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學界將中國一八四〇年以來的文學界定爲三個階段,屬完全意識形態化的劃分,並無文學上之依據,是二十世紀文學研究中的一個嚴重失誤。
承《鏡報》同仁厚愛,讓我在此評藝説文。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去四五年了。由於固守陣地———詞學,秉承一條古訓———述而不作,令得推出文章,可能給人一種隔世之感,而且漸行漸遠,頗有脱離讀者之趨勢。因此,從本期開始,將有所變化,敬請讀者諸君留意並多加指教。
一 端正觀念,改進方法
一九九三年秋,應聘前赴澳門大學執教,這是我生活道路上的一個重要轉折。我早就盼望有一個講臺,可對自己平生所學加以檢驗及推進。入職之時須面試,但負責人葉蜚聲教授第一句話却是:我們給你安排了五門課。真是喜出望外。當時所説五門課,即:古代韻文、古典文學專題、古代小説、古代戲曲,以及《詩經》,或者唐詩與宋詞。每學期四門,每周十二課時。五六年來,我所教科目,除上述五門外,尚有:大學國文、中文應用文寫作、《論語》、唐詩、古代戲曲以及碩士班之古典文學研究。諸多科目,自以爲《詩經》教得比較好,亦即比較吸引學生,易於激發興趣;古典文學專題或古典文學研究乃所偏愛,亦頗有些成效。但無論如何,我所教課程,目的都在於幫助學生端正文學觀念,改進學習方法,以獲取更加豐富、更加新鮮因而也更加有用的文學知識。
幫助學生獲取知識,教書即教會學生如何讀書,乃一重要途徑。而書之能够真正經得起教與讀者,實在並非易得,尤其是二十世紀有關文學研究之各種書籍。儘管涉獵範圍極其有限,但我發現,觀念失落,似乎即爲此類書籍之共同點。觀念,就是一種idea ,即通常所説的指導思想,或靈魂。觀念失落,除了説明其盲目性以外,主要指喪失文學自身觀念,即以其他觀念如政治鬥争觀念或意識形態鬥争觀念替代文學觀念。當然,在某種情形下,有所替代可能比無所替代要好,但是我以爲,這種替代必須是合理的,否則就將造成自身觀念的失落。而觀念失落,與之相關的其他問題,諸如模式(model)、方法(method)以及語彙系統(Vocabulary of System),都將隨之失落。這些都是我講解、推介有關書籍時所遇到的問題,所謂傳道、授業、解惑,皆由此入手。
二 三段劃分,世紀失誤
例如,有關近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之界定與劃分,即將一八四〇年以來的文學稱爲近代文學,將一九一九年以來的文學稱爲現代文學,將一九四九年以來的文學稱爲當代文學,其依據乃歷史上出現之三大政治事件———鴉片戰争、「五四」運動、大陸解放,這就是政治對於文學之替代。但是,這是一種不合理的替代。因爲其用作依據的標誌,即三大政治事件之主要特徵,諸如由閉關鎖國到門户開放,由封建專制到科學民主以及由國民黨管治到共産黨領導,這完全是政治而非文學。换句話説,此三個階段之界定與劃分,實際上並無文學上的依據。所以,經過這一替代,文學研究就完全從屬於政治,完全意識形態化了。不僅三個階段文學研究陷入困境,而且總體文學研究,尤其是文學史研究,也更加難以找到頭緒。上文所説各種書籍之觀念失落,其根源恐在於此。這是二十世紀文學研究中的一個嚴重失誤。這一失誤,出自大陸學界,却已在臺、港、澳地區迅速流行。大學有關中國文學課程,包括教科書,至今仍然依此模式設置。所謂見怪不怪,三四十年來,這種替代已由不合理變爲合理,由謬誤變爲真理,難以得到糾正。數年前,我撰寫《以批評模式看中國當代詞學———兼説史才三長中的「識」》一文,曾揭示此失誤。之後曾以《文學研究中的觀念、方法與模式問題》爲題,多次在課堂和有關研討會上進一步加以探討,希望學界能够關注這一問題。
三 糾正失誤,重建觀念
不過,我對於糾正這一世紀失誤,仍然充滿信心。新世紀即將來臨,再過十年、二十年,所謂「當代」與「現代」,都將成爲過去,而作爲其分界綫———一九四九年,也將受到質疑,因爲這一年只適用於大陸,並不適用於臺、港、澳地區,這是常識問題;到時候人們將突然發現,二十世紀文學研究實在太搞笑,所有不合理的替代都將被抛棄。這是對於盲從文學之一種懲罰。當然,這種懲罰尚須待以時日,就目前狀況看,問題並不那麽簡單。例如:近年學界大量刊行以二十世紀領頭之各種書籍,諸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以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等,儘管已突破近代、現代、當代三段界定、劃分模式,其用作依據之二十世紀,並非文學之所獨有,自然科學與哲學同樣適用,此類書籍實際仍然尚未真正確立文學自身的地位。這説明糾正失誤尚須著力於建設,即將由不合理替代所造成失落之觀念,重新找回並建造完善一整套與之相適應之模式、方法以及語彙系統。這當是世紀之交文學研究所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
我友劉再復,有志於重寫文學史。去年五月,在科羅拉大學爲「金庸小説與二十世紀中古文學」國際研討會作「會議導言」中曾指出:二十世紀初中國文學已逐步分裂爲兩種不同流向:「一種是占據舞臺中心位置由『五四』文學革命所催生的『新文學』;一種是保留中國文學傳統形式但富有新質的本土文學。」這兩種文學「一起構成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兩大實在」。這一判斷值得注視。儘管其用作判斷的依據———價值觀念及文體創造,所謂奴婢思想與自由精神,單維現象與多維現象,實際並未真正消除意識形態的統制,或者説只是一種形態取代另一種形態,其藝術心靈尚未完全浄化,而且,所謂白話文學寶庫之締造,也説得比較籠統,但就整體而言,有關判斷不僅爲重寫文學史展示藍圖,亦爲文學本體地位的確立邁出了重要一步,有利於重建文學觀念,故特意轉述於此,以備參考。劉文題爲:《金庸小説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載香港《明報》月刊一九九八年八月號。
原載香港《鏡報》月刊一九九九年三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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