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在氤氲弥漫的清晨的河岸,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温暖的太阳抚慰着我的脸庞。我和女儿在河水里洗完了脸之后,漫步在草原小路上。在遥远的天际,大地与苍穹在黛色的雾霭中泛着白光。陪伴我成长的原野上掠过的轻风,依旧如故柔和地驱赶我在远游中积存的疲惫和内心深处的孤独。尽管因为进城追求文明然后成家立业的缘故,回归故土的机会非常之少,可是每一次的回归都会令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广阔的原野是不是具有驱赶人的心灵深处忧伤的奇异力量?四野空阔,极目远眺波卓[1]之原,在草原的尽头,耸立着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蔚蓝色山峦,流经草原母亲胸膛的溪流,还有那坐落在河畔村落的歪斜倒塌的木栏,都会使我无法忘怀;那些在黄昏时分妇女们呼唤孩子的声音犹在耳畔回响。在远离故乡的岁月里,这些美好的怀念总是不断地浸入心胸,感伤的心绪令我对家乡的思念之情有增无减。
我是在波卓之原上长大的人。在这片空旷无际的草原上,浸隐着我孩童时代的足迹和故事,所以也就心怀一种无以名状的温暖感觉。
昨天下了公共汽车之后苏乐勒还嘲笑我:“还记得我初次跟随你来见阿爸和额吉时,你一看到草原就哭的情景吗?”不过这一次我和苏乐勒一起带着女儿回来时就没哭。
“呀,草原!”女儿用细嫩的嗓子使劲地喊了起来。
女儿站在路边的草丛里,赞美着一丛丛的野花。见她生怕踩踏了遍地开放的鲜花,小心翼翼地慌乱挪动的可爱的样子,我忍俊不禁地笑了。也许在荧屏上看到的草原景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家的时候,偶尔会带着她去公园,于是就发生了见到公园的草坪就跳起来喊“看,草原!”这样滑稽可笑的事情。生存环境实在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境况呢。虽然自己的童年比起女儿来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可那难得的心灵幸福却是在波卓之原上享受到的。是在远古时代有什么人互相之间订立盟誓相约于此?抑或是有谁人从地老天荒之处跋山涉水义无返顾地前来践约而此地由此得名?
“女儿看那边!”我用呼叫使女儿的视线从花丛中移开,然后用手指向远方。
极目远方,将目光延伸到天边飘浮不定的氤氲之中,那应是人间一大造化。辽阔的誓约之原上翻动着鲜花的波浪,渡过河水的牛羊群顺着花浪沿着河岸迁徙,沿河自北向南而居的人家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居家的人们或开始点火烧茶,或者制作奶酪,经历远途的苏乐勒此时此刻也许正在掠过大地的蒙古葱清香中熟睡着呢。
沿着小路踏着晨露散步时我将那些用棚户和牛粪连接起来的人家房屋主人名字告诉女儿时当然也发现,历经漫长岁月的小小居落与先前比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而草丛中的蝈蝈已经开始歌唱了。我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于是在带着女儿倾听脚下虫子歌唱、眺望远方漫漫雾霭的时候,眼睛里自然也就充盈了泪水。
“额吉,这是什么?”女儿喊了起来。
我们已经走到了村头,女儿却飘舞着裙摆朝着村边一座被遗弃的建筑跑去。女儿奔去的是一座垮塌了顶棚仅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看上去犹如被战争摧毁的碉堡,突然,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难以举步。
其实,早晨我既没有叫醒苏乐勒也没有告诉额吉就带着女儿出来,其目的也是为了来这里。可到达之后,面对破败之相,却失去了直面相对的勇气。
原来居于院落中央的两间土房的顶棚已经塌陷,几根椽子横七竖八地坠落在地上,参差不齐的墙体上的石灰已经发黄。映入眼帘的是曾经弥漫着温暖生活气息的烟囱仍然挂着黑色烟灰的痕迹。在原来火炕的遗迹上已经长满了蒺藜,而开出的白色花朵像是尽地主之谊的主人,摇曳迎客。院落里到处长着灰菜和野大麦,院门前面的垃圾堆也被蒿草覆盖了。童年时我顽皮得如同男孩,我骑着胖子哥哥做的柳条马,像个被土蜂蜇过的牛犊一样飞快冲过灰堆。可那隆起的灰堆已经变成了荒草野蒿的“家园”,只有腐朽的榆木拴马桩似乎依然在期待着那匹高头红马似的,虽在风雨中歪斜,却也坚守着岗位。
“额吉,好大的石头啊!”女儿在喊。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前去观望荒草丛里的那东西。
啊!是的,是普通的石头。
是啊,这是波卓之原的女人们聚集的磨房所在。
那时的乡下妇女都无一例外地肩负着用石磨磨米面的繁重营生。除了由粮站供应的有限的一点白面和大米,其他所有粮食都是由妇女们在石磨上加工。使用石磨时,排队等候的规矩在当时的女人中间非常有分量。就是使用石磨的人早早地将扫把簸箕及辕杆等用具提前放在磨盘中央。这个意思就是,很快就有人要使用。有了这种信号以后,其他人即使是有急用,也不得随便占用。不过在前一天放置的信号是无效的,必须是在同一天放置才算数。
在波卓草原还没有磨房的时候,女人们要前往一个叫作茅针[2]村的地方磨米面,既然是别村的东西,所以必须早起,因此额古养成了早起磨米面的习惯。大概在拂晓时刻粮食就已经放在茅针村磨盘上了。很多次,当我醒来的时候,额吉已经牵着载着米面的牛车回来了。每每看见额吉疲倦的面容,心里就会埋怨为什么波卓没有磨房。
“额吉,这是石头桌子吗?”女儿拉住我的衣袖。
“不是,这叫磨盘。”说到这里我立即打住,如果对女儿说这就是磨盘,肯定会给女儿带来错觉。躺在草丛中的既已离开了磨辕又已脱落中轴的石头,只能称之为石头,而不能说这就是磨盘。草丛里的磨盘上积满了鸟粪,而从支撑柱上跌落的碌碡一半已经埋在土中。从盘石中间的孔中长出了糜子[3]并已经结了籽。环绕磨盘的经年累月毛驴蹄踏出的小径仍然忠于职守似的光秃秃地盘卧在那里。
“额吉,是在盘石上滑着玩吗?”女儿小心地用小手抚摩着光滑的磐石。
“不是,不是,磨盘是用来磨米面的,额吉在小的时候跟着你姥姥赶磨盘帮助她干活。”我回答说。
“什么叫赶磨盘?”女儿噘起了小嘴。
“赶磨盘就是……”我为女儿擦去了挂在鼻尖上的汗滴。
“赶磨盘就是,在额吉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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