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如能將所有背景暫擱一旁,而著重於自我反省及思維方式之調整,求同存異,那麽,這個世界可能也將安寧得多。
從「主義」到「思想」,從「思想」到「理論」,五十年來,幾番經歷,甚是繁複多樣。但是,如果就思維方法看,却似乎只有兩種:Yes與No。乃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一紅旗下長大,修養中做人
自從大學畢業,走出校門,直至移居港、澳,步入另一世界,我曾先後調换過十個工作單位。從南到北,而後又從北到南,而後又從南到北;大致學、農、兵、工,乃至國家科研單位,一次又一次學習、改造,鬥争、批判,以及再教育,等等,都曾經歷。就個人體驗看,兩種方法,似乎Yes比No來得容易。所謂馴服工具,或者如古時所説「甘國老」,「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辛棄疾《千年調》),大概就是此等人文環境之必然産物。當然,作爲一名讀書人,我恪守夫子訓導———「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爲政篇》),在通常情況下,都頗爲注重獨立思考,只不過,客觀環境———天、地、人,不一定能够容許如此痛快罷了。
記得文化大革命初期,《解放軍報》曾揭發這麽一件事。一九五八年,教育改革期間,有位教授在學校舉辦成果展覽之留言簿上,題了一首打油詩。打油詩作者夏承燾教授,乃本人受業導師,平日幽默、風趣,喜歡説笑話。題爲打油詩,除了借機發點牢騷之外,恐怕就是想與一班不知天高地厚之年輕學子開個玩笑。作爲所謂反動學術權威,在每次運動中,夏先生之本性,似乎並無改變。
夏先生首當其衝,一踏進校門,即陷入大字報的海洋當中。有幅漫畫,其中有一個有好幾種表情之頭像,大鬍子麻麻楂楂,黑邊眼鏡,脖子上套著繩索,寫道「絞死牛鬼蛇神夏承燾」,甚是動人心魄。夏先生一看,給驚呆了。不過,仍然不忘與當時尚未戴上紅袖章之準紅衛兵開個玩笑。———牛鬼蛇神?不!我是牛鬼,不是蛇神。在漫畫前自言自語,既令得其内心多少得到點平衡,又給革命群衆留下話柄。「夏牛鬼」這一名字,於是迅即傳遍校園。
這是初期情形,至於後來,不用説,大家也都知道了。
二 石頭下摸索,感覺中前進
在那個年代,説Yes容易説No難,似乎比較好理解,换了一個年代,究竟如何,我看有些困惑。這裏首先轉述一段有關伯樂與千里馬的故事,以供參考。
千餘年前,一代文宗韓愈著《雜説》云:「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此説流傳久遠,似乎已成定論。但二十年前,却有一位教授公然著文挑戰。謂:社會上有一些人,不怪自己没出息,缺乏千里馬本事,却怪世上没有伯樂。這當歸咎於韓愈之片面論調。文章題爲《重新評價歷史人物———試論韓愈其人》。作者:吴世昌。載北京《文學評論》一九七九年第五期。
吴世昌教授,我的另一位受業導師,耿直,率真,既十分忠厚、誠懇,又頗有點尖刻、辛辣。所謂「正聲滿學院」(劉再復贊吴語),整個西南樓(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研究生住處)快將沸騰,都以爲這位老伯樂胡説八道。這是我接觸之另一種思維模式。我受到很大震動,獲得無窮教益。此後,逐漸醒悟:不僅應當注重獨立思考,而且應當講究方法,善於思考。因爲在那個年代,有「主義」,有「思想」,頗多依賴,也許可將責任往天地推;而换了一個年代,不要「凡是」,一切須要摸索,問題就並不那麽簡單。不能只是朝著一個方向思考問題。既須考慮我方,亦須考慮對方,才不致鑄成大錯。
三 維園大聲公,論壇添異彩
有一位歷史學教授,來港一段時間,著文叙説觀感。並自説自話,對比此方與彼方的相同與不同之處。記得當年,初到貴境,自己也曾將體驗概括爲簡單的兩句話。當時説明,這是文學語言,而非科學語言,不宜以抽象概念加以驗證,也可能有一定道理。時間過得真快,自己已是香港永久性居民。我看兩個地方,兩種制度,既十分不同,又頗有些共同之處。
不過,我以爲,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如能將所有背景,政治、經濟、思想、文化,暫時擱置一旁,而乃著重考慮思維方法問題,著重於自我反省及思維方式之調整,那麽,許多事情將不難説清,這個世界可能也將安寧得多。這是我寫作此文之所生遐想。而維園之大聲公,乃香港電臺每個周日於維多利亞公園舉辦「城市論壇」所出現之景觀,亦是不同思維方法之體現。
原載香港《鏡報》月刊一九九九年八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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