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
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都有一条蛇。
——题记
楔子
背景一:我和爷爷走在H城的一条小街上,我们将步行去参加一个追悼会。那年冬天灰暗肃穆,一九七六年的H城没有风景。人们很悲哀。一个男孩从我的身旁“倏”地跑过,他的左臂上戴着黑色“袖章”。
我问爷爷,为什么所有人都戴黑袖章,而我偏偏戴红的?
爷爷说,小孩子都戴红的。
我立即哭闹起来,因为知道他在撒谎。我弯腰蹬掉鞋和袜,赤脚站在沿街的枯叶上。爷爷继续前走。司机把我抱回街道拐角处的吉普车里。
后来仍不能原谅这个错误,觉得自己是站在外围,硬是挤不进去——连颜色也无法选择。作为补偿,司机买了一双黑布鞋送我。因为我不久就要回乡下父母家里。我想像着在那崎岖的山路上,是无法穿红皮鞋的。
爷爷回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厉害。我后来才知道,敬爱的周总理死了。
背景二:母亲不久来H城接我回家。我一见面就喜欢她了,她是个美丽的女人,高颊骨,白皙,很“洋气”。我曾经为怎样称呼她讨教过奶奶。奶奶说,在学校你喊她“李老师”,回家就叫“妈妈”。
母亲带我逛街。她似乎对走路报有极大的热情,她在灰暗的H城穿街走巷,并任意停留。她叫得出各种街衢的故名。她说,这条街原来不叫向阳街,叫郝巷。她说的时候很满意。
我说,妈妈,你喜欢城里吗?
母亲好看地笑了起来。她说,不久我们还会回来的,还有爸爸和弟弟。
我们去“红旗”照相馆拍影留恋。母女俩的头紧密地相靠。那是一张普通的经典照片,照片上的母女很相爱。孩子眉飞色舞,快乐地大笑,她的眼睛大而黑,嘴巴咧得很大,露出不整齐的牙齿——人们总是根据这个来断言一个人的童年,诸如天真可爱,幸福单纯。
可事实上正好相反。人们总在犯错误。
那一年,我四岁,母亲二十七岁。
背景三:我叔叔在浙江当兵,当时正和师长女儿谈恋爱。他才十九岁,是个美男子。他生性腼腆而多情,有许多女人为他发疯。
那一年他回家探亲,顺便来乡下看我们。有一天,他顶着红头巾,挤眉弄眼地朝我冲过来,嘴里嚷着:“我是江青,江青来了。”我尖叫着滚进被子里,快乐而凄凛地大笑。这已是七六年下半年了。
关于江青,一个农民一天愤愤然地说,听说她一生和七个男人睡过觉!我父母都笑了起来,显然他们以为这是个大数字。农民仍在激愤,他觉得很不平。
我抬头看他们,装作没听懂。事实上我早就明白“睡觉”的另一种含义。此睡觉不是彼睡觉。
时间在一九七六年流得浩荡而缓慢。一件件大而空旷的事情接踵而来。人们来不及地悲恸、忧虑、欢欣、声讨。他们甚至来不及调整自己的表情,显得呆若木鸡,丧失了背景。
这一年成为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历史学家们开始总结它的含义,时代在这一年分叉、拐弯,一拨人永远消失了,一拨人回来了。一九八O年,我读郭沫若的《科学的春天》,我读得很吃力,许多字我不认识,趣味索然。然而我还是感到那文字里的希望,充满着热情和力量。
我坐在窗前读这篇文章,是在午饭后,人很饱,快要睡着了。记不起是在什么样的季节里,只觉得屋子里很冷,脚冻得冰凉。我睁眼看窗外灿烂的阳光,想起那“科学的春天”——仍很迟钝。后来一想起午后的阳光,春天,希望,绝顶认真的人——就非常伤感。我想跟那年读《科学的春天》时无动于衷的态度不无关系。
由于一些伟大而崇高的理由,不经意的念头和语气,迅疾而正确的动作,我们记住了一九七六年。它已经远去了。当时的青年正在衰老,当时的婴儿已经长大——
我之所以怀念一九七六年,附会上很多庄严盛大的政治背景和各种不相干的小事情,完全是因为在这一年里我认识了我的弟弟。
一
我终于回到了乡下,成为自己家庭的正式成员。一路上我忐忑不安,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那从未“谋过面”的父亲和弟弟。两个男人。他们长得好看吗?我们会相爱吗?
我和母亲搭乘驴车赶往我家所在的吴村。那是冬天的田垄——二十年前的农村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萧索、荒凉。田野里藏着一种东西,我后来从邻家姑娘苏芹那肥硕的后臀看到了相类似的东西。那时农村很好,每家都有炊烟升起,人们紧巴巴地过日子,笑逐颜开,照例也无聊。
我母亲和我说些闲话,然后问起我奶奶的情况。我顺着她的口气说着奶奶的坏话。我母亲很高兴。我们在瞬间走近了许多。我坐在驴车上,看着傍晚的原野渐渐地黯淡了下来,有些冷。我想起城市的奶奶,我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五年,她是个善良的小脚文盲,视我如命根子。走的时候我们抱头痛哭。现在我在讲她的坏话,心里稍稍有些难过。
我想像着父亲和弟弟都是美男子,他们性情温和、可爱,我们处得非常融洽。我和我母亲的关系稍稍紧张一些——由于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某种原因。但我们也相爱。我要努力地维持我和她的美妙关系,融入到这家人的血液里去。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美丽女人,心情渐渐地开朗起来。
我在村头看见了我的弟弟。
那年他四岁。他跟在一群叫做“三毛”、“四毛”、“二狼毛”等男孩身后,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路撕杀呐喊过来。我母亲叫住他,说:“这是姐姐。”他抬头看着我们,顿了一顿,又继续向前冲杀过去。在二十年前的冬天,他穿着老虎头棉鞋,开裆棉裤,屁股冻得像两只红苹果。他渐渐地落单了,仍在跑着,很吃力。我在从前的年代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头,我的视野之外,更广阔寒冷的天地间。他的单薄和微小。他需要扶助。
他是个漂亮的小人儿,长着一只美丽的猫脸,大眼睛,白皮肤。我想像着,我将和这个小我一岁的男孩一起长大,衰老——他也会衰老吗?他那张美丽的、女孩子似的脸终有一天也会消失了。我们长大,有共同的记忆,负着责任,感到一种真正的悲伤。
我跟在母亲身后,回家。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落在小路上,发出“啪嗒啪嗒”沉闷的声音。我对自己说,我走在别人的年代里,那么微小,可以忽略不计。等到我们等来自己的年代,也不过像我母亲一样,要步行走很多路,面对一个无所不知的世界,风吹乱了头发——那平静里总有一些不耐烦吧?
在自己的年代里,他又会怎样呢?
我后来知道,我弟弟并不皮。他是个安静的男孩,喜欢一个人在桌子底下玩瓶塞和卷头发夹子。有阳光的日子,他会玩一种叫做“蒸馒头”的游戏,在酒盅里装满泥土,然后倒放在地上。他一个下午能蒸五十个馒头,沿着窗户排成两排。他喜欢睡觉,惊人地贪吃。吃完以后,重又去做他那孤独的游戏,蹲着,恰似个大蛤蟆。
我猜他并不思考,也不富有情感。他没有我坚硬,也没有我有强盛的心力。他只是个平面的、单薄得像只纸片似的男孩。我猜他将来生活得并不好,甚至还不如我。他会很平庸,倍尝生活艰辛,无力改变。然而他那张美丽的脸!
有一天,我和母亲坐在水井边洗菜,我们聊起了弟弟。不知说起了什么,我的眼泪突然淌了下来。
我母亲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我不得不说:“他很好看,我喜欢他。”
我母亲轻轻地笑起来,她说:“你总是很多情吗?这不好。”她似乎有些忧虑。
我的眼泪重新淌了下来。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太富有情感;再想想,又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我报赧地笑了起来。四年级时,我学了一个生词“怜悯”,我便固执而想当然地把我和弟弟的感情固定在这个词上。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没有理由的怜悯。
二
我后来多次回忆起我和弟弟见面的情景,那是一次极普通的会面,在村口,一个孩子看见了另一个孩子,站下来,说上几句话,又走开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一对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肯定会见面的,假如不是那个冬天,也会是另一个冬天,或者春天,或者清晨,或者傍晚。
我常常对我母亲讲起,我说,你还能记得吗?——又想起了那个傍晚,我看见他从一群孩子里跑出来,他的身底下骑了一根树枝,额头上有汗,夕阳在他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就是那样的一个孩子,矮而肥,他抬起了头,他有一双非常空茫的眼睛。
我母亲叫住他,说,这是姐姐,你还能记得吗?你不是常念着要见姐姐吗?
他低下了头,扭着身体,两只老虎头棉鞋不时在绞动。我猜他可能有些难为情了。——就是那样的一个傍晚,我看见了他,我把他放在一个更广阔寒冷的天地间,我看见了他的单薄和微小,他需要扶助。
我们就这样站着,也没说什么,看了几眼,就走开了。
我跟我母亲说,弟弟,真是很面熟啊!
我母亲笑了起来,说,你们两个长得很像的。
我走在我母亲的身旁,看见了暗色的村庄和农舍,和篱笆墙后面的菜园子……冬天的风从菜园子的深处吹过来。我觉得寒冷。
有人从我们的身旁走过,和我母亲搭讪着话,有时也会看上我几眼,并不停下来,就擦身而过。
我又想起了我的弟弟,非常平静地;然而也欢喜,也伤感,也感恩……我想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的(也未必是具体的,就像人生的一种基调),在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傍晚,就种下了;然后蔓延,然后对我们发生了作用。
只可惜我并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我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在二十年前的冬天;我低着头,非常认真地,听着脚步在村路上发出“啪嗒啪嗒”沉闷的声音,我想像着和弟弟一起相处的岁月——我无法想像。我对自己说,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了么?
我在乡下度过了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我母亲那时很喜欢我,为我做很多漂亮的衣衫,她是个虚荣而可爱的女人,喜欢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见客。每个人都喜欢我,问,这就是姐姐了?
我点着头,瑟缩在我母亲的身旁,从她的膀子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
星期六的晚上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父亲从城里回来(他被借调在水利局工作)。他是个清癯的年轻人,戴着眼镜,说话的声音很清朗。
我穿着最好看的衣衫,倚在家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上,等着我父亲回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拢着袖子,在那静静的等待中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罗曼谛克的岁月。
有时候也会带着我的弟弟,去村头接父亲。那时候我们还很生疏,不太讲话。两个人走得很慢,一个走在前,一个走在后。有时候我也会停下来等他,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也在走着,却更慢了。
我想,我真是以一种罗曼谤克的情感来爱我的父母和弟弟的,那是我一生中体会到的最完美的一段情感,那么执着,赔着小心,富有牺牲精神;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着他们甚至会淌下了眼泪。我掐着我的小手指,让它疼,我对我自己说,我爱我的父母和弟弟,我要爱他们一辈子;我要为他们受苦;假如我们中必须有一个人去死的话,那一定是我——我愿意为他们去死。
为什么不呢?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是我的父母和兄弟。他们血液的河流在我的身体内流淌,越来越汹涌、澎湃。
我父亲也喜欢我,他看着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有一次,他悄悄地对我外婆说,这是方园几百里最漂亮的女孩,你说呢?我外婆不置可否,私下里她是笑话他的,觉得他近乎浮夸了。
有一次他去学校找我母亲,顺便到一年级的教室来看我,当时正是自修时间,我拿着教鞭督促学生作业(我母亲给予我的特权);我看见他趴在窗口,朝我微笑,不一会儿他就走开了。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他向我母亲描述我课上的一幕,他学着我的样子,头来回地摆动,“是这样的,哎,这样子的……”他说着大声地笑出声来。
我非常地难为情了。
他和我们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可是非常“亲爱”。我还能记得冬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同床共眠的情景。我父亲搂着我,教我学一些简单的英语单词(他那时正在自学英语);第二天清晨再复述一遍,问我,想想看,狗叫什么?叫什么?D——我大声地念出来,他近乎快乐了。
我们的床很大,我和弟弟在床上翻跟头,他翻得没有我快,可是他照样笑个不停,眯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隔了一会儿,他就会伏在被子上睡着了。
大部分的时间是父亲和弟弟睡一头,我和母亲睡另一头;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我和弟弟在一头。在清明的天光里,我看见了弟弟的脸,这个长得有点像我、气质比我柔弱的男孩,他的睫毛很长,微微扑闪着,像只好看的灰毛兔。——我不知道他是否也醒来了?
我母亲向我解释,为什么弟弟会睡在我身边;她轻轻地微笑着,有些心虚,像个犯错误的孩子。我坐在水井边洗手,一边听我母亲说话,一边擦肥皂,搓揉着,然后把手放在溢满了水的脸盆里;我看着自己的手,非常认真地,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小而肉感;我看着水和肥皂的泡沫从手指间流出来,流出盆外,流出很多;盆里的水总是满的。
我喜欢在清晨醒来,并不立即起床,躺在床上和我弟弟说话;有时候也会侧头看褐色的窗棂,看见窗棂外青白的天空,被分成一小片一片的方格子,流云从方格子里慢慢地跑过。
我跟弟弟讲起从前的生活,我在H城的小朋友,有一个叫张泽南的,是我在幼儿园时的同学,一个流里流气的男生,平时不怎么来上课。有一次来了,突然喊了我的名字,是在窗外,喊了一声,头急忙缩下去了。
我跟弟弟讲起他的坏,他父亲死了,母亲患了肝痰,为他操碎了心,他仍是不争气……我说着,很激愤的样子,然而心里是快乐的。
又有一个同学,叫耿涛的,他是一个白胖的男生,戴着眼镜,非常安静的样子。有一天放学,几个人同路,走到他家门口时,他站住了,看了我一眼,犹豫着说:“到家里坐坐怎么样?”很能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跟我弟弟是不说这些的,说的仍是他们的名字,然而是另外一些事情,一些轻巧的、“外面光”的东西。头蒙在被窝里,嘴巴咕咕嘟嘟像在冒气泡。
我弟弟躺在我身旁,把舌头伸出来,向上翘着,努力地去舔他自己的小鼻子。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听我说话。
有一天清晨,正躺着,我母亲的一个学生进来了,看见了正在说悄悄话的一对姐弟,搭讪着笑道:“姐弟俩睡在一头啊?”
便记住这句话了。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耿耿于怀着。
我母亲后来知道了,安慰我说:“这没什么的,你们是姐姐弟弟啊!”
我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别人……”拿指甲去划墙,不再说下去了。仍无法释怀。
我和弟弟渐渐熟起来了。春天的时候,我会带着他去不远的田里挖荠菜。他走在我身后,手里拎着个小篮子,不时地停下来,弯腰捡起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果实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吃着。
我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等他,我看见了一个矮而小的孩子,肥嘟嘟的脸,风和时间从他身旁走过了,麦浪在他身后起伏着,像绿色的海。更远处,是蓝天和白云,还有绿树。
我看着,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感动。就更加感觉他的“小”,一种无边的东西,一种空旷。
我想,他在田野里的感觉是好的,因为很协调;他回到家里,就不太“像”了,虽然也受宠,然而他总是寒寒缩缩的,有些萎,像只动物。
我回过身去和他说话,说的都是极简单的话,一字一句说的,很轻柔,觉得用尽了平生的感情。他也答应着,继续低头找他的“食物”,而且两腮嚼动得更欢快了。
我和母亲曾说起弟弟,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母亲说,胆小,懦弱,贪吃,不太有感情。……她是不经意说这些的,然而每个字都很准确,在日后他成长的过程中一一得到了应验。她自己也吃惊着,他这儿子,他才五岁,他那么柔美、温良,有两条小短腿,整天“刷刷刷”跑个不停。大人看着都会笑起来。
我母亲有时也显得忧虑,她问我,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会成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跟我讲起他的从前,我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不时地拿指甲去剔另一只指甲里的灰垢,觉得平生再也没有这样畅意的事情。
我母亲说,他很坏的。
我不禁笑了起来,她也笑了。
他喜欢偷东西吃,我母亲说,凡是能吃的东西,他都往嘴里塞;从三岁起,他就开始学抽烟,烟放在五斗橱上,他够不着,他就搬来两只凳子,加在一起,“攀登”到五斗橱上去了。
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部用来“学坏”,他对“坏”似乎有着天生的敏感和迷恋。他撒谎,用尽了各种技巧,知道在哪些地方应该埋下伏笔,知道声东击西,知道在一些极不重要的细节上用力,知道说一些毫不相干的话,做一些毫不相干的动作,呢喃着,默默地走开……他即使打一个哈欠也许都是有用途的。他甚至还学会了动用感情。
可是奇怪的是,他又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对任何事物的反应都不灵敏,他对世界似乎还缺少感觉。他在常态下是个向天空吐泡泡的小孩子。
我母亲说着,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她反问我,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低头坐在板凳上,看着脚上穿的灯芯绒方口布鞋,那是一双紫色的绣花鞋。我摇了摇头,我觉得自己是很无力的。
我对我母亲说,我知道你是喜欢他的。他做最坏的事,你也不会怪他的,因为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我母亲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问我,那你呢?你喜欢他吗?你将来会对他很好吗?你会不会欺负他呢?
我把双手撑在板凳的边缘,双腿并拢,微微地抬起。我说,我是喜欢他的。——轻轻地说着这句话,话很短,一下子就说完了;我在空气里静静地坐着,感觉着来自这句话的力量,我觉得有些压迫。
我母亲抬头看我,她微笑了。
我也笑了,抬胸向后仰去,放声大笑出来,觉得快乐之极。
三
我叔叔从浙江回来了,他退了伍,在我爷爷的水利管理处工作。他才二十一岁,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我喜欢他。
他常会到乡下来看望我们,有一天清晨,他到床边来喊我和弟弟吃早饭。他把弟弟从被窝里抱出来,一边替他穿衣服,一边摸他裤子里的“小麻雀”;我弟弟刚从睡梦中醒来,不很有知觉,然而隔了一会儿,他到底扭泥了起来。我叔叔便笑了,说,叔叔摸摸,也难为情了?
我叔叔看了我一眼,笑道,姐姐是不能看的了。
我低头加速穿衣服,抿着嘴微笑着,不一会儿就跑开了。
饭桌上,叔叔打量着我们,微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的侄儿和侄女。”我想他实在是喜欢我们的,或者,他也想到了一些更深远的问题了?
我弟弟正低头吃饭,立志赛过我,这样他就可以得到父母的夸奖了。叔叔从身后突然打了他一下,我弟弟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看我叔叔。我至今还能记得那一刻他的神情,很惊恐。
我叔叔说,是姐姐打的,你还她。他举起拳头,向弟弟做着手势,叫他打我。
我弟弟又扭过头来看我,看了一会儿,就低下了头,他的眼泪就淌下来了。我父母笑道,没出息,就知道哭!
我叔叔说,打姐姐呀,不怕的,有叔叔在呢!她不会打你的。
我弟弟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瑟缩着说,我不敢!……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可是心里很是吃紧。
所有人都担忧着,这可爱的一对姐弟,也许并不像他们自己预料的那样互相善待。姐姐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天生知道很多感情,她受它们控制,她成了它们的奴隶。她坚硬,有力,明朗;她不快乐。
而弟弟呢?弟弟正好相反。
姐姐从来到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就发誓要善待她的弟弟,她那么爱他,她不能容忍他受一点委屈;因为他是她的弟弟,他长得那么像她,他是她前世的一个影子……
有时候她也怀疑着,他们可能“处不好”,她会打他,她常常有这样的冲动;为了按捺这种冲动,她必须和自己拼命;她看着自己微小的身体在力量的驱动下,一点点肌肉都在颤抖,她就会心疼、流泪;她想,她才只有四岁,她这一生不能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她为自己心疼、流泪。
她无数次地有打她弟弟的冲动,她需要伤害他。可是她对自己说,不管她如何伤害他,她都是爱他的。
到有一天,她真地动手打他时,她还是吃了一惊。因为这是毫无理由的,她到死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的弟弟,她为什么打他。
后来,她打弟弟就打顺了手,她打弟弟不需要任何理由,快乐的时候打他,不快乐的时候更要打他;快乐的时候打他,打着打着就不快乐了;不快乐的时候打他呢,当然更不会快乐了。
现在,她回到这个家庭已经有一年多了,她和她的亲人们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她爱他们,她是这样一个有力的小姑娘;可是她爱他们,觉得自己很乏力。
有时候,她也会去爱别人。
是同村的一个男孩子,姓杨,因为排行老四,所以简称“杨四”。他家是南京的下放户,住在她家的西北角。两家虽离得不远,可是平时并不来往。那一年,他大概十岁吧,在她母亲执教的村小学读三年级。就有一天,大概是农忙季节。他和她来到田头,给大人送水。两个人在田头坐了一会儿,离得远远的,也没有说上什么。她记得那是个炎热的下午,她听到了很多蝉声。
后来,她母亲就吩咐他们把一小捆麦秸抬回家,他似乎是爽快地答应了。两个人走在村路上,她走在前,他在后;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话,只觉得路很漫长。到她家门口时,他们停了下来,他似乎还有些留恋,执意要把麦秸送到院子里去,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
她低着头,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离他已经很近了,她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男孩子的脸,不丑,可是也不漂亮,五官有些含糊。站了一会儿,她就进屋去了,他也离开了。
她后来回想着这一幕,那个傍晚,非常安静的一瞬间,她觉得在她和他之间的空气里,一定有过什么东西,两人都很明白,然而又非常地模糊,微弱。她不是很喜欢。她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她天生就会去爱很多人,可是她的内心非常“清洁”,她不允许别人来爱她。后来她又看见了他,是在她家的门口,她正和一群孩子在空地上玩“跑方程”,他也加入进来了。她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一开始,他是站在一棵槐树底下,他个子不高,站在槐树底下显得很瘦弱。
她一下子从队伍里退出来,领着她弟弟回家了。她弟弟不愿意,哭哭啼啼地跟在她后面,赖着不走,她“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弟弟便哭得更凶了。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她近乎声嘶力竭了。
她这一生爱过很多人,可能的人,不可能的人,意料之中的人,意料之外的人,丑的人,美的人,可爱的人,枯燥的人……都是与她不相关的人。她在爱这些人的时候,是与爱她的父母和弟弟不相同的——当然,这怎么能相同呢?
她爱这些人爱得坦白放松,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会微笑,在微笑的时候会淌下眼泪;她也会掐自己的小手指,让它疼;她也会茶饭不思……可是过了几天,她就会忘掉了,开始重新爱另一个人。有时候她也会苦恼,她会同时喜欢两个人,那该怎么办呢?可是隔了几天,连这两个人也一块忘掉了。
她爱这些人,其实是爱得很苦的,她用了很多力气,有时候竟浑身颤抖。每当这时,她就觉得自己是很热烈的,跟她的外表正好相反。
那么她爱她的父母和弟弟呢,则完全是另一种了。
她非常平静,虽然有时候也会捧腹大笑,可是她是平静的。她喜欢一个人在太阳底下静静地坐着,并拢着双腿。院子里没有人,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下午,她看见了蓝天和白云,那么高,那么远,她久久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她就淌下了眼泪。
她想,秋天的阳光那么刺眼,也许每个人在这太阳底下坐着,都会淌眼泪吧?
她抱着胸,把头抵在膝盖上,她的眼泪就会“哗哗哗”淌个不停,她觉得自己是伤心了。她那么爱父母和弟弟,所以她就伤心了。她伤心的时候总是要淌眼泪的,她淌眼泪的时候是无声的。
她从小就爱哭,自从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就哭个不停;她母亲有一次对她说,这不是个好兆头,你这样哭下去,将来也许是要倒霉的。他们从来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哭的,她也不知道。
就像今天,她在这太阳底下坐着,是一个人,她看了一会儿蓝天和白云,想了一会儿父母和弟弟,她就哭了。
她哭,不是因为她不快乐,也不是因为她没有漂亮衣服穿,没有苹果吃;她哭,是因为她爱她的父母和弟弟,她不知道怎么去爱他们。她的爱从一开始就达到了极致,不可以多一点,也不能再少。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种“爱恋”,它不热烈(也不可以热烈),可是它深广,她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和它碰撞,她懂得了哀伤。
这是怎样的一种哀伤呢?
这个秋天的下午,她在院子里静静地坐着。偶尔,她也会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接着又坐下了,看院子上边一方蔚蓝的天空。那样明亮的色彩,她是第一次看见。有一个静静的瞬间,她觉得她离一切都远了,她像白云一样在蓝天上飘着,可是她离它们仍是远的。
她又想起了她的弟弟,她想,她和弟弟真是很微弱的,他们像一粒灰尘,可是他们也会老去,直至死;很多年后,生命和情感从他们的身体内消失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的一样,就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一对姐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一段情感。……
现在,她已经彻底地平静了下来,她是这样一个安宁的小姑娘,她从不激烈,她内心有很多汪洋恣意的情感,可是表现出来时,她已经很平静了。一切绚烂归于平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
她打开院门,倚门而立,田野的风从菜园子的深处吹过来;那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很明朗了,有天光的这个下午,可以看得见很多事物,村庄,农舍,草垛,一只猫从屋顶上跑过,芦花鸡在她身后啄食……有天光的这个下午,她明白了一些道理。
她走出院门,去找她的小伙伴玩,她的心情已经很开朗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也觉得深深的悲哀。
四
姐弟两个渐渐地长大了,一样的单薄和苍白,姐姐高一些,弟弟矮一些。两个人的容颜也略微有一些改变,姐姐瘦了,清秀了,明朗了,弟弟呢,仍旧很含糊。
姐姐已经七岁了。她不再常常淌眼泪了。她仍爱着她的父母和弟弟,她的爱让她变得有力而坚硬。她和他们已经很熟了,他们越来越深地融入一体,她的生活嵌入他们生活的深处,天衣无缝。
她懂得了劳作和分工,做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她感到劳累。每天傍晚,她清扫院子,把鸡鸭赶进圈里,抱柴伙到厨房;她弟弟呢,则在她的吩咐下,查看铁锹等器具是否物归原处,或者吃力地把粪箕里的土倒到门外的猪圈里……
然后姐弟两个站在院门口的槐树底下,等收工回家的母亲。
在黄昏的天色里,物体隐藏到黑暗后面去了,世界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人。这时候,姐姐才看见了人。看见了她的家庭,她和父亲和母亲和弟弟……有一点点震惊。这是第一次,她以另一种眼光来打量着自己,以及她和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
她想,他们是谁呢?他们是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可是除了这些以外,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在某一瞬间,他们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们很孤单。
就像现在,她和弟弟在院门口的槐树底下,一个倚树而立,一个坐在地上玩石子,他们离得如此之近,甚至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这是深秋的黄昏,天色已经很暗了,然而她还能看见他长睫毛下的眼睛……她认真地看着他,有一瞬间,她差点认不出来他了。她想,他是谁呢?她知道他是她弟弟,可是她还是要问,他是谁呢?他离她那么遥远,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可是她觉得他们很遥远。他终于成了一个与她不相干的人,他的生老病死——在这一刻,她再也不关心了。……
现在,她只关心她自己。
她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因为劳作的缘故,手上裂了口子,在寒风中皴得疼。姐姐轻轻地挤压手上的口子,有脓血从里面慢慢地淌出来。姐姐的眼泪也淌出来了,因为疼。这是第一次,她对自己充满了怜惜。她想,她才只有七岁,她在时间的风里走动,走过的也不过是一些田野和城市,看见了很多新奇的事物,家家户户的生活;窗户上贴着红鸳鸯,邻居的三喜娶新娘子了。……姐姐一年年地长大了,她从时间的风里走过,一步一个脚印地,小心翼翼地,然而仍保不住在那开怀的一瞬间,时间和外物对于她的伤害。利刃割破了她的手,沸水烫伤了她的身体,风沙刺痛了她的眼睛……
时间一寸寸地作用于姐姐,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痕;她看见了一个正在腐坏的自己,她的身体已经很粗糙了。
她的心呢,也是粗糙的。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细敏的小女孩了。一个人,经历了很多事情,经历了伤害,哪怕只是肉体的伤害,也足以使一个人的内心变得坚硬而刚强,变得粗糙。所以姐姐觉得,她的心是很粗糙了。
再说,姐姐又遇见了她的弟弟,他是那样一个安宁的男孩子,体质柔弱;间或也有调皮开朗的一瞬间,眼睛坏坏的,露出一点笑泡儿。他大部分时候是懦弱的,贪吃,撒谎,不很有感情。五岁了,还穿着开裆裤,露出很肥的、像女人一样的可爱的屁股,走动起来时,轻轻地绞动着,有些吃力。静下来时,他便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拢着袖子,眯缝着眼睛,像要盹着了一样。他的影子在太阳底下显得很薄弱,很孤单……他长着一张清秀纯净的脸庞,漫不经心地,有些无辜;是悲伤以外的某种情感,弟弟永远只有一种情感,同一种表情。……
姐姐想,她的柔软的美弟弟在想些什么呢?他想要什么呢?……她不知道。姐姐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姐姐的眼泪快要淌出来了。她看着他,是一个和暖的有阳光的下午,她坐在门槛上做她的针线活,她的脚边搁着她外婆的针线匾子,里面有红的绿的黄的丝线。姐姐在学绣一朵花。是外婆给描的样子,一朵牡丹花。偶尔姐姐也会抬起头来,看见太阳底下自己矮小的影子落进了针线匾子里。她的头有些晕。也会看见弟弟,看见他一个人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坐着,安静而沉默的。远处可以听见风声。蓝天和白云依旧很高远。太阳下的弟弟的影子也变长了,变弱了,一开始影子是在弟弟的左边,隔了一会儿影子就走到了弟弟的右边。姐姐知道,这是时间在走动了。
姐姐低着头在绣一朵花,很认真地;偶尔也会想起弟弟,想起来时就会觉得很心疼,也心疼自己,也心疼弟弟。就觉得平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想哭。——就觉得他伤害了她。多么奇怪呵,弟弟并没有打她,也没有呵斥她,也没有冷淡她,弟弟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可是姐姐觉得他伤害了她。
姐姐在绣花的时候,在针插入花辫深处的那一瞬间,也在想一个问题:她和弟弟之间的感情,他们的渊源在哪里?是什么使她和她的亲人们生活在了一起,互相依存?——是爱吗?姐姐不知道。
她抬起头来,拿针在头发上轻轻划了两下。阳光像水一样地荡漾在她的身旁,轻轻地跳动着。阳光还洒在她的脸上、手臂上,像极了一种小虫子,毛绒绒的,痒唆唆的。做活的时间太长了,脖子有些酸了,姐姐放下针线活,活动了一下脖子。
在那空旷的院子的当中,有一口井,还有一个水缸,水缸里蓄满了水,有阳光落在水面上。风吹皱了水面的那一瞬间,芦花鸡从缸边走过。……屋子里有辆笨重的自行车,还有“蝴蝶牌”缝纫机,床底的搭板上搁着母亲的一双布鞋,呈八字形微微地张开着,像注入了新的活泼的生命,正准备开始走路。
姐姐看着这些物体——她并没有分明在看,可是看见了,看得很清楚。物体与物体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彼此并不能联系,可是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活塞井和水缸,自行车和布鞋,沾满了灰尘的相片镜框,她和弟弟……世界像一间打开了门和窗的屋子,透体明亮。
姐姐在想着她和弟弟之间的关系……她坐在安静而开阔的天底下,偶尔会听到虫子的鸣叫。人是小的,肃穆的,可是情感很大,很端庄。那样铁铮铮的事实,在那儿,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怀疑的,可是姐姐还是怀疑了。
她想,她和弟弟的感情,他们之间的爱,真的就那么可靠吗?是天生的情感吗?很强烈吗?很单纯吗?
除了爱以外,是不是还有另一些东西渗入他们的情感中,比如恨(没有理由的那种),利益,力量的此起彼伏和交叉,男女之情,犯罪感和恐惧感……
是不是这些东西在左右着他们的情感,一点点侵蚀着原生的爱,使他们分不清彼此,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姐姐坐在凳子上,膝盖上放着针线匾子,手撑在针线匾子里,身体整个伏在针线匾子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认真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很匀称地,气吐幽兰地。阳光渐渐衰落了,她地上的影子变得很轻,很淡,仿佛轻轻一抹就可以去掉一样。
姐姐知道,今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有规则,也有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和彼此的微弱的联系。也有人,也有情感和爱恋……可是在爱恋的背后,还有另一些东西,她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它是存在着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在那隐约之中,还能看见院门口的梧桐树枝上系着的一根红布条,在风中轻轻地飘扬着。世界在瞬间就恢复了它原来的面目,有原因和结果,有严密的内在的逻辑,不感伤,不热烈,不神秘。每个人都如履薄冰,在飞驰而过的一瞬间,也会遇见一两个他熟悉的人或陌生的人,也会有情感和爱憎,然而这都是不奇怪的。
姐姐大声地呼唤着弟弟,向他拍拍手掌,示意他起来干活了。弟弟应声站起来,跟在姐姐的身后(他向来都是很听话的)。她吩咐他把粪箕里的土倒掉,她自己呢,则在草垛旁垒着柴伙,然后抱到厨房里。
有时候姐姐会从劳作中抬起头来,看见黑暗迎面砸下来,到处都是黑暗,可是不知为什么,姐姐却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变得清澈澄明了,浑浊的那部分下沉了,清扬的那部分升腾而起。姐姐从她的感情里走出来了,她现在能站在她的体外——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爱她的弟弟了。她的热情沉淀了,她变得明晰和冷静。
姐姐成“人”了。人的一切最基本要素在她身上已经具备了:热情,温良,理智,自私,道德律,对自身适当的控制和约束……不多的一点动物性已经从她的身上慢慢消失了。
姐姐想,是什么使她成为了这样?这是人的必然之路吗?在由“荒蛮”走向“文明”的过程中,人丢弃了哪些东西,对自身造成了哪些束缚,跨越了哪些障碍,血源的深情也是这种障碍吗?真地能跨越过去吗?觉得哀伤吗?
多年来,姐姐就是想着这些问题长大的。后来就不想了,因为有的问题想通了;想不通的呢,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也慢慢地消失了。就忘了。
五
算起来,姐弟俩的感情是什么时候恶化的呢,姐姐也不记得了。所能记得的就是她对他的爱,从见他第一面起,她就知道她会爱他。只不过是那样的一个男孩子,在很多年前她回家的那个傍晚,他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内。他的身底下骑了一根树枝,额头上有汗,夕阳在他的身后留下了影子。
可是她爱他,一定跟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是个懦弱的男孩子,他是她的弟弟。他的瘦小的身体穿过时间之光,一寸一寸地长大。有一天清晨,他突然从厨房里跑出来,她在院子里看见了,她看见他的衣衫在清晨的风里飘舞;院子里没有人,天地在他跑过庭院的一瞬间,突然显得异常地空洞,遥远;她觉得他被淹没了,他融入了天地里,被凭空抹去了。
她在庭院里站了会儿,拿手去摸耳腮边的一颗痣,久久地摸着。四周非常安静,在那静静的一瞬间,只有炊烟飘过庭院。——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吃紧。
有一次,她告诉母亲,她害怕长大。是在阳光底下,她母亲伏在桌边改作业,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玩“折纸衣服”的游戏。
母亲便问:“为什么呢?”
她低着头一直在做纸衣服,做好了,方才抬起头来说道:“长大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能做什么呢?”非常安静地说着话,声音很平安,可是她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有哭音。
母亲也默然,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母亲才说:“那你呢,你对他这样不放心,可是你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她把拳头轻轻地握在嘴边,用牙齿咬食指的骨节。她说:“我是不怕的,过得不好,受再大的苦,哪怕死我都不怕的,可是他——”她觉得快要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眼泪淌出来了,“他是不行的。他不能那样子的。”
母亲把笔放下,把本子合上,她看着她。她并不知道她这女儿,她才六岁,回到这个家庭也不过才两年,她所有的眼泪都是为她的五岁的弟弟淌的。
“我还害怕……”隔一会儿,她又说话了,但没有说下去。
母亲说:“你害怕什么?”
“假如有一天我不喜欢他了,那该怎么办呢?”
“你会不喜欢他吗?”
“不知道……”她轻轻地摇着头,“因为时间长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看见庭院的上空,有几片梧桐的叶子,在阳光底下;她没再说下去,也许她说了,可是声音很轻,她自己也听不清楚了。……
虽然姐姐也怀疑着,她和弟弟的感情,那样单纯伤怀的爱,迟早会出错,可是到底会错在哪里呢,她倒又说不清楚了。
就有一次,她领他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她走在前,他跟在后,不一会儿,她就把他摔在身后了。她站在一棵老树底下等他,回头看他,她看见了一个矮小的、懵懵懂懂的孩子,正在埋头走路,他的身后是空茫的天……她竟觉得深深的悲哀了。也不知为什么,初始她是爱着他的,到最后,爱的成份消淡了,只剩下了悲哀。
她看着他,便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的,彼此都够不着的——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看着他走过来,低着头,脚踢着石子,蹦蹦跳跳的;偶尔他会抬头看她一眼,他的眼神是小心翼翼地,揣测的,惊恐的。
这不是第一次,他用这种眼神看她。她跟他讲过无数次了,她是他的姐姐,她爱他,她只会善待他,她从不会伤害他。他虽也答应着,点着头,可下次再看她时,他的目光仍是闪烁的、惊恐的,萎萎缩缩的像只小虫子。
姐姐便想哭。
她从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是这样……从前她爱过他——最简单朴素的那种。她的爱让她凭空受了许多委屈,虽然她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在太阳底下静静地坐着,想起他的时候便会淌下眼泪。大部分时间她是不爱他的,她有着自己的微小而整洁的世界,她的世界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人物,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友爱的,暴力的,自私的,冷漠的……可是在那业已过去的荒老的岁月里,哪怕她爱他只是一瞬间,她也得承认,她为他受了委屈。
他从不知道,当然,他怎么能知道呢?他是那样一个缺少感应的人。——他从不知道,在他一生的某一段时间里,他曾经被一个人关爱过,那个人是他的姐姐。她是那样一个明朗而坚强的人,可是因为爱他,她变得伤怀而感恩,她满腹幽怨,她不快乐,她的躯体变得格外地柔弱,一阵微风都可以把她吹得淌下眼泪。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破例地讲很多话,坐在板凳上,并拢着双腿,偶尔会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很少看到她有这样的时候,略略有些吃惊,可是隔了一会儿,他便也笑了。他是多么愉快啊!
她跟他讲起她从前的事情,很慢很慢地;坐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睛,偶尔也会有风吹过,风把她的头发吹下来,她便会把发梢抿在嘴里。她叫他搬来板凳,像她一样坐着,坐在她的对面。有时候他也会学她的样子,并拢着双腿,把双手撑在膝盖上,瞪着一双清明的眼睛看她,认真地听她讲话。——她看着便会笑起来。
两个人离得是如此之近,以致于他能看得见她眼睛里的瞳人,她的瞳人发着光,里头也有他的影子。他的膝盖挤着了她的膝盖。她便会坐起来,把身体稍稍往后仰去。有时候她也会停下来,告诉他他的眼睛里有眼屎,他便会拿手背去擦眼屎。擦完了,她方才接着讲话。
讲故事的间歇,她偶尔会抬头看天,整个人显得异常地静默、空远。——他便也抬头看天,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有高高的院墙,梧桐的叶子,还有蓝天底下正在飞翔的小鸟……他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是看蓝天,还是看梧桐树叶,还是看小鸟。他便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睛,她虽然仰着头,可是他很容易就看见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她有着水晶般明亮的眸子,闪闪发光的……弟弟看了很长时间,才突然明白了,那闪闪发光的原来是她的眼泪。
弟弟觉得很奇怪了。他想,她这是哭了么?——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从遇见她不久,他就知道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常常由平安转向暴怒,由暴怒转而欢喜——对于她,他只知道她是他的姐姐,他身体之外的另一个人,与他有着亲密的血源关系,可毕竟不是他自己。她欢喜的时候他也欢喜,她沉默着他便有些担心,她生气了他感到害怕。
他想,她到底是谁呢?她是他的姐姐,她也是个陌生人。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坐在她的面前,低着头,他的眼睛落在了她的格子布的裤角上;也不敢问,也不敢拨腿就走,过了很长时间,他方才壮胆怯怯地问道:“那后来呢?——你还会讲下去吗?”
她站起身来,弯腰捡起板凳,说道:“不讲了,天也不早了,下次再讲吧。”轻轻地说着这些,非常温和地看着他,还笑了起来,露出她那不整齐的牙齿——她笑起来的时候是很好看的。
弟弟这才放下心来,他那亲切的小姐姐又回来了。他喜欢她看他时的眼睛,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遥远了,它重新充满着温情,变得非常地安静,朴素。偶尔也会有些嘲讽——对于她过往的情感——也有些不耐烦。然而这些弟弟都是看不出来的。
……姐姐走过小街的拐角,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回头看身后那苍茫的天,她看见了她的弟弟,站在那小街的尽头,那天底下……姐姐觉得苍茫。仿佛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也爱过,也恨过,有过委屈和疼痛,有今生也不可以达成的那种默契和谅解,可是在某种时候也会有片刻的欢喜……然而毕竟都会慢慢地消散了。
从前她也这样看过他,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以一种冷漠的、不相干的态度来回忆起从前,他和她之间的那一点一滴已经流逝掉的日常生活。
这次呢,她扶着一棵老树——是阴沉的下午天气,她领着他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一开始两人是并排走着的,偶尔还会作一些简单的交谈;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她就生起气来了,又不好发作的,只好大踏步地往前走着,用了很多力气。
现在呢,她站在一棵老树底下等他,气还没有消,但正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着他,偶尔也会抬头看树冠,看见满树的叶子,一线一线的天色和云朵从叶子的深处漏进来。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凭空往后跌了很远,跌到一个离她自己都很荒远的地方,来看着她自己,她的弟弟,她和他共同走过的日子。——便觉得一切都是很平常的,很多年以后,可不是一切都平常了么?只不过是一对普通的姐弟,天生就注定有很多不同,她爱他,可是他有点怕她,他看她的眼神总是瑟缩的,惶恐的。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他和她之间已经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爱过他,只不过是那样的一个男孩子,小,微弱,有一双迷糊的眼睛,因为他的存在,任何物体都显得庞大……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子,他在她身上还投入了情感,凭什么呢,她摇了摇头,竟叹息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天更加阴沉了,是要下雨了么?远处有风吹过来,刮起漫天的尘土。小街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两三个人,急匆匆地,身子向前探着,一晃而过。她弟弟也跑起来了,捂着头,一步一摇的——他的鞋有些不跟脚。姐姐才知道果真是下雨了。
她把衣服裹了一下,往树干上更紧地靠了靠。她想,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人也还是从前的那个人啊,有肉身和情感,也需要呼吸,也需要吃饭——也还在爱着——可是她觉得她对他很不一样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了,拿袖子去擦头上的水。两个人很长时间没说话。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铁青,他愣了一下,很惶恐地,又举起袖子去擦头上的水了。
仅仅在一瞬间,她突然暴怒了起来。她看着他,非常冷漠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充满了怨恨和鄙夷。从前她爱过他,是的,她知道,她的爱让她受了很多委屈;从前她不快乐,是的,她一直不快乐。——可是她知道,今天她这样恨他、瞧不起他,一定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她的恨在她的体内。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从来就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不可靠的,脆弱的,应该值得怀疑的;她知道它会坏掉,烂掉,碎掉。有一天她会打碎它——她非打碎它不可。
她是这样的一个有力的小姑娘,她坚硬而明朗,她有着骨子里的真正的冷漠。是因为爱,才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爱把她全毁了。它伤了她的心,也毁了她的身体。
她看着自己的躯体一天天地长高了,变瘦了,却更加地结实和茁壮了。嗨,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更加地结实和茁壮了。
她把他叫到跟前来,起先也并没想打他,不过训斥两句,撒撒气就算了;可是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平坦的眼睛,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她还是着实地气恼了一番,她想那一定是他的神情,瑟瑟缩缩的,有点萎,像只动物。
她把他唤过来,一只手撑在树干上,为了镇静她自己,她的小手指在树皮上磨擦;另一只手展指向他伸开。她哆嗦着嘴唇——她发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身体是绵软的,更是有力的。今天,她有许多话要说,——关于他,她有很多话:他的懦弱和无情,他的可耻,他甚至还偷钱。他偷钱做什么,啊?他偷钱是为了买东西吃……她要说很多,她瞧不起他,她恨他,她要伤害他。他是这样的软弱,不伤害他伤害谁?
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可是她要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今天我不打你,啊?你知道,今天我不想打你——”她拿手指点着弟弟的脑门,敲得铿锵作响,“但我告诉你,你别惹我生气。……”话还没有说完,她眼泪已经淌下来了;脸色仍是铁青的,脸上的表情很坚硬,有点扭曲。
弟弟站在一旁,弓着身子,哆嗦成一团。他的眼泪淌下来了,抽抽泣泣的,又想哭,又不敢哭。姐姐见他哭了,自己越发觉得委屈,便撕开嗓子痛哭几声——势必压过他的。雨下得更大了,滂沱似的,两人虽站在树底下,周身竟淋得瓢浇似的,没一个干处。
她在树底下蹲了下来,低着头,拿双手搂住肩膀,很紧地,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头上,脖子上——她那小而茁壮的身体上,一点点都感到疼痛。雨水从她的衣服里淌下来了,很重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有好几次,她想抬头看他,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她将会看见一个弱小的、值得怜惜的孩子,看见外物怎样作用于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痕。看见他正在忍受着屈辱,这屈辱来自于他曾经很依赖的人。
现在,他离她已经很近了,仿佛又很远,隔着一道又一道的雨帘,他和她始终不能走近。他站在雨里,捂着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哭个不停。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打着伞,看着雨地里的这对奇怪的姐弟。走了很远,仍禁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终于一点一点地远去了。
六
弟弟五岁那年,跟着父母和姐姐来到城里,住在水利局家属区的大院子里,院门口就是H城最繁华的街道,一个人的时候,弟弟会倚在门口看街景,看见很多人从街上走过;还看见街的斜对面有一家理发店,不知为什么,就记住了。……后来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事情,对于童年最深的记忆还是家门口的那间理发店,开着门,梧桐树叶遮住了门上的半块玻璃;他远远地看着,一开始,他还是在看玻璃,后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非常遥远的一种感觉,不疼痛,不爱,也不恨。
这是弟弟常有的一种感觉。
——弟弟自己也记不清楚,他挨了姐姐多少打,他受了多少她的呵斥、辱骂,简直没有来由的,有时候两个人正在说笑,她就会跳起来打他。一开始弟弟也反抗,后来就不反抗了,因为知道没用。
每次打完了,惊动了父母了,该抚慰的抚慰了,该惩罚的惩罚了……弟弟就会一个人来到这街头,贴墙站着,手背在身后;一抬眼就会看见马路对面的那家理发店,看见被梧桐树叶遮住的那半块玻璃;有时候是冬天,梧桐叶凋落了,梧桐树枝还是在着的,把玻璃分成一块一块的。弟弟看着,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非常遥远的一种感觉,也不疼痛,也不爱,也不恨。
姐姐的脾气一天天地大起来,有时竟很粗暴;她是天生坏脾气的,然而她打弟弟也许跟她的脾气并没有多大关系。她爱他吗?——是的,她很爱他。她恨他吗?——不知道,真的,她不知道。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为一点小事就打他,有一次母亲看见了,非常地吃惊。母亲抱着弟弟,查看他的手臂上是否有伤痕,母亲说:“我从来没想到你会打他,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他才只有四岁……”她说着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觉得很可怕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你曾经那么喜欢他,你还答应过我,你要好好善待他,你忘了吗?”母亲认真地看着她,低着头直问到她脸上来:“你忘了吗?”
姐姐转过身便哭了起来。
又有一次,打弟弟打得重了一点,弟弟便跌跌爬爬地跑到父母处告状。母亲抱起弟弟,好半天没有说话;父亲在一旁喝问她:“你为什么打弟弟?”——她站在屋子当中,低着头,觉得自己是震了一下;父亲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姐姐觉得自己的身体震动得很厉害。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有桌椅的木腿,碎纸屑子,从墙上耷拉下来的一幅画……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母亲转过头来,母亲的眼里有泪水。母亲说:“你不是在打他,你是在折磨他;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伤害他。”母亲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姐姐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这已经是从前的事了。一年年地过下来,在姐姐和弟弟的关系中,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也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是只有一点没带走,那就是疼痛。弟弟为什么会觉得疼痛呢,因为总是被姐姐打;姐姐为什么打弟弟呢,因为她感到疼痛。
有时候,姐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从前的情感,她再也不会去爱人了。她现在自私、豁达、美好。她是这样一个安宁的小姑娘,她灰败的容颜将来会变得很美好。
有时候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小街上没有人,静静的晌午人们都睡去了,窗玻璃上有蓝天的倒影,流云从玻璃上慢慢地淌过。不觉又想起了弟弟,想着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真是不放心啊!有一个恍惚的瞬间,她觉得从前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虽然很多年过去了,斗转星移了,人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虽然原初最单纯明亮的情感到后来也慢慢地走了样,然而在那晌午的阳光底下,她看见了自己微小的影子……不由得又停住了脚步,内心禁不住一凛,觉得很伤心了。
这一天在饭桌上,又不知为了什么,她拿筷子抽弟弟的脸,弟弟举起碗挡着,碗掉下来,饭菜洒在桌子上。他低下头,半天没有声响,后来拿袖子擦眼泪。母亲俯身安慰他,查看他的脸、手臂是否有伤痕。她递给弟弟一把筷子,对他说:“去,她刚才是怎么打你的,你就怎么打她!”母亲的话在空旷的屋子里慢慢地荡漾开来;饭有些凉了,汤顺着桌沿往下淌,一只筷子安静地躺在墙角,猩红的颜色。
弟弟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把脸藏在桌子底下,身体抽搐得厉害。姐姐看着他——她的心在发紧。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这世界的一点声响。他将如何感应?他的可爱的肉脸,怯弱的眼神,巨大的时间潮中——一点点的摧残和伤害。
姐姐站在门口,看见了自己在太阳底下的影子,仓促地赤着脚,披头散发,屋子里的一切,凌乱而败坏。她看见母亲站在五步开外的桌边,母亲的左手捏着一根木棍,右手在剔牙。姐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她在想——是呀,她在想,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母亲并没有打她,她以一种与这种场合极不相称的冷静的眼神看着姐姐。她说:“他是你弟弟。他跟你是不一样的人。你不能这样待他。”母亲的话句句顶真。她是把它当作话来说的——她只能这样了。
母亲也许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内心透彻明亮,可是她又能明白什么呢?
静下来的时候,姐姐也会想想自己,想着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是冬天的午后,她躺在自己的小人床上,拿被子捂住头,泪水沾湿了被角。
很多年后,姐姐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到她成为一个少女,一个青年;她渐渐地老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为什么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她为什么?
似乎有千百万个理由,然而每一个理由都不成为理由。她在爱着,她那么温绵善良,她弟弟也是温绵善良的,他们彼此充满着静静的、深厚的情感。他们应该互相善待。
星期天的上午,大人都上班去了。初冬的阳光照在屋子里的茶几上,“红灯牌”的收录机里苏小明在唱歌。姐弟俩守在沙发的两旁,拢着袖子,非常快乐地、认真地听歌。都有些茫然。
日子那么漫长,冬天照样的冷,冷得无处可藏。苏小明是个可爱的姑娘,听说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生活得幸福吗?
姐姐对弟弟说:“你已经十岁了。”
弟弟睁着眼睛,想了想,有些吃惊。“是噢,都十岁了,那么快。”他爽朗地笑起来。又说:“那你呢?也十一岁了——那么大了。”姐姐也笑了,眯着眼睛,仿佛一下子不能接受。
夏天他们会躲到屋子里说话。各自屈膝抱腿,很乖的样子。说到开心处,会大声地笑出来。有时候也会撒一些娇,娇嗔的样子,很轻巧。都是把对方当作异性来看了。母亲进入屋子,看着被热气焐得汗流夹背的一对儿女,奇怪地问:“在屋子里干什么?也不嫌热?”答曰:“在说话。”齐声笑了起来。……
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姐姐往往在这时突然动起怒来,她听见了自己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的肌肉紧张而有力,她的神情,在瞬间变得格外地坚硬。
弟弟抬起头来,他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他抿着嘴巴,侧头看着窗外,绿色的纱窗上有两条金鱼,在阳光底下显得格外醒目。屋子里非常安静,偶尔也会听到间歇的蝉鸣,在那蝉鸣的背后,弟弟也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
姐姐立在窗前,他看不见她的脸色,然而他知道她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她生气的时候总是很难看的。她打开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他听见了她的手触碰到纸张时所发出“穸穸簌簌”的声音。她关上抽屉,又是木头撞击的声音,并不很响,然而他知道她是用了一些力气的。
弟弟从墙角站起身来,如果这时候他走出房间,必须经过姐姐的身边。他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她的背影,瘦而高的,她只比他大一岁,然而从身量上却要高出他许多。他喜欢看她的背影,因为背影是没有表情的。他顶害怕她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的脸。她的脸也是没有表情的,木然的。她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双眼皮很沉厚,眼皮的后面没有内容。整个儿像个死人,死人的身体里也积蓄着力量。
姐姐转过了她的身体,她发现她的眼里有泪水。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也发现了她的眼里有泪水。
她对他说:“你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淡。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她并没有打他。他低着头,从她身旁走过,走到门口,推开纱门,闪身而出。纱门自动关上了,在他身后发出“哐当”的声音。今天她并没有打他。……
七
姐弟俩现在难得说一句话了,他们读的是同一所小学,她念四年级,他念二年级。有时候两个人会结伴上学,一个走在前,一个走在后,冷漠,不相干的样子。走过家门口的一条马路,过了十字路口,两人就分道扬镳了。各自沿着不同的路向前走着,越走越远了。
两人的世界都空前地开阔起来,出现了很多新的有趣的人物,二(1)班的杨小丹是从新疆来的,陈家培去省里参加作文竞赛了,王敏敏是校花……陆玉明上课时爬桌底,像个小耗子一样,笑死人了。
回到家里呢,面对的仍是从前的环境、房间和人,窗台上放着一盆万年青,还有一盆仙人掌,仿佛从来就在那儿,还将永远在那儿。
姐姐的脾气更加暴躁了。她学会了摔碟子打碗,和父亲顶嘴,和母亲生闲气。平时尚好,逢着寒暑假,必有一场大闹。打得最多的还是弟弟,打完了,两败俱伤了,姐姐就会在那静静的空气里呆着,呆得久了,连自己也恍惚了,竟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那微小的肉身的所在,她掐着自己的手腕,温热的,软而光滑的,——左不过是那轻微的肉的感觉。偶尔也会摸到脉搏的跳动,很急促地;她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她的身体已经瘫软了。
她弟弟倚在墙角,双手圈住头,他的手臂上有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他低头哭着,一开始是认真哭着的,哭到后来就忘了,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了。偶尔也会侧头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原已是不哭的,这一下却哭得更气壮山河了。
她打他,他从来不还手,能躲则躲,躲不掉的,就由着她打。她要打到他臣服才罢,他却又不答应了。她哭着说:“你起来,起来把脸洗干净了,我就不打你了。”又说:“你向我认个错儿,就说原是你错了,下次改正,就喊一声姐姐……”
他低头擦泪,认真地听她说话,等她说完了,“呜呜啼啼”地却哭得更响了。
她拿双手搬住他的脑袋,夹紧了,对着他的脸问道:“你没听见我的话是吗?你的耳朵聋了是吗?——”她说着哭了起来,道:“你拿这个报复我,你报复我!”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掐他的脖子,她和他扭在一起,她把他的头搬起来往墙上撞,她自己的头也往墙上撞,她听见了她头皮撞击的声音,天花板,桌椅,窗外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她面前旋转了起来……也不知闹了多长时间,两人终于歇息了下来,他吃了亏,但她也没占到半点便宜。
她在屋子里坐着,是一个酷热的夏天的晌午,屋子里略显阴凉。墙壁上的挂钟已打过十一下了,父母也快要下班了吧?姐姐突然打了个寒颤。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听钟摆的“嘀答”声,很清脆地,屋子里更显安静了。
她看着他,他瑟缩在墙角,气息奄奄,她听到了他那粗重的喘息声,——这次打得确实重了一点。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着她,他的眼里有小鹿般惊恐的神情。她想,她已经认不出来他了,他是她的弟弟,可是他们现在是如此地生疏和遥远。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和他会有今天,从前她爱过他——最广泛开阔的那种。一个明朗的深秋的下午,她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为他淌眼泪;她带他到春天的田野里割野菜,她远远地看着他,看着风和时间从他身旁经过了,她就觉得自己在淌眼泪。她走在他的身旁,去村头接周末回家的父亲,偶尔她会侧头和他说一两句话,都是一些极简单的话,语气很平淡,在空气中静静地震颤着——这些话至今还留在她的记忆中。更小些的时候,她和他还在一张床上睡觉,睡在一头,清晨他们会一同看窗棂外的天空,也会说一些话,她说话的时候,他就伸出舌头够他自己的小鼻子。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时间在他们之间拉下了间隙,使他们彼此嫌恶,彼此生疏和陌生。时间也改变了她很多,挫败了她的情感,尊严,和对自己不多的一点爱怜。——现在她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她嫌恶自己比谁都厉害。时间还改变了她的形体和容颜,使她从一个女童到少女,从一个少女到女人……她十二岁那年来了“初潮”,她就对自己说,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已经成为女人了。
她弟弟呢,仍是从前那个光溜溜的小孩子,人高了,瘦了,扁平的,更加懦弱了。姐姐便想,真好啊,时间还没有在她的弟弟身上留下阴影。她怎么能容忍他长大呢,他那么温绵善良,一阵风都可以伤害他,她怎么能容忍时间伤害他呢?有时她想,他们中的一个人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一了百了;死了,他们就再也不会互相伤害了。
她扶着墙壁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头仍是隐隐作痛;屋子里的空气很沉重了。她要到室外去。后门口是一条小街,她沿着小街走路,偶尔也会在一家五金店前停下来,看看玻璃柜台里的电线和电插座。看了很久。
她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小街的对面她的家,在二楼,玻璃窗上有耀眼的光芒。窗户有一扇是关闭着的,是厨房,厨房的左边就是她的卧室了。她弟弟的卧室在那一面,她是看不见的了。
她在树底下站着,树叶很茂盛,有阳光洒在她的身体上,衣裙上。偶尔也会有风吹过,风吹过的时候,对面巷子里的一条狗正在吐着舌头。越来越多的自行车从她面前穿梭而过,也有正在行走的人,走过她的身边,脚步稍稍带起了她的裙角。……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盹住了一样,她看着这些人,这条狗,这夏蝉……这些活泼的、尖锐的生命,在这正午的阳光底下,突然变得静默了。阳光有一阵是弱下去了,可是还留下了人的轻淡的影子,矮小的、虚弱的,惶然而过。人们“咭咭呱呱”地说着话,发出笑声,可是她听不见他们。——一切都像在梦中。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抬起头来听树丛深处的蝉鸣,很认真地,听了很久。阳光重新强大了起来,发出白炽的光芒。——在那样白炽的阳光底下,她觉着悲凉。
她拨腿就往家里跑,穿过一条漫长的小巷,院墙,二号门的楼梯,自家的门口……她又看见他了,他仍坐在客厅的地上,两腿盘起,正在划墙;一横,又一竖,他有着细而长的指甲,在墙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指甲印子。
她在他身旁半蹲了下来,她拿起他的手臂看着,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她抱着他,失声痛哭。她说:“是姐姐错了,姐姐本来没想打你,姐姐是个可恶的人,……姐姐下次再也不打你了。”
弟弟原是哭着的,这时却突然噎了声,那可怕、沉默的一瞬间,屋子变得阴凉。他畏缩在墙角,背对着她,身体抽搐得厉害。不一会儿,他重又哭起来,哩哩啦啦地哭诉着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
她也哭了起来,一切全错了,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她打他,不为别的,只是打他。一开始有点不快乐,后来打着打着就恨起来,他的懦弱和不争气。甚至他对她的误会,他把她当作了另一个人,一个外表上看上去的那个人。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微弱地叫了声“姐姐”——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天知道她多么爱他。她喜欢他干净,温和,好脾气的样子,就是现在,他像个婴儿。他为什么不早“说话”呢?事情本来不会这样糟的,她要的不过是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和手势,微弱地屈服着,像个女孩子。
母亲下班回家了,看见亲爱的儿子青头紫脸,满脸伤痕,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板着脸朝姐姐走来,还没走到她跟前,姐姐就跪下了。母亲手扶着沙发,眼泪不禁落下来。她哭道:“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吧。弟弟就是犯了错,也由不得你来管教。现在人都被打成这样子了,你总得有个理由吧?你恨他,总归也有恨的理由吧?”她又转过头来对父亲说:“我自己养的儿子,我从来舍不得打,凭什么要由她来打?她凭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扯住姐姐的头发往墙上撞。姐姐弓着腰,拿手捏住母亲的膀子,护着自己。她哭了起来,然而内心还是坚挺的,站在制高点上,不肯屈服。她抬头平静地、干巴巴地看着母亲,她让她感觉到一种分庭对抗的力量。母亲更是发了疯了似地掐她的脖子。姐姐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感觉到呼吸的急促和困难,力量从她的体内散发了,生命变得气若游丝,——她闭着眼睛,不挣扎,不还手,她等待着生命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结束。
她贴在墙上,看见母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模糊,像狰狞的影子。——她一点也不恨她的母亲,她爱她,她曾经那么信任她。很多年前,她是个美丽、温良的女人,她有很多情感。很多年后,她老了,粗糙了,臃肿了,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也许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或者是晴天,她的手触碰到了一块有机玻璃,她就会想起很多年前,她自己,她的一双儿女。想起那些在阳光底下的日子。可是她再也不会知道,在她一生中的某一段时期,她曾经被一个人爱过,那个人是她的女儿。——那时她也不过才五岁吧!就为了爱她,这个当年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吃了许多苦头,她为她淌了很多眼泪,——她再也不会知道。
她同时也不会知道,很多年后,她的“爱过”的女儿会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残忍、坚硬、无情、忧郁……她常常会失声地哭起来。——连姐姐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漫长的时光之流中,到底是什么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看着她身处的世界一寸寸地腐败了,人衰老了,肉体腐烂了,情感不纯良,……它跟她小时候看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和父母弟弟同床共眠的情景。是夏天的晚上,一家人躺在凉席上,在院子里乘凉。母亲穿得那样少,她甚至光着上身,露出耷下的乳房,姐姐笑着打趣时,她便会笑道:“是自己的儿子,怕什么?”口气干净明朗,是说给弟弟听的,竟带有女人撒娇的口气。姐姐呢,则穿着短裤和胸衣,因为小,还没有胸脯,愈加喜爱自己的纯洁。父亲半躺着,正在抽烟,手臂围在脖子上,露出浓密的腋毛。姐姐并不朝他看,只安静地坐在他的脚头,偶尔她会搭讪一些话,自言自语地,自己先笑起来。——他们说着话,吃消暑食品,然后重新躺到床上,姐姐和母亲一头,父亲和弟弟一头,盖宽大的毛巾被,享受着亲密无间的肌肤相触的乐趣,敏感着彼此的体温和体香,父母对孩子,男人对女人。那裸露的身体及四肢、体毛,光滑清洁的肌肤,浓郁芬芳的夏夜,——他们躺在一起。一家人简直是天真了。
她喜欢那样的晚上,那么安静,没有邪念。四个简单的男人和女人,朴素的生活。她聆听着父母和弟弟的呼吸声,骨骼翻动的声音,声音如此清晰明朗,时间在此间凝固。她抚摸着母亲的身体,有些潮湿,柔软的体温和淡淡的肉香,如此真实。她的手从父亲和弟弟的脚背上轻轻掠过,并不碰他们,她能感觉到那两个男人宽厚结实的身体,在夜深人静的背后,她感觉他们。呵,她曾和他们同床共眠,她珍惜这些。
她贴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母亲,她的眼泪淌下来了。她对自己说,她回到这个家庭已经十年了。她为什么要回来?这整个是一场错误,她遇见了她的父母,然后是她的弟弟。她和他们发生了一些情感纠葛,——这样的情感里有许多委屈。她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成长,波及到许多人——然而她总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再也补救不回来了。
她想她应该离家出走,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她走遍那个城市的所有街道,希望寻访到一个男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陌生男人,粗黑、丑陋、模样吓人。他们走进城市深处的旮旯里,正确地拥抱。——为什么不呢?爱一个人,在她是早就懂得、无师自通的。她才十五岁,可是这不要紧。这很好。她父母、弟弟在一旁看着,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她走在她十五岁那年的小街上,是在夏夜,她又听见密密麻麻的蝉鸣,像一张无穷无尽的网。街上没有暴力事件发生,没有情杀。时代与城市都显得过于正确了,男人们不知在干些什么?——她走在自己的城市里,被悔恨和爱恋折磨着,被自尊折磨着,被一种广大无边的力量所困扰,她的眼泪终于忍无可忍地又淌了下来。
是一种“爱恋”,她想着,后来变成一种仇恨;再后来就是隔膜了,像她对弟弟,说到底还是疼痛,是打和被打的感觉。也不晓得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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