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人长得很标,浓眉大眼的,肩宽腰细,再加上白净脸,在年龄不相上下的小青年中称得上人中吕布。可就是这么精精神神的一个人儿,却被大家认为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主儿。
金子小的时候,他爹攒两个钱送他进了学堂,书本一到手,人就蔫巴了,上下眼皮就像抹了驴皮胶似的。大一点儿了,看上去一个精明伶俐、嘴皮子也不笨的人,办事能力又是真不行。做生意,蚀本;拜师学木匠,拉大锯尽不走线上;学厨子,菜丝切得像板凳腿儿。到了十七大八的时候,还只会跟在他爹腚后头干庄稼活。俗话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可金子干庄稼活也不行,耕地不能扶犁铧头,耩地不能扶耧,耪地苗倒草不倒,扬场能灌自己一脖子麦糠……
金子这个德性,气得他爹老成常常摔桌子打板凳地骂他:“我上辈子造了啥孽?咋生了你这个笨种!你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就是他娘的狗屎做钢鞭—闻(文)不得舞(武)不得。人家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这块金子发了啥光?你是驴屎蛋子表面光!一块坷垃头还能擦腚口来,你说你能干啥?就凭你这个熊样,一辈子也别想吃四个碟子!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已经被他爹骂疲沓了的金子掰块窝窝头塞进嘴里,边嚼边呜呜囔囔地说:“那也不一定。前庄的罗憨子,一加一都不知道是几,偏有歪才,会逮野兔子,一逮一个准,又大又肥,天天有肉吃,谁能比上他?”金子一句话把老成气得直拍腚,说:“好、好、好!好、好、好!前后庄那么多好孩子你不比,偏偏跟一个吃鼻涕屙脓的憨子比。行、行、行!你真行!你就等着吧,你就张着嘴睡在地上䞍等着老鸹屙给你吃吧!”
老成整天骂金子谁都知道,很多人都劝过他。
一天,李老庭在路上顶头碰见老成,李老庭说:“哎,我说老成,孩子都那么大了,也是有皮有脸的,咱不能天天骂吧?再说孩子吃哪碗饭也不是咱定的。慢慢学呗!甘罗早发子牙迟。姜子牙当年在朝歌卖猪猪贱,卖羊羊贱;卖鱼鱼糟,卖肉肉臭。就是挑担子面卖,不也是被黄飞虎的兵马蹚翻后一阵风给刮得没影了?咋弄?姜子牙就不活了?那是时运没到!最后咋了?打将封神,官拜宰相,哪天不吃香的喝辣的?慢慢来、慢慢顺,说不定哪一天孩子就开了窍,就走对了路数。”
老成嘴一撇:“嗐,这孩子是瘸子的腿,就了筋了。狗尿苔咋着都成不了灵芝草!他还有皮有脸?他还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看他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脸一转双手一背,一撅一撅地走了,烟荷包在腚后头一甩一甩的,像个调皮的小尾巴。李老庭被他晾在那儿了,热脸贴到了凉腚上的李老庭被晒个整的,他气得拿粪扒子“喀喀”砍地,直骂:“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东西!真是癞蛤蟆没毛—随根儿!”转过身来,粪扒子往胳肢窝里一夹,嘴里哼哼有声:“龙生龙,凤生凤,屋螺牛生儿扭个弯,老鼠生儿会打洞……”
金子心里不急是假的,可越急越出错,越想把事儿弄好,越是砸场子。金子听过书,做梦都想着能像书里面的人物那样,拜高山上的仙师学艺,下山后让所有人都另眼相看。可黄河故道两岸一马平川的并没有山。金子没出过远门,没事儿就想着外面是啥样子的。金子一心想到外面看看,看看别人是咋活的。金子知道东边的徐州府是个大地方,可要去徐州还得到杨楼车站坐火车。金子远远地见过火车,心里一直想不通这家伙为啥“忽突忽突”地爬这么快。李老庭说过,火车爬都爬那么快,要是站起来,那一步还不得趠[1]里把路?那得跑多快!李老庭肯定是捣着玩的,这个老家伙一天不给别人拴个套儿让人钻着玩心里就痒痒。金子想了几天,决定到西南三十里外的黄口去看看。
黄口是个大镇,地处苏鲁豫皖接壤处,陇海铁路铺设前原是一片盐碱荒地。一九一五年陇海铁路铺设经过这儿并建了车站。时隔不久,祖籍山东的史忠明逃荒要饭到了这儿,在距车站五十来步远的地方找了块闲地搭了间草棚以卖茶为业。一年后,周边各县商人纷纷在此落脚经营。陇海铁路靠其南,徐(州)商(丘)官道附其北,黄口慢慢繁荣膨胀起来,成为周围三五十里最大的集镇。棉麻粮药都有市,还有一个黄牛市场,一四七、三六九的交替变换买卖,招引方圆百十里的人。
金子揣着几个窝窝头一路奔黄口而去。
黄口镇确实是大,看得没见过世面的金子狸眼转圈的。粮食市有大麦、小麦、黄豆、绿豆、黑豆、大蜀黍、小蜀黍、大米、小米,还有金子熟悉的红芋干子;水产市有鲤鱼、鲢鱼、草鱼、混子、火头“噼里啪啦”地打着水花,老鳖懒懒地伸头吐着泡儿,黄鳝、泥鳅吐着白沫钻来钻去;家禽市有“咕咕呱呱”的公鸡、草鸡、麻鸭、白鹅。金子没有目的瞎转着农具市、菜市、肉市。在一个铁匠铺,金子看到一块生铁被送到炉子里,由黑而红而白,被大钳子夹出来放到猪头大的铁砧上,大师傅小徒弟小锤大锤“叮叮当当”一通猛砸,铁块变圆变方变扁变长,又被夹住放到一个大水桶里“哧”的一声冒一股白烟。金子没敢走近,怕火星子迸到身上。在布市,金子看到街两边摆满了各种颜色的布,伙计抖着布唱曲儿一样高声地吆喝着。这时一个穿着过膝大裤衩、光着上身的秃头汉子手里扣着一块砖走到一个摊位前,一伸手,伙计装作没看见。那汉子把手一转,砖头“啪”的一声拍到自己脑门上,砖头断成两截,血立马淌了一脸。眼看就要滴到布卷上,老板伸手向汉子手里塞了一把钱,回头一脚踹到伙计的腚上,大骂伙计没眼色。那汉子血也不擦,又走向另一个布摊,又是一伸手……金子看得心惊肉跳,腿都软了。不知转了多长时间,金子竟转到火车站前,看到停下的一列火车门开了,小房子似的车厢下来一群拿着大包小包的人,又有一群拿着大包小包的人进了小房子,门从里面关上了。正当金子想着那么长的火车能装多少人的时候,火车“嗷”的一声,把没有准备的金子吓得一腚坐到地上。接着,他听到一阵铃声,看到火车头冒出一股子一股子的黑烟白烟,巨大的“呼哧呼哧”声中,扒在比庄头石磨还要大的漆红的轮子上的大蚂蚱腿,一扒一扒地开始动了起来,脚下的地震得一个劲儿颤。火车又“嗷、嗷”大吼几声,开始往前爬……金子知道火车是咋走路的了。蚂蚱腿真有劲!回头得和李老庭好好说说。
看了火车,金子又转到了勤行。来黄口的外路人多了,把卖吃食的勤行也带了起来,两条街都是吃食摊子,包子、油条、热粥、辣汤、馒头、壮馍应有尽有。在街拐角的一个烟摊前,金子算了又算,买了一包最廉价的烟揣在怀里。
金子揣着烟又游着逛着走了好几圈,还是不知哪一行是他能干得了的。最后他来到牛市。金子以前赶集时,最眼热的就是牛行人,不用一分本钱,手里拿根小鞭作幌子,买家面前嘀咕嘀咕,转身又到卖家面前嘀咕嘀咕,牛绳一换手,行佣便到了手。牛行人凭着一张嘴,东集吃到西集,猪头肉吃得满嘴流油,小酒喝得整天醉模山倒的,腰里还别着大把大把大面值小面值的卯子[2]。
金子想,靠嘴皮子吃饭,前后庄有了赵江海、毛水浒,还有一个看阴阳的张山,牛行人也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干这个我该差不多吧。主意一定,就跟在牛行人的腚后头直转悠。转了半天,有两件事儿让他直迷糊。一件是,牛行人不都是用嘴说话,有时候要把自己的袖口对人家的袖口,不时吐一两句咋也听不懂的“横子”“镊子”“满子”“叉子”……到底是在干啥?他不知道。第二件是,牛行人生气时,也就是买卖不成时,为啥总是骂自己?骂爹骂娘,骂祖宗八代,别人跟着骂他不光不恼,反而笑。他想找个牛行人摸摸底。
金子看到一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行人跑大老远上屎茅子,自己也跟了过去。等那人从屎茅子出来,金子掏出烟邀那人到树底下坐坐。那人点着烟后,金子就小心翼翼地问他行里的事。那人一听,笑了,看金子白白净净的,用话套了两下,知道是个雏儿,不是来黑自己的。再一想到自己当初入行时的难,便也放开了,给金子聊一些行里的事儿。再说行里的一些话一些事儿,也不是听完就会的。那人笑笑说:“能从一查到十吗?”金子脸一红:“俺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那人又笑笑说:“一到十,谁都会查。但是同样是一到十,在行里各地都是不一样的。比如在西安,那是‘捏、丑、斜、查、眼、舌、条、犒、罗、强’;在南方是‘留、月、旺、拾、中、神、仙、张、爱、台’;就是在咱这一片,各行之间的行话也不一样,如鸡鱼行是‘水、哑、木、封、土、天、腥、山、火、金’;粮食行是‘旦底、抽工、扁川、谓回、缺手、断大、毛根、入开、弯子、田心’;在牛行是‘横子、弹子、品子、方子、满子、挠子、镊子、叠子、钩子、叉子’”。那人又接过金子递过来的一根烟对着后说:“庄户人买头牛是件大事,所以在买牛时那是又细心又小心。买牛首先是看牙口,就是看牛的年龄。看牙口就是看牛的门牙,要是牛的一个对牙没长齐,被称为‘半截牙’;长一对牙的称‘嫩口’或‘一对牙’,年龄大约一岁半,这样的牛就可以干活了。要是牛长到两对到三对牙,那就是‘圆口’,牛已经四到六岁了,正是出力干活的时候,啥都练出来了。长满八个牙的称‘满口’,是牛精力旺盛的标志。看过牙口后,再看牛的肥瘦、毛色等等。耕种用的牛要买腰壮、腿短的,俗称‘抓地虎’。有句话说: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媳妇要娶大屁股。这样的牛用起来有火性有耐力,能干活。买牛还要看走相,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牵着它走两圈,不但能看出它的腿脚是不是有毛病,还能看出牲口的身子骨状况和性情。”
金子听得津津有味,把一包烟都塞到他手里,问:“那对袖口是弄啥的?”那人说:“对袖口就是两个行人把买卖双方扔到一边,在袖口里或用席夹子挡着捏摸,一到五的数就用五个指头表示,大小拇指伸开为六,五个指头捏在一起为七,大拇指与食指张开为八,食指勾着为九,要是表示十,就握成皮锤。最后买卖双方都同意后,行人把钱遮住留下行佣后把钱交给卖主,行佣提多少,买的卖的都不知道,这叫‘捂行’。”
金子问:“干这行一集能挣多少?”那人说:“这很难说,得看巧不巧。”他用手指指牛市,“你看有多少行人?都在互相帮忙,没有谁敢拆台的。生意成了,见者有份。生意不成,几个人都弄不了钱,就骂,啥话都能骂出来。想入咱们这一行?管!下了集找个馆子先把到场的师兄、师叔、师爷们请一场,每人敬三杯,磕三个响头。大伙说行,咱再传艺。不这样不行。哪个乖乖要哄你,当初龟孙不是把老娘跟人家睡觉的钱都拿出来了。咋样,有这股子血没有?”
那人的最后几句话,把金子吓得直吐舌头,满腔的干柴烈火被他一泡尿给泚灭了。正在这时,牛市里有人喊:“麻杆、麻杆!”那人忙站起,对金子说:“真想干下了集就来找我,不想干就当我啥也没说,你啥也没听到。”说完拍拍腚,下了牛市。
金子搭了一包烟,啥也没学到,但最起码知道牛行人自己是不能干了。第一是没钱请客拜师;第二,自己能干啥不说,说啥也不能让自己的爹娘和地下的老祖宗不得安生。金子转身离了牛市,又到集上没头苍蝇似的瞎转。在集头他看见一群人围着一面墙在看啥,反正没事的他也往里挤。挤进去后抬头看见砖墙上贴了一张印着黑字的大白纸,有些黑字下还用红笔划了个大勾子。看的人都不声不响,脸都沉着。金子不识字,好容易挤进去了,又不好意思马上出来,也仰着脸看那张白纸,看白纸上的黑字,和大大的红勾子。
正当金子装模作样之际,听到有人在喊:“那不是金子吧?金子!”金子扭头一看,是李老庭。金子知道李老庭是个啥人儿,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自己不识字的老底,便讪笑着喊了声:“大姑夫,你也来赶集了?”那李老庭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物,出来半天没人斗嘴心里正痒得慌,看见金子站在人群里面狗吃麦苗—装羊,便开了口:“金子,你个龟孙羔子早晚[3]认的字?还人五人六的看布告!那上面写的啥?念出来给我老人家听听!”看布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金子,有人还发出轻轻的笑声。金子的脸一下子红得像关公。
真是怕啥来啥,金子平常就怕和李老庭斗嘴。也算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看他嘴皮子叭叭的和别人斗起嘴来十斗九赢,可是就怕李老庭,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这个时候金子被李老庭突然杀出,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脸一红心里一急,机灵劲也没有了,懵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说:“李老庭……李老庭……恁外爷爷是个秃子!”李老庭完胜,金子被李老庭憋了个烧鸡大窝脖。
李老庭对金子来说,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金子还不到十岁时的一个伏天,太阳火辣辣的,金子他爹老成在耪与肩齐的大蜀黍,小褂都溻透了,耪了一歇儿在大树底下喝口水,抽袋烟,和几个人说说话。这时走在大坑边的李老庭看见金子和几个孩子在水里泡着,就说:“金子,你这熊孩子太不孝顺了!”金子说:“咋了?”李老庭说:“你泡在水里是凉快了,你没看见恁达达热得水兔子似的?”金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那咋弄?”李老庭说:“人家都说你精得跟三生子猴儿一样,原来是个笨能猴儿!老母猪它爹咋死的?笨死的!”金子最怕别人说自己笨。李老庭指了指坑里边说:“那不是有藕叶吗?你掐一个大的给恁达达戴在头上挡太阳不就行了?”金子说:“藕叶能戴吗?”李老庭一本正经地说:“别人能不能我不知道,恁达达肯定能!”金子一听,转身捣了个猛子,掐了一个最大的藕叶,光着腚爬上来,拿着藕叶往大树底下跑。到了树底二话不说把藕叶一翻,一下子扣到达达的头上。老成一把扯下,扔到了一边,呵斥到:“弄啥的你?滚一边去!”顺手照腚一耳刮子。金子的腚上火辣辣的,他看到达达一脸的不高兴,满肚子委屈地说:“大姑夫说,戴上这个你就凉快了!”老成看到往树底下走的没事人似的李老庭,笑骂道:“你都多大了?咋还给个吃屎的孩子一样?”李老庭嘻嘻一笑:“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孩子好心给你弄了顶帽子戴,你咋还让[4]他?”老成说:“你想戴你拿去戴!”李老庭说:“你以为你戴上了再抹下来别人就看不见了?……”
被达达打了一耳刮子,骂了一句,都是大姑夫这个老家伙惹的事儿。从那以后,金子见了李老庭就发怵,不知他在憋啥坏水。
金子在黄口东瞅瞅西看看,转到晌午歪了也没找到能混饭吃的行当。快散集时他走到集北头,用吃剩的窝窝头在一个地摊上换了条皮带,这才扎在腰间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家。
黄河滩上的生活变化像水里的屋螺牛爬一样慢,除了剪了辫子,同百十年前没啥大的区别。女的穿大襟袄,顶黑手巾,脚脖扎带子;男人穿对襟袄,戴马猴帽,腰间扎一条黑的、灰的、蓝的大带子;小孩子穿开裆裤,后面系一个屁帘儿。吃饭用大黑碗,筷子就是树枝子、秫莛子。吃饭不用饭桌,一手端黑老碗,一手拿着足够吃的窝窝头,窝窝头的窝窝里摁满红红的辣椒酱,窝窝头就辣椒,越吃越添膘。有时候是拿根指头粗的大葱,或一把腌萝卜片、一块腌苤蓝疙瘩,往庄当央[5]的那棵老槐树下一蹲,半截庄子人大会餐一样。边吃边拉,稀奇古怪的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以前金子是不太入这个场的,主要是怕李老庭拿他心灵手不巧的事戳喽他。今儿个他扎着窝窝头换来的皮带入场了,这个稀罕物就成了饭场的话题中心。
“乖乖!金子,你这根皮带能系几辈子吧?”
“金子,有人在给你尅架时,当紧想着解皮带抽他!”
“啥破洋玩意儿?说不定一挺肚子就崩了呢!”说这话的叫周诚,二十啷当岁,不是庄上的户头,是南院老振山家的娘家侄,专门到姑家来帮忙烧炭窑的,也是个能得冒泡儿的角色。老振山是庄上新发起的户儿,他发起的原因就是烧木炭。这一片是著名的桃乡,方园数十里桃林相连,新陈代谢,年年都有许多老桃树要更新换代。桃树婆婆娑娑一片片,可桃树的枝干却不堪大用,只有仨不值一地卖给城里镇上的饭馆里。但是桃树的废材要是变成木炭,那身价可就不一样了。老振山的娘家侄虽然年龄不大,却是个烧木炭的好手,老振山就让他来给自己帮忙。周诚来到后,在庄外盘了几个土疙瘩,没过两年,老振山的日子便鼓了起来。烧木炭是技术活,周诚谁也不给说,就是他姑夫问他,关键的档口他也是滴水不漏。别人想照方抓药,也找不到药引子。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感到神秘,越感到这个家伙能。烧炭之余,周诚整天挺胸鼓肚,像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庄里庄外摇来晃去。
不管端着碗的老老少少说啥,金子都是一笑了之,唯独周诚一张嘴,金子不高兴了。这也是一个槽上不能拴两头叫驴。金子放下碗,把新皮带解下来,扔到端着碗蹲在地上的周诚面前,说:“就你羊屎蛋子钻天—能豆!多嘴嘹舌的!也不搬块坯照照你那熊样!给,我看你能把它崩断!”
周诚要是呵呵一笑也就过去了,偏偏这也是个有把子力气的犟种。况且要是这时候软了身段,金子肯定会说自己是光腚惹马蜂,敢惹不敢撑。周诚放下碗站起来:“我羊屎蛋子钻天—能豆?你才是豆芽子钻天—能豆带尾巴呢!”李老庭在旁边用筷子敲着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对周诚说:“小子哎,我晾你也撑不断。你就别瘦驴屙硬屎—硬撑了!撑不断多丢人!”天怕虹[6],人怕晾。那周诚抿了抿嘴,拿起皮带朝腰间一系,吸了吸肚子,把皮带系得绷紧,接着一躬腰,一挺肚,“嘣—”的一声,崭新的皮带刀割般分成两截。周诚弯腰把两截皮带拾起来扔还给金子,说:“咋样?说话不嫌屁打牙的家伙?早就知道你小子没啥好货!玩把戏的死了长虫,没啥玩了吧?”大家一片叫好,一阵哄笑。金子的脸有些挂不住了,吭哧了几声说:“小表叔,我这皮带可是新的,昨儿个才从黄口买来,花了好几块袁大头还没束过一天呢。爷们,是给我照这样的买条新的呢,还是原价卖给你呢?路费我就不要了,你不是振山爷的内侄吗?咱也是实在亲戚,路费奉送!”
周诚愣了,他只是脑子一热,哪里想得到还要赔偿!再说光棍也不只是靠卖嘴皮子的,得手中有钱。周诚窘了,脸红红地笑笑说:“金子,咱亲戚里道的,不兴这样的吧?不是你让我崩的吗?咋又……”
“我吃饱撑的!抓把麦糠往自己裤裆里放?”金子眼一睁说,“我让你崩的?你沙土窝里炕油馍,说话也不嫌碜得慌!咱亲戚归亲戚,交易归交易,桥归桥路归路,哪码归哪码。我不想讹你,你也别想赖账!”
大伙一看金子来真的了,都不说话了。细想想,也对也不对:“人家刚买的条新皮带,你给弄断了,可不得赔!”“本来说是打咵玩的,咋又能让人家赔呢?”
金子这样一说,周诚也不愿意了:“我说金子,大不了我哪天给你买一条不就行了?”
“嘢呵!你说得倒轻巧。”金子说,“你以为我这皮带是啥地方都有的?错了。我这皮带是出在比云南鏊子国还远的南印度犀牛身上的皮,一头犀牛只能剥一根!知道犀牛是啥不?药铺里最贵的药就是犀牛角,一点粉末就值一斗粮食。这犀牛皮比犀牛角贵多了。爷们,砸锅卖铁你也赔不起!”金子的嘴确实很利索。
两个人越说越戗,金子说周诚,不就是会烧个破窑吗?周诚说,那也比说话吹牛呱呱的,办事尿床哗哗的人强!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有人出来打圆场,拉的拉,拽的拽,说的说,劝的劝,但两个家伙都是越说越劝越上劲。李老庭本想开口逗逗两个小家伙哈哈一笑了事,看看两个人火里崩星地恼了脸,便由他按按这个劝劝那个最后折中调和—由周诚免费教会金子烧木炭,金子的新皮带就算是学艺的酬金。
周诚一开始不愿意,他头一拧说:“千招会不如一招鲜,我还要凭这项手艺养家糊口呢,谁不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李老庭一撇嘴说:“还出门在外搁外头混呢,你懂个屁!货卖大堆你知道不知道?你帮恁姑夫烧炭,恁姑夫只能一个人挑到集上卖给打烧饼的,价格也不是自己说了算。要是会烧木炭的多了再抱成团,价格谁说了算?俗话说客大欺店,店大欺客。到时候价码还不是大伙儿说了算?别说咱挑出去卖了,他们都得上这儿来求咱,你说哪个好?”周诚想了半天,才点点头。李老庭又说:“要教就得好好地教,大老爷们吐口唾沫落地成钉,要是学猫教老虎还留下爬树这一手,这个庄以后你还能来不?”周诚说:“大姑夫,你放心好了。你费了那么多唾沫给圆了这个场,给脸不要脸的龟孙才会让你里外不落人呢。”说着,拿眼斜了斜金子。
李老庭转身又找金子,金子脸扭到一边。李老庭说:“你看你个熊羔子样!你他娘的别半夜里跑驴—不知好人逮(歹)!我对你说,要学就好好地学,学到真本事才是本事,要不那就是憨毛驴儿打场拉石磙,转一百个圈子,撇绳不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嗐—!你学不学散熊,管我啥屁事?我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转身就要走。说话听声,锣鼓听音。金子听出来李老庭没给他闹着玩,也转过脸来认真地对他说:“放心吧,大姑夫,你看我的能耐吧。你看我能不能把他的蛋黄子给挤出来!”听金子这么一说,李老庭嘻嘻一笑就要开口,金子一看李老庭一脸的坏笑,就知道他要屎壳郎打嚏喷,连忙朝他做了鬼脸拿起碗溜了。李老庭在后面笑骂:“你个孬龟孙起来的,打完了斋就不要和尚了!”
周诚本来帮姑娘、姑夫砌窑烧炭的方法一直是秘不外传的。现在没办法了,只得破例。谁也没想到,从此金子还真的走上了正道。金子钻了进去竟迷上了烧炭,整天小表叔长、小表叔短地喊着周诚。周诚待答不理的,金子就驴驹子与牛犊子牴架,全凭着脸上。周诚说点儿难听的,金子也都当面条子喝了。周诚拿这个赖皮的死缠烂打没办法,整天寒着的脸也就开了。两人年龄相差不大,整天没大没小地打闹着。金子自己砌了一个窑,用自己家的桃枝桃杈做试验,边摸索边总结,一窑一窑又一窑。第二年,他就成了技术高超的烧炭好手,功力不下周诚。
在金子带动下,庄子的庄头路边到处都出现了三五连片的窑群:馒头式的窑包,一侧砌一个一人来高的烟囱,一侧开出一个立体长方形的窖门,窑包里空似一个个牧包。把木棍锯成三尺、半尺不等的窑材,在窑洞中密排,排满窑肚,然后封门点火。火是文火,烟囱喷冒着黑烟,到黑烟转成蓝烟时,将烟囱、火门全部封死。闷上一天后再泼水、出窑,木棍便成了一条条晶黑、特轻的木炭。不过,这一道道程序,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成的。比如装窑,装松了,木棍容易烧完;装紧了,木炭会有夹生。闷早了,木炭不熟;闷晚了,木炭焚化;火大了,木棍烧焦了,火小了,木炭烧不透,火候掌握不好,一窑木炭就全废了。道道程序都得凭眼力、凭熟练、凭经验。除了金子外,一个庄子里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掌握烧炭窑全活的。所以每年冬春烧窑旺季,便见金子从早到晚,行色匆匆穿行在浓烟滚滚的窑群中,发出一声声简洁、坚定的指令。不长的时间,庄上的木炭便名震方圆百里,不时有人前来收购,徐州府十家糕点作坊,就有九家用的是这个庄的木炭。
金子成了庄上最忙的人,谁家砌窑、闷窑都少不了他,帮谁家烧窑、看火从不收分文。“老邻世交的一个庄住着,帮这点儿小忙还要钱,那还算个人吗!我就是要让老少爷们看看,我金子也不是个上不了台面、不能吃四个碟子的人!”有人提到当年周诚撑断他新皮带的事,他笑了,“真该好好地报答报答那位小表叔。改天我买条结实的新皮带当面送给他。”这时金子看到挎着粪箕子的李老庭正伸头往窑里瞅,话头一转:“话又说回来,这事儿还真亏了大姑夫。别看他一辈子吊儿郎当没干啥正经事,这一次他还真屙了回人屎。要不是他,咱庄上哪能烧得出木炭?”
李老庭一听,坏劲又上来了,咧嘴一笑,话里有话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金子,回头我得给恁达达说说,你窑里窑外又钻了几回,这回可不是驴屎蛋子表面光了。乖乖口来,你终于混得有个人样了!”
金子看着李老庭的一脸坏笑,也嘻嘻一笑:“大姑夫,别忘了,恁外爷爷可是个秃子!”
【注释】
[1]趠:音chào,抬腿跨、迈的意思。
[2]卯子:纸币。
[3]早晚:啥时候。
[4]让:批评,责备,谴责。
[5]当央:中间。
[6]虹:音jiàng,义同“hóng虹”。民间有俗语“东虹轰隆,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刀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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