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高年级的分配有“四个面向”，还有留在城市的，轮到我们这一届，恰逢“最新最高指示”发表，就荣幸地摊到了“一片红”的使命，就是工厂城市一个不剩地奔向广阔天地扎根干革命，直到终老。
学生和家长听了“一片红”的分配方案，有哭有笑的，但学校要求所有学生都要表态。我班小个子男生阿刚人小志气大，第一个报名到最艰苦的贵州山区去。黄毛却笑嘻嘻地告诉大家，阿刚写的血书可能是蘸了鸡血写的，因为她看到阿刚的妈妈昨天出来倒鸡毛，大家笑作一团，笑阿刚自己革命不算还要革鸡的命。
正笑闹时，突然，只见阿刚的父母晃悠悠抬着一只竹榻进了操场，竹榻上躺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是阿刚的奶奶。这立刻成为学校的一大奇观，学生和老师都围了上去。原来老太太听到唯一的孙子写血书报名到外地去，顿时茶水不进绝食了。阿刚父母急得不得了，就抬着老太太不去医院，跑到了学校。阿刚恼羞成怒大义灭亲，当即揭穿了父母的诡计，说奶奶本来就有病吃不进饭。
我想报名到黑龙江兵团，兵团都称“战士”，还发军装，这跟参军差不了多少。我高高兴兴地把主意跟父母谈了。不料妈妈极力阻拦，理由是这么小的人，晚上睡觉被子还要踢掉，怎么能扛得起这副重担？这是在给“革命”添乱！
班里大部分人都陆陆续续报了务农去的名，插队的插队，军垦的军垦，也有回老家去务农的。过了几天，大队长洪英突然没了踪影，原来是偷偷回老家干了革命。我很诧异，为什么不跟班上同学作个告别呢？三十年后见了面，她才道出原因，那天班主任金老师得到“一片红”的消息，连夜赶到她家作动员，想在班里树个典型。但是她父母只同意她和同届的弟弟回老家务农。这当然也是政策允许的，但因为家乡比较近，她觉得作为大队长在对革命的态度上低了一个档次，没脸跟同学告别，所以就悄悄走了。
班里剩下没报名的几个，都是有些具体说法的。金老师发扬拔钉子精神，一次次上门动员。阿青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妈生了四个哥哥才生下这个小女儿，家里怎么会舍得她出去。金老师洗阿青妈的脑子。“ 谁抵制上山下乡就是违抗最高指示，你知道吗？”“谁抵制上山下乡啦？我们只是想再等等看……”“形势明摆着，早晚总是要去的，还等什么呢？”“老人家不是说过，形势是在不断地变化的吗？我在等老人家再发表一个关于到工矿去很有必要的最新指示……”
关于阿青妈的这段话，在整个动员过程中真是闻所未闻，传出来立刻让人大笑不止，继而又觉得这个没读过书的妇女辩才倒是高人一筹。
动员到了我家里，是这样的对话。
“她一向是个好学生，又是班干部，这次也应该带头才好，希望家里不要拖她后腿。”
“她还是个孩子，又早读了一年书，比人家小，身体又有病，体重还不到八十斤，我们想等一等，等一年她大些了再让她去。”
“农村是个能锻炼人的地方，到了农村经过锻炼，身体会好的，毛病也会没有的。”
“照你这么说，农村就是医院啦，城市里的人生了病往农村一送就可以了，为什么乡下人生了病还要往城里医院送？”一旁刚当了医生的小叔叔跳了起来发难。结果还是叔叔的辩才好，班主任落荒而逃。
然而胳膊总拧不过大腿，各方面的动员是锲而不舍的，再说我的“革命觉悟”也不允许我当一个落后分子，终于瞒着父母报了去军垦农场的名。通知书下来了，但我的胃一下子大出血，上吐下泻，一辆救护车阻碍了我奔向广阔天地的路。我终于留在了这个城市，无可奈何当了一名“上山下乡”运动的逃兵。半年后，小我一岁的妹妹没经任何动员报名去了淮北插队，她也遭遇了“一片红”。又过了半年，我收到班里同学阿刚从贵州的来信，他说那里很苦，语言不通，又没有菜吃，他生了病非常想家想同学，他有些后悔到这儿来……我看了信有些同情他，又有些看不起他，觉得他既是写了血书准备一辈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怎么一下子又成软骨头了！三十年后阿刚拐着一条腿提前退休回到了故乡。他在当地地质队勘察时，跌断了一条腿。他至今没有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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