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施蟄存三個字,應當是「歷史」,是一種遥遠的存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以及八十年代初,由於先師夏承燾教授的緣故,有幸於現實中與結忘年交好,對於施蟄存其名其人,又覺得何等親近。差不多四分之一世紀,有信必覆,有問必答,獲益良多;但相對其「四窗」著述及整個藝文世界,乃「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依然那麽遥遠。
記得第一次於愚園路一〇一八號北山樓拜謁先生,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事。
六月十四日星期一晴
午後訪施蟄存,十分匆忙,因近五時,我就告别了。幾個問題都未談妥,準備再次拜訪。關於編詞選,施老先生以爲,應從一九一二年起,到一九四九年截止。當代的不好辦,名人、高幹,送來了,不選不好。他説,詞是他的副業。年輕時通共寫不上十首,以後五首,不願拿出去。經歷倒是談了。他説,原來是搞創作、翻譯的,一九三七年由朱自清推薦到西南聯大教書,開始搞古典文學。詞是六十年代戴著帽子搞的。現在的一些文章,都是當時的札記。帶五個研究生,很忙。並説:你在北京打天下,我在上海編我的《詞學》。他説:現在的古體詩詞,差的多,好的少。並説:編個詞選可以,不要去幹那種事。詞選也就是每人三五首,至多十首。他不主張寫古體詩詞。《詞學》的詞苑,送來了,不登不好。他自己是不登的。關於葉棟,二十五首是否是套大曲他説:這麽一來,《雲謡》三十首不也是大曲了嗎並説:不像唐音,那麽慢。胡樂多繁聲促節。不像琵琶,倒像是古琴。又説:彈琵琶的姿勢不是唐人的。在西安看壁畫、石刻,都是横的。電視上是豎的,方法不對。我説:我將自己的反對意見删去。他説:那也不必。成一家之言,還是可以討論的。舍翁以爲,幾支曲都没有煞聲。《詞學》出版慢,不便約稿。交代向吴先生問好。説:以後有什麽文章,給他們。又説:要是每年四期,就放手組稿了。
一九八四年間,中國韻文學會醖釀成立。應先師夏承燾教授之命,赴湘潭與彭靖、羊春秋以及劉慶雲、張式銘諸同仁協商有關事宜。途經上海,曾趨府奉訪。我在日記中寫道:
十一月五日星期一晴
午後訪包謙六。一九〇六年生,七十九歲。蓄著小鬍子。他是舊社會的書寫科出身的,曾從夏敬觀先生學詞。包謙六先生陪我去看施蟄存。一九〇五年生,八十歲。九月二十三日出院。他説我那個《詞綜》搞得他很忙,許多人都要找他寫評語。他説他是搞詞學的,不作詞。提起吕貞白,他説:完蛋了。老人你要趕快看,要不,就看不著了。問我:「我和你還有什麽没有了結的事情」我説:就是要你的詞作。臨走時,他説他也有這樣一個書包,可惜他不能背了。出院後,他不問社會上的事,要抓緊做自己的事。
先生説只是搞詞學,不作詞,並不意味著自己對於倚聲之道不够當行,也並非只是教人詞學而不教學詞。晚年手訂《北山樓詩》,未及詞,應當是秉承聖教,將其看作是一種力行之餘。但是,自一九八二年二月《詞學》創刊,先生却投入許多時間與精力,辛勤地勞作。從第一輯到第十二輯,組稿、審稿,乃至編排、出版,皆親力親爲,嚴格把關。尤其是對於詞苑所刊作品,則更加一絲不苟。拙作《金縷曲》刊發於《詞學》第六輯,其中即熔鑄了先生的心血。詞云:
一棹西湖水。釀清愁、平波倦瀲,暖風慵起。不了晴絲飄柳岸,隊隊無言桃李。費多少,紅情緑意。烟雨畫船應依舊,甚當年争渡今何地。横翠蓋,舞雙袂。重來合共佳人醉。對長隄、沙鷗笑問,鬢毛斑未。客子光陰駒過隙,惟有此情難已。縱幾度,蟾宫折桂。曲院曉來聞鶯語,正沉沉幃幕眠西子。凝皓腕,亂釵髻。
這是一篇習作,一九八二年寫成初稿。曾經夏承燾、吴世昌二教授圈定,繆鉞以及詞界多位前輩亦惠以教正或賜和。夏改「欲共」爲「合共」,改「睡」爲「眠」;繆改「柳飄帶」爲「飄柳帶」,改「月宫」爲「蟾宫」。在這基礎上,先生則改「一勺」爲「一棹」,改「重游」爲「重來」,並改「客裏」爲「客子」,改「算」爲「縱」。幾經點撥,大爲生色。説明不僅教人詞學,而且教人學詞。當時奉書致謝,而先生來信却説:「大作詞我擅改了幾個字,也靠你底子好,如底子不好,亦不易潤色也。張珍懷來函,對此詞甚爲稱贊。」其間,所謂無數法門,也許就是這麽一回事,確實令晚輩受益無窮。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編纂《當代詞綜》。先生既爲提供名單,開列地址,幫助徵求作品;編集過程中,遇到問題,亦予以熱情指導。諸如作品斷代問題、全編命名問題以及十大詞人推舉問題,先生都曾明確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作爲一代文獻,先生十分關注,一直到此書正式刊行。
有一位老前輩説,做學問須要三個條件:書卷、江山、交遊。先生藝文生涯,開始得很早,並享高壽,三個條件均具備。晚年少出門或者不出門而知天下事,尤其學界的事。一九九〇年,由北美一批學者所籌劃的國際詞學研討會在美國緬因州召開。會議期間以及會前、會後有關情況,都在先生的把握當中。旅美歸來,過滬趨訪,我在日記中曾有一段記載:
十月十三日星期六晴
上午訪施蟄存、包謙六。施老很激動:你就是施議對我看不是。施議對不是這個樣子。他拿出詞學會照片,説:你穿灰背心。施老耳朵不靈,談了許久,話題均未對上。他爲我吟誦兩首詩、一首詞,十分高興。包老耳朵尚可以,但不會吟詩,只是誦讀。
就學問或者輩分講,無論如何,先生和晚輩的距離,都是很遥遠的。但是,在許多情況下,先生和晚輩,又那麽親近。這是移居香港前,和先生的一次筆談。説及緬因詞會,非常高興。仿佛就在現場一般。先生吟誦,亦曾爲之録音。
移居香港,並赴澳門大學擔任教職。换了個環境,一段時間與學界較少聯絡,對於先生,亦久未奉書請安。一九九七年八月五日,突然奉訪,极爲驚喜。當時與徐培均、孫琴安同行。一見面,先生即説,九十三啦,再過兩年,就是九五至尊。接著,十分高興地叙説自己的每一天是怎麽樣度過的。以爲時間過得真快。早上八九點鐘起床,吃過早點,看看報,一會兒就是午飯時間。之後,稍微休息一下,天就暗了下來。每一天都過得那麽快。説年輕時埋怨日子過得太慢,年紀大了,却覺得時間過得太快。由於多年未有新訊息,這一回,我帶來兩部録音機,也算是有備而來。我問先生,平常看些什麽書,請先生再爲吟誦,並準備録音,因上一回所録吟誦磁帶,在課堂上不小心給洗掉了,希望重新來過。先生擺擺手,説不作老牛吼我留下一部録音機,讓其得閒之時,自己紀録。先生説,有了這東西,那就不敢講話了。不過,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却曾説及,現在什麽都有,録音機、録像機,就是没有録想機。要是有這麽一部機器,可將所思想的記録下來,該多省事。我關於録想機的靈感,與此事不知是否相關。
我與先生同宗,一爲錢江施氏,一爲吴興施氏。偶然、必然,風雲際會,總覺得特别親切一九九八年十一月,赴嘉興出席先師吴世昌誕辰九十周年暨吴世昌學術研討會,停留上海十一月二日,星期一,晴。與太太前往拜訪。先生説:在外面工作很忙,不要每年都來看我又説:十二月生日。九十三過了,就九十四。腦子十分清楚。與説每日狀況,起居飲食以及看書寫作。謂一日兩餐,早晨一顆雞蛋、八粒紅棗,午休後雀巢咖啡及餅乾。我贈送阿華田給他,他豎起大拇指,説好。謂很懶,不喜歡活動。見面時正躺在床上。抽雪茄。仍有所著述。喜歡看外文,小説或者政治一類的原版書籍。每天晚上十點鐘以後睡覺。床頭一盞燈,書本堆積著。提起上海大學時的同班同學,知道澳門有梁披雲,叮囑我代爲致意,並説《書譜》還是應當繼續出版。
二〇〇〇年七月,澳門大學中文學院舉辦中華詞學國際研討會。同樣規格的詞學研討會,曾在緬因與臺北舉行,這是第三次。在澳門回歸祖國的第一年舉辦這麽一次國際性的學術研討會,先生十分關注。劉淩、劉永翔二兄應邀出席研討,讓帶新出《詞學》十二輯,親筆題贈,以表示祝願。
步入新世紀,元亨利貞,萬物資始。與先師夏承燾、吴世昌教授輩分相當的幾位學者,鍾敬文、臧克家以及施蟄存先生,仍然筆耕不輟。短短幾年,時時有新著寄賜。由於忙著教學,忙著清理案頭積壓,又不經意地將剛剛收到的贈書擱置一旁。有一回,發現鍾敬文先生所贈送的一本書———《履迹心痕》,題曰:九八老人鍾敬文,二千年九月北京。扉頁附照片,並有題詞:百歲光陰此去還餘幾日,萬民文化從來總繫寸心。兩句話,概括其一生。看著看著,猛然一驚。這是前輩親手題贈。此時不好好拜讀,更待何時。於是,下定决心,其他事情暫時停下,即將前輩所贈書統統搬將出來,盡快拜讀,爲報心得。一共寫成三篇文章:一爲《記民俗文化學之父鍾敬文》,一爲《臧克家的詩世界》,一爲《施蟄存的藝文世界》。幸好三篇文章發表,三位前輩都已見到。
我所説先生藝文世界,大致包括兩個方面:①自己著述,中外古今,有北南西東「四窗」之作;②别人著述,組織領導,有《現代》、《詞學》兩大陣地。
這是依據《詩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所進行的歸納。爲己、爲人,古之學者以及今之學者,各有區别,先生則將其集於一身。
文章發表,寄呈斧正。未有回應。二〇〇二年,出遊南京、上海、蘇州。八月二十七日。是個下雨天。於愚園路拜訪舍翁。他正睡在床上,不起身。身旁小狗,使勁喊叫,亦無動静。其公子告曰,近日身體不太好。我告辭時,將藝文世界所歸納的兩句話留下,希望得到認同。
二〇〇三年十月十七日,先生百歲華誕。華東師範大學爲之舉辦祝壽會。上午慶典,由各級領導及學界先進致詞。我獻上壽聯一幅並新出《當代詞綜》一套。下午學術研討。由先生嫡孫施守珪陪同,前往華東醫院探望。病榻前,就爲己、爲人兩個方面,與之確認。一見面,十分高興。他説:好久不見。你夫人也來啦?聲音洪亮。我給看壽聯:「斯文大厦,詞學正宗。」他豎起大拇指。接著,以筆叙。我謂:「二十世紀詞學傳人,夏承燾與施蟄存。」他笑了笑,表示贊賞。我謂:「詞學上等於兩個龍榆生,文學上等於兩個魯迅。」他亦點頭微笑,並豎起大拇指。並問:最近出了些甚麽書?我説:《當代詞綜》已出版,編内有舍翁作品。他滿意地笑了笑。
一人抵二人,一世當二世。這只是一種比喻,主要爲著表達晚輩的敬意。對於這一切,先生已看得非常通透。尤其是與魯迅的一段公案。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於虹口公園拜謁魯迅墓,所作詩及序,已將各自弘文、弘道的志趣作了明確表述。所謂「殊途者同歸,百慮者一致」,其貞素、寒操,千秋萬代,永遠值得敬重。因以詩中二句,用作本文標題,以表示對於先生的懷念。
乙酉小雪於濠上之赤豹書屋
原載北京《新文學史料》二〇〇六年第四期。又載陳子善編《夏日最後一朵玫瑰———記憶施蟄存》,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二〇〇八年六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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