他在那里住过不少日子,后来,要念书了,父母就把他接到城里来。他的外婆当然早死了,但还有一些老亲戚。他说,这打卦岭的看山员富哥就是他的堂兄,间或闲得无聊时,他会一个人骑着单车到那里去转一转。
听说到打卦岭去,孙霞的心一动,就一口答应了。
于是,今早不到六点钟,他们就蹬车上路,九点钟到了山下,把车往一户农家的禾坪里一放,就像铳狗子一样往山上蹿。
山里的空气比什么都新鲜,秋天成熟的芬芳满满地流淌着。不时地从厚重的芬芳里,溅出几声清脆的鸟啼。他紫色的运动衫,和她的花格子衬衣,闪动在无数纵横交错的绿色线条之间,像硕大的花簇。从很远的地方看,一定美得很。孙霞想。
他们下山去。
贺林一只手拉着孙霞,另一只手不停地拨开横在前面的枝叶藤蔓,尖利的刺不时地扎透衣服划在皮肉上,而且可以听到细微的声音。这打卦岭真的没有路,他们只是顺着山势,凭着一种感觉往山下摸去。
孙霞顺从地让贺林拉着手,紧紧地跟在他高大的身躯后面,枝叶哗啦啦向两边分披着,好像船头犁出的浪线。她觉得这一切很有味。
尽管她只比贺林小一岁,但在此刻,却好像小了很多,她完全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很乐意接受这种强者的保护。
贺林也再不是平常的那副样子,又倔犟又温柔,采毛栗子时他坚决不让她伸手,怕那刺球上的刺扎了她;摘野柿子时,专拣那些金黄金黄的已经熟得很软的递给她吃。看着她吃毛栗子和野柿子的馋相,他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子说:“你呀,前世都没吃过。”
她调皮地说:“就是的,怎么样!”
明亮的夕光渐渐暗下去,清爽的风吹起来,吹得满山一片乱响。
孙霞问:“这山上会不会有野物?”
“怕什么?有我在!”贺林很有气概地说。
孙霞真的放心了。同时感到有一句话已经跳到喉咙口了,恨不得猛地吐出来。她的脸立即红了,偷偷地望了贺林一眼,终于没有说。孙霞问:“怎么没看见富哥?”贺林说:“你想见他?”
孙霞点点头:“你说过,他是一个蛮老实的人,老实得到了三十岁还找不到老婆。”
“嗯。有一回他进城卖竹子,正碰到我,我开玩笑说要替他做个媒,他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那……我嫁给他好不好?”孙霞调皮地问。
贺林停下脚步,很坚定地说:“不!”
孙霞的心一热。
他们终于走到山边上了,横在脚下的却是一座两丈来高的悬崖,这时候暮霭开始在四周升起,青色,像薄薄的丝绸。
贺林很懊丧地说:“走错路了。走到山的这一面来了。”
贺林搔着脑壳,显得很尴尬,退回去?当然不行,天色也晚了,更会找不到路。跳下去?太高了,人会跌个半死的。
孙霞说:“你不晓得喊富哥,也许他会听见。”
贺林顺从地“嗯”了一声,急躁地用手握成一个“话筒”,大声地呼喊起来:“富哥——富哥——”
声音颤颤的,四面回响。
她觉得他好没主意,还大哥哥哩。
就这么胡乱喊了一阵,崖头下那边的一片竹林里沙啦啦一阵响,果真走出一个人来,头上扎着长巾,一身黑布衣褂,身子很敦实。
“富哥——是你吗?”贺林兴奋得手足无措。
那人响亮地应了一声。
贺林挥着手,大声说:“富哥,我们走错路了,快把我们接下来!”
富哥大步流星地走到崖头下,说:“你们等一下。”说完又回到竹林里去。
孙霞看见他腰间别着一把砍刀,刀锋很亮。
过了一阵,富哥从竹林里扛出两根大楠竹,枝叶都砍去了,但是留着节疤上的短而有力的枝杈,然后将两根楠竹稳稳地靠在崖边,中间相距尺把远。
富哥说:“林伢子,你先下,用脚踩着竹杈子。我扶着,放心,你只管下。”
孙霞好佩服富哥,莫看他外表憨,心里头却蛮有主意。
贺林踩着竹杈慢慢地爬了下来。
下来后,他在富哥耳边,叽叽咕咕连比带画说了一阵。富哥连连点头,并且把眼睛往崖头上瞄。
“你大胆地下来。”富哥热情地说。
“我怕。”孙霞望着楠竹,双腿直打哆嗦。
“那……我来接你。”
富哥说完,敏捷地用双脚分踩在两根楠竹的竹杈上,一直攀到崖边,叫孙霞下来,他在下面保护。
孙霞这才敢战战兢兢地往下爬。
这时候,贺林蹲在一边悠闲地吸烟。
等到孙霞下来,暮色已经四合了。
孙霞说:“富哥,谢谢你。”
富哥腼腆地说:“这算什么。来,先到我家去吃饭,你们怕也饿了。”
贺林马上说:“好的。富哥你杀不杀鸡?”
“当然杀鸡。”
于是,富哥在前面引路,走了不远,就到了他家。
这是一栋砖木结构的农家小屋,四周围着竹篱笆,很素净。小院子里种着许多木芙蓉,正举着大朵大朵的花,像燃起的一团—团的火。
富哥热情地安顿他们在堂屋里坐下,扯亮电灯,打开彩色电视机,又飞快地泡了茶,就一溜烟到灶屋里去了。
灶屋里闪出通红的火光,接着传来杀鸡的声音、淘米的声音、洗菜的声音……
孙霞说:“太麻烦人家了。”
贺林说:“乡里边怪寂寞的,他难得有人来热闹,不要紧的。”
不久,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子。
富哥说:“你们是稀客,乡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快试试,合不合口味?”
贺林一边吃菜扒饭,一边问:“富哥,你看要不要得?”
富哥嗫嚅着说:“高攀不起。”边说边瞄了孙霞一眼。
这顿饭孙霞吃得很香,她没想到富哥可以搞出这样好的饭菜。一个男人,又忙里又忙外,真是一把好手。
吃完饭,贺林掏出手帕抹抹嘴巴,说:“富哥,我们该走了。”
富哥诚恳地说:“我陪你们去取单车,是放在刘家禾坪里吧?”
“是的。”贺林说。
富哥寻出手电,一闪一闪地照着脚下的路,朝刘家禾坪走去。其实今天月光很好,照得到处滴着银水,手电光变成了暗红的一团。
等他们取了单车,富哥又殷勤地一直把他们送到大路上,然后说:“真是对不起,乡里比不得城里。”
孙霞说:“乡里比城里好玩。”
“真的?”富哥憨厚地笑了。
他们骑上车,朝富哥一挥手,并排使劲地蹬起来,借着月光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
孙霞感动地说:“你家富哥人真好。”
贺林淡淡地说:“好是好,就是脑瓜子不灵活。”说完自个儿笑了。
“脑瓜子太灵活,不见得是个好事。”
贺林不做声,依旧是笑。
十一点多钟,他们才回到工厂。
满地月色,一片清风。他们在单车棚放好车,并排慢慢地朝单人宿舍大楼走去。
贺林说:“我堂兄为什么这样殷勤,你晓得不?”
孙霞摇了摇头。
贺林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够了才说:“我告诉他,这个妹子是我领来相亲的,问他同不同意,他好激动啊,只是一句话:高攀不起。”
孙霞突然停住脚步,睁大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贺林,然后,一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可耻!欺侮一个老实人!”
说完,噔噔噔地跑了。
贺林摸了摸热辣辣的面颊,愣在月光下。
月光凉飕飕的。
又到了星期五。
孙霞买了一网兜的东西,什么奶粉啦、可口可乐啦、蛋糕啦、香烟啦,一个人骑着车到打卦岭去。她要向富哥赔礼道歉,带着一个城里人的负疚。
从此,孙霞再不理贺林了。
值得庆幸的是,那次去打卦岭,她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否则,她要懊悔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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