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人们爱它也好，怕它也好，恨它也好，都是因为狗生活在人的空间。
大约七八年前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朗朗的声音，似曾熟悉，又道不出是谁。咯咯咯笑了好一阵才报出自家姓名。一声红宝，把我的思绪拉向过去。
刚进中学。
我们在教室里做功课，因为下雨的缘故，老师让大家留在教室里。
教室门敞开着。一个农妇模样的人，揣着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外向里瞄，瞄了一会儿便喊了起来：小狗!小狗!
小狗是谁?大家左顾右盼，喊了好几声，没有一个人出去接伞。农妇又喊了起来。这一回喊的是：珍宝!珍宝!珍宝自然就是我的同桌卞珍宝了。
卞珍宝的脸已是通红，在她母亲不屈不挠的叫唤中，她只得出去接了伞。
她的母亲把母爱送来之后，也把“灾难”留给了女儿。
顷刻，“小狗，小狗，小狗哎!”男生的怪腔怪调在教室里乱成一片。女生则在怪声怪调中笑弯了腰。
珍宝成了小狗!可怜的小狗，泪珠成串，也没有止住这一片喧闹。好玩的年龄哟!
第二天珍宝没来上课，第三天，她的位置还是空着，班主任家访以后，召集了班干部会议，把珍宝母亲的话告诉了大家。
珍宝原是有哥哥姐姐的，只是都一一夭折在襁褓中。珍宝是在妈妈第六次怀孕后的“珍宝”，一个算命的告诉珍宝的妈妈，孩子的名字还是“贱”一点的好，所以珍宝另有小名“小狗”。家里人天天把“狗”挂在嘴上，珍宝可以不在乎，可是今天母亲竟然当着全班那么多同学喊她的“贱名”，叫一个被她母亲侍弄得如花招展的女孩儿怎么忍受得了！
珍宝的妈妈央求老师，请同学们千万不要再呼女儿的小名，珍宝为着母亲的粗率，已在家里绝食两天!
班主任、班干部做了工作，才把男生的“呼狗声”限制在背后。仍是中学时代。
“文革”到了。今天打倒张三，明天打倒李四，很热闹。学生们也忙成一团。
一次批判大会上，人人争着上台发言，显示着革命小将的赤诚与勇猛。轮到卞珍宝上去了。她从坐着的人群中站了起来，胖墩墩的身子一扭一扭向前走去。
可是，突然，满座哄堂!原来卞珍宝的衣服后摆上不知被谁粘上了一条用纸弯成的狗尾巴。她一扭一扭，尾巴也跟着一颠一颠。
霎时，义愤填膺的气氛化成一片乐不可支的嬉笑。
明白过来的卞珍宝脸色煞白，愣了几秒钟，一个激灵，振臂高呼，不许阶级敌人搞破坏!谁搞破坏就打倒谁!大家跟着振臂高呼，复又义愤填膺。
这次大会后，大家对卞珍宝已是刮目相看。此后，珍宝更名红宝。她在同学中举行更名仪式，每人发了两粒水果糖以示庆贺。16岁的红宝初成人物，那还是好玩的年龄!
没多久，上山下乡，一声令下，大家各奔东西，红宝就地务农，她父母本是当地农民。
二十多年少联系，接到邀请，自然是欣喜、感慨。
登上高楼，揿响门铃。一阵犬吠将我迎进客厅。红宝笑吟吟喝住了热情过分的巴儿狗，然后给我一个欧式的拥抱。
当年的农家女与“革命小将”，已贵妇人模样了。
介绍中，我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先生姓汪，女儿小名汪汪，都属狗。巴儿狗是个boy，乳名宝宝。
我说当年你是最恨狗的，怎么如今竟和狗这般亲近了?红宝大笑起来说，这是命，摊上了，甩都甩不掉。提起当年，红宝用一句“真傻，真有趣”轻轻拂去。
说起这豪华的住宅，阔气的摆设，红宝夸起了自己的汪先生。是个能人，赶上了好机遇，下海早，先是跑供销，跑出了名堂后，索性自己办了公司，又搞大了，发了，就过上了好日子。
我说，归结到底你得感谢那位算命先生叫你“小狗”，如今，狗是最吃香的了!
红宝又大笑起来说，老同学，说正经的，咱们都快老了，享受人生很重要，不要苦了自己。你写文章，该买电脑就买电脑，缺钱就开口，不要不好意思。
临走，她嘱我有空再来。她说明年准备把过去班里的同学都联系上，大家聚一聚。
等了一年，没等到全班聚会的消息。又过了一年，正逢生肖狗年，市面上都在做着“狗”的文章。我也忍不住拿起了电话，与红宝开了玩笑。我说红宝呀，再过几天就是狗年了，我祝你一家大小“姓汪发达”!你的汪先生永远汪汪汪，叫得响!
谁知爽朗的红宝听了我的戏语，半晌竟没回音，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有些哽噎，要我有空一定去一次，有话对我说。
这一次登门，红宝已不洋气，家里也少了些东西。
问起汪先生，红宝咬着牙，扔出两个字：离了!她说，狗东西!有了钱就玩女人!那个狗女人，被我撞见了，打了那狗女人，那狗东西就说要离，离就离!我缺了你这狗东西还不能活吗!
她说“狗”的时候，眼里满是愤恨。我注意到屋里已没有了那只巴儿狗，那只当年深受红宝宠爱，一天要喝三瓶牛奶、洗两次澡的黄毛boy了。许是恨汪及狗的缘故吧。
我安慰红宝，事已过去，不必气恨。红宝说，你知道不?离了之后，我想通了，我的钱后半生是够用的了。可是，我现在不愿待在家里，我现在天天跑菜市场贩菜来卖，一个早上挣二三十块钱玩玩，出一身臭汗，心里不烦。那年我上了当，辞了工作，蹲在家里，靠他养着，也成了他的一条狗，高兴时捧在手里，不高兴时一脚踢开。女人哪，还是吃自己的饭最香!红宝通达后的深刻，令我感慨，我仍向她道喜，为她的这份勇敢。今年春天，我在一家大型超市里，抬眼间发现红宝和一个人正抬着一台大彩电。这令我惊奇，这个男人不正是她以前的汪先生吗?
我叫了声：红宝！红宝见是我，放下彩电对男人说你到那边去，男人就赶紧跑了。
红宝把我拉到一边，擦着汗，说出一句：又死回来了!又擦了一把汗说了起来：那狗东西让那狗女人坑了!狗女人把狗东西的钱偷了溜走了，连他们的狗窝也偷着卖了。狗东西就厚着脸跑回来了。
你肯定整治他了?我说。
我让狗东西抽自己的嘴巴。狗东西就跪在地上抽自己的嘴巴。一边抽，一边说，我是一条狗，一条不懂事的狗，一条忘恩负义的狗，我现在回来，就想做一条改邪归正的狗，一条跟着你不再有二心的狗，为了咱们的孩子汪汪，你就收了我这条狗，你就当家里又养了一条狗。这狗东西伶牙俐齿，天天跑来跪在地上跟我表演绕口令，我也心软了。现在这狗东西可听话了!我朝东他跟东，我往西他跟西，挥都挥不走，我说戒烟酒，他就戒烟酒，我给他10块，他不敢要20!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红宝说着也笑了起来。
分手时，我握住红宝的手说，老同学，知你是信任我，才跟我倒豆子说这些，气出了，就好。可是，如果人家真的成了一条好狗，你也不要老是恶声恶气扮一条凶狗。
红宝的眼睛潮湿了。我想，算起来，红宝终究还是有着一份狗的侠义与体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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