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坟头,坟头前立有一块石碑,石碑的阴阳两面都光光的无一刻痕,是一通无字光板碑。无字碑的主人就是官姑夫李老庭。
李老庭是陈楼的老户,只是到了他这一辈,李家已基本没啥人了。因为穷,李老庭三十多岁才混上个媳妇。陈楼老户中陈家人多,李老庭媳妇娘家也姓陈,叙起堂号论起辈分来,和陈楼的陈家都说不到一块去。但五百年前毕竟还是一家。于是李老庭成了陈楼陈家的女婿。陈家人还有意无意地开玩笑说李老庭是陈家的上门女婿。坐地户成了上门女婿,性子很散的李老庭倒不太当回事儿。
上门女婿不好当,李老庭这个假的上门女婿也不好当。这并不是歧视他,因为在黄河故道住老丈人庄上的女婿见人低三辈,谁见了都会给他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在黄河故道这叫“骂大诙”。可能是李老庭的媳妇在娘家居长吧,李老庭便被陈楼人称呼“大姑夫”。小年轻的这样喊,和他年龄般上般下的这样喊,比他年纪大一轱辘截子的人也这样喊,李老庭享受着“官姑夫”的待遇。
有一天,李老庭正在庄里走着,一个小伙子喊他大姑夫,李老庭应声后和他一起走。走着走着遇到了小伙子的达达[1],同样招呼李老庭为大姑夫;小伙子的二爷爷挎着粪箕子从远处来,喊了声:“大姑夫,又忙啥来?”李老庭笑得直不起腰来,用手指点着他们三人说:“怪不得人家说陈家人个个三岁不成驴,到老也是个驴驹子货!恁看恁陈家,一个跟着一个往上爬辈!你爷仨往后就是一个娘的弟们了!”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笑骂。
李老庭也曾是个有儿有女有家室的苦人儿。在日本鬼子进入黄河故道那年,十六岁的闺女匆匆嫁了出去,第二年十五岁的儿子在黄河滩放羊时被日本鬼子砍死了,媳妇连惊带吓一口气没上来,扔下李老庭,给自己还不能照顾自己的儿子做伴去了。就这样,一个完整的人家竟成了“绝后”户。不知道是从啥时候起,黄河滩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把绝后的人家当成不祥人家,谁都不愿意给他搿邻居。李老庭原是住在陈楼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后面,被那家人用阴损的方法挤兑得无法立足。一怒之下,李老庭搬到了二里路以外的黄河滩,在伙计们的帮助下,挖土和泥,起了间土地庙一般大的草屋。李老庭带来家伙事儿,在茅草屋打圈开荒种地。故道里有的是荒地,李老庭用铁锨、抓钩子深翻土地,把格崩草、茅草根挖出来曝晒,烧成灰撒在地里去碱……茅草屋周围被他一锨一抓钩地开了近二亩地。
黄河故道是李老庭的“万宝囊”:在茅草屋东南角他挖了一眼井,黄河滩水位浅,挖不几锨深就见了水,指头粗的泉眼儿翻着花地往上冒,清清的,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水井旁,李老庭插了根锨把粗细的柳椽子,过了春秋冬夏,柳椽子就成了棵枝条如丝的柳树。李老庭养了鸡、养了鸭,故道里的虫、草就是它们的食儿。李老庭想吃荤的,就到故道里逮鱼,鲤鱼、草鱼、火头[2],有时还会网几只肥肥的野鸭,套两只胖胖的野兔子。故道里有的是筷子粗细的贼葱、地蒜,挖出来洗洗淘淘就是做饭的佐料。
过了两年,他又把自己开的二亩荒地改成了菜园,就近到故道里挑水浇菜,二亩园被他侍弄得一年四季青油油的。
头伏萝卜二伏菜。碎碎的萝卜籽、白菜籽下地了,发芽了。初时,萝卜不像萝卜白菜不像白菜,只是星星点点的绿。风吹过来,颤抖一下。风吹过去,颤抖一下。纤纤弱弱的。过个十天八天,萝卜长出萝卜的样子了,白菜也长出白菜的样子了。萝卜的叶子毛茸茸的,白菜的叶子光溜溜的,见风见雨喝着号地往上长,一蓬一蓬的,满地洇染着绿。再过个十天八天,萝卜会有手指那么粗,白菜也一棵一棵把叶片往大里长,绿油油的喜死个人儿。
萝卜白菜在长,其他的菜也在长,开着各色各样的花儿,说不上魏紫姚黄,却也是姹紫嫣红。黄的、白的、粉的、红的、紫的,招来蝴蝶翩翩起舞。黄色的、红色的、偶尔有蓝色的蜻蜓转动着硕大的眼睛,颤动着若有若无的薄翅,翘着尾尖落在菜叶尖上……
花儿败落之日即是果实成长之时。菜园里的内容逐渐丰富起来:红红的朝天椒如拇指般傲然地竖着;青的、紫的茄子,由青转红的番茄如灯笼般悬着;爬上架子的眉豆、豆角、丝瓜、黄瓜在叶丛中挂着、垂着,风起处,蒙络摇缀,参差起伏;青的、黄的南瓜则在肥硕的叶子下如猫儿般蜷卧着;毛冬瓜在大如蒲扇的叶子下憨憨地睡着,在梦中成长。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攮到地底下。油绿的叶子下,萝卜伸展着半截红的身子;成排的散管状的葱儿亦青青白白长到手指粗细……日出日落,天渐渐凉了。紫皮蒜被编成辫儿悬挂在屋檐下。倏忽间菜园里只剩下用红芋秧捆着的抱芯的大白菜,及大如石磙、表面如同落了一层薄霜的毛冬瓜了……
李老庭酒瘾大,隔个三五天就挑担子菜到集上换一坛子老白干放在床头……庄上放羊的、割草的、干活的常常到李老庭的小屋里喝口水、讨口酒,都说:“大姑夫黑了、胖了、结实了。”
李老庭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李老庭的心里难说舒坦。独居在黄河滩,见了谁都亲。白天还好过,忙里忙外觉不着。一到黑来,李老庭便倍感孤寂。小屋子黑灯瞎火的,只有嘴里的烟袋锅明明灭灭的一点红。茅草屋外,听得见风吹树梢的声音,听得见芦苇细长叶子“沙沙”的摩擦声,听得见香蛤蟆、癞蛤蟆“咕咕呱呱”的叫声,听得见大鱼小鱼“泼啦”的打水花声,还有不知是野兔子、地老鼠、狐狸子还是哪种野物发出的声响。李老庭想着过世的媳妇,想着惨死的儿子,想着离了门的闺女……睡不着便伸手从床头摸到小酒坛,拎起来灌几口,拉张破席走出屋外,在上风头点燃晒干的艾棵子,把两只鞋脸对脸合在一起当枕头,闭上眼睛。
到了一九四四年,李老庭更加孤寂了。因为那年春天他唯一的亲人,他的闺女因难产,大人孩子双双没了命。李老庭没了念想,心如死水。也是一九四四年,从那年的夏天起李老庭不再孤独了,因为菜园边住了一个伴儿,能陪他说说话儿,能陪他拉拉呱儿。虽然都是李老庭一个人说,那个伴儿静静的一声不吱地听。
时间到了一九四四年,日本鬼子快完蛋了。但他们好像快断了气的疯狗,临死还要再狠狠地咬上两口。在当伏的一天,太阳刚刚露出地皮的时候,从陇海铁路杨楼站据点出来一队鬼子往北登上“高陡”[3],一路扫向黄河滩。陈楼的各家各户携儿抱女、拖老带幼,挑着锅碗瓢勺、赶着猪羊鸡鸭,经过李老庭的茅草屋时,也不忘招呼“大姑夫”赶快跑。李老庭被他们裹着跑进故道里那片方圆近二百亩的芦苇棵子里。由于六七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跑反的生活,连平日最好怪叫的毛驴儿也闭上嘴站在苇丛里一声不吭。躲避在芦苇棵子里的不下几百人,人人都想活命,个个鸦雀无声。
鬼子在陈楼找不到人,就在汉奸的带领下包围了这片芦苇。搂草打兔子,顺带着把李老庭的小家也给扫荡了一番,就差给它点一把火了。
指头粗细的芦苇随着热风摇曳,蓬蓬松松的芦缨摇头晃脑,长长的苇叶随风摩擦“沙沙”的响。水里的香蛤蟆、癞蛤蟆,习惯在苇丛中安家的苇喳子等各种水鸟,对这种事儿早已司空见惯,依然旁若无人地“咕咕呱呱、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告诉岸上的鬼子和汉奸,这里是它们的地盘,没有任何人走进它们的领地。
芦苇丛内外僵持着。太阳越升越高,水也由清凉慢慢温热起来。密密麻麻的芦苇让人喘不过气来,男男女女头发都打成绺,衣裳早已被汗水溻透,扑扑楞楞、大大小小碰着脚脖子的鱼儿根本引不起人们的兴致。日头到了正午,日头西斜,芦苇丛中的人汗流如注,脸色发白,渐渐支撑不住了,老人和孩子有的已歪倒在漫过脚踝的浑水里。李老庭站在人群里,虽然咬牙切齿,也想不出能带着大家走出芦苇丛的办法。
李老庭身边有一个陈楼谁都不认识的外地人,看模样比李老庭小不了几岁,他是一大早路过李老庭的小院找口水喝时被李老庭拉着跑进来的。
正当所有的人都在痛苦地咬紧牙关的时候,那个人从人群中开始一步一步往外走,李老庭也不知道他要干啥。那人慢慢地拨着芦苇往西走了很远,走到芦苇稀疏的地方后,便放开腿脚跑了起来,边跑边把芦苇摇得“哗哗啦啦”响,把水蹚得“稀里哗啦”响。西边的鬼子听到响声、看到芦苇摇动紧张起来,纷纷端起枪。
那人冲出苇丛躬着腰朝西北方向跑去,鬼子咿哩哇啦地喊着,冲那人开枪。枪一响,把别的鬼子都吸引过来了,鬼子边开枪边追。那人跑得飞快,衣襟被风掀起,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白色的大鸟。那人眼看着就要钻进三里之外的那片一亩大小的苇坑时,突然一头栽在地上—大鸟折了翅,他受伤了。还没等后面的一群饿狗跑到跟前,他又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钻进芦苇坑。
鬼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团团围住苇坑,如临大敌。汉奸朝里面喊了半天话,也不见回音,气急败坏的鬼子便朝里面开枪射击,把苇喳子吓得“扑扑楞楞”往天上飞。“乒乒乓乓”打了半天,芦苇坑里死一般地无一丝声息,鬼子头目让汉奸带几个鬼子进入芦苇丛中。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鬼子头目恼羞成怒,拔出刀“嘿!嘿!”地把芦苇砍倒一片。他回头看看身边东倒西歪的部下,又看看东南三里之外的那一大片芦苇,知道今天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了,摆摆手,带着七斜八歪、垂头丧气的队伍回杨楼据点了。
在鬼子喊着叫着朝西北追的时候,李老庭和陈楼几个胆大的也慢慢走到芦苇丛边朝西北方向看,揪着心听着鬼子的枪响。直到看见鬼子排着队回去了,才回身招呼里面的人走出来。几百口子人上了岸或坐或卧,边大口喘气边大骂没有人性的日本鬼子。当大家带着东西各自往回走时,李老庭喊了几个人朝西北那个小苇坑跑去,在坑边不到三十来步的地方,他们看见了地上的一摊血迹,几个人顺着血迹大着胆子往苇坑里走,把被鬼子打了好几枪的那人慢慢抬出来放在坑边。
男子的血将身上破旧的短褂都洇透了,从他的粗手大脚及黧黑的面容来看,这是个同他们一样从土里刨食吃的庄户人,从脚上鞋子的样式来看,却又不是本地人。
他是谁?没有人知道。当他从芦苇丛里出来的时候,陈楼人以为他受不了里面的憋闷,心里还很恼火地骂他,大人孩子都能忍,你就不能忍?能憋死你咋地?可从他壮实的身体来看,在芦苇棵里再蹲下去也是没有啥事的。再说,要是为了透气,他完全可以爬到芦苇稀疏的地方,何必要往外跑?就是跑也没有必要将苇子摇得山响,把水蹚得山响。他完全是为了芦苇棵子里的二三百口子,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来的。
他是来投亲访友的?是路过的?家中有啥人?老爹?老娘?妻子?儿女?这时候,他硬着心肠抛却了所有牵挂,用自己的命挽救了几百条故道人的命。陈楼男男女女暗自垂泪,李老庭蹲在他身边更是哭得“哞哞”的,牤牛一样的。李老庭看着倒在地上的汉子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想到自己不管咋说还活着,这个和自己仅有一碗水之交的兄弟与亲人却是阴阳相隔了,孤苦伶仃地留在了他乡。他家里倚门盼归的老爹老娘、妻儿老小又咋能知道自己的亲人永远也回不了家了?李老庭由自己想到别人,由别人想到自己,伤心异常,陈楼人从没见过李老庭这样难过过。
陈家有老人从黄河滩上起出埋在沙土里的寿材,庄上最好的木匠连夜赶出一具棺材。李老庭两眼红红地说:“就把那个兄弟埋在我的菜园边吧,让俺两个活着的死了的孤魂野鬼做个伴儿。往后要是真有人来找他,咱不能让人说咱陈楼人不讲究。咱不知道他是谁,咱得知道咱是谁!”
李老庭提来井水把已抬到他家的陌生兄弟擦得干干净净,又找出自己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陌生人下葬时,陈楼人都来了,老老少少都给他添锨土,坟头筑得出奇的大,比李老庭的小茅草屋小不了多少。
李老庭有了“伴儿”,白天黑夜都不孤寂得慌了,累了、闲着了就到坟前坐一会儿,唠唠叨叨的当面说话拉呱似的。逢年过节还要拿两样菜,搬个马扎子坐在坟前和躺在地下的兄弟对饮几盅,说说心里话,高兴的,烦心的,平常的,离奇的,凡是他知道的事儿,隔了层土的兄弟也都知道了。
“这个兄弟真好!”李老庭有时候喝了口酒伤感地说。
坟头圆圆的、光光的,一声不声地蹲在李老庭菜园的西边,上面一棵草也没有。
日本鬼子被赶跑了,国民党被赶走了,解放了的黄河故道执行土改政策。李老庭对陈楼的干部说,别的地他不要,把他茅草屋跟前的地给他就行了,因为那块被他喂熟了,再说他还要给那个兄弟做伴。在后来的人口登记时,由于他整天不在陈楼,上级登记人员一个疏忽把他漏了。满庄子的人都笑他:“大姑夫,中国的卯簿上没有你,你不是中国人了。”
散淡的李老庭倒也看得开,他站在陈楼庄头真真假假地发表宣言:“我不是中国人了,我是外国人!哪国人呢?那就是我李老庭的李老国!咱们先明后不争,往后,中国人办的事儿,中国人的章程与我无关,可别怪我李老庭不照办了。今儿个在这里我就先声明,从今往后啥事都别找我了!”
话是这样说,人毕竟是群居动物,李老庭也不例外。菜园里的活忙完,李老庭总喜欢到庄上遛达遛达,找人说说话逗逗嘴。
李老庭性子欢,喜欢逗闹,逗满庄子骂八家。一天半晌午李老庭背着粪箕子正在庄东头晃,边晃边哼哼:“我咬咬牙狠狠心,薅掉胡子好几根……”一个和他闹惯了的中年人冷不丁地在他身后说:“大姑夫,那么恣儿[4]?又偷啥好吃的了?”李老庭吓了一跳:“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人说:“大姑夫,打个咵[5]咋样?”李老庭眼一斜,说:“给你个孩羔子打啥咵?”那人嘻嘻一笑:“你要是打咱庄东头到庄西头走一趟没有人骂你,今儿个晌午我请你两荤两素四个碟儿外加一壶酒。”李老庭先是咧开大嘴笑,想了一下说:“那爷们就陪你玩玩!要是有人骂我,我一壶酒两素两荤四个碟子请你!”
李老庭之所以敢打这个咵,那是因为北边的张集逢集,再说他挎着粪箕子瞎遛时看到庄上那几个老和他逗闹的对家都赶集去了,他夹着粪扒子在一泡尿尿到庄子两头的庄里遛来遛去也没见着几个人。两个人咬过牙印儿三击掌后,李老庭把他的三折层马猴帽往下一撸,只露两眼,挎着粪箕子大步流星从东往西走。他以为这样就能安然地闯过去。可人算不如天算。李老庭匆匆忙忙还没有走过一个巷口,路北篱笆院里走出一个人来,肩上扛把抓钩子,笑咧咧地开了腔:“大姑夫,西头有孝帽子撒咋地?看把你忙活的,是不是怕晚了抢不到?”李老庭恼了—他输了一壶酒、两素两荤四个菜!李老庭一把揪下马猴帽直往腚上拍,他仰起脸骂道:“你个血孬种起来的!恁娘养着你的时候,你不是只会打‘哇哇’吗?咋学会说话了?孝帽子都留给恁达达了,你去打婴子幡吧!”对方被他骂愣了,因为李老庭性子好,和谁逗闹都是呵呵一笑反唇相讥,今儿个咋恼了?吃错药了还是咋的?与李老庭打咵的中年汉子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看到这一幕喜得直跺脚拍腚,快步走上前大笑着搂住李老庭的肩膀要往他怀里掏。被李老庭骂愣的人知道了前后,也不再理会李老庭刚才的那个熊样子了,上前凑热闹,说晌午要去陪客。
除了逗闹之外,李老庭从来没跟谁红过脸,别看他在陈楼是孤门独户,可人缘就是好。碰上谁家红白喜事,他都走上门去,该拿多少礼拿多少礼,事主也总把他当高客相待。碰上娶媳妇的,天地拜过、高堂拜过之后,执事便大喊:“给李大姑夫磕头!”李老庭不含糊,大大方方端着架儿坐好,体体面面地扔出一份磕头钱。
李老庭身子骨硬朗,手脚又勤快,靠着二亩菜园小日子过得暄腾的。陈楼人看到李老庭过得很恣儿,就笑骂他过的不是中国人的日子。他便对庄上人说:“中国人的卯簿上没有我,阎王爷的卯簿也不会有我,到时候牛头马面拿着勾魂牌把大河两岸翻个底儿朝天也找不到我。像恁这些熊东西,到时候一个个的谁也跑不了。”庄上人头点得鸡叼食似的,说:“是的、是的,大姑夫,俺都活不过你,你能活一千年、一万年。”
因当初人口登记人员的疏忽,李老庭自立为王,他挺着脖子说趣话,认为中国所有的法都管不着他,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王法。
这个光杆王爷日子过得很是波澜壮阔。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整个黄河故道也走进了农业合作化的高潮中。这时的李老庭便显得与众不同,拧着脖子不合作,不合作也就罢了,还要说自己的理由:“我跟陈楼的这帮龟孙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李老庭成了陈楼农业合作化的“死角”。上边来人,掰开了揉碎了,嘴皮子磨了好几层,李老庭油盐不进,想咋着咋着,就是一个“不入”。在县政府的官方公告里,全县就这一个单干的“钉子户”。
农业合作化过程中,李老庭不合作,后来的高级社、人民公社,李老庭对别人的劝说仍是东风过马耳。当官的不干了,非要起掉这个“钉子”不可。
公社党委书记吴田背着手走进了李老庭的小篱笆院,躬腰进到小茅草屋,坐在一个木疙瘩墩上大道理、小道理讲了半天,要的就是李老庭的一句话。李老庭蹲在屋当门吧嗒着烟管淡淡地说:“中国到眼眼[6]东南还有个台湾,那里也没有合作化也没有公社,又不是我自己,我一个孤老头子入不入社也耽误不了多大的事儿。哪一天恁把台湾统一了,我绝不扯统一的后腿!”吴田生气了:“你瞎胡扯啥呢!统一台湾和你入社是两回事儿!你再单干我们就要处理你!”李老庭笑了,伸手端起锅台上的小黑碗,很客气地向吴田让让,辛辣的酒气冲得吴田眉头一皱,手摆得荷叶似的。李老庭呵呵一笑,仰脸闷进去大半碗老白干,脸膛红得像关二爷,喷着酒气说:“好、好、好,吴大人!你处理我,吴大人您得先查查我的姓名户口在哪里。这件事我决不连累邻居百世,我是个绝户头,我甘心情愿当小台湾。咱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是共产党今每儿[7]统一了台湾呢,我明个儿就入社,要是台湾还姓‘国’呢,我就甘当老蒋的孝子贤孙—单干到底。再就是拿出处理我的条法来,要是共产党有王法说单干得杀头,我一定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等着你把刀磨快,省得到时候锩了刃!缩缩脖子寒寒脸儿都是大闺女养的!”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人连命都不要了,还怕啥呢?更何况此时的李老庭已经七十多岁了,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即使国法定了“单干杀头”,李老庭的这颗脑袋也不会挨刀,谁忍心去处罚一个孤老头子?但是李老庭这么的不识“时务”,让吴田恨恨有声。走出李老庭的茅草屋后,他双手拤腰、恼羞成怒地对陈楼人说:“这个老家伙纯粹是给我难堪,全县一个单干户就窝在我这里。他奶奶的,到县里开会我都抬不起头来。这个‘小台湾’我非消灭他不可。叫你给我上眼药!”
吴田最终还是没有完成“统一台湾”的大业,但李老庭死磕公社党委书记却使这片“小台湾”传遍黄河故道,李老庭也被冠以“老蒋第二”的美名。
说实话,在黄河滩上土里刨食吃的人们对政治风向标一向是懵懵懂懂的。对于土改,他们举双手赞成,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囤里有粮,身上有衣,他们在梦中都会笑出鼻涕泡来。他们对于合作化、高级社、人民公社既说不清也道不明,对新生事物的不理解也使他们惴惴不安。看到李老庭硬头鲹子似的硬顶,陈楼人也在为他捏一把汗,有人说他有胆,中国从来都是民不和官斗,他竟敢给公社书记干上了!有人说他是屎茅子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光棍一根,死猪不怕开水烫!有人为他担心,也有人在无声观望。
人民公社化后,起初人们精神面貌很好,干得很欢,李老庭也看出了人多力量大,人多智慧多,修渠扒河,叠路架桥,李老庭也愿意出钱出点子。队长说:“大姑夫,你不是俺中国人就不要尽义务了。”李老庭眼一睁说:“咋地?嫌我的钱不干净?中国都能支持赞比亚、坦桑尼亚、阿尔巴尼亚,我李老国就不能支持中国?”队长不敢和他斗嘴,连说:“能,能,能!你发扬国际主义白求恩精神,我们热烈欢迎!”紧接着就是大跃进,又放高产卫星、又大炼钢铁、又吃大锅饭,还得样样军事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分成营、连、排、班,整个黄河滩搞得热火朝天的。李老庭皱起了眉头,嘟嘟囔囔说要坏菜,说是狗带嚼子瞎胡勒。陈楼村人都说他胡扯。只经过两年,人们猛然发现,这个轰轰烈烈竟把刚能够温饱的日子搞穷了,穷得连肚子也填不饱。庄户人没辙了,只好跑到地里去扒去捡大跃进时丢下的、早已霉烂的大蜀黍[8]棒子、红芋块。
李老庭早已没有了火性,只埋头整理自己的二亩菜园。有人聊天时,他就说:“朝中出了奸臣了,中国要毁了。”说得别人害怕。李老庭问:“你说一亩地真的能打成万斤、十来万斤吗?”对方说:“那还不是裤裆里拉弦子—扯蛋(淡)?!”李老庭说:“你有毛主席聪明吗?”对方吓得一激灵,眼睁得老大:“你瞎操啥操?谁有他老人家聪明?!”李老庭说:“对,你是种地的,我也是种地的。你我两个庄稼老冤都不信一亩地能打那么多粮食,毛主席他老人家能信吗?”对方不敢再往下接茬。
公社化没化着李老庭,大跃进没有跃着李老庭,自然穷也穷不着李老庭,小酒整天滋润着。一瞬之间,“老蒋第二”李老庭成了十里八里庄户人注目的人物。“咦,李老庭这条路走对了!”当坐在李老庭的茅草屋前篱笆小院里的人端着他的酒碗对他伸大拇指时,李老庭咬着黑烟管的玉石烟嘴:“对?对个屁!”对方端着碗愣了,不知这李老庭咋净想的和别人不一样。
李老庭的“小台湾”不知不觉成了陈楼人的挪亚方舟。先是饿昏了的无儿无女的鳏寡走进篱笆小院,李老庭掀开面缸,扒开菜窖,做一顿有油有盐的给他(她)们吃,管他(她)们一个饱。后来,有儿有女的人也去了—再是好汉,几天不进汤水也得饿憨。不止一个两个。李老庭灶小锅不大,存货也不算多,管不起了,就给点面、菜捎回去。李老庭半瓢一碗的竟在一个冬春接济了几乎全陈楼的人。以后大家日子渐渐好过了,才不再去打扰他。
李老庭喜欢酒,无聊苦闷想到自己的一生不顺时,除了站在菜园里放开嗓子吼几声野调柳琴给树上的鸟儿、芦苇丛里的鱼儿听外,就是喝酒。好酒不多,白干还是不断的,就是在瓜菜代的日子里,他的床头前也少不了半坛子八五老白干。到茅草屋看他的人有的是有些酒瘾的,李老庭就从坛子里用端子舀二两给他,一边舀一边嘟嘟囔囔:“老子都快爬不动了,还来啃!还来拽我这个快成了狗尿苔的老麦穰垛!我能养你到哪天?”喝酒的人总是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用手抹抹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唉!趁着我身子骨还行壮,在你这儿是吃一口得一口。我哪天要是爬不动了,你这不孝的东西连口凉水恐怕也不会给我端。要是我哪天一口气上不来,你想行孝也找不到达达了。”李老庭瞪着眼劈手夺过空碗,笑了:“等着吧,等你爬不动了,自有那孬龟孙给你端茶送水,给你行孝!”笑笑闹闹,李老庭很高兴。
李老庭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加上一生好酒,积酒成痨。赶到“文化大革命”的早几年,便常常不到庄里来了。庄上少了李老庭,就是一台戏息了锣鼓,陈家自己的老少爷们不会自逗自闹。人们这才感到:“大姑夫真的老了!”常言说得好,“饿时一口胜过饱时一斗。”受过李老庭大恩的陈楼人一有空闲就到李老庭的小屋里和他嗑嗑牙,逗他开开心,就是阴天下雨路上滑滑蹅蹅[9]的,也会披上小蜀黍[10]叶子编的蓑衣到他的小屋里和他说说话。
没多长时间,就有人发现庄西头大柱的寡母出入李老庭的小屋较勤。大柱娘七十多岁,身子骨硬朗,大柱娶媳妇后分家另过后,自己独居小院也没啥牵挂,便常到小屋里给李老庭烧水、做饭,有时还赶集给他买点酒,买点下酒菜。
大柱娘手大脚大,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呱呱呱”的马嘎子[11]性格,当初也是受过李老庭接济的。她能到小屋里照顾李老庭,陈楼人也觉得“应该”,心里一百个同情,一百个乐意。庄上人常有人问她李老庭的情况,心直口快的大柱娘张口便来:“没事,死不了。身子骨硬实着呢!常常半夜三更地起来喝酒。”好话搁不住三重,这话说多了,就有人猜疑:“李老庭三更半夜起来喝酒,大柱娘咋知道的?”起了这个意,便有好事者细心观察,原来大柱娘有时会在李老庭的茅草屋里过夜。李老庭的茅草屋长不过五尺,宽只能放床锅,加上乱七八糟的干活的家伙,一个弯腰罗锅的老头子也只能磨开腚,再去一个女人会是啥局面?不要说了,大柱娘成了李老庭的相影!时间要是倒推三四十年,就像陈楼那样的陈姓大族,族里的媳妇跟别的男人过夜了,还不得活剥了这一对!可如今,谁都装聋作哑。只在背后叽咕叽咕,谁也不敢在大柱娘面前透半点口风,不然的话大柱娘那张利嘴还不得把陈楼上上下下骂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大柱娘也骂过李老庭。那时的大柱娘四十来岁,谢家楼钻错花轿的一丈青杜月娥一样,也是个迸着火星就着的主儿,没有谁敢惹。
一天快晌午时,李老庭在庄头井沿边蹲下来逗大柱的叔伯兄弟镢头,说:“镢头,你识数不?”五六岁的镢头正光着腚和尿泥,奶声奶气地说:“识数!”李老庭说:“那好,我问问你,我一口,恁大娘一口,俺俩搿一块儿是几口?”那镢头小脑袋一挺:“两口!”李老庭说:“不对,不是两口!”镢头想了想,大声说:“就是两口!”李老庭站起来跺着脚,吓唬他:“你再说是两口我就揍你!”那镢头别看人小,倒也真硬:“你一口,俺大娘一口,恁俩搿一块儿就是两口!”李老庭装模作样要去揍他,镢头撩起小短腿就跑,边跑边喊:“你和俺大娘就是两口!”这时,大柱娘正好挎着篮子赶集回来,看到镢头跑得小脸通红,问镢头:“镢头,跑那么快弄啥?谁躖[12]你了?”镢头“呼哧呼哧”直喘气,小肚子一鼓一鼓的,啥不也说,伸着小脏手从大娘的篮子里拿了根黄瓜,咬了一口问:“大娘,刚才大姑夫问我,你和他搿一块儿是几口,我说两口,他就要揍我。我说的对不?大娘!”大柱娘抬头一看,那李老庭正笑得前仰后合地直拍腚,自己的脸腾地成了块红洋标布。“镢头,可不能再瞎说了!嗯—?”镢头小嘴塞得满满的,点点头:“嗯!”了一声。大柱娘挎起篮子大步流星地朝李老庭冲了过去:“好你个李老庭,你个吃秆草倒驴粪的货!咋不掉进茅坑里淹死你!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李老庭一看母夜叉来了,哈哈笑着掂起身边的抓钩子转身就溜。旁边的人一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大姑夫啊大姑夫,你是真能操[13]!噘嘴骡子卖个驴钱,你毁就毁在你这张破箩一样的嘴上!有胆你别跑?”李老庭边快步走边笑得屁唧的说:“我这叫好男不给女斗!”李老庭玩的“两口”惹得大柱娘把他围着庄子躖得草鸡不下蛋。
李老庭也就是痛快痛快嘴儿,大柱娘五十来岁时,大柱爹因病走了,李老庭再也没有给她这样逗闹过。
天和日暖时,李老庭弯着腰—不知啥时候起李老庭的腰渐渐罗锅了。只要在陈楼一露面,还是从东头骂到西头。有人惦记他同大柱娘的事儿,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就有意伸着头贴着耳朵问他:“大姑夫,你给我说,我谁也不给说,你和大柱娘做成了两口没有?”李老庭嘴一歪:“滚恁娘个蛋!”这时旁人会高门大嗓、当真不当假地打圆场:“别瞎扯了!这都到几啦?是不是大姑夫?连大头都耷拉着抬不起来了还能弄那个事儿?要是早两年,说不定还真能老蚌生珠,弄出个一男半女的。恁看看,这不都老掉毛个熊了!恁都别瞎胡想,大姑夫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几十年了,枪都拉不开栓了。想那事儿还不是豁牙子吹灯?豁口对着灯头,干吹火不动!大姑夫,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李老庭笑得胡子直颤,用手指指点点:“嗐!嗐!恁这群孬龟孙揍的……!”一群人喜得哈哈的直蹦脚。
有一天,陈楼有人到李老庭茅草屋里和他聊天,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李老庭问:“‘四人帮’是弄啥的?”庄上人就给他说“四人帮”是谁谁,是弄啥的。他哼哼了几句,像个大仙似的说:“你他娘的吃老母猪奶长大的!要是恁达达想把恁家的日子过好,恁娘会不会伙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后面扯腿捣蛋把事儿搅散黄喽?瞎话篓子顺腚淌!小子,你他奶奶的还嫩着呢!往后你就知道了!”庄上人说:“大姑夫,你咋这样想呢?”李老庭嘟嘟囔囔:“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给我屎壳郎搬家—滚蛋!”
整天嘻打哈笑的李老庭也有伤感的时候。一天他对帮他晒被子的大柱娘叹口气,说:“你说人活着有啥意思?这些年你照顾我,风风雨雨的,我也没给你个名分,早知道这样,咱俩该到公社扯个证。也是的,想扯也扯不成,我不是个没有户口的黑户吗?说是两口子,名不正言不顺,再说你也不是跟我偷跑的[14]。算儿媳妇吧,你也那么大年纪了,你看这事弄的……”大柱娘以为这个老不死的又再给她闹着玩,看也不看他,用手“噗噗”地拍打着被,不急不气松言拉语地说:“你也没几天活头了,在这边是晚了。有一天我也到那边去,别管是阎王小鬼还是牛头马面,问起咱是咋回事儿,我就说我是恁娘,不就名正言顺了吗?”李老庭怔了一怔,咧咧嘴,没说话。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中国的卯簿上没有李老庭,看来阎王爷的卯簿也把他忽略了,再说,那阎王说到底还是中国的阎王。李老庭九十四岁了,陈楼人见了他还是给他瞎胡闹,说是好人不长寿,坏蛋活千年。李老庭的牙早掉光了,他瘪着嘴呵呵地笑:“坏、坏,死得快,看恁爹没活过恁爷爷吧?因为他从小就不是个东西,净干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儿,这不?阎王爷及早地把他勾走了吧?”
李老庭没事儿就搬个小马扎靠着他的茅草屋土墙闭着眼老僧入定般晒太阳,头上光光的没有一根毛,胡子白得蓬蓬松松一把雪。就这个样子,谁也不知道这位“官姑夫”能活到啥时候。都说,媳妇孩子的命都匀给他了,这老家伙能活早着口来!
土地要承包了。李老庭足不出户,也知道陈楼大大小小的事儿,因为总少不了人到他的篱笆小院里。
坐在小屋前透过篱笆墙,他看得见一群一群的人扛着锨、拉着皮尺、背一捆木橛子喊叫着放地。他知道生产队的牛马驴骡都给分了,马车的部件拆分了,牛梭斗、驴夹板子、赶马车的鞭子,牲口槽、淘草缸,保管室的门、胳膊粗的秤、大抬筐,拖拉机的轮子、车框子,路边的树,杈子扫帚扬场锨,就连浇地的碗口粗的黑皮水管子胶也都割成了一截一截的……标了价,抓了阄,谁抓到是谁的。陈楼人眉飞色舞,李老庭默不作声,最后只是摇摇头无奈地说:“错了!错了!”
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狗难拿。看看老得成了精的大姑夫,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啥,谁也不知道哪儿错了。
队长自己动手提着端子从坛子里舀了半碗酒,蹲在他对面对他说:“大姑夫,你这地还是你的,咋样?”李老庭说:“我都活到脉了个熊了,要个地还有个屁用?你孝顺你来帮我种?”队长说:“我为啥帮你种?我又不是恁爹!”李老庭接过话来说:“我不是恁爹,我还是恁续大爷吧?”李老庭这么一说,队长“噗”地一声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呛得脸通红,他弯腰跺脚地咳嗽了好一会子,指点着李老庭:“大姑夫啊大姑夫,你真不是个人!”李老庭呵呵地笑了。
队长的小名叫二怪,不到十岁就开始跟着别人喊李老庭大姑夫。有一天他从黄河滩放羊回来,边蹦蹦跳跳地走边唱:“我有五分钱,买个小喇叭。喇叭吹不响,让我当队长。队长不让我当,让我扛机枪。机枪扛不动,让我挖窑洞。窑洞没有门,让我上阎集。阎集有个钯锅的,钯得腚眼豁豁的……”李老庭站在路上手一伸拦住他,说:“二怪,你给我站住!”二怪甩着小鞭子说:“喊我弄啥?”李老庭说:“二怪,你这个没有屎尖子大的小黄黄也跟着喊大姑夫?那行!喊就喊吧。可是有一件儿,你只能喊我大姑夫,千万千万不能喊我‘续大爷’!”二怪是个路边有块石头都要踢三脚的小腻歪蛋。他眼一睁,说:“喊你又咋了?”李老庭说:“你要敢喊,今儿黑来我就把恁家的锅给搉[15]喽!不信你试试!”二怪也不是吓大的,他把羊赶了十来步远,一回头,扮了个鬼脸,鞭子一甩,大喊一声:“续大爷!”李老庭原地把脚跺得山响,嘴里咋咋呼呼:“二怪,你个小龟孙羔子给我等着,看恁明儿个还能吃上清起来饭不!”二怪赶着羊边跑边放开喉咙喊:“续大爷!续大爷!续大爷!……”
第二天一大早,二怪起来到锅屋掀开锅拍一看,锅腔子里的锅一点事儿没有,胆子愈发大了,见了李老庭就喊“续大爷”,还尥着蹶子边喊边跑。每次李老庭都虚张声势地要揍他,越这样,他喊得越欢,这样喊了半年多。
有一天,李老庭正和二怪的大爷[16]说笑,二怪有大爷在跟前就更有恃无恐了,往前凑了凑,大喊一声:“续大爷!”李老庭朝他瞪了一眼。二怪的大爷没听见二怪喊的啥,这时二怪又大喊一声:“续大爷!”二怪的大爷这回听清了,板着脸说:“不能再喊了,再喊就成憨孩子了!”回头看看李老庭,这家伙实在憋不住劲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看、你看!这都半年多了,连二怪都看你头上绿油油的了!”二怪的大爷当着小孩子的面又不好骂他,“唉—!”了声,用手点着他:“你呀、你呀!你活着咋还算个人!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二怪才知道自己被这个老家伙玩了半年多。从那以后,他就和庄上的人一样,开始笑笑闹闹地和李老庭干上了。
李老庭见队长喝呛了,又拿端子从坛子里给他补了半碗,嘴里还在占着队长的便宜:“吃了不疼扳[17]了疼!你看看?还是恁续大爷疼你吧!”等队长喝完,李老庭叫着队长的小名说:“二怪,帮个忙呗?”队长说:“啥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老庭说:“明儿个赶集帮老头买两包子买碗粥,再带瓶酒,行不?行不行给个痛快话!别屙一半夹一半!”“行!行!行!别说吃包子喝热粥,你就是要吃屎我这就脱下裤子给你屙!哎,大姑夫,你这坛子里不是还有酒吗?”李老庭笑着说:“恁达达才是狗呢!我就不兴喝点儿好的?”说着要站起来给队长拿钱。队长拍拍腚先站了起来:“行了、行了!小孩子要吃口好的,当老的砸锅卖铁也得买!”队长放下碗抹抹嘴转身要走,李老庭的拐棍头儿轻轻地拍到队长的大腿上。
队长红头涨脸地走进大柱娘的小院,笑着对坐在树下戴着老花镜正补衣服的大柱娘说:“大姑,大姑夫要吃包子喝粥还要喝猫尿呢!”说着,从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拍在大柱娘手里。大柱娘微低着头,从镜框上方看看队长,疑疑惑惑地说:“你不是二怪吗?谁是恁大姑?你个孩羔子起来的!睡癔症了?我不是恁大婶子吗?”队长一脸坏笑:“今儿个我可是比着大姑夫叫的!”大柱娘说:“叫、叫!滚恁姥娘个腿!”硬把钱给塞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柱娘梳梳洗洗,顶着蓝手巾,脚脖子系上扎腿带子就去赶集了。买了二两热腾腾的包子,又用茶缸盛碗热粥,再到供销社买了瓶酒放到箢子里。陈楼人还没放下碗筷,大柱娘已赶到了李老庭的小茅草屋,手脚麻利地涮碗洗筷子,把粥倒出了大半碗。李老庭喝口粥,咂巴咂巴嘴,说:“这粥不行,太稀,每每[18]的粥都能立得住筷子。”大柱娘说:“趁热快吃吧,有吃有喝还堵不住你那张臭嘴!”李老庭让大柱娘用剪子把酒瓶盖别开,自己喝了口,递过来让大柱娘也喝一口。大柱娘犟不过他,抿了一小口,辣得咝咝呵呵的,用手在嘴前扇风,夹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李老庭咧着没牙的嘴笑得哏儿哏儿的。
李老庭喝了半碗粥,吃了两个包子,说累了,要歪一会儿。大柱娘把他扶到床上,自己拾拾涮涮。李老庭闭着眼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大柱娘一开始没在意,听着听着,他嘟嘟囔囔说的都是陈年古董的旧事儿,嘴里一个一个的人儿都是庄上老早就故去的人,李老庭好像和他们坐在一起说话拉呱儿,显得很热乎、很亲近。大柱娘浑身发冷,汗毛都竖起来了,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儿,放下手里的活儿慌慌张张回庄上去喊人。
陈楼人放下碗筷说说笑笑各自拿着工具要到责任田里去忙活,一听李老庭有事,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黄河滩跑,小屋子小院儿挤得满满登登的。李老庭怀抱多年不离身的拐棍斜躺在被子卷上,脸上带着笑容,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庄上有经验的人看了看,说:“瓜熟蒂落,大姑夫该拔瓜秧了!”就让人把床架到茅草屋正中,头对着门。大柱娘找出几年前给他缝的老衣,众人趁着李老庭身子还没硬,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上。没到晌午,“官姑夫”李老庭便驾鹤西游了。
李老庭走了。因李老庭没了亲人,陈楼便推举出会计和几个管事的为他料理后事。九十多的人老了是喜丧,几个管事的也就嘻嘻哈哈的:“大姑夫这老家伙就是行,说啥也不当饿死鬼,临拔瓜秧打园子了还落得个酒肉包子肚儿圆。咱得把他的事弄好,弄不好,咱们以后到了那边还不得被他骂个狗血喷头?这会儿老东西说不准藏在哪儿捋着胡子看着咱咋给他忙活呢。”说得另外几个人脊梁骨直冒凉气,扭着脖子往身后瞅。
几个人合计来合计去,把他的那片地四勾儿拿出三勾儿来换了口棺材加办事开销,剩下的一勾儿当林地。等人把棺材抬来盛了殓后,就把那间茅草屋给扒了,原汤化原食,原地打坟坑,说是原拆原建,不减分毫。李老庭喜欢热闹,就给他请了一班子吹鼓手,吹打着把他早年死去的老伴接过来,老两口南北坑里一放,两口棺材之间加块木板就是过仙桥,让老两口在阴间来回走动。然后又筑了个不大不小的坟,唢呐手们呜里哇啦地送了老两口一程。
嘻嘻哈哈一辈子的李老庭被嘻嘻哈哈地送进了地。从李老庭合眼到李老庭下地,并没有几个人哭,大家凑在一起盘点着李老庭的一辈子,聊到高兴时还会哈哈一笑,办喜事似的。只有当一个圆圆的坟头替代了那间茅草屋,陈楼人才感到大姑夫真的走了,有些伤感。大姑夫就这样走了?
李老庭不会让陈楼人省心的,睡在棺材里的李老庭又把会计折腾得鼻子窜烟。
事儿办完了,会计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拨,几个管事的一合账,李老庭的地钱除换棺木、请响儿、办酒席宴请抬杠人外,还有些结余。再加上家家户户的烧纸吊礼,还是有一些钱的。剩的钱咋弄?大家又坐一起商量。最后决定用这些钱给“大姑夫”立块碑,钱够就不说了,不够大家再凑点,不能把钱剩下,咱活人不能花死人的钱。要不然的话,那边的“大姑夫”还不把阎王殿给搅得七荤八素的?
订了碑就得刻碑文,几个管事的决定把这件事儿压到了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会计身上。会计会打算盘会算账,但不会写碑文。不几天,会计的脸都憋黄了,黑来一闭眼,“大姑夫”就脸对脸看着他,啥也不说光呵呵地笑,笑得会计醒来后满身大汗。会计没办法,只好自己掏钱买了酒菜把庄上几个算得上文化人的人请到家里,合计写碑文的事。
酒好喝,菜好吃,就是主意不好拿。按李老庭嘻打哈笑的性格,一辈子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太多,是不好下笔。按说李老庭最出名的日子是“蒋家老二”那几年,最显名声的事是独守小台湾硬碰公社党委书记吴田,可碑上不好写明……一个读了几本大部书的高小毕业生说:“那就叫‘一代英雄’吧!”别人鼻子一囊:“还狗熊呢,还英雄!”又有人说:“‘大姑夫’在咱这十里八村也算个人物,但‘英雄’却担不起。叫‘风流绝代’咋样?”别人说:“不行、不行。刻碑是传世的事,虽然咱都知道‘大姑夫’和大柱娘真真假假的事儿,要是说‘大姑夫’风流,后人咋看咱陈家!还有就是,咱都知道‘大姑夫’没有后绝了代,这也不算啥。要是刻在碑上,那就不好看了,这不是揭‘大姑夫’的短吗?后边的人肯定得说咱不厚道!”
两瓶酒快见底了,烟茬子扔了一地,碑文的事还是没有拿下来。会计苦着脸,“咝咝”地直抽凉气,上火上得牙疼了好几天了。这时一个人拿起酒盅猛地倒进嘴里,把酒盅往饭桌上一撴:“不好写咱就不写,咱就给‘大姑夫’立个光板碑!这个熊老头子,走了还不让咱安生!”刚才说要刻“一代英雄”的高小毕业生一拍脑门:“这个想法好!咱就给‘大姑夫’立个无字碑!古人也有立无字碑的。”有人问:“哪个古人立过无字碑?”高小毕业生来了精神:“唐朝的武则天啊!武则天是个老娘们,偏偏就想男人似的要当皇帝,还就当成了皇帝。不但当了皇帝还招男的充当自己的三宫六院,结果生了个驴头太子,被薛刚给杀了。武则天快死的时候下了份遗旨,说是在她死后只立一块不写碑文的大石碑,说是她的成败功过让后人来评说。”他一说,众人哈哈大笑,连说:“这样好、这样好!‘大姑夫’这一辈子净干些不着调的事,和驴头太子他娘有得一比。”“谁要想知道‘大姑夫’一辈子都干了啥事,就到坟头跟前敲敲碑,让‘大姑夫’出来直接给他拉拉呱!”一桌人都笑了,会计的牙也不疼了。
无字碑立起来了,同他的主人李老庭一样显得与众不同。李老庭走后,陈楼人每到清明在给自己故去的亲人上坟时,也不忘到李老庭的坟头前敲敲无字碑给李老庭开几句玩笑,蹲下来在碑南边划个北边留口的圈,在里面烧些纸钱让“大姑夫”在那边买酒喝。
当然,讲究的陈楼人在给大姑夫烧纸的同时,也不忘给他的兄弟,数十年前全陈楼人的救命恩人,那个不知姓氏名谁的异乡人烧些纸钱,神情戚然地念叨几句:你不是陈楼人,可你就是陈楼人。天可怜见,你老你家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啊!……
【注释】
[1]达达:父亲。
[2]火头:黑鱼。
[3]高陡:故黄河古大堤,有地段又高又陡达十余米,俗称“高陡”。
[4]恣儿:痛快,舒服。
[5]咵:音kuà,指言过其实,说大话。打咵即打赌。
[6]眼眼:现在。
[7]今每儿:今天。
[8]大蜀黍:玉米。
[9]蹅:音chǎ,在雨雪、泥水中踩,践踏。
[10]小蜀黍:高粱。
[11]马嘎子:喜鹊。
[12]躖:音duàn,快步追赶。
[13]操:音cào,操蛋、捣蛋、胡闹之意。
[14]偷跑的:私奔的。
[15]搉:音quē,敲击、捣碎之意。
[16]大爷:伯父。
[17]扳:音bǎn,浪费、扔掉、抛洒之意。
[18]每每:以往、以前。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