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而有辭典,是一項偉大發明。但偉大發明被濫用。辭典中雖不乏佳作,只是連抄帶炒,是佳作也變得非佳作了。所謂壞了選事,今時甚於往時。
八十年代初,與業師吴世昌教授説及大學時代爲辛棄疾所寫傳記一事,曾提議再爲辛氏編纂一部詞的讀本。業師説:我不要當馬二先生。一句話,令我留下深刻記憶。
一 馬二先生,壞了選事
馬二先生,名静,字純上,處州人氏。處州,在今浙江麗水、縉雲、青田、遂昌、龍泉、雲和一帶。乃科舉時代專門爲書坊編輯八股文集之選家,亦即所謂操選政者。主要講各式應試文字,包括各科鄉、會試主考、房考官之擬作以及中式士子應試文章,選編成集,或者再加上評點,以供舉子學習、模仿。有關選集,統稱程墨或墨程。程爲試官擬作,墨爲中式試卷。一般於每科鄉試、會試結束後編選。
操選政者,多舉業當行,經驗頗豐富,但有時亦未必。
馬二先生自稱補廩二十四年,考過六七個案首,以爲精通理法,能以不變應萬變。嘉興名士蘧駪夫(公孫)想附驥尾,提出於所選「歷科墨卷持運」封面,即於「處州馬静純上氏評選」之側,添上一個名字,立刻受到拒絶。謂:「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虧幾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虚名,所以他們來請。」並謂:「這事不過是名利二者。小弟亦不肯自己壞了名,自認作趨利。假若把你先生寫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資出自先生,小弟豈不是個利徒了?若把先生寫在第一名,小弟這數十年虚名,豈不都是假的了?」但另有兩位老選家———所選文章「衣被海内」之衛體善及隨岑庵,却似乎十分鄙視馬二先生。謂:「正是他把選事壞了。他在嘉興蘧坦庵太守家走動,終日講些雜學。聽見他雜覽倒是好的,於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所以我看見他的選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語塗掉了讀。」而且剛出道之選家———樂清匡迥(超人),即使曾因手捧馬二先生新選墨卷而得到資助,亦稱:「這馬純兄理法有餘,才氣不足,所以他的選本也不甚行。」
究竟行與不行,似頗難判斷,但我想,馬二先生心裏一定很清楚。例如某日,於杭州逛城隍廟。有書店貼著報單,上寫:「處州馬純上先生精選《三科程墨持運》於此發賣。」馬二先生見了歡喜,走進書店坐坐,取過一本來看,問過價錢,又問:「這書可還行?」書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時,那裏比得古書。」馬二先生没有二話,即起身出店。這是吴敬梓《儒林外史》所寫情況。
二 今日選事,再現輝煌
實際上,科舉時代,馬二先生這碗飯也不怎麽好吃。有個三人組,一個認不得香腸,又不認得海蜇之鄉里人;一個「没處尋寓所住,每日專拿著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燒餅)作兩頓吃」之落拓文人;一個在大街上偶然出現之大「名士」,窮途相遇,合作選文章,日子就過得並不怎麽精彩。三人租住南門外報恩寺某一僧官家,將二三百兩預付選金花得所剩有限。選事還未完成,賣紙的客人來要錢,聚升樓來討酒賬,終日不得安樂。但是,料想不到,非科舉時代之今儒林,馬二先生却安樂得多。尤其是八十年代以來,鑒賞熱興起,某些操選政者成爲學界、出版界之風雲人物,更爲舊儒林之馬二先生争回許多光彩。
有關種種,似當從鑒賞辭典説起。
不能不承認,鑒賞而有辭典,是一項偉大發明。我無意對其作全面評價,但必須揭穿其奥秘。就當初情形看,一方面固然爲著討個名分,使得自身行爲能够符合出版分工原則,而更加重要的方面當是爲著生財,這是根本利益之所在。記得江蘇出版第一部「鑒賞辭典」,有關人士透露,這部辭典爲出版社挣得一百七十萬元,已經用來建造新房。所謂書中自有黄金屋,果真不假。不多時,這部辭典與滬上刊行之另外兩部鑒賞辭典被携至港臺,或改題「鑒賞集成」,或依照舊題重新翻印,亦頗有銷路。
三部辭典,多出自名家手筆,乃精心結撰而成,名利雙收,並非偶然。這是早期情況。此後效顰者衆,偉大發明被濫用,情況就有所不同。今時所見圖書市場上,不僅有「名著鑒賞辭典」、「名篇鑒賞辭典」,有「名篇分類鑒賞辭典」、「精華分類鑒賞集成」,有「愛情詩歌鑒賞辭典」、「愛情描寫鑒賞辭典」,而且有「鑒賞大辭典」、「鑒賞通典」等。當中應不乏佳作,只是連抄帶炒,是佳作也變成非佳作了。所謂壞了選事,今時當有甚於往時。
但是,因此偉大發明而興起之鑒賞熱,却波及整個學界與出版界。一時間,所謂叢書、文庫、系列,大系、大全、大典,鋪天蓋地而來,各種主編、副主編,或者總主編、分主編,亦應運而生。今儒林處處車水馬龍,熱鬧非常,抄炒事業風起雲湧。我相信,往時馬純上、匡超人之流,若再戰江湖,必定也是好漢一條。
三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幾年來,有關當今儒林之種種熱鬧情事,本人亦有些體驗。一九九六年八九月間,由北京轉天水,參加「中國杜甫研究會第二次學術研討會」。一九九七年八月,由温州、杭州、上海,赴哈爾濱參加「二十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回顧與前瞻」國際研討會。各地友人提供不少意見。主要是封面署名問題,亦即主編、非主編問題,以及與此相關之名與利問題。鬧得十分不愉快,或者已打上官司。據説,南京有位教授,受命主編某文學史,主編權中途被轉换,仍舊校閲稿件,但無人知曉,直至死後,女兒才於其日記中發現一切。而文學史封面,已爲他人所署名。這當是老實人吃虧之一例證。此外,由於跟著馬二先生轉———馬二先生叫寫甚麽就寫甚麽,許多專家、學者已自願或不自願地放棄學術興趣。在上海,拜訪兩位教授,都説正忙著爲出版社編寫東西,無暇顧及其餘。一位已經八十好幾,尚未能寫自己想寫的文章,頗有些緊迫感。因此,在研討會上,對於這種集體農莊式之耕作方式,頗有些議論。但願进入二十一世紀,所有專家、學者,都能保持獨立人格,充分發揮學術專長,寫自己想寫的文章,而不再盲目跟著馬二先生走。
原載香港《鏡報》月刊一九九九年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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