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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學人吴世昌教授逝世十周年祭

时间:2023-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九八六年八月三十一日七時十三分,業師吴世昌教授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病逝原因,急性胰腺炎。對於醫生斷,經常提出疑問。按理説,先生以全國人大常委、人大教育科學文化衛生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身份,完全够級别入住高幹病房。當時,與人民文學出版編審陳邇冬先生共住一房。護士不慌不忙地安排將其送往重症病房治療。先生畢生致力於教育及學術研究工作。説得軍代表啞口無言。此爲五十年前事。感到現代化仍有不少問題,令人困惑。

一九八六年八月三十一日(陰曆七月二十六日)七時十三分,業師吴世昌教授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終年七十八。病逝原因,急性胰腺炎。但入院數日———二十二日晚至二十五日晚,並未曾診斷清楚,而誤當肺感染醫治。因爲那是在普通病房,醫生每日只是陪伴著護士查房,作例行檢查。既然發燒未退,也就必須繼續退下去。此數日,先生神志皆異常清醒。對於醫生診斷,經常提出疑問。例如:爲甚麽要檢查大便,這與肺炎有何關係?等等。有一次,曾當著護士的面打電話,用英語向師母嚴伯昇教授訴説醫院問題。按理説,先生以全國人大常委、人大教育科學文化衛生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身份,完全够級别入住高幹病房。不知哪個環節出問題,却一直被當一般幹部對待。當時,與人民文學出版編審陳邇冬先生共住一房。只有兩張普通木床。我於夜間守護,也不能另加小床休息。每日盥洗及方便,都要到公共厠所。有一次管道堵塞,厠所裏積水成寸深。先生如厠歸來,褲管濕了一大截。先生仍然十分樂觀,每晚和我及病友暢談至深夜,而後呼呼入睡。那時尚未知曉,先生有一位外甥在朝中當大官。

入院之後,斷爲肺炎,以爲很快就可以康復。先生及師母不想驚動太多人,只是由我及家中一位小保姆輪流守護。二十五日晚,先生精神很好。另有一位學生劉揚忠前來探望,先生説詩詞,由唐、宋一直説到毛澤東、俞平伯,興致甚濃。此後,也睡得很熟。第二天清早,小保姆來接班,我即回家睡覺。中午過後,因不太放心,即往病房探望。可先生却不在了。説是獲准换住高幹病房。我即穿廊越道,快步趕去。可是先生已處於昏迷狀態。護士要求我按緊先生的手,正在掛瓶,不能移動。並説:急性胰腺炎,不准吃東西。這是中午會診結果。先生額頭、鼻孔以及手脚,都插入各種管道。閉著雙眼,只是很辛苦地呼氣與吸氣。我依循護士吩咐,寸步不離,而先生仍然未醒。到了夜裏九時許,先生突然全身發抖,要加蓋被子。並説:要吃稀飯。我告知他不能吃,他便不作聲。過一會則説,要小便、要大便,並且再三呼唤阿昉(二外孫吴昉)。當一切都料理完畢之時,突然間,雙脚一蹬,也就不再動彈。看血壓,已爲零。護士不慌不忙地安排將其送往重症病房治療。整個晚上,我在病房外苦苦守候。一見穿白大褂者出門,即上前詢問。不久,先生的外甥也到了。但已經太遲。經過五日五夜的搶救,先生都未能醒。

先生以陰曆戊申年(一九〇八)九月初十日出生於浙江海寧之硤石鎮。與徐志摩爲表兄弟。八歲喪母,十歲喪父,十二歲到某中藥鋪當學徒,開始獨立生活。十七歲考入嘉興秀州中學當自助生(工讀生)。僅用兩年半時間,即學完全部中學課程,並且考上南開大學預科。二十歲入讀燕京大學英文系,畢業後被破格吸收爲哈佛燕京學社國學研究所研究生,獲碩士學位。此後,歷任西北聯合大學國文系講師,中山大學、湖南國立師範學院教授,桂林師範學院國文系教授兼系主任,中央大學教授。三十九歲應聘赴牛津大學講學,由該校授予文學碩士學位,並任牛津、劍橋二大學博士學位考試委員。五十四歲(一九六二年)歸國。

先生畢生致力於教育及學術研究工作。胸懷民族大義,既癡且狂,十足性情中人。學生時代,不僅因第一篇學術論文———《釋〈書〉〈詩〉之「誕」》於《燕京學報》發表,名動京師,胡適將其與當時學術權威王國維、楊樹達相提並論,而且因「九·一八」後,爲逼蔣抗日,曾與其兄吴其昌前往南京哭陵,名噪金陵,即被燕大同學推選爲抗日會之第一届主席。此後,走南闖北,去國歸國;幾十年人生道路,經歷許多曲折。但是,其禀性,終老未改。無論做人、做學問,還是教書、教人,都只是追求一個「真」字。除此之外,全無顧忌。

一九六二年,先生響應周恩來總理號召,放棄在英生活之一切優裕條件,舉家歸國。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發出〇〇一號聘書,聘請先生爲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到達北京,曾發表《真的回到了祖國》等文章,表達其興奮心情。而且,一如既往,以其赤子之心對待歷次政治運動,包括文化大革命。一九七一年間,在河南息縣幹校。錢鍾書、楊絳以及俞平伯、余冠英諸教授均在此。有一天,突然接到通知。一批老知識分子可以提前回北京,大家都非常高興。駐校軍代表趁熱打鐵,即時開了個座談會。一方面由於不斷改造,已有一套政治上之熟習用語,一方面由於急著打點行裝歸京,會上發言相當踴躍。既談接受再教育之收穫,又爲軍代表歌頌一番。而先生則一言不發。軍代表要求説一説,却問:要我講真話,還是講假話?軍代表未加思索,即答:當然要講真話。那好,先生即説:我認爲:五七幹校並没有甚麽好處。這一來,可把大家急壞了。在此關鍵時刻,爲甚麽還那麽天真?弄不好又得留下來繼續接受再教育。軍代表問:爲甚麽没有好處?先生説:要我們回去,不是正説明問題了嗎?説得軍代表啞口無言。———這是「文革」中事。「文革」之後,所謂「正聲滿學院」(劉再復語),先生之敢言形象,更加引人注目。

當然,凡事只憑藉一個「真」字,也給先生帶來許多煩惱。例如,有關文物保護問題。三十年代,爲反對國民黨出賣文物,先生曾親自作調查研究,寫成報告多篇,公開進行揭露;三十年後之文化大革命,却讓其看到另一場面———大批書籍及寶貴文物,在紅衛兵手中付之一炬。先生説:那些運往國外之文物,而今反而完好地保存在玻璃櫃裏。不知該説甚麽好。又如,有關現代文化問題。也是在三十年代,先生曾聽過魯迅先生一次演講。現收藏於紹興魯迅紀念館之一份演講稿,即爲先生所記録。魯迅先生當時曾舉一例,用以説明中國現代文化問題。謂:猶如駕駛外國高級轎車,奔跑在大西北高低不平之黄土高原上。此爲五十年前事。五十年後之改革開放,先生於十年之中已經歷其八。先生在世時,常與談論某些社會現象。感到現代化仍有不少問題,令人困惑。又如,有關當官問題。同樣在三十年代,先生曾爲辛棄疾立傳,頌揚其當官思想。謂:辛棄疾中年時候,功名熱度高到萬分。醉中醒後,直嚷著要做官。他真想做官,而且是大官。做大官才能與金人拼個你死我活。這是真情之自然流露。不覺無賴可惡,反而愈見其真誠(據《辛棄疾(傳記)》)。五十年後,作爲一名無黨派人士,先生被推舉爲人大代表,並且一躍而成爲常委,成爲副主任委員。既出乎先生意料之外,也使周圍友好大爲驚訝。我在奉和其七十七歲生日詩時,曾特意提及「金印如斗大」一事,而先生則説「此事不説也罷了」,當亦頗有些難言之苦衷。但是,在現實面前,先生並不因此而退却,或者苟且偷安,而是仍然既癡且狂地繼續其追求。

一九七七年,六十九歲。先生曾作《鷓鴣天》以明志。詞曰:

飄泊中年迹已陳。天涯海角若爲春。燈前閑煞雕龍筆,夢裏空留寄象身。今老矣,復何云。臣之壯也不如人。平生未作干時計,後世誰知定我文。調下附小序稱:余自英返國,十五年矣。客有問余僑寓舊況者,賦此答之。時丁巳中秋。可見有一定針對性。不僅説舊況,而且説今況。從出國時算起,兩個十五年———居英十五年(舊況)及歸國十五年(今況),自然有許多聯想。例如某氏,當先生之次女令安獲得牛津大學獎學金即將升入大學之時,還是個低年級中學生,而今如何如何。又如某氏,比先生之次女令安遲幾年歸國,仍被當作華僑,不僅工資比一般人高,而且有高級住房。等等。旁觀者對於愛國此舉,往往有早不如遲之嘆。所以,客之所問,當可想而知。而先生却毫不後悔,並於煞拍表明,其一生從不投合世俗時尚,不趨炎附勢,也不求取現世之榮華富貴,至於爲文、爲人之功過得失,那就任由評説。

一九七八年,七十歲。先生有《千秋歲》次淮海韻二首,爲生日自述。詞曰:

雁來天外。暑氣今全退。深院静,街聲碎。百年飛似羽,銀漢飄如帶。春去也,何當再與芳菲對。月旦誰都會。論定須棺蓋。身漸老,情猶在。讀書常不寐,嫉惡終難改。今古事,茫茫世界人如海。

道存言外。不解知難退。曾見慣,山河碎。只今方一統,山礪河如帶。誰可語,深宵我共青燈對。見説群英會。阡陌騰冠蓋。天下事,人民在。已看除四害,更喜滄桑改。君不見,京華冉冉春如海。

第一首寫個人事,第二首寫天下事,二首緊密聯繫在一起。作爲天外來雁,先生自英返國,已是第十六年。而百年光陰,則過得更加迅速。人生一世,雖到蓋棺,才能論定,但自身之癡狂性情,並無稍減。讀書常不寐,嫉惡終難改,即爲其一生之自我寫照,亦即癡狂性情之具體體現。先生讀書、寫作,夜以繼日,直到天亮,才睡一覺。早年養成之習慣,堅持到老。而其嫉惡如仇之禀性,則不僅表現在對待天下事上,有關學術問題也如此對待。歸國之後,在某些學術問題上受到歪纏,先生乃愈戰愈勇,毫不退讓。詞作所寫,頗能體現其真情性。至於天下事,當時改革開放正開始,先生乃充滿信心並寄予巨大希望。所以,有「春如海」之贊嘆。

七十以後,先生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及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届學科評議組成員,並於六届人大被推舉爲人大常委會委員及人大教育科學文化衛生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不僅積極參與各種社會活動,而且在培養研究生及學術研究上,取得卓著成績。尤其在學術界,仍以其癡且狂之禀性,在紅學、詞學以及文史各領域,發揮衝鋒陷陣作用。先生其時,仍爲一員猛將。例如《重新評價歷史人物———試論韓愈其人》一文,不僅勇於向所謂「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這一千年定論挑戰,而且對其伯樂之説提出質疑。謂:社會上有些人,不怪自己没出息,缺乏千里馬本事,却怪世上没伯樂。這當歸咎於韓愈之片面論調。等等。先生所説問題,頗能發人深省。

行年七十,所謂從心所欲,先生之追求,即奮鬥目標,仍然十分高遠。既留意許多社會現象,又想在學術研究之各領域繼續開拓。尤其對於詞學史上許多被錯解問題,無論古代或今代,都想一一廓清之。例如有關宋人筆記小説之不可信以及歷代詞家詞論家之失誤,先生曾有《花間詞簡論》及《周邦彦及其被錯解的詞》等文加以辯證,並擬撰寫系列文章,闡發其見解。又如有關「言必稱蘇、辛,論必批柳、周」以及豪放、婉約「二分法」之謬誤,先生曾一再爲文,或發表演説,加以有力駁斥,並曾追尋根源,對其遠祖胡仔加以揭露,以爲中國詞學史上外行批評内行之一典型。———先生論斷,不同凡響。對於當前以及今後之詞學研究、詞學理論建設,都將發揮其指導作用。只是因爲,有關論斷對於傳統積習,包括世俗偏見,其衝突力量往往過於猛烈,致使未能很快得到廣泛認同與支持,而反對者則群起而攻之。可見,在學術問題上,與其他問題一樣,要改變一種既成之事實,乃何等困難。但我相信,對於這一切,先生晚年已徹悟,並已逐漸進入化境。

一九八五年陰曆九月初十日,先生七十七歲誕辰,曾以《偶成》詩見示。曰:

日下江河日夜流,滔滔那復計恩仇。成王敗寇千秋恨,漢殿秦宫一炬收。肉食與謀多鄙事,牛衣對泣又何求。最憐畢卓酒船裏,只解持螯不解愁。

詩篇説恩仇、説成敗,以及説人生態度,頗能「通古今而觀之」(王國維語),此當所謂「化」也。而且,將肉食與謀與牛衣對泣對舉,亦頗能體現其一貫情性。只是字裏行間,仍然可見其耿耿於懷。所以,我將詩篇轉呈四川大學繆鉞教授,繆老即有和作,與相勸勉。曰:

早年壯志湧江流,晚歲青燈事校讎。東海西瀛文共契,春蘭秋菊美難收。定哀季世宜微語,員嶠神山未可求。自有千秋傳世業,長吟不必畔牢愁。

度過七十七歲生日,進入晚年之最後歲月,先生有仿《子夜歌》五解———《題〈紅樓世界〉》。曰:

紅樓一世界,世界一紅樓。不讀紅樓夢,安知世界愁。

紅樓一夢耳,能使萬家愁。只緣作者泪,與儂泪共流。

説部千百種,此是情之尤。不獨兒女情,亦見世態憂。

古今情何限,離恨幾時休。所以百年内,常抱千歲憂。

紅樓復紅樓,世上原無有。可憐癡兒女,只在夢中遊。

這是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二日晚,先生入住醫院之前,在乾面胡同寓所口授詩章。時,先生約我明日陪同前往協和醫院看病。因精神尚佳,談興甚濃,即留我説詩。此篇由我當場記録,先生又重授一遍,加以核對。並且戲曰: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首詩。當時,萬萬料想不到,竟一語成讖。深夜發燒,不願叫救護車,怕驚動鄰居,而由我在街口攔截的士。這是口授詩章情形。詩章爲近期新作。一解乃對於一部《紅樓夢》之總體觀感。謂:《紅樓夢》反映了整個世界,整個世界就是一部《紅樓夢》。只有讀《紅樓夢》,才能認識整個世界,知道其中憂愁。二解乃對於《紅樓夢》作者之所以成功之誠摯頌揚。謂:《紅樓夢》所展示者,不過其中人物之一夢而已,却牽動千家萬户之憂愁。這只是因爲作者之「一把辛酸泪」與讀者之泪流在一起,作者之癡變成了讀者之癡,才有如此效果。三解乃以一個「情」字,對於全部《紅樓夢》内容進行高度概括。謂:説部中小説有千萬種之多,惟獨《紅樓夢》表現好一個「情」字,此所謂「情」,不單兒女私情,還包括反映社會人心之世態情。四解乃對於「情」字進行價值判斷。謂:古往今來,都是爲著一個「情」字,而無有休止地怨恨,無有休止地煩憂。五解乃將以上種種一筆勾銷,既從一解之由無到有,經過許多輾轉,至此又返回到無。謂:世界上本來就没有「紅樓夢」,而天下之癡情兒女,却只是在夢中遊,永遠未能醒悟。詩章既將紅樓看作一大千世界,將紅樓所説之情,看作一切怨恨、煩憂之根源,此即所謂「有」;但詩章又將其歸結至「無」,這當是「有」到了極端之必然結果。———詩章所寫,不僅表現其讀《紅樓》之心得,而且表現其對待人生、對待世界之觀點及態度。

先生在即將入院之時,特地將此詩章口授於我。此詩章與年前所作《偶成》詩,皆未入集。二篇皆爲先生晚年得意之作,更是十分珍貴。

作爲一代學人,先生論學業績,主要包括四個方面:

第一,詞學研究。先生雖以「紅學」名世,並非專力治詞,但在詞學領域却有獨特創造。這裏所説,主要指詞體結構理論之創造。四十年代中期,先生有《論詞的讀法》四章,先後刊載於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四日、十月一日、十月三十一日及一九四七年一月十四日《中央日報》之《文史周刊》。其中,第一、第三兩章,論詞的句法及章法,已爲結構分析法提供典範。尤其是第三章———《論詞的章法》,首創以「人面桃花型」及「西窗剪燭型」兩種結構類型,對宋詞作品進行結構分析,並從中推導出一個重要公式:「從現在設想將來談到現在」或「推想將來回憶到此時的情景」。此舉更爲詞體結構理論建設奠定基礎。此爲出國之前所作研究。歸國之後,正趕上大陸詞界所興起之豪放、婉約「二分法」大潮。作爲一位嚴謹治學之高級研究員,絶不能等閑視之。一九七九年春,先生在給研究生講授「詞學專題」時,首先擺明自己的觀點。此後,連續發表多篇文章,予以辯駁。先生之努力,既爲破除積習、偏見陷陣衝鋒,又爲詞體結構理論建設鋪平道路。其功不可没。

第二,紅學研究。先生治詞,强調「讀原料書,直接與作者交涉」,治紅學,則反對搞所謂「紅外綫」,主張著眼於作品本身。二者同出一轍。先生説:「現在有些人研究《紅樓夢》,可以不涉及這部書,只去考證曹雪芹爺爺的爺爺的家譜、社會關係,甚至跑到更遠的地方去,這是難以理解的。」並指出:「就作品本身看,《紅樓夢》還是大有研究餘地的,很多工作没有人去做。」旅英期間,先生用英文寫成長篇巨著———《紅樓夢探源》(牛津大學出版社,一九六一年版)。全書五卷,體現先生研究《紅樓夢》之五步次序。即:抄本探源、評者探源、作者探源、本書探源與續書探源。五步探源,尋根究底,爲進一步研究打下堅實基礎。歸國後,幾次紅學論戰及紅學熱,先生都曾參與。但其注意力,仍在於作品本身。先生準備著作《石頭記疏證》,已成若干片段,惜未完功。

第三,文史研究。先生爲人,既癡且狂,其爲學,亦在於:言前人之所未能言,發前人之所未敢發。曾説:所寫每一篇文章都如此,要不然就不寫。除了詞學與紅學,在文史研究方面,有關文章已收入《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一卷《文史雜著》。此卷内容極爲豐富:有古代經籍之訓詁發明,甲骨文、金文之考釋,古代社會風俗以及古今文學之比較研究,古典詩歌、樂府中問題以及宗教學問題之探討,敦煌學中有關資料之考訂以及三十年代喪失文物之調查報告,並有關於生物學中條件反射之專論。文章所立論,大多在當時爲創見,到現在已成定論,具有一定學術價值。例如《釋〈書〉〈詩〉之「誕」》,胡適曾在《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一文中加以引述,謂:《詩》、《書》裏常用的「誕」字,前人解釋都「不能叫人明白」,燕京大學的吴世昌先生釋「誕」爲「當」,「才可以算是認得這個字了」。其餘篇章,也多有驚人之處。

第四,詩詞創作。先生中學時代對於詩歌已有特别愛好,曾有長篇新體詩發表。大學時代,於舊體詩詞,已有精深造詣。早年所作舊詩,出入唐、宋,率意爲之,不限一家;詞則取徑二晏,以入清真、稼軒,獨不喜夢窗、玉田。主真言語、真性情。曾説:「填詞之道不必千言萬語,只一句足以盡之。曰:説真話,説得明白、自然、切實、誠懇。前者指内容本質,後者指表達藝術。……論古今人詞,亦不必千言萬語,此二句足以衡之。」(《羅音室詞存跋》)因此,其所作詩詞,忠厚醇正,感情執著,具有無窮生命力,均爲癡狂性情之生動體現。

我入師門,先碩士而博士,前後八年時間。中間工作兩年,仍常常登門問學。既學知識,也學其爲人。八年時間,對我一生影響重大。這當從一九七八年七月説起。那時,因「重新報考」研究生,獲得通知晉京復試,第一次親聆教誨。此次復試考生,計十六名,乃由全國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兩個古典文學專業考試之三百二十名考生中挑選而得。個個躊躇滿志,都想在文學所幹一番事業。而文學所兩個專業———先秦文學專業及唐宋詩詞專業,合共只能録取八名。結果,除八名外,又録取兩名,作爲北京師範大學之代培研究生。被録取之十名研究生,分别隸屬余冠英、吴世昌二教授門下。然後,再分别安排具體指導老師。吴門弟子五名:董乃斌、施議對由吴世昌教授指導。董攻讀唐詩,施攻讀宋詞。陶文鵬由張白山教授指導,攻讀宋詩。劉揚忠由吴庚舜教授指導,攻讀宋詞。雍文華(北京師大代培)由喬象鍾教授指導,攻讀唐詩。———因此,我即有此機會,得到先生之親自指導。而且,獲得碩士學位之後,又在先生親自指導下,攻讀博士學位。此爲我平生最值得慶幸之事。

八載受業,兩代人之間,要能相知相得,並非易事。加上我又是從「文化大革命」中出來,頗有些紅衛兵習性,即顯得有點難以相容。所以,初入師門,頗不順利。有關情形,我在《説我的師生情緣》一文中,略有記録,此不贅述。但是先生之嚴加教督,令我獲益匪淺。首先,先生之耿直、率真,我十分敬重。其對人、對事,愛憎分明,也是我學習的榜樣。尤其是嫉惡如仇,其幽默、詼諧、辛辣之戰鬥語言,隨時感染著我。至其既癡且狂之禀性,則更加令我陶醉。八年時間,由相異到相合,變化可真不小。其次,先生爲學,目標遠大,功夫紮實,作風嚴謹,堪稱典型。而培養研究生,則不僅極其注重自身之表率作用,而且善加誘導,多方訓練,以扶植其獨立工作能力。八年栽培,受惠終生。

先生畢生,對待國家民族,對待詩書事業,對待門下學生,乃無私奉獻,不遺餘力。幾十年中,每日工作十二小時。著作等身,中文、英文都有,單單目録就一大堆。有關著作,除了《紅樓夢探源》(英文版)、《紅樓夢探源外編》等專著及詩詞作品集《羅音室詩詞存稿》曾經公開出版之外,還有大量論文,刊載於海内外上百家報刊、雜誌當中。我很是爲先生焦急,深恐有關論文流失人間。而先生却並不在乎,仍然致力於著述,致力於爲學生審閲論文。因此,我只好自告奮勇,聯絡出版,並以大師兄名義,組織同門,義務誊録文稿。這就是《羅音室學術論著》(四卷)編輯出版之來歷。而先生只見到第一卷———《文史雜著》。先生晚年,心身日衰,很需要配備一名助手。而先生則不忍讓學生當助手,曾對師母説:「施議對有自己的研究工作。」但是,却抱病爲我組織博士學位論文答辯,直到所有手續均辦理完畢,蓋了印章,方才考慮上醫院看病的事。

十年光陰已逝,往事歷歷在目。先生駕鶴歸去,常常入我夢中。學海無涯,人生有限。而先生之道德文章,學人風範,將永垂千古。謹以斯文,致祭於先生在天之靈。嗚乎哀哉。尚饗。

丙子小暑後三日於濠上之赤豹書屋

原載一九九六年八月二日、九日、十六日、二十三日香港《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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