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二吕志兴在关家庙算是个人物。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有些尖嘴猴腮,两只圆圆的黑豆眼一转就是一个点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人送外号“鬼难拿”。
鬼难拿瘸二住在关家庙西北角一个一年里半年有水半年干的大坑北面,东边是个堆满麦穰垛、豆草垛、秫秸团的闲置麦场,西邻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关帝庙。关帝庙里有关羽塑像,秉烛夜读《春秋》的坐式,左右分别站着义子关平及替关羽拿着青龙偃月刀的黑脸周仓。不时有外庄人来此求财、求福、求护佑,来烧香、摆供。近水楼台先得月。瘸二从小便吃关帝庙,无论什么样的供品,心到神知,东西人吃,庙门一关,全是他的。他常常对人说,他是爹娘在自己三岁时许给庙上的,庙里的麻子和尚说过,等他长大了,就正式出家住庙。麻子和尚死了,他也没有出家,也没有住庙,但庙权却死死掯[1]在自己手里。任何人,任何言论和行为,只要他认为有损关帝庙的尊严,那就如同刨了他家的祖坟一样,非跟你拼命不可。大家都在吃了上顿找下顿,挣扎着自己的穷日子,谁也没有心思跟他计较关帝庙的事。要是真认真起来,说关帝庙是公庙,不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的,把这条生路给他堵死了,他张嘴骂骂咧咧是小事,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他又是光棍一条,天天堵你的门腌臜[2]你,你又能咋着他?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沾毛赖四两的货,更何况你堵了他的生路?别说堵着你的门讹你个三斗五斗,就是一升一斗不讹,你伸手,他伸脸,你掀锅拍,他伸碗,伸着勺子捞稠的,填饱肚子把身转。屙屎赖式的连啃你十天半个月的,你就算不憋出气臌病也得憋疯。好鞋不蹅臭狗屎,再说他没爹没娘,又瘸胳膊拉腿的,要是真给他一样,别人还不说是欺负他?算了吧。关家庙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清楚不了糊涂了地就算了。
日子青青黄黄的过着。到了抗战后期,小鬼子在黄河故道也不怎么敢太嚣张了,大家都睁大眼睛盼着过好日子。这时候,吃了关帝庙二十多年的鬼难拿却一反常态地对关帝庙造起谣来,满庄子散布关帝庙闹鬼,见谁都咬耳朵:“你知道不?前儿黑来一阵狂风,大河头卷起漫天的黑雾,结果把李大楼李家的闺女给卷走了。一庄子的人撒出去找了三天三夜,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人影子也没找着。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的。哪又有啥用?没用!知道为啥吗?那是咱庄关帝庙的关二爷起了性,想纳个二房。嘁!别说找三天三夜,就是找个三月三年,影儿也见不着!”又过几天,关家庙有人家夜来丢了一头牛,一大早半截庄子的人在丢牛人家门前议论纷纷,有的说要顺着牛蹄夹子印找的,有的说要赶紧报官的。瘸二也凑上前,咬钢嚼铁地说:“别找了,报官也没有用,又是关二爷捣的蛋。昨儿半夜里我起来趿拉着鞋上屎茅子,影影绰绰听到有人说‘想喝牛肉汤’,还有人说‘想吃红烧牛肉’,又有人说‘那好办,我使一阵风,恁看谁家的牛肥,弄过来不就行了!’接着就‘呼啦啦’起了一阵狂风,我蹲在屎茅子里动也不敢动。再后来我就啥也不知道了。恁都想想,在咱这里有哪尊神能呼风唤雨?可不又是关二爷?!”
瘸二本来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这会儿传得更起劲,两嘴角子白沫绘声绘色的。一传二,二传三,传十传百传千万。没多久,整个故黄河滩都知道关家庙的关老二是个又骚又孬的不是个东西的东西。有熟知三国的人将信将疑:“不大可能吧?当年关二爷护送皇嫂千里走单骑都没出啥幺蛾子,关家庙的关二爷咋就是这样一尊神?”有人接过话来说:“那有啥不可能的?说不定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时,关老二就睡了刘备的两个媳妇,给他大哥刘备戴了绿帽子呢!”“那为啥又要偷人家的牛?”“不是娶了二房起了性吗?还不是想吃牛鞭、牛蛋补补……”
鬼难拿瘸二四处可着劲地煽风点火,把关二爷娶小、偷牛的事编排得天衣无缝。故黄河滩上的人大多没文化,瞎扯的事三传两不传也就信以为真了,比真的还真。只是关家庙的人对这座破烂的关帝庙和那尊早已金身不全的关帝爷很少寄托些什么,也不太祈求些什么,更不依恋什么。庙兴也就兴,庙衰也就衰。瘸二把关帝庙当自家的祠堂供着,别人不眼热;瘸二把关二爷骂得狗血淋头,也没有人可怜他。只是一件,既然瘸二把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就有好事者见到李大楼的人就会问是谁家的闺女被大风卷走了。不光关家庙的人问,别的庄也有人逮着机会就问。一问才知道,李大楼根本就没有谁家的闺女早亡或失踪。李大楼人被问烦了,开始发火:“恁家大闺女才被人拿了被人睡了!”知道是关家庙鬼难拿瘸二捣的鬼后,李大楼人咬牙切齿,非要剥了这个瘸龟孙的皮不可。可关家庙的人都拿鬼难拿没招儿,李大楼的人又能咋着他?不管咋说,关二爷的骚名倒是不洗自清了。又过了一阵子,偷关家庙牛的小偷被官家逮住了,一审二问,连吓唬带打骂,追回一张牛皮,又罚了一大笔钱。此事也与关二爷无关了。再到庙里看看,关二爷依然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再猥猥琐琐。这时候关家庙的人才开始猜疑瘸二的用意,你吃了喝了关二爷二三十年,咋就能翻脸不认人尽往关二爷身上涂屎抹尿呢?这个瘸货又起了啥歪点子?谁也摸不清瘸二肚子里有啥牛黄狗宝。
这一段时间瘸二总往人多的地方扎,关二爷身上的脏水被洗清后,大家对瘸二都有些冷。大人的情绪影响着孩子的态度,一些捣蛋孩子只要看到他一踮脚一踮脚地走路,就在他身前身后边一瘸一拐地学他走路边唱:“我是瘸志兴,走路一咯哼。人家问我咋弄的,我说路不平!”一遍又一遍的没完没了,吕志兴想躖躖不上,想抓抓不住,便骂,啥话难听他骂啥。
瘸二吕志兴瘸得似乎没有道理,站直了看,两条腿一般长短,好孩子似的。可一走路就看出来了,一脚高一脚低,腚一拧一拧的。据说瘸二生下来时,两只脚的脚心各有一撮黑毛。接生老妈妈儿“哎哟”了一声说:“这孩子脚心咋有两撮毛?这可对他不好!”吕志兴他娘刚刚疼得死去活来、累得筋疲力尽,话也不想说。听老妈妈儿这样一说,问了声:“二奶奶,那咋弄?”那老妈妈儿说:“趁着还没见天日,用剪子铰了去就好了。”志兴他娘说:“铰就铰吧。”正好旁边有剪脐带时用的剪子,老妈妈儿拿过来“嚓、嚓”两声,两撮毛被剪掉了,各渗出一个圆圆的血滴。吕志兴哇哇大哭,不知是不是疼的。关家庙人慢慢地知道了吕志兴生下来脚心有两撮黑毛的事。后来吕志兴大了,走路不稳,东倒西歪的。这时候有人说,吕志兴出生时脚底下的两撮黑毛要是不铰掉,会走路就是个飞毛腿,多快的兔子也跑不过他。一铰,违了天理、伤了元气,两条腿再一般长也是个瘸子。
瘸二出生时,是农历五月初一太阳刚露红的时候。这样的时辰出生的孩子命硬,不剋爹就剋娘。瘸二比谁都厉害,爹娘他都剋。十来岁时,爹娘便被他剋得相继离世。东邻西舍看一个瘸孩子可怜,你拉一把我拽一把,一口凉一口热的好歹也活成了个人儿。看到瘸二这孩子命这么硬,族里人也不想太靠近他,怕弄不好惹火烧身又剋了自己。
也许是缺少管教,也许是从小就历经世态炎凉,瘸二的心态及为人处事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鬼难拿瘸二走路不得劲,再加上力膀头不大,出不了大力,嘴皮子却总是画眉溜嘴儿巴啦巴啦的,说说笑笑不闲着,整天瞎胡嗙。一个庄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儿是个大侃皮。小锅冰凉了,肚子里三天没进食了,见人还得挺着肚子说:“今儿个菜叫我炒得没盐拉味的,肉入了口,木渣似的。菜都这样了,酒虽是好酒,也喝得没味。”一副很懊恼的样子。赶集上店碰上亲友,总是热情之极,拉着拽着非要管饭,那份热情让你感到不去就对不起他似的。你要真去了,荤的素的他来点,孬酒好酒他来选,一壶酒得大半进他的肚子。最后请客的是他,掏钱是你。就是你掏了钱,他还总是说:“你看你!你看你!我请你吃饭你掏钱那咋行?”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自己的手塞到裤腰里,像被裤腰带勒住一般,总是抽不出来。说话总是很大,办事总是很小。啥事到他嘴里都是:“那有啥!不就是掉包小烟吗?”事实上,无论他与谁来往,总是不占便宜是吃亏,芝麻粒儿经他的手也得小一圈儿。这家伙眼里头有水儿,家活懒、外活勤,人家的活不累人。这要分给谁干活。在关家庙家境条件好的人家面前,他像个三孙子似的跟在腚后头,给他们干活那真是狗颠尾巴似的,哪儿都能看到他一高一低、一高一低的肩膀。这时谁再说一声:“志兴真能干!”他会踮着脚肩膀头频率极快地高高低低人来疯一样的出力。再苦再累,脸上总是笑嘻嘻的,生怕惹主家生气。主家到了饭时儿要留饭,他总是嘴里说着:“不了、不了,回家一个人孬好吃口就对付了!”腿却不挪步,眼睛直往锅屋里瞅。一般人家有事,帮忙的人手不够,想让他出把力。不要问了,不是腰疼,就是头疼,要不然就是昨儿黑来没吃好,跑了一夜屎茅子。多挖一锨地墒沟,半夜爬起来扒人家的屎茅子偷人家的粪,没他不干的事儿。地虽不多,但亩产却高,高得连庄上最会做庄稼活的人家都赶不上他的尾巴尖儿。当然大家伙儿都心里明白是咋回事。地里少了几块红芋,少了几抱豆子,少了半箢子大蜀黍棒子,少了一些小蜀黍穗子……都知道是咋回事。可是捉奸拿双,捉贼拿赃。谁也没亲眼看见是他,只是见他那破烂的小院里整天晒着、晾着自己地里没种的作物,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熊东西幸亏铰掉了两撮黑毛。铰掉黑毛都比《水浒》里的鼓上蚤还鼓上蚤!不铰黑毛又能到哪一步?谁也说不上来。鼓上蚤是谁?听过毛水浒说书的人都知道。窝了一肚子气,也只能自认倒霉,财入光棍手,哪有吐出来的理儿?要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去问他,他会晃着脑袋、龇着黄牙一步深一步浅地往你脸前凑,两眼立愣着,满嘴唾沫星子很横地说:“是恁家的吗?是恁家的吗?你哪个眼看着是恁家的?你喊它它答应不?天底下一样的东西多的是,全都是恁家的?”一副滚刀肉的样子,噎得人喘不过气来。鬼难拿不正经过日子,地里产的,外面搂的,都换了包子、油条、小酒进了肚,长到三十五岁,还是穷得一敲叮当响的一根光棍儿。有本家长辈看不过去,就劝他要好好过日子成家人时,他咧嘴一笑:“吃是真精,穿是威风,不吃不穿活是冤种!”气得长辈直用手里的拐棍捣地,从此再不过问瘸二的事。
关家庙的人猜不出来瘸二作践关二爷是想弄啥,但瘸二自己心里明镜似的。关家庙的人都说瘸二嘴上没个把门的,是个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货,但这场把戏的核心,除了他自己,关家庙还真没有第二人知道。瘸二捂臭豆子一般捂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丝风。
前一段时间的一天快到晌午时,一个头戴礼帽、身着长袍的阴阳先生云游时路过关家庙,皱着眉头围着关帝庙和鬼难拿瘸二的宅院转了两圈后,对着庙门微微一笑。
瘸二的破院子门口当时有一群闲人背着风靠着土墙晒太阳。有的边晒暖边脱下破棉袄掰着线缝逮虱子,逮着一个比麦粒小不了多少、圆鼓鼓的老母猪,两个大拇指一挤,“啪”的一声虱子就瘪了,指甲上留下黑的红的血。有的手里把着鹌鹑闭目养神,鹌鹑的头爪露着,手里像攥个温热的小手炉。有的支着耳朵听鬼难拿“前三皇后五帝,王母娘娘招女婿。东庄的母猪生大象,西庄的绵羊将[3]叫驴。”的胡侃。这时一个长着招风耳的人说:“大拿,你看咱弟俩一直处得不错,你又会过日子,哪天我托俺连襟给你保个媒咋样?”瘸二一听,来精神了,问:“哪来的?”招风耳说:“北高陡上沿曹店的,老头叫曹头站,闺女长得不错,漫长脸,滴溜圆的大眼睛。就是有点儿柴坏[4]。”旁边有人说:“哎!大拿,你这家伙真是骑马布子顶在头上,要走红花大运了。”瘸二不理这个茬,歪着头问招风耳:“啥柴坏?”招风耳想了想说:“算了、算了。俗话说,一不做中,二不做保,不做媒人三辈子好。还是算了吧!”瘸二哪肯放过这个好事儿:“啥不做中不做保的,咱俩谁给谁?大鲤鱼你怕吃不上咋的?”招风耳吭哧了一会子说:“行,那我就给你说说,你要愿意我就下集费费鞋底帮你问问。那闺女也没啥大柴坏,就是两只耳朵有点大。”瘸二说:“耳朵大没啥,耳朵大有福,三国刘皇叔刘备还双耳垂肩呢!”有人就笑。看别人一笑,瘸二从娶媳妇的美梦中醒过来了,对招风耳笑骂:“恁老丈人才是头驴呢!”……
阴阳先生刚开始倒没有引起他们这一群人的注意,当阴阳先生转第二圈时,他们才把注意力转到这个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的阴阳先生身上。看到阴阳先生对着庙门面带笑意,便一个个站起来拍拍腚上的浮土围了上去。瘸二一看眼前情境,黑豆眼一转,站起来一踮脚一踮脚地推开人群,来到阴阳先生面前,热情得有些过分地笑着说:“哎哟!大哥,你啥时候来的?咋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快家来坐、家来坐!”
阴阳先生看着庙门微笑的时候,只不过是认为找了个能落两天脚的地方,现在看到有人主动上前攀亲套近乎,何乐而不为?到底是跑江湖的,阴阳先生忙向瘸二拱手。瘸二没等阴阳先生开口,紧接着说:“大哥,我是志兴啊!咱弟几个在城里结拜完就分手了,这一别可就是好几年,我可想死恁了。那几位兄弟都好吧?这两年我一直想去看看恁,只是腿脚不太方便。”阴阳先生满脸高兴的样子:“你看看!你看看!刚才你们坐在那儿说话,我也没注意你。我到这儿来,就是想来看看你的。咋样?志兴,这几年过得还行吧?”“还算凑合,撑不着饿不死。来,大哥!屋里坐、屋里坐!”瘸二边说边去揽阴阳先生的胳膊肘,一群人见是鬼难拿的把兄弟,简单地打个招呼便作鸟兽散了。
阴阳先生在关家庙住了三天,虽然也有人找他看阳宅看阴宅,但庄子还是太穷了,实在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便筹谋着要接着走四方了。阴阳先生在入庄时见鬼难拿瘸二主动攀交情,就知此人虽不是江湖同道中人,也肯定对自己有所求。住了三天,鬼难拿拉着腿陪自己转了三天,啥也没说,这倒让阴阳先生有些奇怪。
原来鬼难拿跟风水先生套近乎时,真是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是想狐假虎威地借借阴阳先生的光,来抬一抬自己在庄上的地位。常年在外走江湖的阴阳先生也算讲些规矩,对瘸二热心陪了三天心里很过意不去。临行前的黑来,阴阳先生出钱让瘸二打了壶酒,弄了两个小菜,在瘸二的小屋里喝了起来。二八盅后,阴阳先生对瘸二说:“志兴啊,我得给你指条阳关道,你老是这样下去就老是穷。来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穷就穷在庙上,你的腿脚也毁在庙上。这座庙占了恁家的风水,所以你在庙上吃喝了二三十年,也只是混个嘴饱,没有点儿结余。要是你能拆了庙,把你的院墙扩大些,不出三年,就会兴旺起来。我不敢说你能置多大家业,但娶妻生子日子过得暄腾的,那肯定是扳倒树摸老鸹,手拿把攥的。”鬼难拿心里一亮,多亏了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哥”,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要穷到猴年马月呢。
第二天送走阴阳先生后,鬼难拿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让这个念头鼓弄得睡在床上直翻烙馍,心想:“庙田是老官东的,和我的地连边。砸了神、拆了庙,这片没人管没人问的地就空着了。等过了年把,庄上的人也就不当回事了,到那时这片地还不得慢慢地归我了?!”从那以后,鬼难拿没事儿就坐在破院子里托着腮帮子看着关帝庙出神、发呆,满脑子的砸神、拆庙,拆庙、砸神。
这年是腊月打的春,正月初五已交“七九”。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儿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到了七九,天气就不那么酷寒,风也不那么尖利了,热气从故道地下往上升,把冰冻半尺深的地都溶开了,冻得石头蛋子似的土坷垃自己就酥了,一碰就散。枯水期故道里的冰,看表面还冻着,下面挨着水的部分已开始从下往上消融,越来越薄。柳树在近处看不出啥变化,枝条还是那样干枯,但远处看就能看出它已淡淡地抹上了橙黄浅绿的颜色;就连小鸟的叫声也不那么凄婉,叽叽喳喳地高兴多了。黄河滩上眼子毛稀的麦苗也在懒懒地舒展着瘦腰。
瘸二在关家庙的人缘不算好,但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呢,何况瘸二的心智及行为还远没下作到秦桧那一步。瘸二凭着他的如簧巧嘴伙了一群帮手,找出撬棍找锤铲,喝喝闪闪地要对关帝庙下手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瘸二决定在开春的日子完成自己的心愿,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重新开个好头吧。
动工那天,瘸二不看日子,也没查皇历。太阳红着脸的时候天还是蓝的,一丝风也没有。天上的云彩一缕一缕的,院子里的鸡鸭猫狗都很欢,枝头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整个黄河故道都暖洋洋的。在人们端碗糊涂5咬着窝窝头“咯吱咯吱”嚼着咸菜吃饭时,才知道在自己的不经意间已经起风了。风初起时先是摇摇挠挠晃着最机灵最敏感的树梢。随后,树梢经不住撕扯,就拉出了尖利的哨响。花花白白的黄河滩上先是随风荡起好看的、一层压一层的沙波,像画儿似的。后来,随着风力的加大,无数的沙土粒被风裹着比着快似的往前跑,干燥的沙土随风张起了两头看不到边的沙墙。再后来,沙墙随着风慢慢往上长,漫天扯地让整个天空都昏昏沉沉的。透过黄色的沙雾看太阳,太阳像一个没有点儿热乎气的盘子。庄子、庄稼、房屋、树木都无助地被幔在了巨大的土黄色的沙帐之中,鸡鸣狗叫都显得惊恐而又无助。
生活在黄河故道上的人都习惯了这种状况,谁身上没埲[5]有一层土?谁眼前没有一团沙?谁家水缸底没有一层黄泥?水面没有一层黄澄澄的水膜?瞧瞧故道两岸的村庄吧,无论是成片的屋顶发黑的草房,还是孤零零的黑鱼鳞瓦的人家,家家屋顶都落了层清一色的黄中发白的沙土。大风中,瘸二拽着风箱在四面透风、屋顶露天的低矮锅屋里吃力地烧开了一锅水—找人干活瘸二是不会管饭的,要不是想拆关帝庙占地,连开水他也不会烧。水烧开了,他往锅里撒了一把在黄河滩掐的晒干了的嫩柳叶头,一泡两泡,本来就浑黄的水就更黄了。
瘸二用只裂了个口子的破葫芦瓢把开水舀进只有一只耳朵的瓦罐,送到没有三步远的庙里。瘸二烧水时脸抹得横七竖八的像唱大戏,他撩起破衣襟擦擦脏脸,说:“弟兄们先灌点水润润肚子再干!”
5 糊涂:稀饭。人群中有人说:“大拿,你平常脸皮洗三遍比地屋子墙还要厚,今儿你唱的是哪一出?是妆包黑子还是演赵公明?”瘸二说:“演恁二大爷!”风沙中有人拿撬棍“当当”地敲着关帝庙墙脚,把一只刚睡醒说不清多少只脚从墙缝爬出来的蚰蜒砸成了肉泥,说:“大拿,别先上茶,才吃完饭又不渴。烟呢?”瘸二的脸真比地屋子墙还厚,被人点到这份儿了还脸不红,心不慌,他不说不给烟吸,只咧着嘴黄牙龇得狗肉幌子似的说:“一大清起来我就去买了,跑了好几家,篮子里都缺货。等会儿有遛乡的来了,我准给你买。不知你是吸粗的还是吸细的?吸旱烟锅还是吸水烟袋?”鬼难拿不供烟,嘴还挺涮。有人说:“大拿说话也不嫌屁打牙!”有人小声嘀咕:“真他娘是个小鸡蛋壳抱出来的!”瘸二只当没听见。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在瘸二忙里忙外张罗时,关帝庙大殿屋脊上一块松动的兽头瓦片被大风吹落下来。风卷瓦片,瞄准似的不偏不斜“啪—”的一声正落在鬼难拿的后脑勺上。瓦片碎了,瘸二眼一黑头一懵,身子一歪跩,趴倒在了地上,血流了一脖颈子。
砸着人了,流血了,来帮忙的人登时乱了起来。大伙放下手里的家伙一窝蜂地朝瘸二凑过来,看到他龇牙咧嘴两只眼挤着,嘴里:“哎哟哟、哎哟哟……”叫个不停,知道这货没有多大事,就七嘴八舌地闹开了:
“大拿,还不到一个月呢,咋又见红了呢?上个月是初几?”
“大拿,血是值钱的玩意儿,你等会儿再淌,我去拿碗接了给你喝下去。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拿……”
有人伸手把瘸二的破褂襟子“哧”的一声撕下半片来,顺手在地上抓把沙土揞在流血的地方,然后把他的头缠裹起来,裹得像女人坐月子似的。有人“当当”地用铁铲敲着撬棍唱:“肚子疼、往家跑,上床盖被再盖袄。红糖鸡蛋预备好,不是妮儿就是小!”
瘸二被砸得懵懵怔怔地,但在这一帮子家伙面前绝对不能装胎熊,脖子一挺,坐了起来,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别看我瘦,身上三斤二斤血还是有的。走!他砸了我头,我砸了他娘的蛋!”“对、对、对!大拿的头就是关二爷的蛋!砸了他这个孬龟孙!”也不知道骂的是谁。喊得咋咋呼呼,手脚却是斯斯蔫蔫的,谁也不上前动第一锤。
砸神、拆庙,说真的,是很少有人愿意干的。求仙拜佛历来是故黄河滩上穷人的精神寄托,虽然关家庙人对关帝庙及关二爷不咋上心。要不是平常吃了鬼难拿的猪头肉、喝了鬼难拿的烧酒抹不开面子,谁也不愿意蹚这趟浑水。再说,帮鬼难拿这个东西拆庙,庙拆了,屋料、地皮早晚都是他的,自己是弄啥的?就算自已不是个二百五,干的也是人家偷驴你拔橛的二半吊子事儿,到头来还不是得落个老公公背儿媳妇上泰山—出力不讨好?再说这熊孩子也太不讲究,你得了田得了地,连根烟都不上,真是个大头不算小头算,抱着驴头找驴蛋的货!大家内心里不愿意干,可又张不开嘴说不干。说笑打闹一阵子后,一个稍微上了点年岁的人把烟袋锅一搕,慢言拉语地说:“志兴,我觉着这庙不能拆,关二爷的金身不能砸。他和别的神不一样,他是有家有户的,山西蒲州是他的家。山西人搁咱徐州府做生意的在云龙山上山西会馆建有关圣殿,两边有对联说‘生蒲州长解州战徐州镇荆州万古神州有赫,兄玄德弟翼德擒庞德释孟德千秋至德无双。’说的就是他。咱黄河滩还有句老话,就是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因为每年农历五月十三这天,关二爷都会蘸水在磨砺石上磨他的青龙偃月刀,年年这一天都要下场大雨,那大雨就是关二爷的磨刀水。你扒他的庙,他能高兴?这不,一块砖头(在他的嘴里瓦片变成了砖头)砸到你头上,这才是关二爷显灵呢。前一段时间你整天瞎胡扯,说关二爷不干人事儿,他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你一般见识。今儿个你又要扒他老人家的庙,砸他老人家的金身,一而再再而三的惹他老人家,他能不显灵治治你吗?你想想,你在庙跟前住了那么多年,咱黄河滩年年刮大风,你听过还是见过谁被风吹落的砖头砸着了?又为啥只把你砸得血糊淋溂的?照我说你还别死眼珠子肉眼皮的羊头不吃吃羊眼,等哪天出了大事,你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这么一说,瘸二心里也犯嘀咕了,别人也都趁势顺杆子爬,说:“大拿,俺哥几个可是你请来的,冒犯了关二爷出了啥事,你都得担着。别看你疵毛撅腚的,磕着碰着了,你得包骨养伤;伤了胳膊断了腿,你得当老爹养活起来;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你就得披麻戴孝挑着幡杆子一步三叩首、三步九打躬地给送进南北坑。”
瘸二平时确实滑,但真的遇到了事,倒是真的麻爪了。见一个个请来的帮手说的又是包骨养伤又是当爹养着又是要挑幡杆子送到南北坑的话,心想:“等我哪天死了,有没有打幡杆子的我都不知道,还要我把你们送到南北坑?”心里又烦又怵,不再是平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了,脸苛戚得蛋皮一样,手一摆,说:“好了、好了,庙不拆了,恁都滚蛋吧!”
大伙儿一听,撬棍锤子一扔,怕粘在手上似的,个个脚底都像抹了生香油,溜得比兔子它爹都快,生怕鬼难拿反悔。边走嘴里还叼叼唠唠不停:“大拿,一根烟没捞着吸,一口水没捞着喝,你真是馊抠得猴嘴里掏不出枣核来。”
心疼得“咝咝”直嘬牙花子的瘸二没有心思跟他们斗嘴,心里窝着一团火:“日他个亲娘祖奶奶的,人倒霉的时候放屁都砸脚后跟儿。今儿个白白地让我烧了一堆柴禾弄了一锅开水,屁事也没弄成!他姥娘个腿的。”
“哎哟!”鬼难拿瘸二后脑勺被瓦片砸破的伤口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了。
【注释】
[1]掯:音kèn,用力抓、攥的意思。
[2]腌臜:音ā za,糟蹋、使人难堪。
[3]将:畜、兽类生子,将猪,将羊。
[4]柴坏:毛病。
[5]埲:音bàng,被扬起的尘土遮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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