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前,去附近的“85度C”买面包。付账时,排在我前面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没有拿面包,只买了一杯胚芽奶茶。服务员把奶茶交到她手里。
“麻烦你,再给我两小袋白砂糖。”脆生生的很标准的上海话。
服务员一怔。“奶茶封了口,给你糖你也放不进去啊。”
“没关系的,我可以放进去,”老妇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上次我买奶茶,另一个小姑娘也给我糖的。谢谢你。”
服务员把糖给她了。老妇人拿着奶茶和糖,走到旁边靠窗的位子,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奶茶的胶膜封口,把白砂糖放进去,用吸管搅拌两下,喝了一口。随即开始看报纸。
我买好面包出去时,老妇人的报纸刚好掉在我脚下。我捡起来,还给她。
“谢谢你哦。”老妇人朝我微笑。
我也报以微笑。老妇人七十出头年纪,保养得挺好,没有皱纹,皮肤也白皙。穿一件格子昵的外套,里面是乳白色的高领羊毛衫。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一枚钻石戒指,熠熠闪光。
几天后,又在“85度C”里遇到老妇人。依然是一杯胚芽奶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报纸。午后的阳光落在桌上,温暖得像一杯刚制成的奶茶。买面包的队伍很长,我索性坐下来等。
老妇人抬起头,与我目光相对。
“妹妹,又是你啊。”她道。
“你好。”我道。
我们随意聊了几句。她忽地问我:“新结婚啊?”
我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一股甜香。这是只有新结婚才会有的味道。遮也遮不住的。”
我不自禁地脸红了一下。很少见上了年纪的人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告诉她——我月初刚结婚。她说,“哦,还在蜜月里呢。”我笑了笑。
老妇人姓诸葛,单名一个蔚。我当然不会问老人家姓名,是她主动告诉我的。这是个有些自来熟的老人。她居然邀我去她家玩。“妹妹,我觉得跟你很谈得来的。”
天晓得,我们才聊了没几句。我只有婉拒。“我还有事,下次,这个,下次——”她显得有些可惜,“哦,那就下次吧。”
回到家,照着菜谱纸上谈兵,一番手忙脚乱,总算是把晚饭做好了。老公下班后,照例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夸奖,“没有吃过比这些更好吃的小菜了——”这就是蜜月里的情侣了。八宝辣酱里的肉丁,一块块切得像红烧肉那么大;饭放少了水,有些夹生;还有葱烤鲫鱼,居然忘了刮鳞就放进油锅了。亏他还吃得那么津津有味。
我说:“真是乱七八糟的一顿啊。”
他说:“就算乱七八糟,也是甜蜜的乱七八糟。”
我忽地想起诸葛老太的话。于是把遇到她的情形说了。老公说,老太婆一个人喝奶茶?啧啧,懂经的。我反驳,怎么老太婆就不能一个人喝奶茶吗,将来我老了,说不定也会这样。老公说,不会的,就算喝奶茶,也是我陪你一起喝。老头老太一起喝。
我猜想诸葛老太的爱人应该不在了。正如老公所言,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出来喝奶茶,确实有些奇怪。或许她也没有儿孙。有儿孙的老妇人,不会有时间喝奶茶。
很凑巧,不到两天,我又在超级市场遇见了诸葛老太。她在挑选一块牛排,看到我,便让我帮她拿主意,“澳洲牛排好,还是日本的好?”我瞟了一眼价格,日本的要贵一些。便说买澳洲的吧,看上去都差不多。诸葛老太拿了牛排,又挑了瓶红酒。
“妹妹,晚上一起吃饭,”她再次对我发出邀请,“我家就在不远。”
我答应了。老公出差,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晚饭本来也是凑合。叨扰人家自然不好,可看老太的神情,应该是真心邀请我。况且我一米六九的身高,而她连一米六都不到,又是个老太太,想来也不至有安全上的担忧。
“好的呀,阿婆。”我脱口而出叫她“阿婆”。不晓得她是不是喜欢这个称呼。吃牛排喝红酒的老太,也许我该叫她“女士”或是“小姐”才对。
结帐时,我注意到她是用信用卡付款。龙飞凤舞地在回单上签下名字,然后拿出环保袋,把牛排和红酒装进去。“走吧,妹妹。”她竟然要拉我的手。我下意识地一缩,她扑了个空。我很不好意思,便主动勾住她的胳膊。出去时,自己都觉得好笑。还是第一次和素昧平生的人这么亲热。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以及淡淡的肥皂粉的清香。
很快到了她家。是离我家不远的一个楼盘,只有两幢楼,绿化挺好,物业也管得不错。她是靠马路的那幢。顶楼。三室两厅。她带我参观了一遍。有些古老的装修,颜色很深。好几件家具都是红木的,博古架上的摆设大都是古色古香的风格,文房四宝、金镶玉那种。除了一件小摆设——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女人在跳舞,长裙拖地,很飘逸。背景也是一块木板,刻的是星光熠熠的夜空。栩栩如生。
楼上还有一个天台,做成阳光房,种了许多植物。像个小花园。
她去厨房准备,让我随意。我坐在沙发上,朝四周看。没有家人的合照。阳台上也只晾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没有孩子的痕迹。我肯定这套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牛排煎得火候刚刚好。红酒是04年智利产的赤霞珠,入口很香,挂杯度也过得去。
老太问我:“妹妹,你今年几岁?”
我回答:“二十九。”
她嗯了一声,“那你结婚有点晚。”
我笑笑,考虑着该拿些什么还礼。澳洲牛排不便宜,还有红酒。毕竟是个认识不久的老人。我当然不会请她上我家。但白吃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阿婆,”我想了想,“这周末有空吗,要不要去星巴克坐坐?”
她欣然应允。
临走前,她请我到天台上坐坐。夜里的风有些凉了,我披上外套,在藤椅上坐下。抬起头,满天繁星就在头顶。一颗颗闪着莹光,仿佛伸手便能摘到。我还是第一次在城市里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星空。鼻里嗅着花草的清香。感觉好极了。
“你是不是常这么坐着看星星?”我问她。
她似是有些定神,仰着头,眨也不眨地看着。没听见我的问题。半晌,她忽道:
“你,看见星星在跳舞吗?”
我一怔。
“你看,星星在动呢——它们在跳舞。”她很认真地道。
这番话从一个老太太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别扭。她居然盯着我,又问了一遍:“它们在跳舞,你看见了吗?”
我只好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不自觉地又朝天上望去。星星与天台上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它们在跳舞吗?我撇撇嘴,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周六周日两天加班,竟忘了星巴克的约会。等想起来时,已是周一的早晨了。我像个受惊的兔子,一下子从被窝里跳起来。“哎呀!”
老公说我小题大做。“反正也不是认识的人,忘了就忘了呗。”
下班时,我特意到“85度C”弯了一趟。没看见诸葛老太。我有些失落。心里是一百个不好意思。竟然对一个老人爽约了。她也许会认为我是一个没有信用的女孩,与许多浮躁的青年一样,许下的承诺像羽毛那样轻飘飘。
我有些沮丧地在一张椅子坐下。这时,有人在背后叫我:
“妹妹!”
我转过头。诸葛老太笑咪咪地朝我招手。我顿时有了精神,也朝她招手:
“阿婆,你好!”
我向她解释爽约的原因。老太连连摇手,“没关系没关系,工作要紧——星巴克也没啥好的,美国人的咖啡太蹩脚,我喜欢‘真锅’。日本人的东西还精致些。”
我忙说请她去“真锅”。她说:“都到了这里了,还去什么‘真锅’?台湾人的奶茶也不错呀。”我笑笑,去柜台买了两杯胚芽奶茶。又拿了两块糕点。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这次我们聊得更加深入。诸葛老太向我说了她的家庭情况。果然不出所料,她丈夫十几年前便去世了。没有孩子。“我先生是一名建筑师,这座城市里好几幢著名的建筑物都出自于他的设计。他和我是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有过一个孩子,不到五岁便夭折了。”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哪怕谈到孩子夭折,也是波澜不兴,像在说别人的事。礼尚往来,我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新闻系毕业,在报社当记者,新婚丈夫是我大学同窗,谈了八年的恋爱,去年底买的房子,一装修好,便结婚了。
“准备要孩子了吗?”她问。
我回答:“顺其自然吧。”
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我起身向她告辞,老太说,这么快就走了——好吧,下次再聊。我听这话的第一反应便是——“怎么还有下次”。笑笑,没吭声。我不是喜欢与陌生人搭讪的人,这几次已是破例了。应该不会再见面。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冷暖自知。像两条直线,交汇了一次后,该是不会再碰到了。
在连续做了两个月的晚饭后,我终于发作了。
“再夸我也没有用,我不干了,”我盯着老公,“这么难吃的饭菜你可以一顿不漏地夸到天上去,只能说明一件事——你是个骗子。天天回来吃现成的。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如果我不发火,你是不是预备让我做一辈子饭?”
老公显然有些意外。换了别的女人,也许会从唠叨开始,有个过渡期。可我不。我喜欢直奔主题。昨天还是贤妻,今天便是河东狮吼。我的忍耐期是两个月,不多不少,非常精确。像日本货,在保质期内,完美得无可挑剔,可一过保质期,便彻底散架。
他还想淘浆糊:“老婆——”伸手搭我的肩膀。
我一把让开:“明天晚饭你来做,OK?”
他同意了。我嗯了一声,端着碗筷去厨房洗。他嘻皮笑脸地凑上来,说要帮我洗碗。我说不用。
“做饭的人负责洗碗,一条龙服务到底。明天起,从周一到周五,大家轮流做饭,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雷打不动。周六周日如果不去双方父母家,由我来做饭好了。你要是没意见,就请你在那边的保证书上签字。”我嘴一呶,指着桌上的A4纸。
老公疑疑惑惑地走过去,“你不去国务院当秘书长真可惜,做事这么干净利落——”说着,在纸上签了字。我没有让不愉快的气氛保持太久,脸色很快缓和下来。
“去看电视吧,一会儿我削个苹果给你——”
老公提议去看晚场电影。第二天还要上班,我拒绝了。洗完澡上床睡觉。老公凑过来与我亲热。这晚他表现得尤其体贴,带着明显的讨好的意味。我应付着,感慨男人是比女人皮厚。窗帘没有拉严,几颗星星漏了进来,在遥远的地方闪烁。我想起诸葛老太,在她家的天台看星星,不像现在这么逼仄。天空离得那么近,仿佛宇宙间只有一个人似的,星星就在头顶。也只有那样的环境,诸葛老太才会看出星星在跳舞。一个人,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她的心也像她搭的阳光房,是玻璃做的——一个精致的老太太。
老公电话里说想吃“85度C”的蒜香包,又说他下班后要去菜场,没时间,拜托我去一趟。
走进“85度C”,一眼便看到诸葛老太坐在窗前。趁着人多,我混在队伍里,想避开她的视线。服务员不紧不慢地打包、收钱。队伍排得很长。有人开始抱怨。周围乱糟糟的。
诸葛老太看报纸时,上身挺得笔直,与桌面呈九十度。上海话称之为“功架摆得很好”。真的是个非常讲究仪态的老人。我结完账,朝外走去。一个穿灰衣服的老妪推门进来,脚步飞快,与我撞个满怀。我胸口吃疼,“啊”的一声,然而她没有停留,径直走到诸葛老太面前。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完全是电影里的桥段了。
她端起桌上的奶茶,朝诸葛老太兜头兜脸地泼去。
“你个老贱货!”咬牙切齿地骂道。
事出突然。旁边人都被这幕惊得呆了。
黄褐色的液体从诸葛老太头发上流下来。一滴一滴的。她兀自没回过神来,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肇事者显然还没有尽兴,又是一记耳光上去。“啪!”声音清脆至极。
“老孤狸精!”
诸葛老太捂着脸,神情很不好看了。声音却还镇定:“你是谁?”
“像你这种老贱货,活该没老公没小孩——”骂得很重了。
这时,外面冲进来一个老头,二话不说,拉着老妪便往外面走。
“前世里作孽,我真是输给你这个老太婆——”老头一边拽,一边嘴里嘀咕。老妪还要挣脱,被他一把抓住胳膊,趔趔趄趄地往外拖。老头低着头,朝诸葛老太打招呼:
“对不起哦对不起——”
老夫妇俩很快出了面包房。留下诸葛老太。旁人大致明白了这场闹剧是什么情况。只是主人公这把年纪,未免有些意外。应该是老年版的“大奶抓小三”。
诸葛老太掏出纸巾,把脸上的奶茶擦拭干净。衣服上也沾了一些。她拿湿纸巾擦,动作很慢很轻柔。依然是非常优雅的模样。一会儿又从包里取出一把小梳子,把有些乱的头发梳齐。手指间那枚钻石戒指熠熠闪光。
几分钟后,她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朝外走去。
看热闹的人们目送着她出了面包房。很快周围便恢复了原状。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傍晚的一段小插曲,虽说有些特别,但总归是段小插曲。一会儿便要忘却的。
夕阳渐渐西沉,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我远远跟在诸葛老太身后。她走得很慢,像是边走边想心事。走到一棵树边,她停下来,手撑着树干。我也停下来,隔着一段距离,朝她看。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的背影有些令人心酸。受了那样的羞侮,换了谁都受不了的,更何况还是个老人。也作孽。像被什么驱使着,我陡然走上前。
“阿婆,你好!”我竭力让声音显得轻松,“真巧啊,又见面了。”
她转过头。“你好。”
我寻思该说些什么逗她开心的话,忽地瞥见手里的面包袋,印着“85度C”——顿时便卡壳了。冲动了,很有些尴尬。诸葛老太也意识到了,对我笑笑。
“那个老婆子比我还小七、八岁呢——看不出吧。”
我一愣,随即明白诸葛老太是说那老妪显老,没她保养得好。这当口还惦记着这个,真是个奇怪的人。“是呢,”我响亮地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看上去起码比你大五岁。”
诸葛老太告诉我,那老头是她的舞伴,天天晚上在家乐福门口的广场内跳交谊舞。“锻炼身体,好多老头老太都在那儿跳呢,是好事——也不晓得他女人怎么了,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慢条斯理地说来,好像也不怎么生气,至多是有些惊讶。
“老太太吃醋了。”我笑道。
诸葛老太叹了口气。“老冯乐感不错,搭了这么久,都有默契了。可惜了。”
她又说,本来都报名参加市里的老年舞蹈大赛了。“这下跳不成了。”她忍不住又叹气。我安慰她:
“今年参加不了,就明年呗。赶紧找个新舞搭子,现在开始练,时间笃笃定定。”
我们边走边聊。她问我:“会不会跳舞?”
我摇头。
她说:“女人跳舞有好处——能保持身材,还能变漂亮。”
我不解:“怎么个变漂亮法呢?”
“男人的手这样搭上你的肩膀——”她比划着,手搭上我的肩膀,说话像念诗,“你的身体变得很轻、很柔,甚至还有些酥麻,一举一动越来越有女人味,优雅、高贵,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露给他看——”
我保持着微笑,心里有些鄙夷。甚至有些同情那个显老又干巴的老妪——该怎么说呢,也许是我太保守,在这样的老太太面前,我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竟是觉得别扭极了。这老太应该比我奶奶小不了几岁,除了我爷爷,我奶奶大概还没有搭过其他男人的肩。还有那个闹事的老妪,挥舞巴掌的手又黑又糙,眼袋像鸟窝那样深陷着。原来女人与女人之间真的可以差别这么大。
“有股妖气——”老公这么评价她,“她老公要是还在,一口血都要吐出来。”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有些妖气的女人?”我开玩笑地问。
老公嘿的一声。
一周后,我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这次不是开玩笑,却做出开玩笑的样子。公司里搞尾牙,上洗手间的途中,我在角落里看见老公和一个妖娆的女子同席,两人状似亲密。我回到座位,给老公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回答,加班。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有些妖气的女人?”我躺在床上,问他。笑得像个标标准准的贤妻。
他依然是嘿的一声。
我一夜没睡着。早上没吃饭便去上班了,在公司里只觉得头疼。中午实在撑不住了,向领导请了假。回去兜头便睡,昏天黑地的睡了一下午。到了五点多,打开手机,看见老公的短信:晚上想吃红烧肉,拜托拜托。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走下楼,到附近的一家饭馆点了份套餐。这顿饭吃得很慢很慢,旁边桌子都换过人了,我还在吃。脸上有两团高原红的女服务员一直盯着我看,似是生怕我不买单逃跑。手机一直在震动,一会儿是短信,一会儿是电话。我只当没听见。
深夜十一点,我走在寂静的马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自行车驶过。路灯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扯橡皮筋似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这么游魂似的荡在路上,该说的不说,该骂的不骂。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很憋屈。
人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会做出某些特殊的事情。像喝醉了酒,完全不由自主地,只是听凭潜意识作主。我的潜意识其实还是清醒的——不能回娘家,免得让父母担心;更不能去婆家,于事无补反而越闹越大;朋友那里也去不得,都是有家有室的,除了丢脸,没有任何好处。
几分钟后,我走到诸葛老太家那幢楼下,按了门铃。一会儿,话筒里传出声音:“谁啊?”
“是我,阿婆。”我道。
从电梯出来,诸葛老太站在门口迎接我。她显得很欣喜。在这个糟糕到极点的夜晚,看到有人如此欢迎我,不能不说是一种安慰。我鼻子忽然有些酸,眼泪在我还不及制止的时候,已汹涌地夺眶而出。我拿手捂住脸。
诸葛老太拉我进房。并为我泡了杯普洱茶。
“天这么冷——”她把茶杯放到我手里,“捂一捂。”
我直截了当地把老公的事情说了。深更半夜叨扰,也由不得我隐瞒。诸葛老太起身又给我拿了些点心。“随便吃些——”
“阿婆,”我说,“真是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来找我,我不晓得多开心呢。”她朝我微笑。
手心的温度渐渐暖了,连带着心也一点点暖了。普洱茶淡淡的香气弥漫上来,触到脸上一片温润。诸葛老太朝我看,“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我想了想,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又坐了一会儿,诸葛老太竟劝我回家。
“不是我要赶你走,妹妹——回到家只当什么都不晓得,别再提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要抓紧一样东西,有时候反而要放得松些。眼泪只能落在心里,脸上要笑,还要笑得很漂亮。这样才能把想要的东西抓得紧紧的,也才能笑到尽头——你自己想想吧。”
我细细咀嚼着这番话,很简单,却似有无穷的意思在里面。
我呆呆坐着。诸葛老太问我想不想学跳舞。我一怔,说,好啊。
“那你先回去,周五晚上到这里来,我教你。”
回到家,老公躺在床上看电视。问我去哪儿了,手机也不接。我说,调振动档没听见,晚上碰到一个老同学,一起吃的饭。他问我,什么同学,男的女的?我故意说,男的。他嘿的一声。我想到诸葛老太的话——“女人要抓紧一样东西,有时候反而要放得松些”。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把藏在嗓子眼的那些话压下去,还有怨气。去卫生间洗澡,在镜子里看到肚子上微微的赘肉,还有眼角,平时不察觉,细细看来,竟也有几根鱼尾纹了。
睡前,我做了五十个仰卧起坐。又贴了张HR的胶原蛋白面膜,一百多块钱一张,舍不得用,都快放过期了。老公朝我看,先是不语,随即冷不丁冒出一句,“见个男同学,回来就这么折腾——”
周末跟诸葛老太去跳舞。她教我伦巴,说我坐办公室的,颈椎腰椎都不好,跳这个最合适。试了几个基本动作,她夸我挺有感觉,应该会学得很快。她让我全身放松,心情也放松。
“什么也别想,把心思全放在跳舞上。想着自己是最漂亮的,谁也比不上你——”
她的声音有催眠的功效,那一瞬,我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想了。耳朵里只有音乐,脚下只有舞步,心里只有自信。诸葛老太是个很好的老师,耐心又不辞辛劳,一遍又一遍地。其实我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料,哪有什么感觉啊,大学里扫舞盲,试了好多次,硬是没成功,身子僵得像块铁。老公常说我没女人味,说话直来直去,打扮中规中矩,连床上也是,像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刚开个头,就晓得后面是什么了,几百年不变的,没意思。
诸葛老太很快又找到了新舞伴,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宁波人。晚上,她和新舞伴在广场上翩翩起舞,音乐声响彻周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看那么多老人相拥起舞。虽然大多动作不怎么好看,腰太粗,手太硬,节拍也不对。但他们那么虔诚的神情,让我相信,他们是真的非常非常地投入。正如诸葛老太所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最漂亮的,无论是男人女人,无论高矮胖瘦,无论职业贵贱,此刻都化作了舞池里的一个鲜亮的生命。我过去曾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停下来注意过他们。这里真的是个很奇妙的所在。
在喝光了一整瓶智利的赤霞珠后,我来到诸葛老太家的天台,又一次躺在藤椅上,欣赏头顶的星空。
那样的华丽,却不让人望而生畏。美丽的东西不见得一定是冰冷的。亲切、可爱的星空。星星像顽皮的孩子,不时朝我眨着眼睛。天空竟是流动着的,像块黑色的绸锻,看得出细细密密的纹理。我怔怔看着,像是痴了。
诸葛老太说要和我跳舞。一老一少,在顶楼的天台,自己给自己打拍子,连着跳了好几支舞,一支接着一支。我的脚不断踩在她的鞋子上,“对不起”说了又说,笑容却是越来越盛。在这样的夜晚,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充盈着,几乎要满溢出来。是以前从未尝试过的。
诸葛老太说:“看,星星在跳舞。”
我抬头望去——可不是,星星真的在动,不光动,而且是有着某种韵律的,向前,向后,再向前,再向后,转个圈——真的是在跳舞呢。我眯起眼,手搭凉棚,想把它看得更清楚些。
“看星星呀,又不是看太阳。”诸葛老太笑我。
这一晚,我睡在诸葛老太家。对着老公只说是跟几个同学到杭州去玩。老公的声音在电话里疑疑惑惑,我说声“再见”,很爽气地挂了电话。
诸葛老太给我看她以前的照片。她与他丈夫的。还有她儿子三岁时的模样。她丈夫生得很端正,五官干干净净,一看便是个知识分子。她儿子很胖,脸上的肉鼓出来,像《乌龙院》里的郝邵文,挺逗。
“你想他们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酒精让我有些神智不清。
诸葛老太没说话。半晌,说了句:“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又道,“怎么不再生一个呢?”
她笑笑:“就算再生,前面那个也回不来了。”
我觉得这话好像不对,可一时又想不出该怎么辩驳。睡意渐渐侵袭了我,我翻了个身,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晚我梦到自己不断在跳舞,似是身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周围影影绰绰,看不甚清。渐渐的,有光亮一点点露出来——头顶是满天繁星。我在星空下跳舞。
“妹妹,”梦里有人在跟我说话,是诸葛老太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你跳得很好,很漂亮。”
我一直笑。人来疯似的,跳个不停。
第二天临走时,诸葛老太把那个木头做的跳舞女人送给我。
“这叫‘星空下跳舞的女人’,是几年前我在香港买的。送给你——妹妹,我总觉得跟你很谈得来的。”她道。
我被派到广州出差半年。再回来时,诸葛老太似是搬家了。我去她家按门铃,没人应门。“85度C”里也见不到她喝奶茶了。问服务员小妹,回答是好久没来了。
我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便淡忘了。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毕竟是无亲无故的,纵然留下些印迹,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渐渐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久我怀孕了,九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孩。沿袭了我和老公的优点,长相很甜美。产假后,我就上班了,所幸以前的职位还留着,一切顺利。老公的事业也节节上升,当了信贷科主任。级别不高,但以他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
女儿满周岁时,我们搬了新家,原先那套房子卖了付首期,再贷了五十万。月供款有些压力,但还可以承受。因为是赶在那轮房价大涨前买的,所以感觉特别好,像捡到钞票一样开心。装修请我一个做设计师的朋友帮忙,很花了些心思,特别是灯光的运用,整个格调上去不少。陆续邀了双方的亲戚过来参观,都说不错。以我们的年纪,能自力更生在上海买房,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
女儿三岁的时候,我一直居住在市郊的奶奶去世了。葬在嘉定的松鹤公墓。落葬那天,一家人都去了。我抱着女儿,在墓前鞠了三个躬。奶奶从小把我带大的,小时候我总喜欢坐在她怀里摸她的双下巴。她的遗像比本人要胖些,笑咪咪的很富态。早逝的爷爷的照片与她并排放着。奶奶的名字原先是红笔写的,现在拿黑笔重新描了一遍。
老公兴致勃勃地观察附近的墓碑,见到有奇怪的名字诸如“阿三”、“小毛”之类,便会唤我一起看。母亲一旁拉我的衣襟,说你这个老公怎么长不大似的。我笑笑。
忽的,前排一块墓碑上,“诸葛蔚”三个字陡然映入我眼帘。我怔了怔,不由得走上前——果然是老太的照片。与丈夫、儿子葬在一起。一家三口。她丈夫姓苏,照片上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与诸葛老太的遗像放在一起,年轻许多。
我看到遗像旁的生卒日期——原来她两年前就去世了。
墓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孩,手捧鲜花。眉宇间有几分像诸葛老太。我迟疑了一下,上前跟她打招呼,自称是诸葛老太的街坊。她有些狐疑地朝我看。我向她提及诸葛老太爱喝奶茶,还有那个“星空下跳舞的女人”。她才信了。告诉我,她是诸葛老太的外甥女。
我问她,人是怎么走的?
她回答,肠癌——拖了七、八年了,还是摒不过。
我先是诧异,随即摇头叹息。想到与她相识的那些日子,不免有些酸楚。看老太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其实是个病人呢。她是那么豁达。跳舞时美得像个仙女。她一遍遍地说着与我有缘,“跟你很谈得来的”,那样可爱的一个老太,此刻已安静地长眠于地下。
旁边,老公抱着女儿嘻嘻哈哈。他答应女儿待会儿去吃麦当劳,女儿兴奋得满脸红光。我想提醒他,待会儿家里说不定还有活动,想想还是算了,随他们去吧。
我又把目光转向墓碑,忽的有些感慨——若不是诸葛老太,也许此刻老公就没机会站在我身边了。更不会有女儿。老太说的没错,手放得松些,果然有些东西会捏得更紧。起初是强忍着,痛苦得很,可渐渐的,好像竟真的不是那么在乎了。老公向我提过,曾有个女客户向他表示过好感,“妖里妖气的,一看就讨厌——”我不晓得这个女客户是否就是当年饭店的那个。隔得久了,也没心思追究了。我把这理解为老公对我的坦白,便更加释然了。
我每周做一次瑜珈,每月做两次美容。相比前两年,反倒显得更年轻了。肚子上的赘肉平坦如少女,皮肤也水润白皙。阳光明媚的下午,会一个人去喝咖啡。星巴克、真锅,还有“85度C”。
偶尔也跳舞。有星星的夜晚,一个人在阳台上跳。那一瞬,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是最值得珍惜的。
我走到墓碑后面,看见下面刻着一行小字:
“深爱着的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孩子。为了他们,我选择努力活在这世上。活得更加洒脱,更加美丽。”
回去的车上,女儿躺在老公的怀里,老公靠着我的肩——父女俩都睡着了。
我靠着车窗。阳光很好,让人昏昏欲睡。一会儿,我竟也睡着了。还做梦了——梦见一个女人在星空下翩翩起舞,面孔朦朦胧胧的看不甚清,身段很窈窕,一袭长裙。舞姿美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脚尖在地下转圈,一圈又一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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