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个床罩是用降落伞专用面料裁制的。乳白色,半透明,在指端揉搓,两层织物之间发出类似塔夫绸的摩擦声。我曾用它围裹自己,独自在寸步难行的简陋礼服裙里扮演公主。这个尼龙床罩,与之联系的,是日常生活、灰尘和小女孩的临时道具——与它最初的降落伞命运,大相径庭。
它原本属于更高远的地方。
飞机打开侧腹部舱门,跳伞者穿越流云,穿越浩荡的风,如同向大地播撒的种粒。伞包打开,透明、薄软而膨起,蓝天中的身影看起来像大海里的优雅水母,也如置水中那样放缓了行动速度,慢慢,沉潜到沙床。有时他们又像编队飞行的候鸟往返于天地之间。来自天堂,没有谁比跳伞者更像天使。但其中一个,寒气在他脸上凝成冰晶,使他具有一种硬质的雕像感。他原本也是展翼的天使,后来,却作为一只掉队的雪候鸟,独自,降落在宝塔形的针叶丛林中。
霍叔叔,我唯一认识的伞兵……从高空起跳,此后一直坠落,并且在坠落过程中竭力表现得像自由的飞鸟。
认识霍叔叔的时候,他早已退役,改行后勤管理。也许是因为早年伞兵生涯严苛的体能训练,年过五十的霍叔叔依旧保持着锻炼的习惯和相对强健的体魄,他坚持长跑,风雪不误。霍叔叔偏瘦,但筋骨格外强健,他的长相除了两道比常人更深的法令纹外并无特别之处。我当时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因为,他家里两个特殊的女性。
首先是他妻子,令人惊鸿一瞥的神秘女性。舞蹈演员出身,她必曾有美玉般的光洁额头。后来老了的阿姨还保持舞蹈演员的习惯,很少跟人用语言交流,也许并不傲慢,只是冷淡。关于她,我仅能回忆起几幕场景。一是她穿的格子毛衣,七八十年代少见的花色,据说是亲戚从国外带回,她穿起来像扑克牌里的皇后。二是她说话时面无表情,不过嘴唇翕动,像白蜡烛上轻跳的火苗。那次在食堂吃午饭,我正好挨着她坐。她吃鸡翅膀,牙和舌头无比灵活地配合,在两根发卡形的细骨之间来回穿梭,直至掏尽所有肉屑。自始至终,她一点声音也没有,桌上残余的战利品,干净得堪比拆散的鸟骨标本。那是我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接近她。不久之后,利用短暂出访的公派机会,她有预谋地,消失在由她不认识的霓虹字母所装点的异国夜色里……从此杳如黄鹤。对于这个当年性质严重、令人震惊的潜逃事件,据说霍叔叔毫不知情。霍家阿姨对一切都采取沉默的态度,包括至亲。她就像个没有家人的孤儿那样选择了决绝的道路。
另一个,是画画——霍叔叔和舞蹈演员的女儿。奇怪的、外星生物一样的画画。从样貌上很难判断画画的年龄,躺在摇篮车里,她那么壮硕,挤满四轮竹车内的每条边框。别的孩子一年年成长,而画画,只是一次次被放大的巨婴。她到底多大,十八还是二十三?至少要比当时的我大许多。被塞进竹床里的画画,总让我联想起被撕去翅膀的蛾子,身体翕动着一种微微的不详的肥胖。面部宽扁,始终肿胀,牛样的圆眼大而愚痴,周围多了褶皱,某个瞬间会让人错觉她时值中年;眼白的面积被挤压得很少,黑色占据绝大比例,这使得画画平静的时候也如同受到某种惊吓。眼间距开阔,眼球微凸,画画比正常者稍长的睫毛并没有起到烘托作用,反而突显了某种难以言明的缺陷。她的五官,具备一种残酷的幽默感。画画还有个突出特点,辫子格外粗黑油亮,单根比我们两粗都粗,皮筋上系着蝴蝶绸结:红的。如果不对比画画的脸,浓墨色的辫子是她身上最美的部分;可结合她的脸,辫子就暗怀令人恐怖的因素——它们看起来过分茁壮,有几分咄咄逼人,像两条懒怠的蛇。是不是画画的脑细胞不需要活动的能量,营养集中供给毛发,才滋养出这样肥黑的辫子?
猜对了,画画是傻子;甚至比傻子还傻,因为她的生活不能自理。画画说不出任何一个整词,从早到晚,躺着,厚嘴唇里一边呜里呜里地发出无人能解的含混之声,一边口水不尽。
这么多年过去,我想不起画画的病因,也许当初就不清楚。舞蹈演员由于职业关系的迟孕,还是失败的药物避孕所致?画画在婴儿时期遭受到严重外伤抑或医疗事故?还是有其他的隐情?霍家搬来的时候画画就已如此,像撕开茧衣的巨蛹那样躺着,我没见过她另外的模样,无从设想。
我依稀记得,医生提起画画的病症,用过一个严谨的医学名称——单听读音,甚至具有某种清澈的纯粹理性之美。也许这是来自医学的善意。光滑顺畅的学名,无论听字音还是看字形,都会一带而过;不停顿,以免唤起由于停顿而漫开的悲伤。有时灾难太强大了,令人不敢对视,如同不敢对视老虎巫术的眼神、匕首般的锐齿、密布舌面的倒刺和腥烈的口腔内壁,转而赞颂它华丽如锦的毛皮……是的,我们需要转移由衷的恐惧。我第一次听到某些词,那么干净、唯美,带有童话的天真与诗意,提及的语气好像都要用轻声:比如,葡萄胎,植物人。然而,它们所裹挟的真相,无比凶险。葡萄胎并不象征丰盈,水泡状胎团由多数内含胶样物质的小囊组成,体积盛大,结局不仅是胚胎死亡,水泡浸入子宫肌层还会引致孕妇出血,乃至发展为绒毛膜癌变。植物人,命名上多么典雅沉静,可那个仿佛靠光合作用延续的生命体,没有情感、记忆、智力以及任何知觉,形同遭到灵魂抛弃、不过尚未失去水分的木乃伊。我不知道自己的偏见是否部分来源于医学术语里的鲜明对比,但我从少女时代就隐隐感知:暴力的构成如果仅为暴力,那不过粗鲁的威胁;假设暴力结合了一点点不可琢磨的美,那华丽的残忍,才能成为功效最大的刻写在大脑皮层里永远不可清除的黑暗威胁。那些美感的名称,不动声色地散发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而不屈服。尤其,葡萄胎不是葡萄胎自己的悲剧,植物人也不是植物人自己的悲剧——刀刃指向,是血亲。
霍家阿姨也曾有过少女时光,当她像画画这么大的时候,一定心怀憧憬。我想象舞台上的她,大提琴一样枕靠在舞伴的肩膀,身体里有优美到忧伤的低鸣回响。但后来呢?真实的未来,是忧伤到丧失所有优美的成分。那个点滴酝酿的露水一样清新的胎儿,变成囚禁在她体内的怪物被释放出来——画画堂皇地躺在婴儿床里,既无辜又丑陋,等待漫长到一生的精心喂养。
也许因为这个,老掉的舞蹈演员潜逃了,作为一只违背承诺的候鸟偏离回归航线。如果不这样做呢?她终将如此,钟摆般,承受无比单调的循环、无比沉重的垂挂。不,这不是她能够忍受的生活。
她的选择,是勇敢,还是畏怯?以不能回头的方式做出了断,她将余生全部用于隐藏与漂泊,用于消灭自己的往生和永别故乡的月亮。从此她将怎样面对每天的黑夜……异域之月,像被咬剩的奶酪留着孔洞。
大浪过后,霍叔叔和画画,这两条搁浅的鱼不得不相濡以沫。除了彼此,这个世界他们不再拥有另外的亲人。
画画虽无智商可言,但她保持奇异而充沛的情绪能量。她的表情直接,仅限三种:高兴、不高兴或呆滞。画画情绪上的变化并非与人交流产生,只关乎吃喝拉撒等最基础的生理要求是否得到舒适的满足。她笑的时候瘆人,哭的时候鼻涕汹涌,睡觉翻着一线明显的眼白。画画所谓的情感没有任何酝酿和过滤,没有更细致的层次,她的反应状态因其露骨和毫无遮挡而格外饱满。她是绝对的、纯粹的画画,是真诚的、不知羞耻的画画。强烈的表达方式,使你不能把她当作一个物件扔下。根本不需要像别的孩子那样转动心思去设计如何获取一个礼物,画画不会克制和委屈自己;态度强硬,她要的就是她要的,并且要求即刻的实现,不商量,不等待。
恰恰因为无助,她成为一个终生霸道的婴儿。
霍叔叔,一个完美到失真的父亲形象。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都受到父亲的管教,挨骂甚至挨打。我们习惯了从粗心到粗暴的父亲,习惯了被他忽略、指责和拒绝。失去母爱的画画却享受公主待遇,她可以任性,可以挑剔,可以不负责任,可以胡作非为;作为忠诚且万能的老仆人,霍叔叔无微不至,无所不从,服侍她,让女儿开心。
冬天食物匮乏,家家户户储备大白菜、腌制雪里蕻,年年月月它们千篇一律地摆上餐桌。画画呢,吃罐头:午餐肉,沙丁鱼,糖水黄桃。霍叔叔喂她橘子的时候,总是小心地撕去丝丝缕缕的白色衬皮,他有时连橘子瓣儿上那层薄膜衣也要去掉。画画每天喝两杯麦乳精。每当霍叔叔沙沙作响地从麦乳精铁皮桶里舀出珍贵的咖啡色颗粒,溶解后,喂进那张口水吧嗒的嘴里……让人隐约觉得那是种浪费。
霍叔叔对自己超常节俭。除了对画画,他都是吝啬的,有时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他擅长炸酱,主材是豆瓣和辣椒,一日三餐用它抹馒头、拌米饭。尽管他吃得津津有味,可我总感觉,那近于蓄意的自惩。霍叔叔从骨子里不信赖任何人,他习惯盘剥自己,以使画画的生存更具保障。因为曾经突然面临灾难,霍叔叔为了抵御未来可能发生的灾难,他每天都以灾难的方式来生活。几乎是一种轻微的刑罚。也许霍叔叔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因为他把不幸埋藏在画画的源头。画画就是他的原罪。
而画画,安心享受,被隔绝于所有烦恼之外。我们过生日,通常吃碗加了荷包蛋的长寿面;画画却能奢侈地收到礼物。比如上了弦的玩具:一只铁皮小熊。它穿着红背心,表情谐趣,微微歪着脖子。熊是样子最敦厚、性情最残忍的动物,现在它隐藏起全部的凶暴,轮流击打胯间一只扁筒形小鼓——充当娱乐画画的快活小丑。
我们这群孩子,无论漂亮的聪明的好学的懂事听话的,谁曾体会过父辈的疼爱一如霍叔叔对画画?有一次我站在旁边看霍叔叔给画画掏耳朵。霍叔叔是警惕的,示意我站得远一些,以免我万一不慎碰触他的肘臂误伤画画的听骨。捏着柔韧的耳廓,霍叔叔的拇指陷进画画耳朵的凹痕里。纤毛后面,耳道深处有两团金黄的耳屎:一大一小,大的形似满月形,小的像片脱落的幼鱼鳞。霍叔叔握牢挖耳勺的长柄,一边观察着画画的神情,一边贴着画画暗窄的耳壁谨小慎微地探进去。耳垢并不干燥,带有轻微的润度,霍叔叔耐心地把它们纳入木质耳匙,稍微加大指端的压力,一点一点,向外钩。想象耳垢被碰触和掏取的过程,说不出是快感还是恐惧,让我浑身一抖。
掏耳过程中,画画既无享乐也无抗拒,她眼睛偶尔上翻,昏昏欲睡。她的半条胳膊垂到竹车外面,上臂,那两个椭圆形的灼痕是接种疫苗留下的疤。霍叔叔这么怕她死啊,怕已有裂隙的画画意外碎掉,因此每个步骤都做好严密防范。胖画画,像条懒洋洋的肉虫……一个幸福得肿起来的孩子。
据说,没人时霍叔叔还偷偷给画画讲故事,顽强地,把画画当作一个陷于自闭而拒绝交流的孩子。好像画画正在丧失经纬的真空里漂浮,虽然听不见爸爸的话,但她听得见更远更低微的声音,比如星星——那些抖动翅膀的小蟋蟀所发出的天籁。
那年四月,本该春暖花开却下了一场突然的雪。春天的新雪,蓬松,清新……踩几步,脚下响声怪异,像扭动塑料娃娃的硬关节。我们堆雪人,打雪仗,欢叫着互相追逐。霍叔叔推着画画出来赏雪,他的鞋滑,偶尔踉跄,画画的竹车反而成了扶助。不过推着画画前行有困难,轱辘时走时停,霍叔叔需要不时用手扒开竹车前渐渐积高的雪堆。傻得不认识人的画画,哪里懂得赏雪?霍叔叔真傻,传染了自己女儿的愚痴,他的溺爱有如笑柄。
画画一无是处,为什么她如此愚痴竟被视若珍宝,能够得到如此慷慨的宠爱?我们乖巧伶俐,许多优点却进入父母的盲区,从来不能让他们绝对满意。我们羞于承认嫉妒,但画画那白痴般的幸福的确构成了隐隐伤害。似乎,它破坏了一种公正,一种令人信服的奖励原则……是应该被惩罚的。
雪,漫天漫地,寒意中极尽温柔。置身其中的人们,仿佛被明亮、闪烁而密集的星光所围绕。纯洁无瑕的世界里,霍叔叔和画画笨拙地移动,好像,溅在宣纸上的两个污斑。
打雪仗的孩子失手,拳头大的雪球飞来,“扑”的一声,碎在画画脂肪堆叠的脖子下。
从我的窗口望去:午后的树木,画画在晒太阳。霍叔叔以这种简易有效的办法补充她由于不运动而易于流失的钙质。
葵盘般圆扁的脸,看天——画画比天文学家还专注:云毫无意义地飘浮。有时我怀疑画画能够直视太阳,她不知避让,因无知而毫无畏怯,其力量远胜勇气。多数时间,画画睡觉,死般宁静。她闭合眼睛反而比醒来时更显理性,因为只有那时,她与正常孩子相差无几。树叶的阴影在她脸上跳跃,像翅膀半透明的黑蝴蝶,或者,幽灵之吻。
画画需要看护。保姆芸彩来自乡村,岁数比画画还小。芸彩向往大城市的见识,但她见识到的,是痴傻的画画。喂饱画画的嘴,收拾画画的屎尿,性格倔强的芸彩就像未婚先孕的小母亲感觉自己陪伴着羞耻。画画有时一个人晒太阳,大院里很安全,再说也没谁会去偷窃这样的画画;多数时候,有芸彩陪着。一旁的芸彩无所事事,无聊地挥动手绢,赶走飞来飞去的蠓虫,或者,也呆呆望天……她状若画画的陪葬物。
竹车里的画画就像需要晾晒的被子一样摊在那里。风来了就来了,雨来了就来了,如果没有被人及时收走,画画就在湿透的薄棉花里。那次芸彩闹肚子,迟迟未能从厕所里起身,大太阳的,雨却突如其来。没有谁能够始终晴朗,命运里,我们总记得那些晦暗时刻……记得大雨如注,记得足够的泥浆。而画画幸运,她遗忘,她无动于衷。咸的暴雨倾盆而下,她就像享受灌溉的作物般处之泰然……水滴,在她眼球的胶质玻璃体上滚动。
大雨下的画画就像水龙头冲洗下这只臃肿多斑的梨。十三岁的我拿起梨啃了一口,通过玻璃窗看到匆匆赶回画画身边的芸彩。她慌张地推动竹车,想尽快收拾,以免自己的疏忽会被马上就要到家的霍叔叔发现。
没有了那个丑画画,树林现在很清静,雨也很快停住。巨大的弓弩形彩虹,让人失去形容的能力。看看吧,上帝把天地之间的伤口都缝合得那么美。多汁的梨被我啃净,只剩下一个纺锤形的核儿,扔进了簸箕,在尘土里慢慢萎缩。
即将进入青春期,就在我快失去过儿童节的权利的时候,霍叔叔让我记住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儿童节。那天既是儿童节又是星期天。
竹车上有朵霍叔叔缠绕上去的绢花:铅丝作支撑的茎,绸布绿叶,花儿是重瓣的艳粉色。这是尴尬的儿童节礼物,它献给已然二十岁的既是女人又是孩童的画画;或许因此,它也成为最为恰切的礼物。
过节的小孩子在树林里疯跑,打仗。剪纸为马,撒豆成兵——伴随着头脑中的想象,交战双方无比投入,挥来挥去的树枝有时险些误伤对方的眼睛。画画在战场中央睡着,完全隔绝于阵阵厮杀之外。有孩子提议,把画画当作重量级武器中的炮弹,一方捍卫,一方抢夺,然后互换角色。这个主意得到热烈响应。男孩们的脸上挂满汗滴,在竹车附近闪转腾挪,奋勇作战。只有在这场孩子们反讽的游戏里,画画才能被当作宝物,与霍叔叔达至转瞬即逝的短暂认同。画画岿然不动,周围的孩子跑来跑去……像忙碌的蚂蚁围绕雍容肥沃的蚁后。
当孩子们散尽,转移到另外的战场;林子里空旷,只剩下画画。一个红色氢气球飞升过程中被枝条挂住了。杨树干上仿佛被小刀雕刻的眼睛都大睁着。蝉声不绝。天阴了,灰蒙蒙的,像盲人的眼角膜,难以呈现明亮的未来。这时,作为危险武器、尚未引爆的画画,睁开眼睛,醒了。她永远不知道什么已经发生,什么即将到来。
不久之后,树林里传来霍叔叔的叫骂声。声线颤抖,又如此凄厉,霍叔叔的嗓音像青春变声期的男生那样常常因为高腔而突然失控。他混乱地骂着,用了那么多恶毒的诅咒,那么多不堪的脏字——他骂得难听极了,难听到,仅仅是听见就令我羞耻。那么多赤裸裸的器官,那么多露骨的性,那么多从坟地里拉出来又被陪葬的祖宗。这是我最后享用的儿童节,却被霍叔叔的污言秽语里暴露的真相,瞬间拖入青春期的泥淖之中。霍叔叔不再是我眼中完美的父亲,他畸变,成了被放大亿万倍的病菌:疯狂地,进攻,以及传播致命的知识。他摧毁了我儿童节般的纯洁。
霍叔叔之所以由慈祥变丑恶,因为他回到树林所看到的画画。画画因儿童节而穿上的新裙子被翻卷上来,遮住脸,直接暴露出她巴掌宽的肚皮、粉色内裤和两条打着肉窝的萝卜腿。从内裤的边缘,可以窥到私处。霍叔叔稍不在场,无助的画画就这样任人欺辱。多么邪恶的魔鬼,才能对待可怜的画画和自己!霍叔叔浑身冰冷,继而浑身灼烫,冷热剧烈交替下的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等他能够说话的时候,便口不择言了。如果不是这次事件,他始终是个内向、安稳乃至温和的形象;现在满嘴脏话,霍叔叔好像一下子付出了前半生所有的清白。那么粗俗,那么刻毒,一个高声叫骂、颤抖不已的父亲!暴力的热血一次次涌动,他满怀对整个世界的仇恨。霍叔叔开始怀疑作恶者是谁,比如,五号楼那个精神病患者,想起他外翻的脏红眼角,想象他那只有罪的留长指甲的手;还有那个安徽籍的工匠,正给小胡家打制全套新婚家具,他笑起来小心而阴险,令人不安……怀疑的范围逐渐扩大,他怀疑扩大到院里所有知面不知心的熟人,他们究竟窝藏着怎样发黑的内脏!
他恨这个无忧无虑的儿童节,恨这个肮脏的星期天,他痛恨这种集体的欢乐。下午的谩骂耗尽他的体能,我们最后听到的,是霍叔叔呜呜的哭声。因为他骂得太狠,脸部表情过于狰狞,手上盘错的筋始终酝酿青色的闪电,没人敢靠近他。空空的,留下位置,对面只站着他的对手——那个作为拳击手的冷笑着的命运。
其实没什么能伤害画画,真正受伤的,是霍叔叔。画画到点就吃,想睡就睡,即使这个耻辱的午后她曾经作为牺牲品。入睡的时候,画画多么甜美安静,蜷缩地睡在浩大夜色中,像一颗葡萄的籽粒。在内心不断追逐坏人并最终将他手刃的霍叔叔,彻夜难眠。自己的肩膀是捍卫画画的唯一城堡——只要他让开,没妈的画画随时会遭受凶猛的伤害。
月亮,金黄而缓慢的钟摆……沉睡在下面的,是混沌的画画,和她终生需要保持警觉的父亲。哪里才是钟摆尽头的归宿?此刻,他如此软弱,只剩自毁中的有力。
面对霍叔叔流泪的暴怒,没有谁敢承认真相。那条翻卷向上的裙子,并非随意被撩起,而是折成扇面般均匀的褶皱。画画受到的欺凌,很像一种简单的好奇心,而并非性意义的侵犯。或许,仅仅是一个小孩的恶作剧,根本不是出自男人变态的肉欲。其他孩子作为旁观者的纵容,只是因为画画看起来像朵翻卷的花,映衬着竹车上那朵粉艳的假花。裙子遮住画画的脸,我们就看不到她流淌的涎水了,她也就不再影响我们吃冰淇淋的胃口。
何况,这个傻孩子需要遮羞吗?她看起来难道不就是羞耻本身?
我们在一个父亲的盛怒里选择沉默。谁也没有看见那个坏蛋,他有隐形人作恶的自由和安全感。
霍叔叔很注意锻炼身体,与晨练者不同,他晚上长跑。路灯下,那个奔跑的身影仿佛一直被不平的路颠簸着。运动量大,霍叔叔满脸冒着晶亮的汗,这使他看起来像个会闪闪发光的人。忘我的锻炼,令人猜想,他是否在随时担心一种比画画更早到来的死亡。他必须分外珍惜自己,因为身体上悬系着女儿全部的未来。
画画就是他终生无可推卸的责任:那么大,那么重,婴儿般理所当然的懒惰以及无动于衷。她虽无智识,但硬桃子大小的心脏结实有力。据说画画这种病,会令一部分小生命早夭于周岁之前;但如果在精心照料下度过婴儿期,他们完全可以享有与常人等长的寿数,甚至,安详地,颐养天年。画画的辫子那么粗,胃口那么好,她既生机勃勃又死气沉沉……躺着喝血,这就是责任原本的样子。霍叔叔已经习惯了这个负担,仿佛画画是他自重的一部分。他最大的愿望,是画画漫长地活着,漫长到极限……而又能精确地及时死在自己前面。
画画为何不死?我记得那天,自己一边吃梨,一边遥望晾晒在树林里的画画被浇淋却并未伸出援手。下雨的时候,就像天上倾翻了什么。就让画画自生自灭吧,这对霍叔叔和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倘若霍叔叔的余生无他,仅仅作为工具,用来承担一种灾难性的责任,那么画画若死了,对霍叔叔来说,究竟是祸难还是福祉?他本人能否区分清楚?
霍叔叔的坚持有何价值?是否近于情欲中的任性、盲目与倔强?是否,仅仅是从哺乳动物舐犊天性那里继续下来的生理习惯?难道,霍叔叔的内心从不游移?我偷眼观察,并猜测和设想。霍叔叔,一个无休无止、永远在拔河的人。对面,是他的爱情、他的骄傲、他的命运和系在尾端的沉睡中无知无觉的画画;而在红色绳结的这一端,只站着他自己,甚至是已被劈成两半的半个自己——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叛徒一样,匍匐爬过中线,秘密加入对方的阵营。
飞,是以最快、最高、最远的方式离开。飞翔的第一个动作,需要双脚离地——人类唯有奔跑的动作与此相似。霍叔叔奔跑的背影,多像一个幻想离地飞走的人。多年后读到巴列霍《他正在奔跑》里的诗句,我立即就想起了那个隐没在夜色中的运动者:“无论他去哪里,无论他粗糙、刻薄的脚跟,远离空气,远离他的旅程,为了逃出、逃出、逃出、逃出他的双脚——一个男人用双脚逃跑了那么多之后站着——无论去哪里,他都有一种奔跑的渴望。”
我不知道霍叔叔的真实心境,他似乎不需要分担者。因为他有画画。他让我尝试着去理解,宿命和屈从中那种柔韧的内力;让我尝试去理解,什么是患难与共——当两个人太穷了的时候,连苦难都舍不得独自吞咽。
不幸的霍叔叔,他把不幸顽强地消化为一种美德。也许,当灾难日常化以后,灾难便不是灾难,仅仅变成简单的习惯。如同,每天令他气喘吁吁的长跑。跑啊,跑……天上的瘦月亮,饿得就像一只瘪肚皮、生有疥癣的黄毛流浪狗,卧在那里,弓起刀刃般的脊背。
没有谁知道,画画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
我从中提炼出一句警告:孩子,有可能成为我们从自身分娩出的灾难。
我还记得,表哥抱着他的宝贝小薄荷前来就诊的情形。不到周岁的女婴外貌上并无异样,五官清秀,肌肤通透,眼睑隐隐透出紫蓝的毛细血管。她被抱在自己母亲的怀里,沉静安详;而那尚未结束哺乳期、我心急如焚的嫂子,脸颊布满持久不退的红疹。后来证明,一切并非过虑。小薄荷,这个表哥表嫂经过多年努力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逐渐,变成令人心碎的礼物。
数年之后,我再见到薄荷。她长着一双不辨是非因而纯真到极致的眼睛,大而渊深,又格外清凉……像雨后的仲夏夜。她的脸,完美无缺,我从未见过第二个孩子能够匹敌她的精湛——从薄棉被里露出她瓷器一样精巧的头颅。掀开被子,小姑娘的身体,被胡乱地拼接错了。细胳膊细腿,细得有如拆出来的扇骨,它们可以朝任意角度折弯。薄荷,一个可以折叠为几何形状的孩子,所有关节好像都被事先打断。她聋哑,没有疼痛感,因而不会反抗;即使把手指头直接戳上她仲夏夜般美丽的瞳仁,薄荷也不会眨动一下睫毛。这么安静、这么宿命的小孩,她没有语言,没有痛感,没有情感和需求。她无比坚强,又无比脆弱。即使哥哥嫂子再小心翼翼,也无法察觉那些不幸的瞬间。比如,薄荷突然发高烧去医院照片子时,父母才发现她的肘臂不知何时已骨折了两处,都成了陈旧伤。
当年,许多人建议表哥赶紧要第二胎,因为薄荷不能给父母带来孩子式的安慰,更像一个维修成本巨大的辛酸的悲伤的玩具。表哥执意抗拒,认定那是对小薄荷的离弃和背叛;表嫂常年没有工作,专职照料她。他们以温存而汹涌的爱,善待这个永远不能作出响应的矿物质孩子。
死于十二岁。薄荷在一生的几千个日夜里,从未与这个世界交换过一个音节。她不懂得什么是声音和颜色,从来不认识食物和自己的父母。
直到薄荷离世,表哥表嫂才更为艰难地开始新的孕育。看到表嫂如履薄冰的神情,我明白,当年他们拒绝第二个孩子的到来,除了对薄荷的忠诚,其实还有对自身的强烈恐惧——整个妊娠过程,表嫂就像怀揣某种爆炸物。不过幸运,这次是男孩儿,正常。表哥表嫂欣喜若狂,管新生儿叫“弟弟”。我想这个称呼里,一定隐藏着纪念。弟弟长大以后,任性,叛逆,不喜欢学习,到处惹祸。表哥总是笑呵呵的,儿子怎么都是令他满意的——弟弟健康啊,他所有的错误都能够轻易被原谅。
普天之下,有多少霍叔叔、表哥表嫂这样的父母?
有多少这样的榜样,就对我有多少秘而不宣的威胁。
我拒绝生育,认定只有让子宫像死火山一样休眠,自己的生活才不会遭受致命破坏。我害怕会酝酿出画画那样的孩子。我肯定是被吓着了。恐慌被放大,逐渐成为一种顽固的不祥预感。
妈妈是内科大夫,我从小比其他孩子更熟悉医院里的实验室。大大小小滞育的胎儿们浸泡在福尔马林微黄的溶液里,紧闭双目,好像正在睡觉的小魔鬼。我担心假设自己怀孕就是要用十个月的时间执拗地将魔鬼唤醒。死婴的肌肤暗淡,缺乏光泽和弹性,我猜他们硬得像塑料,如同广口瓶里泡着的那些内脏。而且它们也和内脏一样,离开母体,无法独立存活。
画画例外,作为一个终身停止发育的巨胎,她无忧无虑地吃喝、呼吸与排泄,并由此变得盛大、结实、咄咄逼人……她泡在霍叔叔的血和命里,泡在亲情和责任高浓度的营养液里。
亲情,那么动听且温暖的名词,但它也意味着一种潜在的债务。剥削只有发生在亲情的领域才是安全的,亲人之间彼此的剥削具有某种天然意义的合理性。每当雏鸟张大嘴要求比它更饥饿的父母喂食自己,每当画画无所顾忌,霍叔叔需要用力搓洗才能去掉被单上脏红的经血……就令我暗怀悲伤。责任?那是被正义允诺过的勒索。我放弃,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能像霍叔叔那样释放出唯有苦难才能激发的美德。
我害怕自己成为霍叔叔那样的人。英雄拥有伟大的失败,凡人不过是寂寞的牺牲。霍叔叔的整个一生,都用于日常化的磨蚀。不存在什么耀眼的痛苦。没有。有的,只是老动物被磨得秃旧的皮毛所象征的那种平静的屈服与适应。
同时,霍叔叔的形象秘密地根植我心,并长久影响我对感情的选择。我讨厌艳遇,讨厌那种理所当然的坦荡的不负责任;如果关系中不存在着渗透和交错的区域,我丝毫体会不出彼此敷衍有什么意义。事实上,一份情感如果不包含责任,对我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甚至迅速沦为屈辱,沦为不堪的回忆。我喜欢的男性类型,总是怀有过度的责任感和天然的牺牲倾向。就像性情既凶猛又温柔的伯劳鸟,它们捕食昆虫、蜥蜴、松鼠等小型动物,甚至能追杀比自己形体更大的鸟。雄伯劳十分体贴,整天不停地捕捉猎物喂给雌鸟,甚至甘愿自己忍饥挨饿。
……我的脸从背后贴着我爱的人。海面苍茫,疲惫已极的夜航鸟终于得以栖身,那是露脊鲸岛屿般上升的脊背。我把毛茸茸的小动物的头埋进他的气息里,我渴望,他用硬的骨头和软的腔肠保护我。即使卑微,即使我全身都是缺点,我渴望他也会像包容沙粒一样包容我,直到,把我变成他个人的珠粒。
为了长期占有一种无微不至的宠爱,我甚至无意识间把自己变得更无助,更无能,伪装成终生制的儿童。这是一种来自画画的启迪,我模仿着:把命运唱成一出苦肉计,以谋取更大意义的贪婪的幸福;真好啊,甚至无需为此承受道德上的压力。我在感情中养成奇怪的模式,好像体会画画那样完全寄生物的享乐感,要优越并重要于自身的健康和独立。我有个胆怯的灵魂——作为侏儒,它喜欢冒充孩子来寻求保护。
当生活就像一把不断打在后背上的戒尺,我们能向谁乞哀告怜?
时光流逝,月影里倒映着河流的波光……承认吧,我们都是怯懦的蝙蝠,只敢吸取亲人的血。
我对霍叔叔的记忆停滞在自己的十五岁。那年,我们搬家了。
再见霍叔叔已是多年之后,他躺在冬天的病床上。
我震撼于霍叔叔的变化。体形与我记忆中完全不符,我记得他尽管偏瘦,但始终是个劲道的汉子。可眼前的他太瘦小了,细的大腿骨就像旧伞架,很难再撑起什么风雨。岁月的河道纵横,密布他的脸……随着干涸,霍叔叔被搁浅在河道上,这条垂危的鱼。被命运反复剥夺,他看起来,像个剩下的余数。
我想起他慷慨的雄海马般的父爱。面对画画,霍叔叔是辐射着父性的强大生物,无论怎样被伤害,他似乎仍有足够的容积去装下继续的苦难。现在他有如一只突然被掏空的茧囊,瘪下去,彻底瘪下去。
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我只好一边听着妈妈职业化的医生问询,一边不时遥望窗外。空荡荡的天,没有云,也没有鸟,弥漫着那种灰暗的安静。霍叔叔正在输液,吊瓶里的药剂一滴一滴……向他身体里注入沙漏里空洞的时间。青色的静脉血管,从霍叔叔的手背延伸到上臂,看起来,像被剥除毛羽后显现的羽轴;这只老掉的鸟,他放弃迁徙的旅程,留在了永远的越冬地。
霍叔叔的身体骤然垮了。也许,因为画画。
所有的孩子,出生时都经过死神的印吻。他们一如候鸟,历经千山万水的迁徙,终会信守诺言重归死神宽大的圣袍——曾经的人世不过是他们短暂栖留的岛屿。画画从未展翼,无论怎样的强旋风,她似乎也永远安睡在父亲的翅羽下。
然而没有永远。画画死了,她就像一片残疾的小雪花,落在霍叔叔温暖的手心;却化开,只剩一个泪滴。
我想,画画的死虽然令霍叔叔百般不适,但从长远来看,终究是种解脱。更无情的旁观者甚至把画画视作会发声的植物人,反而是植物人那种安静到极处的宿命更令人容易忍受。画画的哭声,象征霍叔叔的原罪感带有频繁的噪音。这个巨婴,这个越长越沉重的背负,使霍叔叔的任何低飞都成为奢望,他必须躬身,然后匍匐在地……终于,纤绳断了,霍叔叔失去父亲的身份,获得失重者的自由。对生者来说,死亡是一种残酷的解放。
风把星空刮得格外干净,但这个多年习惯夜间锻炼、风雨无阻的父亲,跑不动了。霍叔叔蜷缩在病床,一只老昆虫,皮壳脆弱、水分尽失。斑斑点点的晚星,不过喻示着一座已然生锈的天堂,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坚持到最后的圣徒,我听过他晚蝉一样高亢而辛酸的歌唱。
不间断地给予从未使他枯竭,现在他不再被需要。霍叔叔和画画被血肉模糊地撕开了。他怀里空出一块,像亏掉的月亮被塞进一团绝对的黑暗……他疼吗?那种被开膛破肚、掏出内脏的感觉。原来,人的悲剧,并非给予而未获回报,而是彻底失去给予的能力和对象。
一个人。只剩他一个人。
霍家阿姨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叔叔年轻时一定迷恋过,并因成功迎娶美人而骄傲。爱情是迷宫以及它随后的废墟。然后,他们一起无望地面对画画,面对婚姻带来的困境。我猜测,很少发出声音的霍家阿姨在某个独处时刻一定曾发出凄厉的叫声,像只撞网的鸟——毛羽零乱脱落,她如遭剪翅,感觉自己再也不会飞了。她必拼死一搏,试飞自己的天空。从灾难中逃走,她也把自己的自由变成新的灾难,加诸给那个独自的承受者。
对霍叔叔来说,傻画画能做什么呢?不,什么也不需要她做,能陪在霍叔叔身边就足够了。画画活着的每一小时对他都是安慰。
也许我们的判断有误,霍叔叔的奉献并非奉献,牺牲的过程也不全是牺牲。画画是他仅有的亲人,霍叔叔用自己的性命与画画之间衔接了一条永不剪断的脐带。他喂养自己的亲人,以使自己不落入孤儿的命运。外人评判,是把霍叔叔和画画作为分离的两个生命体来看待的,所以得以歌颂父爱的奉献和牺牲。其实他们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的整体——画画就是霍叔叔的一部分,是他自身的增生物,是他的肌体变得强大而多余的息肉。
我们甚至没有资格动用同情。画画是唯一的证明,用以证明他的强大,证明他持续的源源不绝的能量,还有成功。难道,霍叔叔不是天下最成功的父亲吗?他做到了其他父亲难以企及的程度——他的孩子一生从未体会过真正的烦恼和痛苦。
每个人之所以能辨认并且偏爱自己的孩子,除了血缘关系,还因为孩子各具特性。画画不过是其中一个格外独特的孩子。在霍叔叔心里,小天使的画画是否至为体谅?她是个绝对意义的孩子,因为画画的世界里只有唯一的父亲,没有任何空间融入他人。画画来不及培育品德上的任何缺点,所以她是无比完美的孩子。和她的母亲不一样,画画躺在摇篮里,以生理残疾的代价给予父亲终生不会远离的承诺。
霍叔叔永远记得,婴儿时期的画画是那么健康饱满,满是清新的气息。她是他的元音,原初、天真而纯净,甚至带了稍微的母性。他奇怪一个婴孩能象征万物。
……襁褓形状的月亮,被揽在黑暗的怀抱中。它无知,神秘,值得我们由衷地热爱。
我看过一对外国夫妇的回忆,回忆他们具有严重先天性缺陷的婴儿小雪。小雪注定早夭,现有医学手段无法修改她未来的悲剧;并且,周岁以内的任何一次感冒都会让小雪致命。无微不至地照料终于使小雪的周岁生日蛋糕上得以燃起一支小心翼翼的蜡烛,温暖的光亮,映照着小雪父母脸颊上的是如蜡烛般缓慢流下的泪滴。尽管这对夫妇倾尽所有,但小雪两年之后还是夭折了。使我深受触动的,是小雪父母由衷的感恩。他们说,小雪降生在自己的家庭,是因为对他们怀有天然的信赖,信赖他们是始终善待的天下最好的父母,才选择把存活世间这短暂而宝贵的数年与他们一起分享。无论是对小雪还是对神明,就为了这种深挚的信赖,他们都难以表达感恩。
在西方理念中,许多准父母不会因为胎儿听力出现问题就宣判他的死期,好像那是一个废品必须予以正义的销毁。即使在早期孕检中发现障碍,他们依然选择让孩子出生。孩子如同来自上帝的礼物,挑拣本身,是否意味着辜负天恩?
何况,每个孩子都携带秘密的爱,秘密的使命。
……芸彩手中的棒针穿梭,她刚学会织毛线,手法却已飞快。秋风渐凉,很快就要戴围巾了。我从画画的摇篮车里拿出玩具小熊,上满弦。小熊的左耳磕掉一块漆皮,它依然歪着受伤的头敲起叮叮咚咚的节奏。芸彩叮嘱我小心拿放,再摔了小熊,她可不好向霍叔叔交代。这时,我听到空中掠过的一阵哨音。
鸽群。它们抖动着短促的翅膀,向南飞行。簇集在一起移动,离得近的鸽子几乎要危险地相撞。鸽子的羽色各不相同,有白有灰,不过,飞远就看不出彼此区别了,只剩一些缭乱闪烁的斑点。鸽群折返的时候划出隐约的弧线,警报似的哨声再次由远及近。
吹过一阵风,落下几片叶子,有一片正好落在画画的心脏位置。五角枫的叶裂,使它看起来就像孩子微微涨红的小手。十五岁的我拿起落叶,仔细观察其中血丝般轻巧分布的叶脉,还有叶缘锯齿上,一只大胆的不知逃走的小飞虫——太小了,样子就像只粘了翅膀的蚂蚁。过了一会儿,我把枫叶拿到画画眼前,微微摇晃。
画画不为所动。
奇怪的一瞬间,我从叶隙间发觉画画神情迥异,我停下来。那完全是不属于画画的安详——她的瞳孔里水净沙明,万籁俱寂。
画画被施了魔法?我犹疑地重新看看自己手里的树叶:上面的小飞虫已经不见了。慢慢地,倒是画画的眼睛里映出一些飞虫般的斑影。
我想起自己的飞虻症。如果猛地站起身,除了头晕,我的眼前铺满虚幻的灰色,然后无数飞虫,舞动、上升,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消散。画画也有飞虻症吗?我迷惑不已……突然想起来,是鸽子吧?
仰起头,我就看到了鸟群。
不,竟然不是鸽子,那些作为家禽的鸟儿早已羞愧地落回屋顶;这是南迁的雁群,正穿越秋天自由而辽阔的上空!它们的队阵形成一个美妙的钝角,只是两侧边线拥有对称的微微内陷的弧度,整个队伍本身就像巨鸟正在滑翔的翼展。离得那么远,我都能感觉到它们从容不迫,每只鸟都以一种优雅到缓慢的节奏打开又收拢翅膀,有如芭蕾舞者海浪般起伏的肩臂……
这注定是令我震撼的仰视。没有鸽哨那样喧嚣的鸣响,迁徙的鸟群飞过,毫无声息,却带给我记忆里终生的轰鸣。
当雁阵消失在远方,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画画的手。难以置信,画画会变魔法吗?我低头去看,画画的眼睛是闭着的,睫毛轻颤。她的指端,有傻孩子那种笨拙而执拗的温热。
精子若与卵子相遇需要经过艰难的历险,其距离,相当于一个人从地球跑到月球。每个生命,都来自于这种曲折。无论是霍叔叔,还是画画,也包括我自己,都曾坚持过,才能成为庞大的马拉松竞赛中最后剩下的那个孤独的胜利者。
去病房探视的当天晚上,我回想起霍叔叔,回想起往事中那些挣扎过也幸福过的脸,那些被记忆磨损了笔画的名字……竟然失眠了。夜晚中的世界,如同渡船,它的锚链沉在漆黑河床,让人判断不出,它在驻留还是即将启航。窗外的月亮升起,充满难以言说的盛大之美——还能怎么去形容?美若深渊,不可测度。它像灯塔不熄,照耀着疲倦的沉睡者,以及他们只有几克重、蝴蝶般轻盈易老的灵魂。
遥望月亮广袤的金色腹地,我知道,那些烟灰色的暗影正是神性的环形山;其中一座,名叫第谷。它们拥有戒环般完美的弧度,仿佛执守着亘古的承诺。
其实换个角度,环形山的又一个说法叫月坑。它的形状接近巨浪挖蚀出的洞痕,本身并不存在着美,只是苍凉。它苍凉,却能激发我们对美的无限想象;如同,生命里的某些责任并非美妙,甚至预示着痛苦与沉重,然而却使我们焕发出爱的全部潜量,焕发出我们自身内在的光源。
月亮圣洁,一如信仰。亲爱的衰老的霍叔叔,你的一生被什么所鼓励,又被什么所安慰?此时,夜空无垠,就让所有的孩子松开痴小的拳头,所有的苦行僧放平流血的赤足……睡吧,睡吧。
在入睡者的梦境之上,是不可思议的奇迹。环形山悬浮半空,那最沉重的同时也是最轻盈的,最优美的同时也是最伤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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