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起跟阿爸和额吉一起去西部蒙古城市的景况,许多事情已经忘却了。我只记得进城上学初始时期想家的一些情景。听老师讲课时,波卓的一切就会在眼前晃动起来,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家有什么可想的?城市里值得看的东西多的是,玩的地方也多。”叔叔怜惜地耍笑着我。阿爸和额吉不顾遥远轮流来看我,每次见到他们眼睛总是湿漉漉的:“我的青山羊长犄角了吗?”“别让老鼠把晒在仓房里的欧李吃了!”“茹勒玛额嫫和其木德玛舅妈问我了吗?”如此这般地讲着些废话,然后钻在他们的怀里哭泣。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已经习惯了叔叔家,学校里的朋友也多了起来,哭泣的事也就少了。到了中学,更是没有时间想家了,在波卓草原上小鸟一样雀跃欢跳中长大的小姑娘,在岁月的蹉跎中,就这样将记忆深处的最珍贵财富渐渐地消弭沉浸在城市的喧嚣中。不过额吉的哭泣次数始终与进城的数字保持一致。
“你这种做派会把女儿拉下水的,女儿可是在学习中取得优异的成绩呢。”叔叔警告批评着额吉。
“不哭,不哭,只要女儿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啦。”额吉说着泪珠却挡不住地滚落下来。就这样,我不再愿意让额吉来城里。远走的女儿和遗留下的故乡山水之间的金色链条就这样开始松懈了。
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之后的一个冬天,我带着苏乐勒回到了十三年未曾返回的故乡。在波卓原野上积雪反射着耀眼光芒的晴朗的一天,阿爸赶着马车迎接了我和苏乐勒。
路途中的疲惫被野风拂去,被长途客车的油气熏昏了头脑终于清醒的苏乐勒失声赞美道:“这就是你骑着毛驴奔跑的波卓草原吗?”
在苏乐勒的赞叹声中为故乡自豪的心绪充满了胸膛,在那一瞬间便有两股热流从心底窜出射向双眸,鼻孔酸酸地疼痛起来。
我实在是没预料到自己会哭泣,在阿爸面前苏乐勒无奈地脸红了。
阿爸却说:“有什么办法哪,幼时的故乡在人们心中总是很特别的。”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继而扬鞭催马。
马车渡过河面到达大门时额吉手中握着扫把慌忙迎了出来。
“孩子们都到了,你干什么来着?”阿爸对额吉生着气带着我们走进了屋。
“其木德玛来了刚刚走。”额吉对问候的苏乐勒手足无措地揉着双手。
额吉看着未来的女婿眼角就有了眼泪,我笑着看额吉的同时向四周望去,所有的一切都亲切地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炕上的绣花枕头遗留着人们枕过的凹痕躺在那里。
“其木德玛舅妈还是枕在枕头上讲了许多故事吧?”我拿起了枕头放在被垛上。
“唉,她呀,只要一坐下就忘了回去啦,孩子们就要到了,难道她还不走吗?我也慌啦。”额吉说着,把炕上的烟梗扫落在地上。
“其木德玛舅妈过得还好吧?我这次要带着苏乐勒去看她呢,在我小的时候舅妈对我可好啦。”我挎着苏乐勒的胳膊撒娇。
“你们的假期短,再说还要见很多远近的亲戚,来得及吗?”额吉犹豫了片刻问阿爸,“让他们去其木德玛家吗?”
“其木德玛来说了些什么?她知道孩子们来吗?”阿爸反问道。
“说什么呀,就是念叨那些在年轻时候是多漂亮啊什么的,她不知道孩子们要来。”
阿爸喝完了碗里的茶同意说:“要是时间来得及,就去吧。”
第二天早晨我为了探望其木德玛舅妈准备礼物时,赶牲畜的阿爸回来了。双手揣在皮袖内的阿爸脸色难看:“就不要去其木德玛家啦。”阿爸的结满霜雪的胡子颤抖着声音滞涩。
“怎么啦?”额吉不安地问。
“她接到了来自塔噶尔石匠去世的消息,我刚才见其木德玛渡河要去艮沛庙。”
“佛爷!”额吉的脸变成土黄色,她用手掌捂着胸口很久都没能动弹。
“是那位骑高头红马的叔叔吗?”我的问询在阿爸难看的脸色和额吉凝视的眼中显得无足轻重。
当我和苏乐勒两人串完亲戚家回来的时候,阿爸和额吉依然沉陷在痛苦之中。
见到我们阿爸提醒额吉说:“明天是十月二十五,不给孩子们煮黏饭吗?”
“听到不幸的消息,却把这个事给忘啦。”额吉往竹簸箕里舀了几碗糜子。
看着额吉端着簸箕夹着辕木走出院子时的背影,忽然觉得岁月倒流。我如孩童般地雀跃着跟随额吉。西斜的阳光将我和额吉的身影印在雪地上。沿着被积雪覆盖的河岸行进时,孩童时代嬉戏游玩的痕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的脚印到了现在还没消失吗?”我调皮道。
“傻孩子,那是你其木德玛舅妈的脚印啊,你舅妈现在还剩下什么?守着磨盘寂寞得耐不住时就往咱们家来……”额吉伤感地叹息着。
“拉布杰叔叔呢?”我回想起脾气暴躁的叔叔来了。
“去年去世啦,十多年来你其木德玛舅妈受尽煎熬不辞劳苦地侍候着他……”
“胖子呢?”
“胖子在茅针村成了家,孩子都三岁啦,你拉布杰叔叔去世后胖子把他的灵柩带回了茅针村,想来你拉布杰叔叔安静地躺在自己妻子身旁啦,可怜的。”
“所以其木德玛舅妈只是一个人过呢?胖子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里?”我生气地问。
“人家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胖子在你拉布杰叔叔还活着的时候就想把他们二人接回茅针村,可你其木德玛舅妈不愿意离开波卓,猜想正如俗话所说的‘他人之物,授之也乏,脖颈之肉,食之无味’,也许她对前后老婆之分,心情不快吧。”
额吉我俩顶着刺骨的寒风,来到了其木德玛舅妈篱笆前。篱笆里的青石磨盘在西斜的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辉迎接了我。磨盘中央铁杵上系着的红色布条迎风招展。用稀牛粪糊住的篱笆挡住了风,磨盘周围的积雪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额吉将簸箕里的粮食撒在磨盘上,我把辕木安装在碌碡的洞内开始推磨。石碌碡顺着手势轻轻地滚动起来,上面碗大的缺口时隐时现。
“这是塔噶尔的石头。”我脱口说出,欣赏地注视着随着碌碡的滚动不断被粉碎发白的粮食。
“你还没忘了啊?”额吉吃惊地问道。
“没忘,阿爸把我包裹在皮衣里去塔噶尔请的磨盘。”我笑着,实际上童年记忆中的很多事情都已经忘却,只记得“女儿,回家吧”的声音与山峦中的回声一起鲜亮地留在记忆深处。
“是啊,是啊,现在石匠也去世啦,谚语说:‘主人已逝哉,其物永恒’,说得好啊,到了时间,人那么容易就走啦。”额吉愣愣地望着碌碡的豁口。
额吉把碾碎了的粮食搂进簸箕内。
“你阿爸可能融化了油等着咱们呢,回去后额吉给你煮粥,如果你其木德玛舅妈没去艮沛寺,她煮的粥比我好。可怜人哪。”额吉唏嘘不已。我按照习惯把磨盘的辕木推向西南方向,然后就研究起在磨盘中央翻动不已的红布。布条好像经历了许多个时日,有的已经失色泛白,而有的被磨盘中心的油脂浸染得肮脏发黑。然而有一个布条是新近拴上的,挥舞着鲜艳的颜色上下翻飞。
“在我小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们都会聚集在这里。”我追述着逝去的岁月。
“现在已经没有人用磨盘啦。可你其木德玛舅妈就是守着这个磨盘,每天都来打扫,还忙活着给磨盘的轴上油,除了这个你舅妈还能有什么呢?唉……”额吉伤感地叹息着。
由于工作忙,所以我和苏乐勒回到波卓没能见到其木德玛舅妈就返回了。后来考研究生,结婚,又有了孩子,几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有了孩子后苏乐勒去波卓接来阿爸和额吉。两位老人帮助我看了三年孩子。阿爸额吉来了,我自己也沉浸在做母亲的幸福之中,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有过要去波卓的念头。去年苏乐勒我们俩因为机关协作任务长住日本东京一年。虽然孩子还小,但为了让孩子见识外域文化和社会生活,所以决定把孩子带到日本,所以阿爸和额吉也返回了波卓。
“也就是因为想孙女才住了这么长时间,要不然一天也不想住在城里,人啊,只能喜欢留住心情的地方呢,我现在才明白其木德玛为什么只身居住在波卓的缘由啦。”额吉临行前喃喃道。
居留域外之时我越是佩服钦羡他国的发展繁荣,就越是思念远在偏僻家乡波卓的阿爸额吉。每月往家里打一次电话,激动伤心地倾听额吉讲述乡村野外的故事,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半年,这时额吉寄来了厚厚的一封信。
看着跨越远洋而来的装在黄纸信封的信,联想到额吉没有在电话里说出的信息,心情有点沉重。
“工作结束了回国时,我们三个人首先要回波卓。”我说着打开了信封,白纸上用铅笔写就的大大的字展现在我的眼前。
亲爱的女儿你好吗?
额吉应该很早以前就给你写这封信,所以非常后悔现在才写信。虽然有很多的事情要对你讲,但是不知从何谈起。
你其木德玛舅妈去世了,那一天胖子从茅针村来看额吉,那位因为儿子来看自己而高兴的人突然感到脑袋疼,还没来得及请医生就去了天堂啦。“不必起什么坟茔,把遗体火化了然后就撒在波卓草原上。”我们按照她的遗嘱照办了。每天站在磨盘旁遥望天边,偶然来家里串门就枕着枕头说很多话的人突然走了的时候,心像被针扎一样的疼痛。在无风的日子里,额吉站在篱笆西面望着磨盘方向,可是没有了其木德玛我去那儿能做什么呢?我跟你阿爸几天几夜没睡觉,反复商量的结果,决定给你写这封信。
还记得石匠叔叔吗?我的女儿。给你其木德玛舅妈凿刻了磨盘的那个人在年轻的时候跟你舅妈好上了以后生了一个女儿。在当时混乱的局势下发生这种事情非常危险,所以你其木德玛舅妈把女儿送到谁也不知道的很远的地方。因为时局的规矩非常严格,也许石匠叔叔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吧?所以他没能和你舅妈生活在一起。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像人心那样珍贵。你其木德玛舅妈带着坏名声嫁了别人以后,经过长期寻找终于找到了送人的女儿。那女儿就是你,我的女儿。
我和你阿爸是一对没有生孩子命的人。只有你张着小嘴哇哇地哭着来到我们家,才将我们的家庭引入幸福的天堂。与其说是我们养育了你还不如说是你给我们带来了幸福更准确,我的女儿。直到很晚我和你阿爸才知道你就是其木德玛的女儿。那时其木德玛已经认出了你,所以她把家搬到了波卓。由于我们担心其木德玛认领你,我和你阿爸让你去叔叔家读书。请原谅我们的自私,我们只是害怕失去女儿。我们造了孽,要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才认识到自己造了孽,可以说是在石匠去世的那一刻。我想过应该把你亲生阿爸去世的消息告诉你才对,好几次张嘴想说,但当看到你天真无邪的目光时就没有了勇气告诉你悲惨故事的真相。一方面,我们也担心女儿无法承受巨大的悲哀和打击;另一方面也恐惧你一旦得知真情会恨我们。人在自私的时刻会变得极度的愚蠢。在我们的印象中其木德玛也许会永远活着,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带着自己的女儿走了,这种恐惧在很长的时期内折磨着我们俩。当你其木德玛舅妈今天真的走了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一切都错了。这么多年孤苦伶仃独自一人守着磨盘,每年在你的生日那天去艮沛寺为你念经,还带回红布条拴在磨盘中央,这些事情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对你隐瞒了。虽然想在电话里告诉一切,但是一旦听见你可爱的声音就说不出来所以只好给你写信了。虽然晚了,但告诉你所有的事情还是对的。女儿啊,其木德玛你们两个人是亲亲的母女俩啊……
现在我站在其木德玛舅妈啊……不是,是站在额吉守望的磨盘前面。围绕着磨盘长出的草丛随风摇曳,滚动在叶片上的露珠滴落在石盘上。原野之风吹过,我摘下颈项上的绿绸围巾展开着披在薄薄的衣服上。
完成了国外的工作任务回来之后,我和苏乐勒两个人立刻从单位请假,带着女儿回到波卓。可是不用说是见面叙情,额吉连个叩头的坟茔也没留下就走了。
昨夜看见额吉打开结婚时用的红木箱就笑着说:“额吉在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呢?”额吉就拿出了这块绿绸子。
“自从知道了你就是其木德玛的女儿的那一天开始,额吉就一直保存着这块绸子。我还为不知在哪一天给你戴上这块绿绸子,把你送还给其木德玛的情景哭过呢。简直是昏了头啦!”额吉在嘟囔时满脸的皱纹在悔恨中颤抖起来。
我把长年珍藏的绸子展开,额吉首次见面时赠送的绸子在我怀里荡着美丽的涟漪。
“她是不是讲了我许多的事情?”我轻轻地抚摩着绸子。
“不,不是,有时她来了,我就给她讲关于你的好消息,她听着听着就走了。尤其是关于你以前的秘密她从来都不说。”
“为什么不说你的事情,这我能去问谁呢?”
“磨盘还在吗?”我问道。
“在是在,不过在今年夏天的大雨中塌啦,胖子说把它修复好,可还没来得及。”额吉遗憾地说。
因为担心额吉难过,所以我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勇气,于是我就在清晨领着女儿来了。
“额吉,我们把磨盘带回家吧。”女儿在磨盘旁摘花朵。
“就让它在这里吧,女儿。这是你纳嘎额吉[9]的磨盘啊。”
“纳嘎额吉用这个做什么?”
“她会为它上油擦洗,还要把心里想的事情对磨盘说。”
女儿也许没有理解我所说的话,抱着野花不解地望着我。
围绕在磨盘中间糜子抽出穗子中的两只小鸟被摩托轰鸣惊起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回首望去,一个骑着黑色大摩托的人奔到我跟前。
“澈澈格,你好吗?”从摩托上下来的人向我问候。比较起来除了身材较高、年纪较轻以外,与当时初见到的拉布杰叔叔一样的红脸膛和耸起的眉毛的年轻人朝我伸出手来。
“胖子哥!”在呼唤声中我向前奔了过去,他用结实的双臂犹如迎接孤儿般地拥住了我。额吉在最后的时刻就是在这双手的搀扶中结束生命的,想到这里,就如同感觉到额吉的温暖通过胖子哥回传到我身上,这令我伤心不已。
“妹妹你就尽情地哭个够吧。”胖子哥悠长地叹息着。
可是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就是哭不出来。
“额吉去世时关于我都说了些什么?”我问。
“什么也没讲。”
“是不是怨恨我?”
胖子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包包递给了我。
“额吉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说:我已经是要回归真界的人了,还要为活得好好的女儿留下遗憾和愁苦做什么?这辈子要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会更幸福的。就算是以后知道了,如果那时她自己做了额吉,就都会理解啦。然后就委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轻轻地打开了小包裹,串在一起的银扣落在手掌中,闪着幽幽的光辉。
女儿拉住我的手乞求着:“让我看看。”
我把扣串挂在女儿的脖子上,将亮晶晶的七颗银扣整理好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口。然后接过满抱的野花轻轻地放在磨盘上。
磨盘被鲜花装饰起来。当我牵着女儿的手伫立在浸满母爱的磨盘旁时,我才感悟到波卓草原距离我是多么的亲近……
本文注释均为译者注。
[1] 波卓:蒙古语,誓约。
[2] 茅针:蒙古茅针,一种草。
[3] 糜子:蒙古人用糜子作炒米,蒙古语叫“胡日森.阿木(布达)”,是蒙古人独有的特色食品之一。
[4] 澈澈格:蒙古语,眼睛瞳仁。
[5] 额嫫:蒙古语,奶奶。
[6] 让孩子叫陌生人为舅妈,意为将其看作娘家人,含敬重之意。因为在旧俗(包括婚礼、日常往来)中,娘家男子为上宾,由此可看出,北方少数民族习俗中有原始母系社会遗存。
[7] 额博:蒙古语,爷爷。
[8] 白月:春节。
[9] 纳嘎额吉:蒙古语,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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