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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水浒外传

时间:2023-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毛三在日本鬼子还没离开时,就已经是黄河故道两岸名声大震的说书匠了,那时他才二十来岁。毛三没有赵江海的运气,只说得一部《水浒》。再加上他动作干净,吐字清晰,人送外号“毛水浒”。毛三倒好,一个人占了大半个地铺。“骂大恢”是黄河故道喜闻乐见的笑骂逗闹方式,靠的是反应,斗的是智、是才、是嘴皮子功夫,“官姑夫”李老庭是个中翘楚。

毛三在日本鬼子还没离开时,就已经是黄河故道两岸名声大震的说书匠了,那时他才二十来岁。毛三和故黄河滩上的另一说书人赵江海不同,赵江海凭着镇上破落小地主的帮助,说的书目多,后来凭一部一般说书人不敢涉足的《聊斋》红遍徐州城。毛三没有赵江海的运气,只说得一部《水浒》。

青头青脑的小青年毛三无论在哪里摆下书案,听者总是围坐得黑压压一片,黑压压的一片人听得是鸦雀无声。临了,无论毛三怎样五辞三谢,总难散场,总是让毛三再来一段、再来一段。毛三说《水浒》有三绝:一是故事情节扣人心弦,结场的关子卖得奇巧,叫你非听下回不可;二是动作、音韵搭配合理,说得是抑扬顿挫有声有色,有时故意把话吊起,听得人宁可屏气憋住肚子里的屎尿,也不声响;三是诗词典故批得通俗易懂,文人听了不俗,俗人听了不跩。再加上他动作干净,吐字清晰,人送外号“毛水浒”。毛三怀揣被手润得发亮的长约一寸、阔约半寸梨木刻削而成的醒木一块,想赶集会就赶集会,不想赶集会就找个大一些的镇子坐场。每到一镇不说个三五个月是走不了的。许多集主都主动找他订约,要他常年驻会。那些年,毛三风流得像个新科状元。

毛三家里很穷,没进过学屋门,十来岁时还一年到头掂个粪扒子、挎着粪箕子到处遛,整天穿件光腚袄,光着脚丫子穷混。人是很机灵,和同龄人相处得很不错。

人穷孩子多。夏天还行,一到冬天,别说添床被褥,就是身上穿

的棉袄棉裤都让人愁得睁不开眼。常有几家大人孩子都处得不错的,找间空屋,打平伙般你凑把麦穰、他凑把豆草,为防潮最下层铺层棉柴打个地铺。地铺上面铺张草苫子破席,几床满是补丁的家织布被子、褥子往上一扔,让几个男孩子黑来一起睡窝打铺,毛三便是其中一员。几个孩子在土墙上用铲挖个小洞,放盏灯头黄豆粒大小的油灯,屋外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小窗户上的纸受了惊吓似的一鼓一瘪“哗哗”地掀着。天短夜长睡不着觉,几个人坐在地铺上听毛三满嘴跑舌头瞎胡嗙[1]。毛三坐在一群孩子间给他们拉呱,拉的呱多是和鬼有关。毛三说:“后庄的谁谁几个人喝过汤后在李大善人家的牛屋里烤火说话玩。说到三星正南小半夜了也不困,这时候有一个人就到隔着房箔子、喂几头牛驴的里间去解手。过了好大一会子那个人还不出来,有人说,这家伙蹲里边是屙泰山呢还是尿黄河呢。几个人停住话听听,房箔子那边动静有点儿不对,有人就一手端着灯一手遮着灯头偏着脸去看看是咋回事。到里面一看,鬼撕的似地直喊:‘快来人!快来人!’另外几个人边连声问:‘咋回事儿?咋回事儿?’边叽里咣啷地向里间跑。一看,都愣了。只见先前到这边解手的那个人正蹲在一头黑叫驴的腚后面,两只眼亮得吓人,一手抓一个驴屎蛋子正往嘴里掖,边掖边呜呜噜噜地嘟囔:‘又大又白的馒头真好吃!又大又白的馒头真好吃!’说得几个人头发都竖了起来。一个胆大的听说过这种事儿的人快步走过去,一把薅住那人的脖领子把他拽起来,左右开弓“啪啪”两个大耳刮子,然后把他拖出来,给他往外抠嘴里的驴粪,给他灌凉水。那人干哕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眼光迷离地看着一圈人,说:‘恁弄啥来?’原来那人被饿死鬼用驴粪蛋子喂了土馒头了,再晚去一会儿,那人非噎死不可……”吐着黑烟的小油灯一闪一闪,照得几个孩子的影子在墙上影影绰绰的。毛三说得平静自然,像真的一样,另外几个孩子却听得后脊梁直冒凉气,透过窗棂子看着黑乎乎的外面。灯花“啪”地爆了一下,竟吓得几个孩子脸都白了,听着拉着哨的风鬼哭狼嚎一样的尖啸声,谁也不敢一个人出去尿尿。

小孩子都这样,既想听鬼的事,又怕听鬼的事,既怕听鬼的事,又想听鬼的事。也不知毛三从哪儿听来那么多鬼的事,当事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他差不多每天黑来都要讲一个两个,听得头发都支愣起来的小伙伴睡觉时破被子往头上一蒙都往里挤,挤成团、粘成蛋。毛三倒好,一个人占了大半个地铺。这个时候的毛三不知哪一会儿就会伸出一只攥成皮锤的手放到一个小伙伴鼻子前,说:“闻闻、闻闻!”小伙伴不知啥事,就“哧哼哧哼”地用力抽鼻子。毛三这时手指猛地张开,一股臭气钻进小伙伴的鼻子。小伙伴光着腚从被窝里“腾”地跳出来,往毛三身上扑,骑在毛三身上揍。原来毛三刚才放了个闷屁,用手兜住后放到小伙伴鼻子跟前。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中,刚才毛三制造的紧张气氛被稀释了很多。

冬天混在一起睡,只是穷人家孩子没有办法的办法。一个小猪不吃食儿。孩子恋群,家庭条件较好的陈吉文也喜欢冬天的夜里与他们挤在一起打闹,听毛三拉鬼的呱。

陈吉文上小学时,上学、放学的路上常常能碰见挎着粪箕子的毛三。只要陈吉文告诉毛三上课时学的啥,毛三便会记下不忘;课文读一遍给他听,转眼就会背。有时候陈吉文黑来做功课,毛三就会偎在桌子旁看着陈吉文,陪着他点灯熬油。碰到难题,他总会想出稀奇古怪却有用的点子。陈吉文的父亲常常叹息说:“毛三是个状元坯子,只可惜投错了家门!”

毛三还有个特长,听了曲儿听了唱段就能学,学得还特别像。当时黄河滩有个戏班子,叫得响的花旦有大辫、二辫,声震黄河滩的大红脸麻松,二花脸德连,吹喇叭的蔡二,毛三学谁像谁。蔡二的喇叭吹神了,夏天时,水上来了,圆鼓鼓的西瓜漂在水面上,蔡二坐在高岗处,喇叭哼哈有声,“咕呱、咕呱!今年不行明年再来吧!”有一年夏天,毛三在大蜀黍棵里割草时捏着嗓子学大辫唱《白蛇传》,一句白素贞“为许郎杀出了金山寺……”的唱腔引得河滩上干活的戏迷放下镢头、锄头、抓钩子到处找大辫。

吊儿郎当的毛三除了拾粪、割草,就是在黄河滩里放羊。放羊时,他会甩着鞭子在空旷无边的黄河故道里唱:

八月里来桂花香,

九月里来菊花黄,

张生月下跳过粉皮儿墙,

这才使崔莺莺呼啦啦把门儿插上。

张生跪门旁,

哀告我家小红娘,

可怜书生离家乡,

你要是不开门来我就跪到东方亮。

呼啦啦把门儿开,

转过郎君张秀才,

小哥哥忙施礼哎,

小妹妹我呀飘下来。

…………

也不知毛三从哪学来的。

毛三聪明,记性好,嗓子好,当然调皮捣蛋也是把好手。还有一项不知算不算是毛三的长处,那就是“骂大诙”的本事。“骂大恢”是黄河故道喜闻乐见的笑骂逗闹方式,靠的是反应,斗的是智、是才、是嘴皮子功夫,“官姑夫”李老庭是个中翘楚。李老庭“骂大诙”的本事是一辈子在与人斗嘴的过程中历练出来的,别说嘴上无毛的孩子,就是周围十里八村最喜欢斗嘴的人,在他身上也很少能讨得便宜。一天,李老庭挎着粪箕子,抄着手,胳肢窝下夹着粪扒子顶头碰到了与他同样装备的毛三。李老庭笑嘻嘻地说:“毛三,人家都说你聪明过人,精得像没有外爷爷似的,今儿个我得跟你这个小龟孙较量一下!”

毛三见“官姑夫”出口就骂人,“精得像没有外爷爷似的”就是说某个人是稆的,是私生子,还骂自己是小龟孙。十三四岁的毛三一脸诚恳相,说:“你不就是俺达达吗?”李老庭一听怔住了,老半天才咂摸出味来,自己被这个胎毛还没掉净的毛孩子给装了进去,骂道:“恁奶奶个老腚瓣子,回家问问恁爹……”毛三马上接过来:“哎,你的嘴真甜!”李老庭知道又吃亏了,转身就溜:“大人有大量,我不跟你这奶孩儿斗嘴!”毛三说:“那你这奶孩儿就自己一边玩去吧!”转身亮着嗓子学着大红脸麻松扬长而去。骂遍江湖鲜有对手的李老庭很少吃这样的亏,套了一辈子兔子,倒让一个兔羔子蹬了裆!

毛三转眼十六岁了,家里顿顿数着粮食粒儿下锅还是穷得三天两头小锅冰凉,吃了上顿还不知下顿在哪儿,而他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嘻嘻哈哈不知愁的整天玩。他爹生气了,骂他:“瞧你能的那熊样!嘴巧是能当馍还是能当饭?能说会道就能吃风屙沫不吃食了?一天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整天老雕叼个蒜臼子,云里雾里瞎搉。要真会说就凭着上下两张嘴皮子去弄个仨瓜俩枣的!恁爹恁娘还没老得不能动,也不要你养活。你要是真有点儿囊气,就把自己的肚皮先填满再说!要不行,就薅根眼子毛上吊去吧!别整天没脸没皮地瞎胡闹!”

人面贵似金。毛三从小到大没听达达说过自己一句重话,达达这一番数落让他不知钻到谁家麦穰垛里一连三天没照面—一个机灵过人的小伙子,哪能经得住这么一逼!第三天黑来,毛三钻到陈吉文的被窝里,正儿八经地对他说:“吉文,哥想求你和我一起办一件大事,你看行不?”

陈吉文一愣:“咱俩能办啥大事?”

毛三说:“你前几天给我拉过一个呱,叫啥智取啥纲?才有意思!你还说是从一本啥书上看到的。我想这本书肯定是本好书,你能不能从头到尾给我念一遍?”

“那是一本叫《水浒传》的书,明朝人施耐庵写的,那一段叫《吴用智取生辰纲》。书不是我的,看完后我早就还给人家了。”

“《水浒传》是不是《水浒》?这书我知道。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不都是《水浒》里的吗?”

“你咋知道的?”陈吉文眼睁得老大。

“我赶集听书听来的,我不管是谁写的,再借来看看行不行?”

“我说毛三哥,那本书我还看不太懂呢,看得囫囵半片的。”

“不要紧,没事儿。囫囵半片的就管,只要能说明来去就行。”

“你听《水浒传》想干啥?”

“实话给你说吧,前两天俺达达把我好一顿臭骂。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挨这么狠的骂,把我给骂醒了。我都这么大了,也该干点正事儿了,我想刻一块醒木去说书!”毛三很认真地说。

“说书?你能行吗?这事儿够呛!听说说书得拜师傅。”陈吉文摇摇头。

“拜不拜师也不一定。你不是也知道赵江海吗?他就是在小地主的帮忙下扬的名立的万儿。他行我咋就不行?你还别说,说书还真带劲儿,醒木‘啪—’地一拍,那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我觉得我就是这块料。你看我,第一,不管啥样的场我都不怯;第二,我的记性好;第三,我觉得我的嘴皮子还算利索。保准能干好!……”

陈吉文被毛三翻过来倒过去地给说动了,第二天就从同学那里把那本破烂得拿不成个儿的《水浒传》又借了过来。由右到左、从上到下翻了一遍,先把《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刺配沧州道》《赤发鬼醉卧灵官殿》《吴用智取生辰纲》等几回热闹的章节读给毛三听,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哈啦胡哧的字就不读。每回章节读两遍,然后毛三拍着自己刻的醒木学着说书。开始只是毛三和陈吉文两人一起,毛三说,陈吉文听,说落的地方陈吉文就给他补充。慢慢地,陈吉文觉得毛三说得有声有色的比自己读得好听。后来,陈吉文就约自己的同学来听;再后来,便有庄上的闲人来听。大家伙一听就迷上了,说:“毛三这家伙真能!”

这事儿一传两传传到毛三爹的耳朵里。庄户人虽然喜欢听书,但对说书这一行当向来是有偏见的,认为是下九流的手艺,老了后也入不得祖坟。但毛三爹娘日子都过到这份上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儿大不由爷,要是他真有这个能,也就瞎子放驴—随他去吧!

毛三通过由小到大的场合一点儿一点儿的练,书目越来越熟,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有一天,他到穆集赶集,正碰上一位中年汉子在一片空地上说《水浒》。毛三听了一阵子,心里有些发痒,趁着中年汉子吸烟喝水的工夫,伸手打了一炮,说的一段便是《吴用智取生辰纲》。听书的一圈人以为他是中年汉子的徒弟,挺着脖子也为他鼓了几阵掌,叫了几声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歇歇喘喘拉袋烟的说书人听出毛三有些功力,看看他的年岁,心里还真有点儿佩服。但毛三的毛毛楞楞不懂江湖规矩,也使他心里有点儿不舒服。说书人把烟袋往鞋底搕了搕,说:“小兄弟,口齿不赖啊!不过,我听来听去,觉着你失了一招。不知道是疏忽大意,还是欠点才学不敢提及。”

毛三忙恭恭敬敬地说:“请大叔指点赐教。”

说书人说:“这个段子里有一首七言绝句,这首七言绝句是这一段儿的眼,少了这首绝句,这一段儿就失色不少。这几句话对这一段儿来说那是至关重要的,你为啥不说明白、不交待清楚?”

毛三傻眼了,懵了:“啥是七眼嚼句?”

原来书上的诗文陈吉文能读通,但弄不太懂,就没给毛三读,所以毛三不知道这一段儿还有首诗。说书人一问,毛三张开的嘴便合不上了。

说书人接着说:“我说给你听听。要是你有功底呢,便给在座的老少爷们解解;若解不出呢,嘿嘿……”

说罢,便清清嗓子沙哑着喉咙开口道白: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毛三没听过这几句,听说书人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只窘得红着脸、咧着嘴、㧟[2]着后脖颈子傻笑。

说书人直了直腰板,淡淡一笑后瞪圆了眼:“没有三把神砂还敢倒反西岐?别在这儿给我屎壳郎插鸡毛充大尾巴狼了!滚!想戗我的场子夺我的饭碗,你还嫩点儿!回去再跟恁师娘吃两口奶学着点吧!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奶孩起来的!”说罢又挥拳,又踢腿,无地自容的毛三连滚带爬在一片哄笑声中从听书的人群中钻出了书场。这时候地面要是突然裂个缝儿,毛三也会问也不问一头就攮进去。

灰头土脸窝了一肚子火的毛三回家后,看见陈吉文就是带着哭腔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把我卖了,卖得我差点找不着家!我饶不了你!”

陈吉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他骂得乱了方寸。待毛三冷静下来,把倒霉的事说了一遍,陈吉文一听心里踏实了,寒着脸说:“毛三哥,这事你不能怪我。你瞎咋呼啥咋呼?我说我识字不多,念不明白,你说囫囵半片的就管,诗我哪里品得透?”说完把身子转了过去。

毛三听完一咂摸,是不能怪陈吉文,就呜噜嘴了,低着头不再说话。半天后才对噘着嘴的陈吉文说:“吉文,别怪哥,哥不该对你生气。嗐—!看起来,说书这碗饭我是吃不成了!咱没学问,读不了诗,解不了词,万一哪天再碰上个抽书筋的,那还不得丢人丢到姥娘家去喝南瓜汤去!”

毛三和陈吉文脸对脸闷着头呆坐了半天,陈吉文想出了一个办法:“毛三哥,我倒是有个点子。俺学校的名誉校长就是那位有名的真先生。我把《水浒传》里每一回里的诗、词、弄不懂的句子、典故都抄出来去请教他,他准会说得明明白白的。他说明白了,我再学给你听,这不就行了吗?”

毛三一拍腚,跳了起来:“好点子!好点子!好得就像两个小哑巴亲嘴—没法说了。行、行、行!你这就去、这就去!”

毛三是个猴腚搁不了陈虮的人,陈吉文只好连忙找纸笔,把前几回书中的诗、词抄下来,去找真先生—名誉校长刘惠民。

出生在中医世家的刘惠民因着父亲的开通,浸染成一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人,特别喜欢好读书的孩子。他自己就是个啥书都读的人,对于学生读书也不加以限制。虽然有老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但在他眼里只要是书,那就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纯粹的是开卷有益。见陈吉文抄了《水浒传》中的诗词向他请教,便拍着陈吉文的小脑瓜说:“我早就注意到你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孩子,咱们学校将来的名声,我看就全靠你了。以后有啥不懂的地方,只管来找我!哪怕我再忙,也得先教你。我不懂的,就是请教别人,也得满足你的要求!”说完便伏案给陈吉文逐字逐句解读。字句解过,又解诗意,并且讲解一些诗词是谁作的,为什么会作这些诗词,最后把这些诗词作者的年代背景、人生简历都给陈吉文讲了一遍。

到底是真的大学问家,名誉校长刘惠民说得头头是道,深入浅出。说得明白,听得清楚。陈吉文回到家,便给毛三讲。毛三更是久旱逢甘雨,听得如痴如醉,句句入心。再叫他学说,便说得有板有眼,不带走样的。他高兴得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似的腚帮子直扭,脑袋乱摇。

其实,人是有无限潜力的。比如,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啥都看不见,但为了生存,他的听觉绝对是正常人无法比拟的。他听到一个人说话,多年后当同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会说出那个人姓甚名谁,说出两人在什么地方会过面,有谁在场。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大字不识的人,他的记忆力也是超群的。因为他没有识字人对文字的依赖性,只有调动所有的感官去记忆,如凿如刻般铭记在心,多少年前的某年某月某日,阴晴雨雪,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言语动作,前因后果,说出来都跟眼前一样。这不奇怪,因为当老天爷为你关上一扇门时,必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户。

当毛三把刘惠民先生转个弯儿传授的诗词解读反过来倒过去羊倒沫般消化无数遍后再去打炮时,便把诗词解读当重头段子,一些说了一辈子书的老说书匠也听得瞠目结舌。其实,整个黄河故道的说书匠把本领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刘先生的一个小手指头。所以他们在受到刘先生间接指点过的毛三面前只能甘拜下风。毛三的名头与声望也就与日俱增,渐渐发红,由红而紫。

黄河故道解放前夕,陈吉文要参军入伍走了,毛三极力反对,整整七天不说书,喝过汤就滚到陈吉文被窝里极力挽留,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的。这时候的毛三不光《水浒传》说得滚瓜烂熟,《三国演义》也啃了一大半,还学了《聊斋》的一些段子。

陈吉文被毛三哭得不忍,便在一个晚上带他去见刘惠民先生。刘先生对毛三说:“你说的书我也听过,你说的书从哪儿来的我也知道。这年月有这本事也算是个奇才了。”

毛三前一段听陈吉文读《聊斋》时,知道在书场江湖中不少高手不愿说其中的《胭脂》篇,只因《胭脂》的判词太过深奥,很少人能解得通。毛三见了刘先生,便认认真真地向先生请教。刘先生说:“依你的学识、年龄,现在还无法理解《胭脂》判词。《胭脂》判词我是读完了《四书》才去读它的,还是啃不动。也可能是我的悟性太差了吧。后来专请一位名人管吃管住坐窝子讲了三天,我才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年轻人不要贪多,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俗话说‘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鲜’。一部《水浒》够你吃一段时间的了。等你把《水浒》《三国》都琢磨透了,再加上你的人生阅历也差不多时,我再给你讲《胭脂》判词。”

陈吉文当兵走了, 因少了陈吉文这个桥梁,毛三也就没再去学《聊斋》,啃了一半的《三国》也放弃了。失落了一段时间的毛三只是再三细心揣摩《水浒》,把《水浒》说得更神了,没枉担了“毛水浒”的名号。

【注释】

[1]嗙:音pǎng,自夸,吹牛。

[2]㧟:音kuǎi,搔,轻抓,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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