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江海是赵六的胞弟,比赵六小七八岁,别看是吃一个娘的妈妈[1]长大的,可按庄上人说,咋看都不像一个娘的。
赵六又黑又矮又胖,江海却又白又高又瘦;赵六心直嘴笨,上石磙都压不出一个屁来,江海却一肚子弯弯绕,瘦猴儿似的他眼皮一眨巴,就会有一个别人想不到的鬼点子;赵六吃苦耐劳,江海却是游手好闲。江海做啥都和赵六不一样。小时候赵六和一群玩伴一丝不挂地在黄河故道里洗澡摸鱼,江海却不知从哪里弄一根竹子,扯上线,垂着自制的鱼钩穿上蛐蜷身着小裤衩蹲坐在水边钓鱼。边钓边念念有词:“钓钓钓,钓钓钓。大的别来小的到。”别人不知这小子心里想的啥,钓鱼谁不想钓大的?问他,他眼皮一翻,说:“在水里一斤鱼十斤力,要是大鱼咬钩,还不把我拽到水里去?”果然,要是有大点儿的鱼咬钩,他就尖着嗓子鬼掐的似地喊:“哥、哥!快来、快来!”,赵六也就唏里哗啦跑过来攥着杆子帮他往草地上甩。
看着江海整天晃着小身板晃悠。庄上人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江海这个熊孩子整天吊儿郎当的,豆芽子长到一树高也是一刀菜,这孩子一辈子也别想吃四个碟子的席。”这话传到江海耳朵里,他嘴一撇:“嗨!四个碟子算个屁!我要身不带分文吃遍天下!”他撇嘴,别人也撇嘴:“就他能屌苔!屎不出来屁出来!他凭啥?能得他!”
庄上的大人们不像待赵六那样待见江海,可谁也不招惹他,有时候看他高兴也给他闹两句:“江海,恁舅呢?”江海也嬉皮笑脸地说:“俺舅搁俺妗子家来。”
这个事儿还是江海八九岁时候干的。一天江海和几个孩子偷偷钻到庄西头一个篱笆小院里,用砖头瓦块砸枣树上青的、红的枣吃,不知是谁一砖头落到了磨盘上的和面盆上,“当啷”一声,把内里和沿口上了釉的陶质和面盆砸掉半块。几个小家伙一看不好,拔腿就跑。就在江海一愣神的时候,女主人回来了。屙屎逮个拔橛的!女主人薅着江海的衣领不让他走。这时候,外面传来“钯盆哎—钯锅!”的吆喝声。江海说:“别薅我、别薅我!那个小炉铁匠是俺舅,你让俺出去俺让俺舅把面盆给恁钯好!”那女主人说:“嘁!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恁家锅屋门朝哪儿俺都知道!”松开手,江海提提裤子跑到门外,那家女主人跟了出来站在门口。江海迎着小炉铁匠说:“钯盆钯锅的!那站在门旁的是俺妗子,家里的和面盆烂了,让你给钯一下。”小炉铁匠挑着挑子到了女人的家门口,放下家伙事儿又是钻眼又是上钯锔子,抹上白石灰后舀瓢水倒进去,滴水不漏。小炉铁匠说:“手艺咋样?”那女的拿起盆来敲了敲:“还行吧!”小炉铁匠伸手要钱,那女的一愣,说:“你不是他舅吗?”小炉铁匠也愣了:“那小孩说你是他妗子!”女人一听要翻脸,小炉铁匠说:“别忙!别忙!”两人再四下里瞅找江海,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在孩子堆里他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点子较多,被称为狗头军师,有点儿蔫儿坏,有时也用歪点子整治人,不知哪一会儿就被他背地里下了蛆。
一次江海和几个孩子去扒瓜,被种瓜的老头儿逮住往腚上死踹,一个个被踹得直打趔。别的孩子死犟,醉死不认这壶酒钱,有的说是来玩的,有的说是割草路过的,有的说躖兔子跟过来的……而江海啥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向老头儿认错,说往后再也不来了。另外几个孩子都骂江海是个胎熊,江海也不说话。过了两天,江海倒和种瓜老头儿的孙子玩上了,且玩得还不错,经常跟着他到瓜庵子里去玩。有时候老头儿有事,就让江海和他的孙子照看一下瓜地。
大热天一天天过着,整个瓜园快要拔瓜秧了。种瓜老头儿把瓜庵子旁边不远处那个枯草盖着的最大的绿皮西瓜摘下来,准备切开后让几个到瓜庵子来玩的老伙计吃掉瓜瓤,吐出籽来晾干后做种子用。几个老友看着小石磙一样的西瓜,瞅瞅瓜蒂、拍拍敲敲后,纷纷向种瓜老头儿伸大拇指。老头儿兴奋地、满怀期待地用薄薄窄窄的长刀“咔嚓”一声把瓜切开,不料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把一群人熏得跑出了瓜庵子。一群人都没经见过新鲜西瓜臭得一塌糊涂的事,种瓜老头儿是个种瓜老手,种了半辈子瓜,啥时候有过这样的怪事?种瓜老头儿后来才知道,是江海这个小舅子羔子干的好事儿。
有一天晌午,老头儿有事就让江海和小孙子在瓜园帮着照看一下。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后,小孙子玩累了在瓜庵子里睡着了。江海早就看准了老头儿要留瓜种的那个大西瓜,他用小刀在大西瓜上开了个三角小口,把瓜瓤慢慢掏出来一些后,再脱掉裤子撅着腚往里面屙了个屎橛子。然后再用瓜皮堵上,用尿泥一糊,把西瓜放回原处……
赵六父母都过世了,俗话说长兄为父,可赵六根本治不了他。江海两片薄嘴唇叭叭地,赵六说他一句,他有三句等着,常常把赵六噎得脸红脖子粗的。打又不舍得,再说,爹娘在世的时候也没动过他一指头。只好自己种着两亩薄地,农闲时靠着身壮力不亏帮别人干点粗活,自己能吃着稠的,就不让兄弟喝稀的。
一天黑来喝汤时,赵六说:“小海,你都十七大八了也该干点正事了。你整天晃来晃去的啥时候是个头儿?咱达达咱娘走的时候把你交给我,到哪天哥就是砸锅卖铁说啥也得托人给你说门亲事。你整天这个样子,谁家大闺女能许给你?买得起马配得起鞍,娶得上媳妇管得起饭。就凭你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成家后又咋弄?”赵六还从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过。江海端碗糊涂,不在乎地说:“娶那玩意儿干啥!还得管吃还得管喝,这不是个累赘是啥?”平日待他不错,正端着碗喂孩子的赵六媳妇剜了他一眼。江海脖子一缩脸一红,忙低下头,咸菜也不夹窝窝头也不吃,呼呼噜噜光喝糊涂。
江海二十岁那年,还真的有了出息,虽然没有吃遍天下,却也真的是身不带分文吃遍四乡。二十多岁的时候,竟然在东边徐州府的娱乐场所成了红角。凭啥?凭说书。江海说的还不是一般的书,平常在黄河故道江海说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在徐州一炮走红的是一部清代蒲松龄的《聊斋》。
说起赵江海以说书成名,也算是一件奇事。
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天学屋门也没进过的,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头子,连自己名字也认不全。他咋会说书?还能凭一部文戏《聊斋》红透半个徐州府?最神奇的是平时说《三国》时,连出场人物的名、字、籍贯、性格都交待得清清楚楚。这是咋回事?
庄上人不解,其实说穿了,倒也真是件异事。同时,你也不能不佩服赵江海这家伙脑瓜子好用。
赵江海从小就喜欢听庄上的老人讲古,整天喜欢待在老头儿堆里听几个老头儿叼着烟管说些陈年古董的事儿:“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鬼啦、怪啦、妖啦、魔啦……江海咋听都听不够;庄上或前后庄来了唱大鼓说书的,他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五女兴唐传》《十把串金扇》《连环套》《万花楼》等他不知听了多少。稍大一些,便到集上听,刘套、郝集、庄里砦、张集……像个集串子似的哪里逢集往哪里去。他赶集既不逛骡马市也不逛成衣市,就是为了听书。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说《杨香武三盗九龙杯》的说书人。杨香武是《彭公案》的主角之一,与黄三太是同门师兄弟,他身材矮小,骨瘦如柴,身轻如燕,长着“窜天攮地七上八下的阴阳胡”。那说书人身材也不高,瘦瘦的,光头,小圆眼,如同杨香武再世。加上他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或动或静、栩栩如生,一把扇子在他手中或刀或枪或剑或金鞭……说书人把江海弄得如痴如醉,每每等到有人端着小盘到他跟前起钱时,才如梦初醒,红着脸躲开,因为他身上没有钱。说书也能挣钱,这是他以前没有仔细想过的。
那天喝汤时被哥说了几句,被嫂子剜了一眼,似乎把江海弄醒了,黑来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开始想心思。
说心里话,江海不生哥嫂的气,哥哥就是那样的人,心实人也善,就是没有大的本事。嫂子对自己真的很不错,对自己这个小叔子确实像对她自己的娘家兄弟一样。想想自己都十七大八了,满庄子的同龄人都成家立业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了,没有谁有时间天天同自己闲扯淡。虽然老话说“长兄为父,长嫂比母”,自己也不能啃哥嫂一辈子,那成啥了!
赵江海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烙馍,想着自己到底能干啥。干活不行。一是自己不想出力,二来自己力膀头也不行。都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了山前了,船头要碰着桥头了,赵江海脑子里还是一团糊涂糨子。以往没心没肺沾枕头就着的江海愁上了,他人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愁是啥滋味。这时候,耳边似乎听到“嘣嘣嘣”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清脆的“叮叮当当”声。这声音太熟了,这是说书人敲着圆圆扁扁的小鼓,及另一只手里两块半月形的钢板碰击的声音。赵江海似乎还听到说书人略显公鸭嗓的唱腔:“敲一敲大鼓钢板叮,老少爷们仔细听……”江海心里一亮,对,说书!
赵江海说过书,那不过是和小伙伴们在黄河故道里放羊割草时打发时间闹着玩的。虽然小伙伴个个听得眼睛溜圆,关键时候大气也不敢出,可江海还是要他们赌咒发誓不让他们告诉他哥嫂。因为在比较传统的故道人眼里,说书不是啥正当手艺,属于下九流。所以赵江海会说书庄上大人们没有谁知道。可眼下屎都堆腚门子了,管他啥上九流、下九流,能凭自己的本事过日子就是第一流!
主意拿定,赵江海蒙头大睡。曾经说要身不带分文吃遍天下的话,似乎就是为今儿个夜来的决定而埋下的伏笔。
路子选好了,就得好好地走下去。赵江海也知道,凭自己平常东挠一把西抓一把听来的书,根本上不了台面。要凭嘴皮子混世,还真得好好想想办法。拜师要好几年才能出师,还要请中人,还要行拜师礼,要是遇着不太讲究的师傅,猴年马月能出师都不一定。赵江海又开始琢磨了。
赵江海平时游手好闲,正路子不多,斜路子不少。不知通过啥途径打听到邻镇有个破落地主,祖上是曾被御赐过黄马褂挂过千顷牌的。到了地主这一代,日子虽然有些破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业还是有一些的。可地主的独生儿子小地主不争气,虽是个饱读诗书、满肚子学问的人,却因交友不慎,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
鸦片这东西,吸时全身没有一处不舒服,四肢酥软,七窍畅通,接着便是全身力气从天而降,精神焕发,手也勤脚也快,看见啥干啥,只怕活儿不够似的。谈笑风生,能说会道,像是挂上了六国帅印似的,普天之下谁也不如他有能耐。要是瘾上来了,那也就天塌一般。真像是散了骨头架子,全身酸懒,四肢无力,眼皮耷拉着,鼻涕一个劲地流,嚏喷打个没完没了,哈哈一个接一个,看见谁都别扭,觉得事事不顺心,不是笤帚放歪了,就是簸箕搁的不是地方。这时候想那“土”那“面”,想得比爹娘都亲,万两黄金一包他眼都不眨一下。有钱就吸它,花多少都不心疼。没有钱时,卖房子卖地卖棉袄也得吸,直吸到倾家荡产,无衣无食……
小地主这一吸不要紧,偌大的家业全变成缕缕白烟被他吹得风流云散。结果是老地主被气死,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小地主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三十来岁腰就直不起来了,整天眵目糊遮着眼,破衣烂衫地在街面上吃人白眼。白天想法儿弄个半饥不饱的,黑来就在一座破土地庙里和掌心向上的要饭花子为伍,整个儿的斯文扫地。
赵江海打听明白后,就到黄河故道里摸了两条鱼,在黄河滩上套了只又大又肥的兔子。当江海在破土地庙里找到小地主时,小地主正胡子拉碴地裹着破衣服咂吧着嘴,慵懒地倚着墙根晒太阳,一身的酸臭味。赵江海等小地主把烤熟的兔子一口气吃掉半个后向他说明来意,说是想借他的学问,然后再用他的学问换钱,换来钱两个人分着用。小地主正过着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的穷困潦倒的日子,哪能想得到自己既当不了吃又当不了喝的学问还能卖钱?所以满嘴兔子肉的他不管赵江海提啥条件他都直点头“唔、唔”地满口答应。
谁也想不到,赵江海这个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不但成就了自己,也挽救了小地主。
学得文武艺,卖给帝王家。帝王家不买,小地主为了生存,就把自己的学问兜给了赵江海。因为《水浒》情节热闹,打打杀杀的一般人都喜欢听,小地主便从《水浒》开讲。小地主抽大烟把家抽败了,家庭抽散了,身子骨抽毁了,脑子倒没抽坏,且记忆力超强。每天给江海讲一段,精彩的段子还要讲两三遍。赵江海记性好,脑瓜灵活,小地主讲的,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变成他的了,有时候还会添枝加叶补充进自己的想象。
这样一个卖,一个买。小地主怕失去了主顾,便卖得真;江海怕失去了好机会,便买得实。江海得了好东西细心揣摩消化后,再到故道上的集市上、庙会上卖,一单生意倒也够江海和小地主生活个三天五天的。赵江海在说书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还有一项绝技,那就是口技,人欢马啸、锣鼓声声,狼嗥猿啼、电闪雷鸣,刀枪声、杀伐声、鸡鸣狗叫声……从他嘴里出来无不以假乱真,再加上身段手势干净利索—赵江海火起来了。
生活慢慢有着落,小地主也痛定思痛洗心革面,换了衣服洗了澡,慢慢戒了大烟,在杨楼火车站前摆了个替人读信写信的小摊,弄个零花钱。赵江海拉开架势在书场江湖闯荡,高陡上下,故道南北,一时间无人不知铁嘴赵江海。赵江海有时候十天半月不回来,有时候三天五天不出去,静下心来和小地主总结得失。
小地主说,说书千万不能说脏口,无论是在集镇还是在别的地方,说了脏口,你的书就说臭了。一旦有了臭名,书也就不要说了,因为下次没有人再听你说了。另外,说书一是能扯,二是能圆。扯就是人们常说的斜撇子,不要怕斜撇子。要是说一部书是一棵树,那斜撇子就是树的枝枝杈杈,花花叶叶,也就是说斜撇子是书的一部分。同一部书换个人说,说的都不一样,那是说书人扯的斜撇子不一样。这就要说书人在说书时既能扯得云山雾罩的,又能圆得滴水不漏,要不然那就成了瞎胡扯了。小地主给江海讲了个小故事,说有一个人在徐州府说《水浒》,当说到武松要上景阳冈时,因家里有急事,三天后才能回来。这时他只好让徒弟救场,自己匆匆赶回家。等过了三天回来后,他问徒弟说到哪儿了,徒弟咧嘴一笑说,武松还在十字坡喝酒吃人肉包子呢!那人一听,长叹一口气,说,行了,孩子,你能出师了。江海听了轻轻一笑,记在心头。
在黄河故道闯荡了几年,对《水浒》《三国》等烂熟于心的江海胆子越来越大,心也越来越野,便想到徐州府走一走。小地主说:“徐州是个大码头,一般的书很难说响,咱得想想办法。”
小地主琢磨了两天,对江海说:“江海,这几年我讲的你说的都是《三国》《水浒》《七侠五义》之类的。这些都是寻常书目,在咱这一片哄哄庄户人高兴行,要是靠这几部书进徐州,肯定起不来。为啥?徐州是啥地方?那可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一个码头。徐州人都是啥人?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些打打杀杀的书他们听得多了,很难引起他们的兴趣。没有绝招,就算进了徐州,也得夹着尾巴回来。你知道啥是‘生书、熟戏’不?”
江海愣了一下:“啥是‘生书、熟戏’?”
小地主说:“‘生书、熟戏’是说听书要听没听过的书,听戏要听耳熟能详的戏。生书、熟戏才能留得住人。所以,咱得改路子,以前咱说的都是打打杀杀的,这根本就入不了徐州人的法眼,咱得说《红楼梦》《镜花缘》《西厢记》之类的文戏。”
江海说:“这文戏咋说?”
小地主说:“说武戏讲究的是放开,说文戏讲究的是拿捏。”
江海是没有啥办法的,小地主咋说咋办吧。
小地主想了一会儿说:“咱先试试《聊斋》咋样?”江海不知《聊斋》是部啥书。小地主就先给他讲蒲松龄、讲蒲松龄写《聊斋》的过程,及《聊斋》的大致内容。讲完后先讲了《画皮》给江海听。
一开始江海听得云里雾里的,很难听懂,这才知道,文戏真的不好说。
江海暗想,看看《三国》《水浒》《七侠五义》,醒木一拍,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什么带尖的、带刃的、带钩的,带刺的、带峨眉针的、带锁链的、扔得出去的、拉得回来的……说起来大可以亮开嗓子慷慨激昂,大江东去,还是这带劲。对于《红楼梦》《西厢记》江海只看过戏文,没听说书的说过。试想想,林妹妹的孤独、悲伤、多疑、小性子,让说书人如何开得了口?宝玉的一句:“问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又让说书人如何回答?
江海心里有些虚,小地主说:“江海,你要知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的脑子好用,多听几遍试试,要是真不行,咱再想别的办法!”小地主又讲了几遍,还别说,江海静下心来还真的进去了,站起来说:“好,我可以试一下。”结果是经过几年锻炼的江海叙事没啥说的,只是说《聊斋》时文采不足,承转不顺,听起来有些别扭。小地主又教他咬文嚼字,又给他抠字眼,江海闭目潜心默记。两个人窝在屋里成个月没出门,小地主所讲的一些篇章直到两人都满意后,才在杨楼火车站买了两张票,东进徐州。
到了徐州,两人租间小屋住下,每天一大早吃完饭后小地主就给江海讲《聊斋》,吃过晌午饭江海到书场给听众说《聊斋》。
《聊斋》这部书不好说,讲的尽是鬼怪神狐,男女情爱,且都是单独成篇,鸡零狗碎的。不像《三国演义》《水浒传》是一大块、是一个整体,拎着一根主线就可以往下捋,且打打杀杀热闹异常,能留得住人。但江海却把一般说书人想也不敢想的《聊斋》说得风生水起,弄得徐州城的文人雅士也五迷三道地天天及早赶往书场。听得入了神,还每每击掌、点头、叫好,有时还要上前请教一二。
一天傍晚,一个带着瓜皮帽、留一撮山羊胡的老头儿听了他的《胭脂》篇,待他退台后,右手拄着拐棍,左手细长的手指拎着长袍下摆走上前一拱手很客气地问:“可否请教先生?”江海忙站起,拱手作答:“老先生赐教。”老头儿捋着胡子问:“先生的《胭脂》说得真可谓深知此中滋味,不知先生能否解批《胭脂》判词?”江海抚扇呵呵一笑:“听先生一言便知先生是位有学识的前辈。别的我不敢说,有一点我可以告诉先生,我虽与愚山先师不是同朝同代人,但我却是愚山先生的第六代传人。先生应该知道,那篇《胭脂判》不就是愚山师的得意之作吗?由他的传人来解又有何难?老先生如有意,明日中午宴春楼小可做东向先生讨教如何?”
那老头儿听江海一张嘴就搬出了施愚山,已知此人非同小可,两手一拱,忙说:“不必了,不必了!”这一下,江海在徐州府的声望更高了。
其实,江海对施愚山也不是太了解,小地主也没给他讲透。小地主给他讲《聊斋》时影影绰绰提到过这么一个人,江海有点儿印象,知道这个人与《胭脂》有一定的关系,老头一问他,他便顺手拉出了施愚山。要是老头再仔细给他盘盘道,他就要露出马脚了。
世上的事就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行走书场江湖有了年头的江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虚晃一招,倒也转危为安。事后江海才听人说,这老头儿同清初徐州名士张竹坡一样,不事经书,却对稗史小说有着浓厚的兴趣。张竹坡对《金瓶梅》的研究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老头儿醉心《聊斋》,这部书的犄角旮旯都被他摸得门儿清。江海知道后脊梁骨直冒冷汗:徐州城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知道自己不足的赵江海更加用心起来,放下别的书目,一心琢磨《聊斋》。小地主也挺高兴,便想着下一步要替赵江海准备《西厢记》《红楼梦》。
说实话,小地主对赵江海帮助是很大的。徐州是个大码头,既藏龙卧虎,也龙蛇混杂,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踏进污泥里拔不出来。小地主有过交友不慎以至于吸食白面招惹得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时刻提醒赵江海不要误入歧途,要心无旁骛地做一个正派的说书艺人。赵江海也没辜负小地主的期望,从不涉足歪道旁门,一心用在说书上。
赵六因冒充保副杀了鬼子夺了枪,院子、草屋被鬼子烧成了灰。江海回到家掏钱给哥嫂盖了屋垒了院,又留了够哥嫂一家嚼用一段时间的钱,嘱咐哥嫂有机会也让小侄子认几个字,让他们撙着点花,下次来时再给。赵六知道兄弟不是池中之物,送到庄头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有空时常回家看看……弟兄俩这才洒泪而别。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赵江海仗着自己的脑瓜子灵、嘴皮子活,借着小地主的学问火了黄河故道后又红遍半个徐州城,这是知道江海的小时候人和事儿的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正应了江海小时候那句“不带分文吃遍天下”的话。
【注释】
[1]妈妈:乳房,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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