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宅的桃花

他在电话里问候了她的起居，然后说，我已回来了。他说，真的，人已经在陈宅的桃树下，什么时候来看看你好吗？

她想，已经廿五年了，陈宅的桃花依然开在他心上。但是，那个廿五年前，坐在他自行车上，行了六十里路，跟他去陈宅看桃花的姑娘已经成了结果的老树了。现在，她二十出头的女儿，也正如桃花盛开着，昨天刚刚和男友开着小车从陈宅踏青归来。女儿兴奋地说，陈宅的桃花好美呀！那里还造了些小别墅，起名叫桃花坞。

她又怎能忘记，廿五年前，她是跟他一起去的呀！那时，她拜他为师，跟他学画画。在她家的北窗下，有一天他指着窗外对她说，从这条小路往北走，骑车两小时，大约六十里，有个陈宅，那儿有棵百年老桃树，现在正是四月天，想不想去看桃花？她开心地笑起来：好，太好了！

那时，她也只有二十出头，青春的脸红润着像一朵桃花。她被他教导着、呵护着、温暖着，心情也像盛开的花儿般舒展着。他虽是老师，亦是兄长和朋友。他说，到了那儿，不要光玩，还要画画哟。

她坐在他的老坦克——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后架上，背着画箱一路上晃晃悠悠到了陈宅。乡间的陈宅真安静，粉墙黛瓦点缀在大片的油菜黄花里。谁家的院墙外，一棵百年老桃正新花怒放着，忙坏了奔来奔去的蜜蜂蝴蝶们。她也跟着忙起来，摘桃花，捉蝴蝶，东看看，西逛逛，忘了正经事。他早已支好画架，端坐在田埂上，招呼她：快把东西准备好，开始画画了！

他们专心地将眼前的美景一笔一笔搬到画纸上，中午引来了下地归来的荷锄人，他提着空了的水壶笑盈盈问乡人讨水喝，她从包里掏出几只桃酥饼递给他，这就是午饭了。俩人一边吃一边说：看桃花，吃桃酥饼，配套的！

夕阳西下，他们开始收拾画具，准备返程了。夕阳映在他的头上，她站在他身后，发现了他脑后的几根白头发，她想，四十岁不到就有白头发了，一定是太用功了吧？突然，她想跟他开个玩笑，让他急一急，过几天再数数看，会不会增加白头发。她趁他不注意，把他的照相机掩藏在草丛里。这只相机是他贫寒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品。她拍着脑袋叫起来：哎呀，我把相机搁在那边了！她指着反方向。他急忙奔过去，东寻西找好一会儿，空着手折回来，满脸沮丧，汗也出来了。于是她不忍，指了指草丛，扑哧一声，笑出来。他顿悟，拿起手上的笔，敲了敲她的脑袋骂了声：太坏了！回来的路上，他们和着晚风，唱起了歌。她说，以后我们年年都来好不好。

这情景，几十年来常常出现在她睡梦中，陈宅的桃花依然在她眼前灿烂着。

记得，是在陈宅之行大约半年后，他告诉她：他海外的亲人终于联系上了，父母要他去团聚，父亲的事业也需要他当继承人。她问，你走了我怎么办？他问，你肯不肯跟我一起去？她说我怎么去！他笑着说嫁给我一起去！她有些生气了：再瞎讲我要告诉妈妈了！他忙说别别别，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你呀你，像个小孩子，动不动要生气，临走前，我开个玩笑也不可以吗？

就这样，从此一别几十年。去年中秋节，他来电话告诉她，他已把公司留给太太和儿子管理了，自己托朋友在此地买了房，不久就要回到故乡来。现在，他真的来了。

他骑着自行车来了。他说他依然喜欢骑车子，在国外也一样。她把他介绍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他们喝着茶，慢慢聊起来。他问，你还画吗？她的丈夫说，如今懒得很，也不见她画了。她说，谁说的？她款款起身，从柜里取出一幅卷轴画，送到他面前。他双手轻捏轴头，将画慢慢展开：一个古代女子，手持团扇，倚在窗前看风景，远处如靥的桃花盛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