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形状的庄稼,燃烧在丰收之季。
玉米,这种支撑农业命运的作物植株高大,茎秆挺直,具有流苏般的顶穗。剥除柔软苞衣,紧实光润的籽粒嵌满中轴。我没有看到过单数行列的谷穗,玉米属偶数纵列……它们对称发育,维护着内部精湛的平衡。
朋友有个偶然发现,他把玉米芯子埋进土里然后取出,就会形成一个凹坑,把从轴芯剥下的玉米撒进凹坑,其容积恰好盛进全部的颗粒。重新填平的地面,会出现一枚黄澄澄的魔法硬币。
的确,玉米具有童话般的美感,尤其当它们铺满乡村的晒场、屋顶和道路。阳光和风使它们渐失水分,变得金黄、坚硬。日子也如此,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如谷粒从穗子上渐次剥落。灯火微弱,远处有低吠的狗,瓦檐下的农户们入睡了……乡村之夜有若黝黑的土陶,沧桑又饱满。均匀摊晒着的玉米粒,就像光阴上凝结的一层月色。
……如此描写村庄,我所调用的并非记忆,而是阅读印象、审美倾向与修辞习惯交互作用产生的混合物。这是地图意义的旅行,事实上我从没有因为生存需要而接触泥土,我没有一个滞守乡村的祖父和从那里出发开始浪迹的兄弟姐妹。几乎一无所知,乡村作为列车外一掠而过的布景而存在,即使金黄的油菜花美至虚幻,也理所当然,是旅客可以用睡眠来忽略的风光。窗外,麦田,不断的麦田。村村镇镇刷在砖墙上的广告:饲料、种子、焊管、配件、石材、农用车、模具、锅炉。偶尔有乡镇企业巨大的水泥筒柱,像膨胀变形的梦境。我无数次站在车厢之间的踏板上,观察轨道边的树,它们庄稼一样快速倒伏,使得列车看起来像把收割的镰刀。沿途的乡村,它们只是目的地之间的衔接物,而从来不是目的地本身。而只有车票上的终点,才可能与命运存在某些联系。更何况,低微的一晃而过的脸:那些脏孩子,那些出卖汽水和身体给长途货车司机的乡下姑娘,那些作为肥料沤在田里的父亲,那些背叛的儿子。我没有停下来耐心观察过,除了在短暂的风俗旅游项目中,或者参观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成果时——那是嫁接城市模式并得以成活的新型乡村,正得意于自己陌生的气息和活力。始终生活在城市,这是我唯一的环境,我无法摆脱都市人的感官经验来谈论乡村。这使得我对乡村的一切想象,只能建立在城市经验的反向上展开,甚至,是反面的经验。我该以如何的诚恳去接近和描绘?乡村远在我的经验之外……和极乐园一样,和苦难一样。
那么,什么样的信心,使我认为自己能够书写或者能够徒手建立一座田园化的乌托邦?是不是,我无意识间,把那里的物和人当作可以驾驭的?我们总是情不自禁怀有美化乡村的愿望,但很难说,这种美化是不是地位悬殊下的某种炫耀和恩泽;况且,美化的潜在心理,难道不是认为现实不美?至少,不够美,我们才以美化的外在包装方式去完成对其文化的内在侵略吗?
牲畜沉重的头颅低垂,垂向已开始翻浆或依然散发寒气的土地;它们的肩胛上,套着同样沉重的马颈轭。驱赶它们的人,是否忠诚地复现着我们祖先的模样?插秧的脚深陷泥泞,拾穗的脖梗压得更低,农民弯腰驮起或像牲畜一样拖赘向前的,是否千百年来同样一个古老的村庄?那些将人类供养的村庄,位于煨在炉火旁的北方,或是在水生植物环绕的南国,如何经过书面语的处理,依然保持着它们生动的暖意和水汽,以及在风霜雨雪中渐渐皴伤的表皮?
我曾经在西站旁住过很多年。从我的窗口,就能看见车站顶端的时钟,巨型指针沉着地下降,并循环地抬升。
几乎任何一个城市,火车站都成为其中混乱、破落和不洁的象征。即使由玻璃幕墙和大理石岩面构成的现代建筑刚刚被启用,置身人头攒动、行李拥塞的站前广场,你也会迅速被阴霾气息笼罩。即便正午,艳阳高照,车站建筑物铺开的暗影,也让人想起旧棉衣的衬里,想起陈年的腐气和不再保温的棉絮。一种乱哄哄的混响,悬浮空中,耳鸣般致幻,使你即使置身最密集的人群中,也像被什么东西隔远了。永远不干的可疑水渍,那种黄色介于锈迹和尿迹之间。广场高大的立柱下端,被痰、小便和积存的垃圾侵蚀得发黑的基座。方便面和过期饼干的气味。轱辘上的箱子,塞得满满的编织袋。
每天上班,我都要穿越北京西客站的中央广场,穿越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长年户外劳动,他们的脸粗糙红肿,油垢的头发上有发屑,汗酸和泥垢使他们散发令人不快的体味。他们南腔北调,那口音影子似的,让他们永远拖着寒苦的出身。这些乡下人挤靠在一起,茫然失措,智力复苏是因为企图运用小心眼骗过公共汽车售票员为他们肮脏的铺盖少买两张票──他们注定失败,并遭到女售票员有意放大音量的刻薄的呵斥。几个同乡聚在一起,小集体所提供的安全感使他们相比之下是幸运的。有时我看见独自流落的人,拿着半张皱皱巴巴的纸卷,上面有一行劣质圆珠笔写下的地址。他神色慌张,因为有人告诉他,地址不存在。他再次辨识那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地址,不断地吐痰。穿着碎花棉毛内衣裤的女人,睡在角落,旁边是她满脸污浊的孩子。前年冬天,曾经有半个月,每天都有个中年男人,衣衫破败,却像领袖一样站在早上六点空荡荡的广场上发表讲演,辅以频繁手势,用谁也听不懂的方言。他的听众稀稀落落,站得远远的。我偶尔会猜想,来往的旅客中一定混杂着特殊的人:病入膏肓的姑娘;寻访出走孩子的父母;失忆症患者;甚至潜逃犯,正用死者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他将前往陌生的地方,重新寻找信赖的眼睛……
地理上的位移也会带来心理上的转变吧?逾淮谓之枳。这些主动或被动失去土地荫护的人,背着仅有的铺盖向城市席卷,如同竭力流向高处的水那么艰难。我看到公共汽车上精疲力竭的劳动者,熟睡,并且发出鼾声,可他的两手还分别抓紧侧面的把杆和上方的吊环,身体跟随颠簸的节奏而晃动……这就是他在城市中须臾不能放松的安全感。多数时候,进入城市的乡下人沉默地出卖着体力。从建筑、家政、保安、清洁,但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是一群我们意识里的隐形者。一遇风吹草动,或者刑事案件发生,我们立即转移视线,把怀疑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而在日常生活中,作为一个庞大的复数,可以说他们太安静了,没有扰人的噪声,我们很少去想到,每个人多么的小心翼翼,才能去维护这种令人辛酸的安静。他们的安静里有宿命的屈从。他们自认卑微,不抱怨,因为抱怨都需要资格,需要有接纳的对象,需要有额外的心思和多余的力气,才能向某人或者命运撒娇撒气——那都是太奢侈的权利。这些生存能力顽强的人,像脱落下来的坚果,看似硬壳保护,却不堪瞬间的一击……被吹落得太远了,我无法设想那棵曾经养育和支撑他们的大树。
一些人降生在乡村,可能是种地域性错误,因为他们的天性更适应城市,更适应植根于水泥和人群的夹缝而得以茂盛,更适应变化、享乐甚至堕落。从玲珑的性感模特,到纵横的职场精英,各个为乡村孩子所陌生的领域,如今密布成功着陆的后天城市人。生在城市所占有的不过户籍上的心理优势,但若论驾驭城市,许多曾经来自乡村的人却更游刃有余。我在其中也看到了自己的文人同行,他们握笔为犁,耕耘纸上。
在散文作者那里,乡村被当作经常且重要的创作题材。描绘自然景色,回忆质朴亲人,他们借用文字汹涌乡愁。刘亮程的《寒风吹彻》,朝阳的《丧乱》,曾给我带来巨大的阅读震撼。的确,如遇重击的印象经年不去,乡土题材的散文中有许多令我格外尊重的力作。
但刘亮程的成功,也激励了许多匆忙的效仿者。一支火把刚刚被歌颂,周围就会聚拢大大小小颤抖的烛焰——即使它们脆弱得易于被风吹熄,也要挣扎着,借助一点点他者的荣光。任何一个被肯定的榜样,都容易引发盛大的集体化追逐;创作在今天的文学语境下,常常体现出某种公然的盲从。刘亮程之后,蜂拥并麇集那么多乡村遗孤:肠胃消化不了都市的营养,手依然握着一把隐形的锄镰作为最后抵抗……他们模仿着对农业文明一往情深的怀念,他们模仿着移居城市生活后诸种不适应症,甚至模仿刘亮程散文里那一点点蓄意的农民式的倔强和笨拙。坦率地说,我在这些大量涌现的乡土散文中,很少读到什么优秀之作;如果更坦率,我承认,自己甚至讨厌被批发的怀旧情绪中那股集体散发的霉味。
还有些写作者,走另一路线,喜欢把乡村诗化为宋词元曲境界。荒凉大地上散布着村庄,灯火寥落……远望过去,一如星空,挥发着抽象的审美意义,并不对现实真正产生什么作用。在他们的笔下,上升为诗意的乡村,一如上升为天堂的星空,将被定义为它自身并不包含的内容。他们混淆田园和农村两个概念,仿若隐逸之士体验逍遥之美。田园和农村,一个是审美向度的,另一个是纯粹的地域性指认——从功用学角度,后者甚至是反审美的。文人墨客们反复咏唱的书本意义的桃花源,往往作为理想价值而存在,其实抽离于农村的现实情境。当然,两者之间共享了一个交集区域,情人般,融合着暧昧的僭越激情和道德上的不洁感。陶渊明式的归宿,以艺术的心境生活在乡下,才可能产生所谓的田园诗意。效颦者学其皮毛,并无悠然见南山的从容心境,只满足于表面的叙事美学,其实,头不在艺术、脚不在乡村,他们漂浮在丧失时空坐标系的虚妄里。
一切岂是出自对故乡的热爱?他们在技术抒情背后显示的是明显空洞。纸乡村,那么轻盈——轻盈到轻贱,没有泥土甚至稻粒的重量,它们那么轻易被修筑和篡改。我无权要求这些乡土散文作家满怀苦楚的深情,至少,文字里应该有一点点真挚在。这些所谓的怀乡人,这些宣扬中的滥情者,我有时感觉他们的假唱早已丧失了生理意义的激情。他们分泌那点貌似的爱,为什么看起来,更像一个夸张的文艺习惯,甚至政治圈套?我讨厌被他们的唾液共同咀嚼过的麦子,讨厌被他们当作饰品的农具,讨厌他们仿佛只要一回到故里就可以急疏利锁、顿解名缰的自我形象假设。渲染的情意如涟漪荡漾……那是被潜在的名利之棒搅动起的波澜,仔细嗅嗅,能嗅到一丝死水带出的淤臭。
也许,是我过度偏激,表现平泛的乡土散文作者未必是委婉中的虚伪,或者,热爱是真切的,却疏于表达上的故障?时值中年,我发现自己日益耗尽感情的储备能量,在写作中明显缺乏激情,没有了当初的爱恨爆发力。无论怎样向往怀旧中的余温,我好像也气力不逮,不能再幸运地挖掘到那隔世的财富,那么书写乡村的人是否面对同样的问题?
无论往事怎样一再响起有力的低鸣,也终将成为渐弱的尾音,何况,这些写作者早已离开童年的襁褓,被环境改造成另外的面孔。毕竟,一旦离开故乡的池塘,就必须尽快去掉自己的蝌蚪尾巴,变成两栖之蛙,才能具备惊人的弹跳力更好地求生。
一切都不值得赞颂,如同飞鸟不赞颂自己君临万物的视线,鱼不赞颂自己耐受深潜的肺叶。人类赞颂的,往往是自己不拥有的财富和不具备的能量。游子赞颂乡村的时候,多数情况是在远隔之后。尽管他们的散文里,乡村美得仿佛是纯粹手工打制的天堂……但无论怎么赞美,乡村其实已是被弃置并拒绝的生活。
乡村,那里凝聚着某种过去时态中的信任与厌倦。一个只存在于纸上的乡村,一个只通过文字就可以折返的故里,它散发着怎样的气息?从纸盒里倒出糕点的残渣,放在手心里,一点点地舔食……某些时候,这就是我们对乡村的捡拾、消化和回味。
先生是我的大学同学,少年时代他曾经在乡村度过一段成长时期。我第一次跟他回家,在酒桌热烈的闲谈中,数目庞大的家庭成员,众口一词,都在反复强调彼此间浓烈的亲情。那种彼此烘托的氛围,作为外人的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我不适应直露的表白,不知道在叙述中夸大血缘功能是乡间的普遍习惯,还是他们特有的家族传统。
先生始终对乡村抱有眷恋,好像一个年轻人早就心怀落叶归根的向往。他最大的感受是城乡在嗅觉上的差异。在农村,泥土是泥土的味道,马粪是马粪的味道,庄稼是庄稼的味道;而城市,几乎没有任何体味。农村的环境也许不卫生,但卫生,基于城市标准,意味着一种化学意义的胜利。他觉得乡村的人情味儿也是浓厚的,并非性质夸张的表演。因为乡村建立了人和土地之间的关系,彼此之间是有根系的,所以更为深入;而城市,完成的是人与人的横向联结,不过藤蔓的关系。
我自己印象深刻的脸,是多年前沧州乡下的一个远房亲戚。关系远得父母也说不清楚,他们含混地让我喊他表叔。表叔瘦小,牙齿窄黄,间有齿垢,冬夏都穿一件黑条绒上衣。他隔上数月就会在某天突然造访,一进门就用力堆笑。
每次来,他必有所斩获,从粮食到用具,软而空的编织带塞得满满的。我对表叔抵触,因为他的体味,还有,他总暗示我的衣服旧了,不如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女儿——那个我从未谋面的表妹。他甚至不等我决定,就把我的裙子迫不及待地卷进行李。在他狡黠的描述中,这个表妹和我有着超乎实际的血亲联系,以及,由此生发的天然的性格默契。表叔尖嘴猴腮,长相非常像常见的鼠类,在我的意识里是个可以被轻慢的长辈。我多年之后才能理解他作为父亲的苦衷。他独自承担不露声色的怠慢,以使女儿获取一个可能亲近城市的潜在机会。
苦心失算了,连续几年,表叔没再来过,我们后来辗转得知他意外病故。再后来,我们两家都陆续搬迁,终于失去了任何联系。到最后我也没搞清楚,这个表叔,到底通过哪个环节成为亲人?那个始终穿着我的衣服度过青春期的乡下少女,命运如何?这个隐藏着的表妹,好像是我被施与了分身术,部分地被拴牢在田埂之间。她让我感觉自己,仅仅是从乡村躯壳里脱逃出来的一只趋光的蛾子。
否认乡村,否认来源,是否必须如此,我们才能使自己成为洁净的无土栽植,堂而皇之地摆进中产阶级窗明几净的客厅?无论倨傲的城市人怎样证明清白,也必须承认,我们无法斩断和乡村千丝万缕的联系,它是断乳后蓄意遗忘的记忆。乡村是祖先居住之地,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故土和出身。我们不过是悬系绳上的风筝人,那么还能有什么,作为乡村的脐带,在今天仍然割舍不断地为我们供给着血与氧?
为了不背负忘祖的罪名,我隐藏起自己真实的想法。真实的想法是,我不喜欢乡村。我讨厌重复性的体力劳作,讨厌围绕作物的害虫和蛤蟆,讨厌收获随时受到气候的威胁。村人们在春耕秋忙之外无所事事,他们的品格未必就是不言自明的纯朴,许多人笨拙、自私、鲁莽、狭隘。乡下的钟是慢的,单调与困窘摧残着那些带有鲁莽气质的脸。在最贫穷的地方,他们活得就像一件简易农具,没有任何选择其他生活方式的机会。拯救太虚幻,似乎也途径唯一:必须让某种城市工业模式介入甚至覆盖原始模式,他们才能摆脱底线上的挣扎。尊严?他们常常只有窝在自己的穷乡僻壤才能免受伤害,可他们又终生向往那些鄙夷着自己的地方。
我读到过更残酷的句子。画家米勒以农民为创作主题,英国艺术评论家说他没有美化村庄的形象,这样简洁的判断让我受到震动:“他对农民的了解大都是他们的生活,特别是农夫,已简化到与野兽无异。”
那些苦楚中的人让我难过,我觉得我是爱他们的。当然,这种爱里最大程度地包含着恐惧。我承认,自己畏惧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害怕沦为一种农具陷入风吹日晒的劳役。尽管我的个人景况并没有好到哪儿去,我同样是作为工具,被放置在社会运转的巨大磨压之下。我有什么资格使用同情?他们就是另外的我,在边缘,被排除在自己所渴望的自由之外。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悲悯,是否所谓的慈悲心肠不过自以为是又略带炫耀,它比平静更令人生厌?
这些被像土地一样被压实在最底端的农民,我们依靠他们,依靠他们皴裂的手种植的谷物维生——他们本是恩人。从这个意义讲,我们如果慢待他们,意味着忘恩负义。赞颂,难道不是应该保持的必然态度和底线良心吗?我们无以偿报,用文字表达感谢,恐怕已是对恩情最廉价的偿付了。那些远离家乡的写作者回望来路,依然怅惘留恋,而不是遗忘和鄙薄,难道不是体现出他们的知恩图报?赞美乡村,似乎是乡土作家起码的道德责任和唯一出路,除此,他们还能持有怎样另外的立场而不被指责为薄情寡义?
有些词语在意义上已被圣化,比如:母亲、祖国、故乡,她们是三位一体的神,是不可被亵渎的宗教……对她们的一丝怀疑,哪怕是最理性的,也容易招致最非理性的攻击。如同乡土散文作家对待乡村的态度一样,我们对待乡土散文作家,也似乎必须抱有先期的宽容和认同。质疑,往往会带有源自社会或自身的道德困扰。谨慎的评论家甚至对并不入流的乡土散文,也表现出模糊的表演化热情。所以,我克制并掩饰内心对乡土和乡土散文的某些不适应,宁愿保持安全的沉默。就像暴力如果隐藏在爱国主义旗帜下是最容易被豁免的,因为它仿佛已更名为正义;一些伪善的感情混杂在乡愁里,难以被揭穿,因为我们已不是口无禁忌、因纯真而心生力量的孩童。在公共性的纵容里,我们默许乡土散文里所描述的一切……这是作为纸艺的故乡,被随手折叠和裁切;对某些乡土散文作者略显轻率的游戏态度,我们也决定抱以超乎规格的艺术尊敬。
如果缺乏反省意识,我们就随时能找到原谅自己的理由。但是,假设始终不真实面对乡村,我们的赞美岂不等同愚弄?如果不从现实和内心出发,一切的观看也并非凝望,不过属于另外的无视罢了。
就像故乡,更深层的概念甚至与籍贯或出生地无关,它象征精神意义的归属;如果在与故乡的依存关系上我们说谎,意味着从原点就开始的危险偏离。乡村,祖祖辈辈的脚印延伸出来的路……我们必须首先诚实,哪怕做到这种诚实是困难的;唯此,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某种天然的情感向心力。
也许,武断地指责某些散文写作者对乡村经验的处理,已包含了一种刁难。因为,乡村是他们出生和贯穿整个成长的地方,也是他们唯一的源头。即使他们在心态和技法上并未得当,假设我们站在捍卫的立场上、用意却是阻止他们抒写乡村,是否同样属于不公和轻视?设身处地,倘若别人剥夺我书写童年的权利,理由是我已丧失与童年相匹配的纯真,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每个人,都只信任那些曾经给予我们保护的人与地方。
再换个情境。欧洲农庄里精巧的教堂和墓地总是让人感慨,对比之下我们的乡村显得那么贫陋,仿佛除了陈旧的观念,想不起还有什么能把村人们凝聚在一起——当我们发出这样的感慨,常常是把自己隔绝于底层之外,放置于某个真空里;而没有稍作设想,当面对奢靡的酒店或古堡中的晚宴,我们自身的形象是否被更高的阶层视为粗鄙者?我们所跌入的,是否近于苦农的瞬间命运?
也许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只是在下面的,有宽的肩膀;在上面的,有窄的眼界。真正的尊重,只是给予平等——尽管对本已处于不平等地位的双方来说,这是勉为其难的幻想。所有人从本质意义上说都是后天城市人,区别,只是从乡村开始移动的先后顺序而已。我不信以我们有限的教养能给予生活在底层的农民以绝对意义的平等,如同我不信那些处境更优越的阶层和民族,能轻易放弃对我们的轻视、警惕和敌意。我们所能做到的,或许仅仅是要求自己比曾经的自己更多一点点的倾听与理解,这也是我们对自身的拯救与提升。
也许,无论是作为读者的我,还是作为创作者的乡土散文作家,都需要重新审视我们对于乡村的观察与情怀。
中国乡村所具备的显在悲情,易于让人论及生存与救赎的主题。它不应仅仅让人联想到牛粪和烈日下轮回的劳作,它包含着远为丰厚的内容。它是人类生活的一种范式,与自然之间维护着古老而美好的沟通方式。
的确,理想意义的乡村,象征着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的配比关系。农耕牧歌时代,人仿若植物,一方水土,自给自足,无需侵犯。进入城市,工业文明制胜之后,人类命运渐近食肉动物性的竞争和掠夺,秘密地嗜血,只不过充当猎手和猎物的,都是人——连同尾随着的鬣狗和秃鹫,也是由人自身来充当。
自然的有机生长,人造秩序的安排;陌生的邻里关系,具体而直观的亲情;时刻表、秩序册,随遇随性的生活……工业的理性的城市,和农业的感性的乡村,形成某种二元的对立与制衡。即使总是把农村放在附属意义上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农村是城市必要的留白。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块没有被制服罩住的率性的裸体区域,我们对乡村和田园的热爱也暗含了道德上的隐喻、价值上的自由追求。
苏珊·桑塔格在《文学就是自由》的讲演里曾经提到:“旧对新,自然对文化——我们文化生活的一个个伟大神话被当成地理而不是历史来演绎,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但它们毕竟是神话,是陈规,是滥调,如此而已;现实要复杂得多。”
同样,城乡的二元神话,使我建立的是僵固的思维模式,这种两极化的辩证处理,使我简化其实却粗暴地理解现实处境——也许我从来没有面对过由生动杂质构成的乡村,也许土著者的感情和旁观者的理性都不能够完全约束它,乡村始终拥有不被归纳的自由。
每天食用粮食和果蔬,这些产自乡村的食物,它们丰沛的汁液消化在我的肠胃里。这是渗透在身体里的乡村,这是进入血液和细胞里的乡村……而被喂养者总是心怀茫然,即使,我自己早已是乡村的产物。
数年前的夏天,我到京郊度假。听说拒马河畔晚上会涌现萤火虫美妙的光团,所以黄昏后我沿着河边村庄散步,等待童话般的奇迹。然后,我遇到了它。从萤火虫到病牛——这是我走过的一条短暂的乡村之路。
这是一头奶牛,链条套牢脖子,把它固定在河滩附近的老树上。它有通黑的脸,和底部泛红的经常用于出卖的乳房。主人来了,抱来干草摔到它脸上。奶牛的嘴拱动着,试图从中找出几茎新鲜些的草叶,它的头扎陷在草堆里,从它松垂多褶的脖子间,传出急促的吞咽声。巨大的、澎湃的、有着节律的口水声。
牛边吃,边用耳朵频频扇打眼睛上的入侵者。它膨胀下坠的乳房上,散发着腥膻和奶香,引来了野蜂;而苍蝇,大多落在奶牛的两颊。两只苍蝇一直热衷于逼近牛的眼球,从那里面正分泌出混浊而略带黏稠的液体。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头牛快瞎了。苍蝇并排靠在牛下眼睑的部位,两个匍匐前进的家伙,交错而小心翼翼地准备偷袭。牛的眼睛一眨,苍蝇就在睫毛的击打下后退。但它们并不放弃,利用间歇马上攀爬,紧贴奶牛外翻的下眼睑,吸吮病变流出的眼液。奶牛翻动眼皮的时候,偶尔露出眼角夸张的猩红色和已经非常不干净的白翳。它不停地眨眼,像个智力残障者表现出持续的吃惊。
牛是深具悲剧感的动物,它甚至没有赢得羊在宗教意义上的牺牲美学。沉重的头,既没有温情也没有愤怒的宿命的眼睛……这种体形庞大而顺从的牲畜,生死之间,被犁铧和屠刀堵截。所有的动物,都不反对享用它的肉质,享用它的死。虽然人类并不通晓动物的语言,但从声音的高低缓急,我们依然能够猜测出情绪起伏。牛的叫声最悲切。多数时间,它沉默,很少叫,但那偶尔的“哞哞”声徘徊在低音域里,仿佛从未摆脱过哀痛。
我发现,这只半瞎奶牛化脓的眼睛,依旧温柔。就像一滴雨水里倒映着教堂,它的眼睛里,仿佛盛纳着真实的庄稼、灶台、质朴的农夫面庞和屠户在卤水中磨快的刀。人类会无动于衷地将它杀戮?还是将赞美它全部的美德,赞美它为牺牲所做好的形象准备?
一切都是宿命。不知为什么,我当时恍惚觉得,这头牛,就是整个乡村的象征。
小小的,蒲公英般的雾团果然飘起来,那是萤火虫的光亮。我的视线跟随着上升,然后仰望夜空那蜡染般的蓝……古老的星宿静谧安详。病牛在我的身后,远远地,传来深的胸腔里几乎难以辨别的一声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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