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詩詞創作,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掀起熱潮。投入人數之衆,製造産品之夥,有史以來之所未見。本文依詩詞自身特質及其發展、演變的歷史經驗,就當前作者隊伍、作品文本所出現之問題進行剖析,並對詩官與官詩、詩商與商詩相結合之兩種系列景觀以及詩詞自身之「異化」現象加以披露。以古證今,由此及彼,告諸往而知來者;批評的多,表揚的少,目的在於警示:天外有天,須勇於承擔,大力扭轉「詩多好少」的局面,一代新聲才不至於淪爲絶響。
一 新聲與絶響
澳門三家———梁披雲、馬萬祺、佟立章,跨越多個時代,走過不同道路,其詩詞創作,各有特色,各具成績。就言志角度看,其所作,或著重内在心靈之體驗,於夢魂心影,反映其對時、對事,乃至對人生之種種審視與觀感;或著重外部世界之投入,於大小政事,反映其爲時、爲事,乃至爲人生之諸多理想與抱負,各有自己的内涵與境界。至於言情,有關作品,或欲死欲生,於夢中心上,努力捕捉當時的影像及觀感;或以血以泪,於諸般往迹,加緊回味當時的甜蜜與艱辛,同樣各有自己的煩惱與寄托。這一切,拙文《詩城與詩國》已分别加以描述。———澳門詩城之可稱道者,當然不止於此。以上選擇,一方面固然可能帶有個人偏好,另一方面,也是更加重要的,乃取决於三家本身所具有的代表性。即不僅在詩城,而且在詩國,三家及其作品,都曾産生過一定效應。因此,本文擬就此三家,推而廣之,進一步探討詩城以及詩國當前狀況及前景,希望能够引起注意。
本世紀以來,中國詩壇經歷過地覆天翻的變化。拙文《當代中國詩壇雙向流動現象》(載香港《鏡報》一九九五年九月、十月號)曾指出:胡適登場,新詩出世。原來寫作舊詩的作家,多改途易轍,紛紛做起新詩來。但是,幾十年過去了,所謂用白話寫詩,迄無成功(毛澤東語),某些原來寫作新詩的作家,則轉而專寫舊詩或者寫舊詩而兼寫新詩。這就是我所説的雙向流動現象。經此一變再變,中國舊體詩詞「死而翻生」———胡適當時稱之爲「半死之詩詞」(《嘗試集·自序》),其掄起板斧,必欲將其打殺;到了八十年代,各地詩詞學會(協會)成立,舊體詩詞不僅不再是一條蟲,而且簡直變成了一條龍。十幾年來,隨著改革開放浪潮之興起,中國舊體詩詞這條龍,更是從田間飛上了天。所謂形勢大好,或大好形勢,詩城與詩國,經常都能感受到這一氣氛。不過,如若冷静進行一番思考、反省,做到既説優點,又説缺點;既聽好話,又聽壞話,那麽,我看中國當代詩詞創作之當前狀況及前景,仍有可堪憂慮之處。
這裏,著重説兩個方面問題。作者問題及詩詞自身問題。作者問題,即創作隊伍問題。因爲是一支雜牌軍,人員複雜,素質較差,「詩多好少」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這是可憂慮之一大問題。而詩詞自身,主要指其「死而翻生」後之生存能力及競争能力,其生存威脅及競争對象,已非新詩,乃爲愈演愈烈之時代流行曲。競争得過則存,競争不過則亡。這是可堪憂慮之另一大問題。兩個問題,下文將具體探討。
二 腐儒與村叟
這裏所説是關於作者問題。以爲一支雜牌軍。一般説來,所謂雜,不一定就不好,不雜也不一定就好。例如:有一位被稱作「半路出家」的詞學家,便是從副部級崗位上退下來之後,才開始研治詩詞的。而其進行得十分投入,十幾年來出版多種著作,業績並不比專門人才差。這是不可忽視的事實。但是,詩詞畢竟是一種不同於其他玩意兒的玩意兒,除了天分,尚須學識,並非個個都玩得(玩得了或玩得起)。這就是説,由於雜,大家都來玩詩詞,不少人既缺乏先天禀賦,後天訓練又很不足够,於是就玩出許多問題來。這是由作者問題所派生出來的問題。舉其要者,大致有下列數端。
腐儒村叟之見,填詞填字數
以爲湊上四句或八句,便可算是一首絶句或律詩,掛上一塊招牌———「沁園春」、「滿江紅」,便可算是一首詞;大量「笑掉人牙」之所謂作品,到處泛濫成災。
「笑掉人牙」,這是湖南一位農民詩人對於文化革命中出現的「填詞填字數」現象的揭露與批評。即謂某些掛著招牌的所謂作品,「仄平聲韻竟全差」,「濫竽充數誤童娃」,「笑掉人牙」。這一現象,在幾百年前也曾出現過。例如:仇遠爲張炎《山中白雲詞》所作序文即稱:
陋邦腐儒,窮鄉村叟,每以詞爲易事。酒邊興豪,即引紙揮筆,動以東坡、稼軒、龍洲自況。極其至四字《沁園春》、五字《水調》、七字《鷓鴣天》、《步蟾宫》,拊几擊缶,同聲附和。如梵唄、如步虚,不知宫調爲何物,令老伶俊娼面稱好而背竊笑,是豈足與言詞哉。
可見,並非人心不古;某些事情,雖未必需要特别提倡,却自然流傳不絶。就當前狀況看,出現這一現象,除了作者主觀原因———或無知或爲著附庸風雅,此外,客觀上或無意或有意之助長及推進,也是個重要原因。
所謂客觀上的助長及推進,主要指:
第一,某些無知或附庸風雅者,並非陋邦腐儒,或者窮鄉村叟,而乃有頭有臉之大人物。因而,其所引紙揮筆,儘管不合格律,却仍被奉爲極品,頒布天下。有關事例,相信已引起注意。不過,爲尊者諱,今暫無須説明。
第二,某些不合格品,往往戴著高帽子,穿著闊衣裳,派頭十足。因而,有關報刊雜誌,大多照登不誤。
例如,在倒數日子,某報所刊《念奴嬌》:
香江奔騰,浪洗去,百年民族恥辱。九七回歸,功勞是,一國兩制構思。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宜國情民意。香港繁榮,港人雙手創造。追憶祖輩昔日,受殖民統治,苦不堪言;歷代朝政軟無能,望收復眼欲穿。喜看今朝,祖國强有力,收復失地。展望未來,明珠奪目生輝。
全篇除字數一項符合規定以外,平仄、韻部,皆十分混亂。純爲政治術語之堆砌或胡湊。既不順口,又不順眼,不堪卒讀。但因以「偉大構思」立題,也就不許説一個不「字」。
此類事例,屢見不鮮。尤其是各種大獎賽,鼓勵群衆,更令得詩壇、詞壇,到處充塞著偉大的空話。
這是客觀上的助長及推動,但與主觀上的無知及附庸風雅,密切相關,都是作者自身原因所造成的。
三 蛇王與蛇手
添足誤以添手,點金而成鐵
前段授課,説學風、文風,曾揭示這麽一種現象:有人語句不通,寫不起整段整段文章,但作起詩來,尤其是存心讓人看不懂的詩,顛倒、錯落,却甚了得。與新詩界友人説及,頗有同感。但是,依我看來,舊體詩詞寫作,情況也差不多。只不過是,新詩問題,有些也許將會留待後現代解决,而舊詩問題,却需提請留意。其具體體現,主要是組詞與造句。這是一種基本功夫,容易受到忽略。詩國處處都有此現象。
先説組詞。主要是詞語搭配問題。就一般常識看,有關配搭或組合原則,最少應有二項:一、符合語法規定;二、遵循世俗習慣。例如「王」與「手」,棋王、蛇王、賭王以及劊子手、神槍手等,已經廣泛使用,不成問題,但是,如更增添以「神釣王」或「神釣手」,我看就得費些斟酌。又如「眼」或「睛」,通常都説獨具隻眼與畫龍點睛,如掉轉過來,謂獨具隻睛或畫龍點眼,看起來就很别扭。此外,既説「開顔」,又加上個「笑」,應當也有問題。等等。這些問題,如出現於日常口語,總覺得奇怪,而見諸詩詞,成爲作品,却「習以爲常」。
請看某氏所作《念奴嬌·慶祝建黨七十周年》:
天翻地覆,數不盡、一代風流豪傑。艱苦鬥争七十載,推倒大山三叠。烽火南天,騁馳敵後,王氣金陵滅。江山一統,五星紅旗獵獵。極目萬里新程,送窮别白,邁步從頭越。改革十年收碩果,内外交流棋活。温飽先臻,小康在望,更入高科列。衛星遥控,九天飛去邀月。
這首詞與前文所謂「填詞填字數」者相比,似略有進步。因爲作者已注意到平仄及韻部問題。即大致能够按照詞調格式規定填寫。但其對於政治術語之堆砌,同樣欠缺功夫。諸如「送窮别白」,文理欠通,又與毛氏「一窮二白」之原有論述相抵觸,甚不足取。又,「一代風流豪傑」,重叠拼凑,亦甚牽强。這是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作品選」所録作品(見《中華詩詞》第三輯)。可見具有一定「水準」。
再説造句。主要是成語即現成詞語及語句之入詩入詞問題。例如:「回眸一笑百媚生」,以之入詞,成三字句,作「回眸笑」,通與不通?「發揚光大」,以之入詩入詞,成五字句,能否改作「發揚又光大」?諸如此類,在具體運用中,或生吞活剥,或點金成鐵,經常出現差錯。
請看某氏所作《采茶樂》:
雨霽山頭蔚翠蒼,姑娘結隊采茶忙。三三五五摇摇擺,緑緑花花艷艷妝。樹樹株株挑剔遍,疏疏落落塞盈筐。金烏西墜呼歸去,説説談談笑靨張。
將「摇摇擺擺」改爲「摇摇擺」,將「説説笑笑」,换作「説説談談」,如口語中這般表述,恐怕要有相當勇氣,起碼應不怕「笑掉人牙」。而作爲一首七律,類似「成語」,結隊登場,却如此無所顧忌,其讓人奈何不得。
又,某氏《江城子·贊安源煤礦總工李敬存》:
天涯何處訴衷腸。晉江旁。意綿長。不迷海外,祇愛我山鄉。化作安源煤一塊,燃自己,獻熱光。卅年風雨費思量。不思量。志難忘。魂繫華夏,豈畏履冰霜。報國常嫌時日短,明月夜,走山岡。
不僅點化成語「不思量,自難忘」,而且簡直要將蘇軾之整首詞剥開來,吞下去。只可惜,將其糟蹋得不成樣子。
二例同見諸「會員作品選」,説明並非絶無僅有。
四 打油與打水
缺少一個「觀」字,依舊未入門
以上所説,乃因觀念錯誤及訓練不足所造成的問題。一般説來,有關作者充其量都只能算是門外漢,其所謂作品,無論如何,都難以達到及格綫。這就是説,有關問題比較淺顯,易於發現,也易於解决。但是,某些作者,既具有一定文字基礎及語言表達能力,又熟悉詩詞格律,却寫不出好的作品來,這就比較難辦。
所謂好的作品,是有一定標準的。如從詩言志的要求看,好的作品,應當是有個性、有自我的作品,亦即有靈性或有靈魂的作品。相反,没有個性、没有自我,亦即没有靈性或靈魂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例如梁披雲《北行雜詩》之《大明湖》曰:
老殘遊記尚依稀,千里初逢合有詩。幾曲芙蕖萬楊柳,大明湖上立多時。
詩篇寫大明湖,有《老殘遊記》的依稀記憶,有眼前鮮明物景,但更爲重要的乃有「我」———「大明湖上立多時」之詩人自我。這就是靈性的體現,就是好作品。當然,詩人之自我,並不一定非得讓自己站出來直接説話不可。亦即「以我觀物」,使得「物皆著我之色彩」。有時候,「以物觀物」,同樣有詩人自我存在。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一個「觀」字(參見王國維《人間詞話》)。這是衡量作品高下優劣的一個重要標準。而某些作者之所以寫不出好的作品來,其根本原因,我看就在於缺少一個「觀」字。這是凭借一定的天分與學識所達致的藝術境界。
某些作者缺少「觀」字,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即主要表現在對於兩種題材的描寫及反映上。
第一,對於自然物象的描寫及反映。
由於缺少一個「觀」字,某些作者的描寫及反映,往往只側重於物,而忽視自我。因此,雖頗爲極其所能,却仍然感動不了人。類似某某八景或十景之咏以及大量模山範水之什,即屬此例。
第二,對於社會事相的描寫及反映。
同樣,由於缺少一個「觀」字,有關描寫及反映,大多只是名詞、術語的堆砌。因此,雖頗極富麗堂皇,却仍然吸引不了人。各地所謂大獎賽,成千上萬,便是例證。
這一些,大概就是所謂没有個性、没有自我,亦即没有靈性或靈魂的作品。這類作品,與某些擺明車馬,就是要打油的「市井彈唱」相比,當有所不如。因「市井彈唱」,時有佳篇,或可讓人嘗一嘗真正牛油的滋味(打油詩另稱「牛山體」),而這類作品,打的是水,又帶有油味,甚是難以讓人接受。
五 風騷與雅頌
以上所説是關於作者問題,以下説關於詩詞自身問題。主要是詩詞質性以及詩詞職能的變化。有關變化,既與作者問題密切相關,又是社會政治、經濟以及思想、文化諸因素變化所造成的。大致説來,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雅頌多於風騷,舊經義變新經義
講授「古代韻文」,我曾引導學生論證這麽一個題目:《詩經》是詩不是經。我以爲,中國詩歌,就其本源看,是有一定獨立性的。即使從「詩」到「詩三百」,經過孔子之正與删,也未曾將其變成爲政治的附庸。現傳三百零五篇,十五國風一百六十篇,占居大多數。所謂「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何休《公羊傳》宣公十五年注),食、事以及男女間怨恨,一直是詩歌的主要咏歌對象。這是中國詩歌不斷發展、不斷獲得成功的一個活的源頭。
但是,當前創作却有掉轉過來的現象,即雅頌多於風騷。而且,所謂雅頌,大多成爲某種政治觀念的圖解。政治,已與千百年前的經義一樣,成爲當今社會的新經義。因而,當前創作,使得詩詞質性發生變化。
例如,郭沫若的《水調歌頭》。從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二日所作《慶祝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周年》之所謂「走資派,奮螳臂,鄧小平。妄圖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到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所作「粉粹『四人幫』」之所謂「野心大,陰謀毒,詭計狂。真是罪該萬死,迫害紅太陽」,以至此後所作《工業學大慶》之所謂「抓革命,促生産,憑『兩論』。使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等等,便是那個時代不斷更换著的政治觀念的圖解。
文化大革命以後,經過再批判,或反思、探索,原先那一套,似乎已被揚棄。例如,有一位革命家、詞人,當説及自己的創作時曾指出:幾首小令「反愁」,屬於一種詭辯,不足爲訓;若干長調「批修」,現在看來,自己却修得比人家更厲害。以爲平生所作,只「國慶夜紀事」之《水調歌頭》一首,較爲滿意。因而,極不贊成出版自己的集子。這是對於政治圖解的一種自我否定。態度十分嚴肅認真。不過,要將被掉轉的現實翻轉過來,重新確立風騷的主體地位,却並不容易。因爲文化大革命之後,圖解的事實仍然存在。儘管其内容與形式已經發生變化,即舊經義亦即舊的政治觀念,或許已經被抛棄,但新經義亦即新的政治觀念層出不窮,仍然成爲没完没了的圖解對象。這就是促使詩詞質性及其職能不斷變化的一個外在因素。有關事例,下文另叙。
六 學詩與立言
立言重於學詩,舊羔雁换新羔雁
以上所説,側重於質性。以下著重説職能。
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篇》)實際上,在此之前,所謂詩已爲各諸侯國之公卿、大夫所廣泛引用。不僅於祭祀、宴會、典禮,用作儀式中之一項重要程序,而且於社交場合,用作交際工具。據統計,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所載有關借賦詩以達致社交目的之事件,即有二十八例(參見袁梅《詩經譯注》引言)。這説明,所謂學詩與立言,在詩國早已形成風氣。
當今世界,文明、開放,學詩立言傳統,自然可得以進一步發揚光大。不僅僅詩國賢俊,大多雅好諷咏,即使洋人,對此也未遑多讓。比如香港回歸,中英争拗,一方引用唐人李白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比喻談判前景;另一方以美國傑克·倫敦詩句———「寧化飛灰,不作浮塵」,表達最後觀感,這便是典型例證。
在一般情況下,詩之用以立言,對於增添其社會職能,當頗有助益。但是,就其自身之發展、變化看,詩之被廣泛引用,却未必是一件好事。這就是説,對於立言有用,起碼可加强其陳志或言志之效果,而對於學詩,尤其是發揮詩之所以爲詩之特有功能,則不一定有用。例如,「文革」結束後,爲被打倒的老幹部平反昭雪。被平反者盛行發表詩詞作品以抒懷,被昭雪者由其親屬發表詩詞以明志。一九七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北京某大報,於某氏病逝不久,曾發表其遺作《金縷曲》,並附説明:據某氏的親屬記憶,此詞寫於一九六五年初。原詞無標題,詞牌名爲編者所加。其實,此遺作並非某氏所作,而乃發表於一九六六年一月五日該大報之《賀新郎》,題稱「新年獻詞」,作者是趙樸初。這就是「獻詩陳志」或「賦詩言志」之另一種表現方式。而此風一開,所謂學詩立言,便促使詩詞職能之進一步政治化,並且使得詩詞質性也隨著變化。即由某種政治觀念之圖解,進而蜕變爲一般公卿、大夫用以禮聘應酬包括平反昭雪之羔與雁。這一變化,除了有利於某一政治目標之實現以外,相信對於詩詞自身,不一定能有甚麽好處。
一九八七年間,在岳陽召開的全國第一次當代詩詞研討會上,有人批評詩詞創作,謂其題材狹窄,存在四多四少現象;歌頌多,暴露少;自然題材多,社會題材少;應景贈答題材多,觸及社會生活題材少;吟咏古蹟、憑弔古人題材多,對歷史作科學反思的作品少。認爲,這就是平庸的表現。並指出:「平庸是舊體詩作者致命弱點,也是舊體詩振興和繁榮的大敵。」所説甚中肯。而此四多四少,我看正是詩詞之蜕變爲羔雁之具的必然結果。
所以,王國維將中國文學史上詩與詞這兩種詩歌樣式升(興盛)與降(衰微)之關鍵,歸結爲這兩種詩歌樣式之是否被用作羔雁之具,其論斷未必完全正確,而其所揭示現象———詩至唐中葉以後,爲羔雁之具,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絶少;南宋以後,詞亦爲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人間詞話》)———這却是今之所謂學詩立言者,所當引起注意的現象。
七 詩官與官詩
有關當前詩詞創作中的問題———作者問題及詩詞自身問題,已如上述。這是在横斷面上所進行的分析與探討。以下即從縱深點上,進一步加以發掘與追尋。不過,不準備説得太遠,而只説八十年代中期以後所出現的兩種景觀:詩官與官詩相結合之系列景觀及詩商與商詩相結合之系列景觀。
先説詩官與官詩問題。在詩的國度裏,詩與官或官與詩,本來就已結合在一起。諸如太師陳詩(《禮記·王制篇》)及使者采詩(劉歆《與揚雄書》)等,當是最早的一種結合形式。而且,自古以來,凡是有名有姓的詩人、詞人,又幾乎都當過官。這一切均説明,無論寫詩當官,或者當官寫詩,本來都是很平常的事。亦即,既謂之爲詩,著眼點就應放在詩上,而對於詩人之當不當官或是否當大官,則似乎不必看得太重。但是,當詩之由民間走向臺閣,事情就並不那麽簡單。例如:一九八七年間,某詩詞學會藴釀成立,有人即於北京某大報發表「雜吟」,對其結合形式提出異議,以爲「一文一武兩皮包」。當今世界,詩與官結合或者詩官與官詩結合,究竟好與不好?有關争議,甚少見諸報刊文字。依我看,似有重新提出討論的必要。
首先,説好的一面。我以爲,八十年代,一批退居二綫的老幹部,在詩詞創作雜牌軍中所起領導作用,對於詩詞事業之復興及進一步發展,甚爲有益,其功不可没。其主要體現,乃在於老幹部之充分發揮「餘熱」———自身所藴藏之剩餘熱量及人剛走茶未全凉,自身於官場所遺留之剩餘熱量。例如:籌組詩詞學會(協會),要車有車,要房有房,這都不是一般舞文弄墨者之所能辦得到的。當然,當舞文弄墨者一旦做上了詩官,其能量也是不可估量的。所以,短短幾年時間,詩詞組織遍布全國各地,包括澳門。詩詞的事,已被提上政協八届二次會議,頗受重視。這當都是大好事。而且,有些老幹部以詩詞説政事,也時有佳作出現。例如安徽徐味所作《長征六十周年有感》二首:
一舉驚天唤國魂,雪山草地忒艱辛。今宵舞困樓心月,曾照長征路上人。
魚水情深絶對真,不真何以得生存。輕車重訪長征路,怕見鄉親未脱貧。
詩篇借紀念長征以抒寫觀感。謂長征乃驚天動地之舉,歷盡艱辛,唤醒國魂:六十年前,軍民魚水情,也正因爲此情之真與深,軍隊才得以生存,長征才取得勝利;而長征勝利,奪得政權,長征路上鄉親,至今仍未脱貧。我手寫我心,既寫出老幹部心聲,又寫出老百姓心聲,已完全廢棄「歌德派」那一套,甚爲難得。
其次,説不好的一面。這裏所指乃合以後的分以及大量官詩,主要是政治順口溜的出現。由於詩官與官詩,二者都帶著一個官字,所以分也就無法避免。尤其是某些具有較大影響力的詩詞組織,更是一開始即藴藏著分的危機。例如座次安排、職權分配等,時常因此而打上官司。這都不是詩詞之福。至於大量合格律或不合格律的政治順口溜,也因作者的關係,占據重要位置,則更加造成災難。有關事實,拙文《中國當代詞壇「胡適之體」的修正與蜕變》(載香港《鏡報》一九九六年二至五月號)已揭示,此不贅述。
八 詩商與商詩
以下説詩商與詩的問題。就詩國固有傳統看,詩與商或商與詩之結緣,機會似乎並不太多。但是,自從九十年代,文人「下海」,神州大地,包括港澳,却呈現另一景觀,即詩商與商詩結合之景觀。這是詩與商或商與詩互相需求的結果。由於步入九十年代,老幹部官場餘熱已發揮不了太大作用,社會上所謂「學而優則仕」,已逐漸變化成爲「商而優則仕」。因此,某些缺少金錢的詩人需要商來雪中送炭,某些占有金錢的商人則需要詩來錦上添花,這便促使二者結合。而結合之後,可能兩相滿足,皆大歡喜。一方面,只要有錢(不一定來自贊助),就可以出書,詩集、詞集大量印行;另一方面,只要有詩(不論合格與否),就有人寫序、寫跋,捧上殿堂。而且,各種各樣的杯,各種各樣的獎,大比大賽,則更加將詩壇搞得熱氣騰騰。這便是詩商與商詩結合之事實。
那麽,究竟應當如何評价這種結合?我看,應就具體事例進行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
先説詩人之集子大量出版問題。詩集、詞集大量出版,如從數量上看,似乎並無壞處。但是,如從質量上看,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因爲所謂詩國,時常發現一些詩詞集,其中所收作品,或者徒有詩與詞之外表(形式格律)而無其實,讀起來一點味道也没有,或者根本連外表也不要,純粹胡謅,令人不堪入目。這是一個方面,認錢不認詩。而另一個方面,如果没有錢,詩寫得再好,也難以出版。例如:滬上詩人富壽蓀,寫了一輩子詩詞,及至老去,只能以若干油印本以示同好。比起市場上許多中看不中讀的集子來,真可悲哀。前陣子,詩界前輩六樓居士(劉逸生)曾在澳門某報,就此事抒發感慨。
再説商詩問題。近代以來,以商人、實業家身份而寫出好詩詞的例子,並非絶無僅有。但是,要由殷商一躍而爲儒商,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位朋友,雄心勃勃,既要建造一個想賺多少錢能賺多少錢的商業王國,又要當一名能够創造歷史的大詩人。我曾向其提出這麽個問題:究竟賺五十六個億容易,還是寫五十六字(七律)容易?這位朋友不曾即時回答,而過後仍表示,二者都應努力做到。在此,衷心祝願其成功。
最後,説大獎賽問題。這當也是兩結合的産物,關鍵仍在於錢。在一般情況下,於得閒(空餘)之時,湊湊熱鬧,也未嘗不可。只是應當明白;於主事者而言,這可能是一筆一以當萬的大生意,而對於詩詞創作而言,相信並非正途。
九 唱衰與唱好
從縱横兩個不同角度看,中國當代詩詞之當前狀況,乃頗爲複雜。尤其經歷八九十年代兩個結合之後就更是雜上加雜。當前,不僅一班公卿、大夫,借助詩詞這塊招牌,光宗耀祖,而且某些販夫走卒,也扛著這塊招牌,通街行走。所謂「全民皆商」,似頗有轉變成爲「全民皆詩」之態勢。這大概就是所謂呈現出前所未有之繁榮局面的一種蹟象。
例如:一九九二年,中華詩詞學會、新華社、中央電視臺、《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報社在北京聯合舉辦詩詞大賽,參賽者二萬有餘,參賽作品近十萬,幾乎有全唐詩的兩倍之多。真乃空前盛舉。
大家都來玩詩詞、唱詩詞,與上文所説兩個結合一樣,都具有好的一面及不好的一面,亦即有唱好與唱衰之别,同樣應當具體分析,區别對待。例如:一九九二年之北京大賽,獲獎作品輯爲《金榜集》出版,其中就有些許佳作。而香港回歸前之另一次香港大賽,參賽作品,厚厚兩大册,估計也有上千之數,但是,希望從中找出十首稍微像樣的篇章來,却比沙裏淘金更爲艱難。
就當前狀況看,所謂唱衰,大致表現在:一,社會上有些人,包括作者或非作者,利用詩詞作爲謀取利益的工具,導致詩詞産生「異化」,亦即上文所説質性及職能之蜕變,令得詩不像詩,詞不像詞。因而,嚴重削弱其生存能力及競争能力。二,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朱熹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清邃閣論詩》)之篇章,充塞詩壇。亦即「詩多好少」的情況日趨嚴重,甚是令人缺乏信心。有關「異化」或蜕變問題,上文已述。至於信心問題,我看只要留意一下眼下之大量出版物,也就清楚了。兩個問題,對於詩詞現狀及未來發展,都有極大影響。這就是説,自從文化大革命以後,「見龍在田」,至八十年代中期,「飛龍在天」,詩詞之社會地位已迅速提高。目前,其所面臨的危機,已不再是將要被人打死的問題。傳統詩詞這一條永遠打不死的神蛇(某詩人語,見《中華詩詞》發刊詞),可能將自己「異化」爲螟螘(蠅蟻)。而且,其所面臨的挑戰,也不再是新體白話詩,而是時代流行曲。因爲,經過幾十年的争拗和實踐,新詩與舊詩打了個平手,至今已出現雙贏局面。這一點,可以兩位老詩人———臧克家及艾青的觀感作證。在爲自己舊體詩稿所作序文《自道甘苦學舊詩》中,臧克家曾宣稱:「我愛新詩,更愛古典詩歌。我寫新詩,也寫舊體詩。『我是一個兩面派』。」而在爲《馬萬祺詩詞選(二集)》所作序文中,艾青則表示:「中國詩歌發展到當代,出現了雙水分流的局面:多數人從事新體自由詩寫作;一部分人喜歡舊體格律詩詞。我主張不薄彼此,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這説明,隨著時代發展,舊詩已與新詩平起平坐,平分秋色。但是,其所遭逢的新對手,却比舊對手更爲强大。這對於「死而翻生」的詩詞來説,無疑是一次更加嚴峻的考驗。
十 坐井與見天
這裏所説,主要是詩詞的出路及前景問題。亦即詩詞之當前狀況既然如此複雜,那麽詩詞之創造者,究竟應當如何面對危機、迎接挑戰?這是可堪憂慮的問題,也是十分值得探討的問題。因水平有限,見聞有限,只能就個人觀察之所得,説些意見,以爲進一步探討提供參考。
第一,應當反對井蛙之見,看看井外的天。
這裏所指是一種簡單説「不」的觀念,諸如「傳統詩詞永遠是一條打不死的神蛇」等。這對詩詞自身發展,即如何保持其生存能力及競争能力,我看並無益處。例如:唐聲詩及宋歌詞,二者均曾由當時流行曲發展成爲時代新聲,即成爲有唐一代及有宋一代之代表文學。但是,「各領風騷數百年」,時至今日,在新的流行曲已經廣泛占據歌壇的情況下,唐詩、宋詞這一往昔流行曲,究竟能否永遠立於不敗之地,那就並非靠説一個「不」字,便可「大吉利是」(萬事大吉)。尤其是臺、港、澳歌壇,新的流行曲與最先進的科學技術相結合,已融入現代的生活。在這情況下,如簡單説「不」,以爲新的流行曲只追求刺激,歌詞並不好,那就很危險。這是井蛙之見的一種表現。而另一種表現是,自我感覺良好。即不説N o ,而説Y es。例如詩城,二十平方公里,四十一萬人口,出了多少詩人、詞人,印行多少詩集、詞集,便以爲世界之最。但是,就未曾檢查一下,許多詩集、詞集,哪一些可搬上臺面,哪一些屬於不合格品。時時、處處,喜歡「大陣仗」(大場面),實在不大好理解。
第二,應當提倡「無意做詩人」,防止詩詞的「異化」或蜕變。
就作者與詩的關係看,「無意做詩人」,乃將詩擺在第二位,將人(作者)擺在第一位。用詩作爲陶寫性靈的工具。其所爲詩,亦詩亦人,乃爲真詩。而非「無意做詩人」者,將詩擺在第一位,將人(作者)擺在第二位。用詩圖解政治觀念,用詩充當羔雁之具。其所爲詩,無詩無人,乃非詩也。我想,如果明白這一道理,有關「異化」或蜕變現象,就當較少出現。
第三,愛惜資源,支持環保,扭轉「詩多好少」局面。
這是編者與作者自律問題,似乎屬於個人私事。因爲出版自由,誰也不能干涉。但是,這又是一件關乎詩詞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不提請注意。因爲如果任憑某些不三不四的詩詞作品充斥市場,必將敗壞讀者的胃口。十分明顯,這對於詩詞之面對危機、迎接挑戰,乃非常不利。所以,我曾向某大型詩詞叢書之主事者建議:用控制數量的方法來保證質量。並曾在詩城所舉辦的一次詩詞寫作國際研討會上呼籲:愛惜資源、支持環保;少出或遲出個人詩詞集。我以爲:没有質量,就没有出路,没有前景;没有質量,所謂新聲,就將成爲絶響。
附記:
本文共十則,於「敏求居説詩」專欄發表。見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二十五日、二十六日、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三十一日澳門《澳門日報》「新園地」副刊。並曾提交一九九七年十月在昆明召開的「全國第十届中華詩詞研討會」。網上刊布後,曾載湘潭《中國韻文學刊》二〇一一年第三期,又載北京《中華詩詞年鑒》(二〇一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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