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游泳衣
一
记得女太太们收藏起春装大衣还没有太久,眨眨眼,又到了摩登姑娘脱掉袜子赤着双脚满街乱跑的时候。
一个适宜于游泳的季节又到了。
提起游泳,这使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海与海水浴。也许你不否认我的话:在书本上,在画片里,在你的记忆中,那里真会有不少理想的水之乐园,太足使人憧憬。如果你是一个洋货的爱好者,你会想到美国的“Rio”;你会想到法国的“Normandy”;或者你会想到热带上的“waikiki”海峡。而在国内的海水浴场,你们也会想到普陀,想到青岛,想到北戴河,以及想到其他许多名胜的地点。当然,各处的海水浴场,也有着各种不同的路线与风格;各处的海水浴,也有着各种不同的情调与刺激。归纳起来说:每一处寥廓的海景,可以使你扫荡一下眼底的尘嚣;每一阵尖利的海风,可以使你剔除一下心头的烦恼;而每一片浩渺的海波,也可以使你洗涤一下身上的污垢,上帝创造世界,知道人类涉世以后,将有太多的尘嚣烦恼和污垢,因之,他创造海更多于陆地。
较可怜的是上海人。上海,虽是一个海滨的大都市,实际上这大都市中的人却并不亲近海。上海人非但不亲近海,而且也并不亲近水。上海人所见到的水,除了黄浦江中的浊流与浴室内的波涛以外,连喷水池也是奇迹,上海人因为并不亲近水,大都过着一种太枯燥的生活,而一些爱好游泳的人们,每当游泳的季节,他们也只能踏进游泳池去,去浸一浸枯燥的身子。
别处的人以海为游泳池,而上海人则以游泳池为海。
以下这个具有一点“上海性”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上海人的海”里。
这是一个仲夏天气的下午,两点钟左右,太阳照在一座游泳池上,它似乎准备把强烈的光线,努力穿入于水底。但结果,却把一方沦漪的水面,打击成了一片片活动的破玻璃片。在这绿得发蓝的碎玻璃片之中,有许多人,正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在活泼地游泳;很像一座庞大的鱼箱,畜养着许多庞大的五彩热带鱼。
这游泳池的周围,三面都环绕着木屋,成一马蹄铁形,马蹄铁的两边,分列于池子的左右,式样像是两艘船。这两条狭长的屋子,却是两座看台。室内的布置,略如小规模的茶室,其中准备着茶点与饮料,可供参观者与游泳者的憩坐。从这里的窗子里凭栏外望,可以把那片广大的池面,整个吸收进视线之内,来欣赏那些热带鱼。
这时候,左边的看台上,正有两个青年,一男一女,据坐着靠窗的一处座位,一面参观游泳,一面在静静地谈话。
男的一个,模样似乎很瘦弱,头发梳得相当光亮,虽在盛夏季节,也不让汗液破坏他的整洁,他的面貌,不失为国产式的俊秀;可是他的眼珠却显得疲惫而无神,尤其眼眶之间,隐隐露着两圈黑晕,这表示他平时的私生活,许是不很严肃的一个。
这男子的年龄,约摸在二十五岁以上。穿着翻领的衬衫。他的一件白哔叽的上装,临时挂在椅子背上。另有一个带来的纸包,包着一件衣服还不知是什么,放在座位的边上。
那个女伴的年龄,好像比他更轻一点。身材很娇小,但线条却相当健美。她的脸上,不施一点脂粉,可是红白分明,并不让那些三花牌之类的化妆物品,予她以任何威胁。这女子的眼神很妩媚,在水一般的晶莹澄澈之中,不时透露沉思的样子。她身上所穿的是一件白色的Sharkskin的女袒领上衣,柔白的颈项间露出一段绝细的金链,她这女孩式的装束,完全显示了一种素净的美。
这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粗粗看去,可能被认为一对很美满的情侣。只是二人之间,一个非常康健,而一个却带点病态,这是显著的不同。
这时女的一个,身子斜倚着窗栏,正以一种近乎惆怅的眼光,凝望着那片池水。她对于游泳,似乎感到甚大的兴趣,那个男子,却在向她说:
“我真没有想到,今天竟会遇见你。”
“我也没有想到,今天竟会遇见你。”这女子带点小孩子学舌的口气。
“尤其想不到的,是在电影院门口。”男子努力地在他的口气里显示出兴奋。
“这就不对。”女的笑笑说:“我可以告诉你,除了在大华门口,你恐怕永远无法遇到我。”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看电影。”男的说。
“那也不一定是喜欢看电影。——”女的皱皱眉:“实在的说,一切应有的权利,都被剥夺尽了,而看电影,却是剩余的可怜权利之一,于是乎这家‘大华’成了我的遁世的乐园。”
“你为什么只提到‘大华’,而并不说起别家电影院?”
“这是我近来养成的一个习惯,走惯了一家,就不想再走第二家。一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家电影院,是距离我家最近的一家。二来,却因为我最喜欢看米高美的出品。”她把眼光望着窗外的远处。接着她又收回她的视线:“并且,我还养成了一种奇怪的习性:每次换新片,我要拣中第一天的第一场上就出来看。如果赶不上这个指定的机会,无论是怎样的好片,我也把它放弃了。你看,这个脾气,不是也有点奇怪么?”
“固执、性急,这都是你过去的性情。你竟一点也没有改变你以前的作风。”这男子摇摇头,向他的女伴这样批评。
女的把澄澈的眼光,飘落到了窗外的水面上,暂时没有作答。停了停,她忽然回转头来说:
“咦!你不是告诉我,这里今天有个特别节目么?”
“这是一个朋友向我说的。”男的呆了一呆然后回答。他看看手表,又把目光在四周兜了个圈子,好像在找寻什么人。他说:“他约着我,在这里会面,但是他还没来。”
这男子在说话的时候,不时把眼光送上他带来的那个纸包。他好像有一句话想说出口,而又吞吞吐吐并没有说出口。他有一种神情不属的样子,因之,他对他的女伴所提出的问句,有些答非所问。
女的却并没有注意他的神情,她只顾望着池子里的那些活跃的鱼,好像小孩看到橱窗里的玩具,表示很大的依恋。
“如果这时有人知道五年前最著名的女游泳家缪英小姐,今天正坐在这大陆游泳池的参观席上,而默默然并无一点表现,他们将感到如何的惊奇呢?”
“请你不要再提那些话。”女的猛然收回视线。她的眉毛皱得很紧。她似乎想尽力找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躲闪当前的话题。但是结果她说:“宇宙的根本原则是变易。希腊那个哭泣的哲学家曾这样说:人不能两次沐浴于同一条河流。——你看这池子里的水,放走了旧的一池,换上了新的一池。谁在依恋那些已放走的水?这岂不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一阵含有伤感性的沉默笼罩着他们的座位,却让栏外大片的欢笑声和拍手声,溜到了他们的耳边。这时候,在池子里的深水部分,有两个人在比赛一个短距离的蛙式游泳;其中的一个,姿势活像一只小青蛙。另有一个女子,正把水淋淋的身子爬上池边,一面从池子里舀起水来,嬉笑地挥洒着因游泳倦了而坐在木板上暂时休息的同伴。再看池水极浅的部分,有一个初习者,正以冒险家航海的姿态,在举行一种“烛式游泳”。——所谓烛式,这是一个新颖的名词,需要一点解释:普通游泳的姿势,不是俯,便是仰,或者是侧。而在初学游泳者,他只能把身子像插烛似的直立在水中,因而有些滑稽家们给它取了一个新的名目,叫做“烛式”或“检阅式”的游泳。——那位冒险家,站在池子的一端,望着那片汪洋的大海,脚底下,已浸到了好几寸以上的水波,他准备从这斜坡形的池底上,由高而下,把脚步移向池之深处。他的神气,像是一个初学步的小孩,摇伶伶从梯顶上面走到楼下来。有的人在向他拍手,有的人在向他鼓噪,那个坐在一张特殊的高椅子的救护员,躲在一片遮太阳的布幔之下在向他笑。
一片“轻轻控控”的水响与许多欢笑声组合成了一种别处所听不到的交响。——这繁杂的交响中包含着春天的生气与夏季的热力。
池子里的活跃的镜头,却使看台上的这位女游泳家,对于过去的一切,发生了很大的憧憬。
有一片水波那样的回忆,晃荡于她的脑膜上;这是一张五年前的影片,片子虽已模糊而褪色,可是其中却有些动人的场面,而眼前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同伴,也正是这张旧片中的重要角色之一。
二
在五年前,眼前的这位缪英小姐,她是本市××大学的高材生,同时她也是本市体育界中的一位数得起的女游泳家。在当时,甚至有人夸张地说:“她的游泳技术,或竟超过那位‘美人鱼’杨秀琼小姐。”但是,世间无论什么东西,自一块肥皂以至一位名人,其成名都需要借重于“拉拉队”。过去的杨小姐,因为有人代她“执鞭”,因而一举成名,至于我们这位缪英小姐,却因“拉拉队”宣传势力之缺乏,于是同样一个女游泳家,为了这点差别,她的名气,就比不上杨小姐。但虽如此,当然这一尾副牌美人鱼,在当时许多钓鱼者的馋眼之下,也是一个“临流而羡”的目标。而在大队渔人之中,年轻漂亮而善于用软线条结网的余恢先生——就是眼前谈话的这一位,——在追求者的花名册上,其次序也决不会落后。
这位余恢先生,他是一个非癖好的游泳者。说起来,他和这位缪英小姐,却还关点亲,虽然这种亲戚的距离,比之从上海到北平还要远,可是借这一点幌子,在追求的距离上,却可以缩短不少路程。当时的余先生,不但时时勉力奉陪着缪小姐作水上演习,同时他本身也用水一样的温柔,密密包围这条活泼的鱼,使她感到近乎窒息一样的愉快。
有一个时期,余先生几乎张起他的软线条的巨网,把这第二条美人鱼,从大海拖上海滩,又从海滩上拖进礼堂。可是,他们在将要踏进这个阶段的时候,缪小姐在余先生的性情上,忽而发现了某种缺点,结果,缪小姐竟以闪电姿态,跟另外一个男子结了婚。
这一闪电式的打击,于这位余恢先生是何等重大,似乎无须再加说明。从那时候起,他和这位女游泳家,不但断绝了友谊,甚至也断绝了亲戚上的来往。
缪英小姐的婚姻,从一般的眼光来看,好像相当美满。她的丈夫郭大钊,比之现在这位“临流怅望”的余先生,好像格外说得嘴响。他是一位刚从德国汉堡大学镀金回来的留学生,样子挺英伟,不谈品貌、学识,单说双方的性情也比较的更为接近。而最主要的是:郭家原是一个有名的世家,家里有着大量的财产,这可以使婚后的生活,格外裹上一种可口的糖衣。
论理,缪小姐的命运,该可以说是十全十美,毫无遗憾了。哪知事情并不尽然,实在的说来,世间所有裹有糖衣的东西,内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咽!这婚姻在蜜月期间,就让这位女游泳家,感到重大的后悔。为什么呢?原来,她发现她的丈夫郭先生,虽是那样一个思想崭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个空气绝对腐朽的家庭。这旧家庭的最高当局,——她的五十多岁的婆婆,——却是一位寸半本的独裁者,这位具体而微的统治阶级,一把紧抓着家庭中的大权,包括经济、行政,一切等等。这旧家庭中的规矩,尤其大得吓人;总之,就连一枚苍蝇飞进这个旧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线,而不准越轨。至于我们这位活泼泼的缪英小姐,她在踏进这个高门槛以后,得到了何种的优待,只看以后所列的几个条款,就可以一目了然。
在蜜月期中,这位独裁的婆婆,已和缪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订立如后的约法:一、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穿得规规矩矩,要穿奇形怪状的衣服,那是第一个不行。二、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谨守闺门,独自一个出外跑野马,那是第二个不行。三、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走进电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成何体统!是第三个不行。四、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出外跳交际舞和其他什么舞等等,理由,一个女子无端让人拥抱,这成什么话?那是绝对的不行。五、规矩人家的女人,不许游泳,理由,女人赤身露体,那还了得!那简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话”式的条约,不过是个大纲,其余科目细则,却还不及备载。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缪小姐所倾心爱好的事情。你要剥夺她这爱好,等于从活泼的鱼儿身边带走了水,其难堪可想而知。可是鱼儿已进了网,后悔,无及;抗争,无效。在这不幸的时日中,婆媳之间当然也曾经过许多不流血而较流血更难堪的战争,结果,徒使一个永久的中立国——那位郭大钊先生,头颅被研成了泥浆。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于粗线条。从这时候起始,脾气变得格外刚愎。夫妇间的情感,一时虽还没有显著的变异,但是,他们已像一只瓷碗一样,看看外表,虽然没有裂痕,而弹弹声音,却已不像先前那样清脆。不幸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正当家庭里面风波不息的时候,恰巧这个时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风波。有一天——距离婚后不过几个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说了些舍身报国的话,竟自弃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平生所摄的照片,尽数带走,不留一页;甚至连粘在几种出入证上的照片,也都特地加以销毁。单单留着一个从德国带回来的金制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着一个珐琅做成的绝小绝精制的小像,因为一直悬挂在缪小姐的胸口,使他无法把它带走或销毁。这方使郭先生在人间世上,留下了一个唯一的纪念。
从此,这一颗被金制的链子吊起来的心,便永远悬宕在缪小姐胸腔之间。
依据一般人的想象,以为郭先生的出走,分明带着一个慷慨赴义的姿态。但在缪小姐的心目中,却认为她丈夫的不别而行,多分是因她的婆婆,在她丈夫的面上进了某种极不堪的谗言,以致造成这个意外的不幸局面。郭先生一去以后,从此音讯全无,正像银幕上的人影随着灯光的开放而消失了。地球在轨道上面,不停步地移动,四年多时光,一闪便已过去。外边传来关于郭先生的消息,大半凶多吉少。在这四年多悬宕着一颗心的光阴中,缪小姐虽然并不会被公开宣告,她已成为一个孀妇,可是在亲戚们心目中,久已默认了她这孀妇的地位;而实际上,她也一直是在度着孀妇式的生活。
更可遗憾的是,这个家庭中的剧变,在媳妇的心坎里,以为其过失完全在于婆婆;而在婆婆的心坎里,却以为这过失完全在于媳妇。她的最大的理由,其一,乃是媳妇的八字生得太坏;其二,也为媳妇的性情太过轻佻,以致一进门就造成这种家门的不幸。
双方处于这种偏执的心理之下,其不愉快已无须说得。最最不幸的,她们这种不愉快的程度,虽将达于饱和点,然而她们只为一种原因,却还不得不把这种不愉快的生活照常维持下去。
以上便是缪小姐的过去的历史。
三
五年来的惨暗的回忆,像银幕上的一个淡入的镜头,匆匆在她眼前一瞥而过。
缪小姐的目光,出神地看着那片池水。过去她的生活,一向很喜欢水而接近水;过去她所喜欢而接近的水,此刻却有带着一种象征希望的蔚蓝,展开在她眼前;加之过去她的水中的伴侣,无端又在蔚蓝色的水边,蓦地重逢。但是,一切的过去,都像流水一样的过去了。正如那位古希腊的哲人所说:人不能两次沐浴于同一的河流。一种莫名的伤感,把她推入了沉默的深渊。
沉默有时好像也有一点传染性。由于缪小姐的沉默,却使对方的余恢,被传染了同样的沉默。他的样子,好像正在想着一件无可解决的心事,也许,他也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因而紧跟着他旧日的女侣,一同投进了回忆的渊海,但是,他见缪小姐痴痴地看着那些池子里的鱼,他以为她已引起了过去的兴味。因之他努力制造出勉强的欢笑,首先打破这个沉寂。
“喂!英,”他的声调带着流水一样的波纹。他仍以旧时的称呼,低唤着他这像流水一样逝去的旧时情侣。他说:“你真像一个小孩子,在呆望橱窗里的糖果。但是,与其这样呆看,何不走进这糖果店里去买一点?”
他的意思,分明在鼓励他的女伴,跳进这游泳池中,去献一下过去的好身手。
缪小姐的眼角,抹上一丝凄楚的微笑。她说:
“我的情形,你是应该知道的,譬如看看电影,望望朋友,穿一点并不过于朴素的衣服,像诸如此类最小限度的自由,能够抗争过来,已经费掉九牛二虎的力量。——我的家庭里面,为我特定着最新式的五出之条。在这许多条款之中,我已违犯了许多。现在,再要加上一些更重大的罪名,你想,在我瘦小的肩膀上,还能负担得了吗?”
“我想,偶尔游泳一次,你们的专制魔王,未必就有秘密警察,守候在这游泳池边吧!”
“在旧礼教中有句成语,叫做人言可畏,你应该知道这句话。”
“你竟变得这样的怯弱。和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
“你曾参观过动物园吗?一匹雄狮,在铁栏中关了几年,也会变成一匹驯良的猫。”一丝不成为笑的笑,再度浮上于这位女游泳家的眼角。
“假使那是一匹真的狮子,难道它竟永远这样驯良,而不想反抗吗?”余恢抓住这个话机,他预备用这有力的口气,在一片平静的水波上吹起一些皱纹来。
“反抗?”缪小姐把锋利的目光刺上了她同伴的脸:“请你指教办法。”
“难道你不可以跳出你的铁栏而另找一个新的天地?”
“路呢?”
“凭你这样一个人,不信就不能够在社会上找到一个求自立的职业?”余恢在沉吟了片晌之后,方始提出他这平凡的建议。
“找职业?”她说:“我先要请问,在眼前的社会上,何种的事情,可以算是妇女们的正当职业呢?你当然不愿意我,接近或踏进一个泥沟。至于我自己,我倒也还不愿意把我轻轻供到红木架子上去!”
“这是一个偏见。你以为眼前的社会上,除了泥沟与红木架子以外,就没有较正当的妇女职业吗?”
“你的话也许不错。但是我要请你张开眼来看看事实:你不能否认,在眼前的社会上,固然像有许多事是找不到人;但实际却正有许多人是找不到事。也有无数的青年,正在高喊毕业就是失业。这还偏重于你们男子一方面说,至于女子方面,阻碍既然较多,其困难的情形,自然也更进一步。”
以上的话题,像是一个鱼钩,已经拔开了这美人鱼的嘴,因此她又接下去说:
“我也知道职业界上正有不少理想的位置,等待你去接受。然而据我所知,那些具有较理想的位置的地方,他们就不很喜欢雇用女子,他们也有很好的理由:其一,他们不喜欢雇用未婚女子,因为未婚女子容易和男同事发生纠葛;其二,他们也不喜欢雇用已婚的女子,因为已婚女子必然要有生理上的变化。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不得不给她充分的假期,这是一种损失;其三,他们雇用了男子,逢到有什么不满,可以随便加以指斥。至于对待女子,就不能这样随便。他们以为一个较重的声音,或是一个稍为两样的脸子,那就可以制造许多潮湿的手帕。——我承认这是真的。——这种情形,也使他们感到麻烦。你不要笑。这并不是笑话,这是事实。”
她在对方没有找到适当的话句之前,自管自说下去:
“有一种情形是很稀奇的:有一些人在唱着提倡女子职业的高调,而另外有一些人在高喊女子的最佳职业就是嫁人;可异的是,后一种的论调,同样也会发现于前者的口内。还有稀奇的情形呢:一部分的女子,已经找到了所谓较理想的职业,但,只要这个女子平头整脸,长得还不算坏,于是不久,自然而然就有一种男子,会想尽方法,另外要把她们介绍到安放着十一件喷漆摩登家具的办公处去服务。这种事情,也随处可以遇到。基于以上的情形,所以我的结论也只能随众而说:女子的最佳出路就是嫁人。”
“嫁人也不坏呀!”余恢急忙把这个题目抢到手内。他舔舔嘴唇,费力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总不至于羡慕一座贞节坊吧!”
“然而问题也决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简单,第一,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对于再醮1的妇女——尤其是孀妇,——他们会有怎样的歧视?你尽容易在人群里面,找出许多带着簇新的嘴脸而高唱打倒什么什么或提倡什么什么的人;但是你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带着簇新的头脑而并不歧视再醮妇与孀妇的人。即使有这种人,他们也不过巧妙地掩饰着这种心理,不让它们显露是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况且,你之所以劝我脱离这个家庭,无非要让我逃避这个家庭中的专制者;然而你是否保得住,在另外一个家庭里,就没有同样的专制呢?总而言之,在眼前这个尴尬的时代上,新旧两种思想之间,好像隔着一块大玻璃,看看呢,好像已经通明无阻,可是你要漫不经意地走过去,那你就会碰痛额角,甚至头破血流!”
“照你这样说法,为了怕碰破头,那么,只能眼望当前的那块玻璃,永远拦阻着你了!是不是呢?”那一个的声音已变得非常颓丧:“不过,英!你要想想呀,人生的方式,那是决不能永远依照着你的看电影的方式的!”
“是的,我知道,人生除了懦怯、屈服、投降,这些不好听的名词之外,另有一大堆较动听的话头,如勇敢、前进、冲锋之类。这都是唱高调的人们,喜欢随便拉扯出来的调子。”——这一个从轻亵的声音中带了一个苦笑:“不过我也有个浅薄的愿望:我只想请求那些随便拉调子的英雄们,先把别人所挑的担子,自己试挑一下,然后,再向那个挑担子的人下批评,那是功德无量的。否则我可厌恶这种高调!”
那个暂时默然。
这位过去的女游泳家,流水似的发表着她的议论,因为讲得太兴奋,她的语声,也不自知地开始有些激昂,却把近边几个座位上的视线,有意无意吸引了过来。这里余恢刚要开口,恰好外边又有一片喧闹的人浪,哄然杂作而打断了他们的对白。接连池子里又来了一个“控通”的巨响,水声立刻把缪小姐的目光拉出了栏外。
在谈话间歇的瞬间,余恢下意识地伸手抚弄着他所带来的那个纸包,一双疲倦无神的眼珠,却正透露着严重的心事。
四
当余恢和缪小姐在进行谈话时,另外一个座位上有一个人,正在用心地窃听着他们的对白。这个人的位子,距离他们并不很远。地位是在缪小姐的背后而面对着余恢。这个坐在他们背后的人,走进这所看台,是在他们之前,抑或是在他们之后,这却并没有人知道,所可知的,这人对这谈话的一对,显着十分的注意,一种非偶然而近于鬼祟的注意。
此人也穿着白色的夏季西装,叠起了一个德国式的啤酒大肚子;那件衬衫,包在他的肚子上面,像是一张包水果的包皮纸。他有一个近五十岁的秃顶,圆圆的脸,眼睛像是两条缝。他的全身的线条,完全像是漫画上的线条。
此人不时撑起他的狭缝般的眼皮,在向余恢凝视。这里余恢每次被他看着,便来不及地把视线避开,而脸上也格外增加了不安的样子。
缪小姐正把眼光送到那片水波上,她忽旋转脸来重新再向余恢问:
“你说今天有个特别节目呀?”
“奇怪,看这样子,不像有什么特别节目。而且,我的朋友也没有来。”他把眼光停留在身旁的纸包上,想了想,他又说:“如果你肯走下池子,那么,全场的人,将有一个临时的特别节目可看了。怎么样?英!”
缪小姐微笑摇头。她的水波那样的眼珠,重新溶化在那片水波上。
这里问答的时候,那个圆脸的家伙,正从一只三炮台的纸烟壳上,撕下一点纸来,取出一支铅笔,写了几个什么字。写好之后,他向一个侍者招招手,等那侍者走到他的身前时,他把纸片交给他而轻轻向他说了几句话。
这家伙的狭缝似的眼睛,随着这侍者的身子移动到余恢的桌子上——神情愈弄愈可异。
那个侍者把一杯冷饮托在一个盘子里,送到了余恢的座位上。余恢因为并没有唤这冷饮,正感到惊异而想发发问,一眼看到这盘子里面,放着一块碎纸片,纸片上有几个铅笔写的字。他猛然抬起头来,向那个圆脸的家伙看了一看,立刻他的脸上泛出了一种死灰似的颜色。
可是凭栏外望的那位缪小姐,却并没有注意这个短镜头中的变化。
这时池子边上又有年轻的女子,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轻捷地滑进水内,——“控通”——水面开了一朵花。四周的掌声与水响交织成了混合的一片,对方池边有三个学童挤坐在一处,他们的身子虽已被水浸软,可是狎水的兴趣还没有尽。看见有人下水,他们不及拍手,六条腿在这大盆子里——“轻控”,“轻控”,——像幼孩洗脚似的乱踢着这水波,而让水花飞溅起来。只见那一大摊闪耀于阳光下的蓝色碎玻璃,也让这些池子里的鱼儿越弄越碎。
栏以外的水之音乐与图画,在这女游泳家的脸上引逗起一种兴奋的薄红。她在太阳光中,闪动着她的长睫毛。看样子,像一个被阻弄水的幼孩在眼看别的孩子自由弄水。她几乎要向池子里拍一阵手,以显示她的羡慕。余恢乘机向她说道:
“看你这样高兴,何不也去试一试?”语声把水面上的灵魂唤回。她的脸色又变为沉郁。但对方不等她摇头,马上又恳切地说:“从今以后,我们恐怕很不容易再见面。也许,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再看到你像从前一样的游泳,你能不能答应这个末次的请求,让你的朋友,得到一些快慰?”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角,显然已装满了伤感的情调。最后他又补充:
“我想,这难得的一次未必就会发生问题吧?”
缪小姐向他看看,双方眼珠在经过一个短而难堪的接触之后,于是她说:
“但是我没有游泳衣,你知道我的脾气,从来不喜欢使用租借来的东西。”她这口气,较之最初的严词拒绝,显然已经活动了许多。
“游泳衣么?有,有——我这里有!”余恢慌忙指指那个身旁的纸包:“而且这是新的,一次也没有使用过。和你的身材,大约也很相配。”
“你带着女式的游泳衣?”缪小姐显然有点惊异了。
“我告诉过你,我在这里等一个朋友。——一个女朋友。”余恢低低地说。他的眼光看着桌子。
这个情形,假使发生于四年之前,也许这故事中的对白,决不能如此简单。但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因之,虽然缪小姐的心里,或许有点怀疑,或许竟有点不快。可是她也不再追问,实在她已无法追问。她自管自打开纸包,取出了这纸包中的一件紫色毛织品的游泳衣,在她身上比了一比。这表示她的心坎里,已被对方的话所打动,因之,她对余恢的请求,已在无言中表示接受。但,她是一个五年前的女游泳家,对于这里的情形,似乎已不很熟悉。于是,她向一个侍者招招手,把他唤过来,问了几句话。
当缪小姐向侍者说话的时候,那个圆脸而带漫画线条的家伙,却用一种狞恶的神气看着余恢。他像在发怒,像在冷笑,又像在期待着什么。
这里缪小姐向余恢问:“你呢?”意思问他是否下池?
“我,我吗?——”余恢伸手抚着头,皱皱眉。
缪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没有再问。
那边的圆脸家伙在轻轻地咳嗽。
余恢尽力地躲闪这胖人的注视,一面心神不安似地向缪小姐说:
“你可以把你的衣服,锁在衣帽间里。还有——”他的眼光落在对方的皮包上。
“我把这皮包交给你吧。”她从皮包里面随手取些钱,交给那个侍者,让他代她去补购游泳券。想了想,她从袒开着的衣领之中,把悬挂在颈项里的一根外国金链取下来。——这链子比一根棉线粗不了许多,上面绾着一个心形的照相盒。
她把皮包重新打开,放入了这一根链子。她苦笑着说:“我还不能把这个东西随便失落哩!”
说完,余恢目送着她的背影。跟着那个侍者从这看台的入口处兜向外边去。
五
不多片刻,那个换上了紫色游泳衣的影子,已从水淋浴室那边兜绕过来,让水边的骄阳直射着她。她用一方紫色的薄绸帕裹住她的秀发。她的赤裸的腿臂,像用乳色透明的石质所雕刻,线条充分健美,虽还没有踏进水内,已让许多条视线在这蓝澄澄的一片水上结起一口网来。
缪小姐站在池子边上,仿佛一个久未登台的角色,一旦重新踏上舞台,有点怯场的样子。她并没有走上那个高高的跳水台,表演她往昔得意的跳水,她只在池边伸直了洁白的手臂,一钻身就进了碧波深处。“控通!”一条紫痕划开了蓝玻璃。刚入水的时候,她的姿态并不活泼,这并不能使人相信她就是五年前与杨秀琼齐名的女游泳家。但是不久,这一条紫色的小鱼,已狎习了这弹性水波而充分显示她的活跃。不多一会,她让全场那些游泳健将,获得了一个不平凡的印象。许多目光从不同的角度里集中到一个旋转着的水晕上。有的在议论她的姿势美,有的在向同伴悄悄打听:她是什么人?木板上面坐着几个人,本来已经游泳得够了。看这紫白的浪花推过来时,他们又重新跳进了水内。
先前的那位烛式游泳者,在池的那一端,在张望着这太深的水波。
那片经过滤水器滤过的蓝色水波,假使没有人造的浪花加以激动,简直连最深处也清可见底。这时,在这大半个较深的池子里面,完全显示了桃乐珊拉摩所摄制的一个最动人的镜头,她有时把全身完全做成一支箭,泼剌2地前进,像一枚鱼雷在攻击一艘兵船。有时她的身子变成一张弓,在水内绕出一个竖直的环子。她稍感疲乏的时候,却沿着池边透出半个身子,让池边上的细瀑似的喷水,淋着她的臂背。同时她也时时抬头,举起得意的眼光,飘送到看台边上,她似乎在向她的同伴发问:“喂,你看,我还没有完全落伍哩!是吗?”
当缪小姐在注视余恢的时候,当然,余恢也在全神贯注这一团紫色的水花。但是,池子里的缪小姐,在游泳了片晌之后,她在余恢的脸上,忽然发现了一种可异的神情。
这一次,她看到余恢的脸色有点惨白,两眼有点失神,样子好像就要睡下来。——但是,她以为这是错觉。她没有在意。
在另一次兜到池边上时,她发现余恢的两眼,已成为半开半闭;好像他的眼皮上正有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在压下来,使他无法睁开。缪小姐一面用手臂缓缓拨开水面,一面心里在感到奇怪。她想:他为什么要露出这种疲倦的样子呢?由于她的同伴的态度并不兴奋,这使她的游泳也减低了活跃的姿态。但是她在这个难得获到的机会中,还不愿在兴致未尽的时候就辞别这片心爱的水波,因而她还没有从池子里走出来。
这时,池子四周的观众,包括那个坐得很高的救护员,都在热烈地注望着她,似乎在给她一种无声的鼓励。——让她多逗留一会。
可是在她第三次把眼光送到她这同伴的脸上时,她竟看到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情形;那个凭栏下望的余恢,坐着的样子改变了原状,而完全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姿势。他的两眼完全紧闭,分明已经踏进了睡乡的深处。他的嘴张得很大,远远看过去,还看到他的口角间,像有一些口沫在流下来。
这一个奇怪的画像实在太奇怪了!缪小姐的心头有点怦怦然,她情知这里面已发生了什么不很高妙的事情。她慌忙跨出池子,就在池子边上把身子轻轻跳跃了几下,让湿淋淋的水淌掉一点。一面她不再假道于先前所经过的更衣室,却就在木板上面拾级而上,慌慌张张走上那座看台。
池子四周的观众,不知道她这慌张的态度是为什么理由?好多条视线都被她的湿淋淋的身子带上了看台。同时看台上的座客,也把眼光集中到了一处。
许多人都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平凡的喜剧;但是,他们不会知道,在这平凡的喜剧幕后,隐藏着一个不很平凡的剧情。
缪小姐走到余恢的身前,她发觉她这可异的同伴,已入于深睡眠的状态,甚至推了他几下也并不醒觉。最后她简直费了一点相当的气力,方始把他弄醒。可是,正当余恢努力抹拭着他的蒙眬的睡眼之际,缪小姐忽然发现她的那只皮包,已跌落在余恢的脚边,而那皮包口上的拉链,却已拉开了一半。
这使缪小姐的游泳方毕的肺叶,格外加紧了不规则的扇动。在这片瞬之间,她好像预感到一种不幸的事件,将要降临到她的头上。果然,在她打开这皮包,匆匆忙忙加以检点时,她发现这皮包中的东西,钱、手表、墨水笔以及其他的一切零星物件,一件也没有少,却单单缺少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那个藏有她丈夫的照相的心形照相盒不见了!
一颗心在水边不见了;另一颗心也沉入到了冰冷的水底。
在缪小姐不见她这重要物件的时候,这游泳池的看台上,那个带有漫画线条的圆脸家伙也不见了。
但是着急中的缪小姐,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并且,她根本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来过这样一个行迹极诡秘的人。
六
这小小的事变,当时并不曾在这游泳场的群众之前,引起什么纠纷。缪小姐虽因失落了这一件相当重要的东西而感到相当着急,但是,她尽力阻止余恢把这事情声张出来。因为,假使当众查究这件事,那会使全场的群众,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中,全都知道她的名姓;如果因之而传进那位家庭独裁者的耳内,却是一个不得了的问题。为此,当时她悄悄而来,也悄悄而去。她并没有让这游泳场中的任何一人,知道她就是五年前活跃于水波中的缪英小姐;她也没有让任何一人,知道她在这个蓝澄澄的水边,已遇到了一个相当离奇而又麻烦的事件。
一顶小伞抹上夏季斜阳的余晖遮着她的苗条的身影,踏上了焦灼归途。
一路上,她不但拖着灌铅一样沉重的步子,同时她也拖着灌铅一样沉重的心。切实地说来,她失落这个心形的饰物,较之失落了她的腔子里的血肉的心,还要难堪。因为,这里面是有些问题的。
第一,这颗心,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论理,她是万万不能遗失的,而现在,她竟把它遗失了。——至少,这是心坎间的一种遗憾。
第二,她的独裁的婆婆,三天两天,常要查看这个东西。——如果查问起来,怎么办?
第三,假如说明这个东西已经失落,那么,问的人当然要说,一件藏放在贴肉处的东西,怎会无端地失落呢?——她能把游泳场中的情形,照实说出来吗?
第四,一个被束缚于旧式家庭中的女子,在一种无法说明的情形之下,失落了一件藏在贴肉处的东西,这事情钻进了亲友们的十八世纪的耳内,将会产生如何后果?
第五……
失落了那么小的一件东西,引起的问题,竟有这么多!
紊混的思想,像暴风一样在她脑内打着转。
而且,想起这东西的失落的情形,的确非常奇怪。据余恢说:在她走进池子未久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气味,从身后飘拂过来,一阵阵送进他的鼻子。——那是一种类似劣质纸烟夹杂着香水里面一样的气味。当时他也曾回过头去,寻找这气味的来源。因为不很经意,他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什么可疑的事物。但,从这时起,就觉得眼皮渐渐沉重,全身异常疲乏,简直无法再做一分钟的支持。他不明白自己在霎时之间,为什么会这样疲倦?虽然心里也曾觉得可疑,但是,在他努力振作精神而准备驱走睡魔时,接着他就觉得脑子里面开始剧烈的晃荡,比之晕船还要厉害。他还清楚记得这个时候,眼看池子里的那片水波,像一大片海水在反倒过来。以后,他就完全入于睡眠状态而绝无所知,直等到她把他唤醒为止。——依据余恢这种说法,可见那颗心的失落,非但并不偶然,显见这事情的背后,还藏有一个暧昧的内幕,一定是有什么人,用了有计划的手段,劫夺去了那颗心。但是,谁要劫夺这颗心呢?虽然这是一种从异国带回来的式样新奇的饰物,而实际却并不能值多大的钱。如果劫掠的目的是在于钱,那么在包中的现钞和其他较易换钱的东西,为什么客气地留下?如果劫掠这颗心,目的并不在钱,那么,其他的目的又何在呢?因为事情太离奇,使她不得不从较深的地方推想下去……假定掠夺这颗心的目的,真的并不在钱,那么,除非有什么人,要借这个东西陷害自己吧?但是,有什么人要陷害自己呢?
当时她心头上的一片暗影,曾轻轻落到那位家庭独裁者的身上。但是,这并不可能。因为自己踏进那家游泳场,是由于一种偶然的机会,那个独裁者,如何会在这种偶然的机会中,设下预定机关来陷害自己呢?
接着,她脑子里的黑影,又曾一度恍恍惚惚笼罩到了余恢的身子。但是,想起她和余恢过去的情感,再想起余恢的优柔的性情,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吗?他凭什么理由,要拿走这颗心呢?
她立刻阻止自己,赶快不要再从这一方面想。
可是不从这方面想,事情也就越想越不可解释。
正为事情不可解释,她越想越感觉这事情万不能使她放心。虽然余恢在临别的时候,曾以非常焦急而又抱歉的态度,向她担保:在最短时日之内,他将倾其全力代她找回这个东西。但是,他这担保是否可以信任呢?
整个的归途消逝于脑细胞的纷乱的活动上,直到她的身子接近家门,依旧没有在乱丝之中抽出一丝头绪。尤其进门的时候,她的失去了一颗心的心坎里面,感到一种空洞的重压。由于这意外事变,她在外面逗留,不知不觉已超过了被许可的时间,她惴惴然,简直不敢正视她婆婆冷酷的脸。
还好,那位家庭中的独裁者,并没有向她提起时间早晚的话。
但是,她偷眼看到那位婆婆的脸上,露着一种奇怪的冷笑,她好像在说:嘿!我已经知道了游泳场内的事情啦!
她是不是真的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呢?
七
一种惴栗的心情使她感到坐立不安。这种坐立不安的惴栗,整整延续了两天之久。在第三天上,她的心头略感到了一点轻畅。因为,当时余恢曾肯定地答应,他在三四天内,一定给她一个较可满意的消息。因而她正伸长颈项在盼望这个满意消息之来临。不料,余恢方面的消息没有来,出乎意外地,她竟接收到了一个破空而来的晴天霹雳。那是一封出乎意料的信件,信上的措词,蛮横而又无理,文字似通非通,一望而知这是出于一个抹白了鼻子而穿上破靴子的角色的大手笔。并且这信后的具名,觉得脑筋里面,全无一点印象。总之,这完全是一个不相识者所寄来的信。
缪小姐细细展读这封信。她在没有看完这封信时,已经气得手足冰冷;在看完这封信后,她的眼前发黑,差一点就要昏晕过去!究竟这封信上写着什么东西,让缪小姐看着这样生气?其实,这不但使她无法忍受,就让任何一人看了,也要感到不能忍受。
以下照录原信所有全部的抄文:——
郭少奶奶妆次:
风闻女士近来颇多艳闻。最近曾辟室某大旅社四二四号,与电影明星某君会晤,竟以随身佩戴不离之鸡心形照片盒一枚,私相投赠,作为恋爱纪念。此刻物已落于本埠某巨公之手。某巨公以事关礼教风化,勃然大怒!为整饬社会计,拟将此中全部黑幕,在大小各报公开发表,以儆效尤!唯鄙人为顾及尊府名誉,兼为息事宁人计,业已婉劝某巨公暂时息怒,勿为己甚。兹由鄙人函告女士,限女士于十日之中,筹集现款三十万元,交由鄙人代捐慈善机构,以示女士真心忏悔。一面当由鄙人将女士所遗鸡心,连同照片金链,一并奉还,银货两交,决不有误。并代女士严守秘密,决不宣扬于外,倘过期不来接洽,则鄙人等唯有如法办理,完全将此事登报,以凭大众公论。以后女士身败名裂,咎由自取,切莫后悔可也。金钱与名誉孰重?务请三思,幸勿自误!
仆程立本敬上
信后很大胆地留着详细的接洽地址和电话;这地址就是发信人的家,他自称为“程公馆”。
这一封似通非通的吓诈信,充满着一大把好看与难看的字样,也充满着一大把纷乱的人物与事件。最初的几秒钟内,使这位目瞪口呆的缪小姐,简直弄不明白,这张纸上是在放着什么烟火?她定定神,把震颤不停的手指,努力捉住这意外飞来的信笺,一连看了几遍之后,她方始全部明白纸面上的鬼戏,同时她也渐渐恍然于那天在游泳场中所遭遇到的事件的真相。据她推想:这个写信的坏蛋,就是那天劫夺她那颗心的角色。至于这个角色,怎么会攫获这个偶然的机会,完成他的计划?关于这,她始终无法揣想。总而言之,这个写信的坏蛋,劫夺了她的东西,准备借此敲诈她的金钱,这还不算,另外却要装一些堂堂乎的理由,以掩护他的敲诈的面目。哼!这是一个现代化的策略;从最大的国际人物,以迄最下等的小流氓,都是很擅长这一套的!
暗幕揭开以后,有一股青年人的怒火,几乎焚烧了她的全身!——她觉得假使能把这个侮辱忍受下去,那么,世间将没有一件不能忍受的事情!——难道,自己真的就把这种不可忍受的侮辱,默默然地忍受下去吗?
假使不愿默忍这种侮辱,那么,除非依着地址去找这个坏蛋,向他提出严重的交涉。但是照这样办,那天游泳场中的事件,也势必至于连带宣扬出来。这事件的宣扬,将会得到如何的后果?
她不敢再往下想。
这事情尤其不了的是:自己即使努力默忍下这个侮辱,而这写信的坏蛋,当然不肯让自己默忍下去就算了事。对方费掉许多心力,实行这个恶毒的计划,目的只在于钱,对方不拿到钱,他肯默默然完事吗?
缪小姐看着这信的前半,结果她是愤怒。而想到这信的后半,结果她由愤怒变成了着急。
总而言之,她觉得她在这件事里,已踏进了一个龌龊而又讨厌的泥潭。假使没有钱,那就休想脱身于事外!
但是,钱呢?
郭家虽是出名有钱的人——也就为郭家出名有钱,自己才会遇到这种龌龊的事。——然而经济大权,全部操之于那位家庭独裁者之手,自己按月最低度的一些零用,也须在别人手里讨针线。三十万元的巨数,从哪里筹划?何况限期又是那么短。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情的后果的可畏。
在这十万分焦灼之中,她觉得只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这人就是余恢。可是余恢方面,却像石沉大海,丝毫没有音讯。而自己在种种阻碍之下,又没有方法可以去找他。
更坏的是,她的那位婆婆,在这两天之中,时时向她透露恶毒可怕的冷笑。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而一时还没有出口。她疑心她婆婆已经知道游泳场中的那件事情。她甚至疑心她婆婆在这个陷害她的机关里面,也是参加预谋的一个。她时时提防她婆婆会突然开口,向她查问那颗失去的心。
还有讨厌的事哩!在接到吓诈信的后一天,她又连着接到那个姓程的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对白,除了对她加紧压迫,当然,不会有什么使她愉快的句子。
但虽如此,她依旧束手无策。——她根本无法筹划那笔钱,她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的人。——她,只能伸长颈子,听凭命运的宰割!
可怜!她的一颗心,被捉住在魔鬼的掌握中,而另一颗心,却在冰箱里面打转!
八
在接到吓诈信的第四天,这是一个寂寞而又烦躁的下午。那位寸半本的独裁者,出外去探望一个亲戚,家里只剩下了缪小姐。有一阵电话铃声来自隔室,直刺进这默坐发愁的缪小姐的耳朵。最近,她很怕听电话铃声,每次听到这声音,使她疑惑电线上面,已带来了什么最不好的消息。因之,一听到铃声就让她的心头会狂跳。但是这一次,她在听到铃声以后,并没有看见女佣们进来请她接电话。
停了好一会儿,她看见那扇夏季的纱门轻轻推开,有一个穿短衣的高大的影子,站在门口里面,这是那个新来的汽车夫。
这一个汽车夫,进这里郭宅门口,一共还不到半个月。缪小姐对于这个新汽车夫,颇有一点特异的印象。照规矩,一个汽车夫,总有汽车夫的惯见态度,会在无意之中自然流露;而这个人竟完全没有。他有一双聪明而带冷静的眼睛,鼻子生得很端正。他那薄薄的带点棱角的嘴唇,样子好像很会说话;可是一天到晚,却又并不听到他说什么话。从一般的印象而说,这人简直不像是汽车夫,倒有点像是一位学者。在某些地方,他还带着几分中国绅士的气度。总之,她不很喜欢这个人。她只知道这个人是原有汽车夫的替工。他在这里,仅有二十天或一个月短期的服务。他的名字,叫做阿达。
这时,阿达站在门口里面,目光灼灼地看着缪小姐,缪小姐也呆呆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无端走进来有什么事。
“少奶奶,有人打电话给你,那个家伙自称姓程,——禾旁程。”汽车夫阿达,用恭敬的语声,向她报告。她被这个讨厌的“程”字吓了一跳,就在心跳的时候她听阿达静悄悄说下去:“我已回报他说:‘少奶奶不在家。’”她心里立刻感到一宽。可是她也有点发怒,她想:一个下人,会有这么大的主张,竟敢代主人回报电话。当时,她还没有把这意思表示到脸上,——事实上是阿达不等她有表示这种意思的机会,而已经接连在说:“对不起!我把这个家伙痛骂了一顿。因为他对少奶奶的口气,非常无理。”
缪小姐脸上满露惊慌。她情知这个挨骂的东西,就是写信来的坏蛋程立本。她不知道这个汽车夫是怎样的得罪了他?尤其担心这坏蛋在受到得罪之后,不知对于自己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响?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看看这个擅作其主的汽车夫,见他满面严肃,冷静的目光,一点表情没有;尤其他的口气,显得十分自然,这不像下人和主人在说话,倒像和一个最稔熟的朋友,毫无拘束地在闲谈。
这态度引起了缪小姐的显然的惊异。
阿达在报告完了上述事件以后,他似乎在等候这女主人的发落。但是缪小姐却被阻于她的心事而依旧没有马上就发言。
在这沉吟思虑的片瞬之间,阿达想了想,忽然冷静地发问:“我猜,少奶奶一定怕见这个姓程的人,是不是?”
他这句越轨而又轻率的话,却将缪小姐的蕴藏未发的怒气,飞速地提了起来。她锐声说道:“咦!你……”她本来要说:“你敢干涉我的事情!”但是,不知如何她在这个汽车夫的严冷得可怕的态度之下,竟把原句改变成了如下的方式:“咦!你怎么知道我怕见这个人?”
“大概如此吧!”阿达的口气,坚定得像一块铁,他并不曾为他主人的怒声而摇动。
“这并不是你所该问的事。”她的怒火添上了火舌。她疑惑这新来的汽车夫,已从电话里面,发现了她的秘事。她又疑惑这汽车夫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而来窥探她的隐情的。因之,她说话时,变着脸色,语声也增加了更重的分量。
可是,这汽车夫阿达,绝不会因主人变色而影响到他的一丝一毫的镇静,他自顾自很执拗地在说:“我知道,少奶奶非但怕这姓程的人,还知道你最近正有一件很重大的心事。”——他把对方简称作“你”,有时简直遗失了“少奶奶”三个字的称呼。
“赶快出去!”缪小姐觉得这汽车夫的口气,越来越不成话。她暴怒的声音发抖而说不成话。她用震颤的手指,指着那扇纱门。
阿达微微鞠躬,他以有礼貌的姿态,接受这个命令。他准备回身走出去。可是他握住了门上的拉手,回过脸来说:“少奶奶,我知道你的事情,非要有人帮助不可。……”他指着他自己的鼻子:“也许,我,——我能够帮助你。但是你不要。”
这汽车夫的语声,像按风琴按在同一的音键上,虽然声音毫无波动,但在冷静中却透露恳切。不管他的话是否可靠,只看他的神气,仿佛具有一种力量,就能左右对方的精神,同时也能表达心坎中的诚意。
室内暂时沉默。
阿达略略等待了一下,他在对方低头沉默之顷,悄然旋转了身躯。
缪小姐眼望着那扇纱门轻轻掩上。她听到那个沉重的脚步,在向甬道里面缓缓走去。
“阿达!”她不期而然高喊出来。
“什么事?少奶奶!”那个高大的影子,带着一张冷静而奇怪的脸,重复出现于门口。
九
说话之顷,他随手掩上门,就在门边矗立着。
“阿达,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缪小姐在椅子里仰起脸来,畏畏怯怯地问。
“我说,假使没有人来帮助你,你一定没有方法抵抗人家的欺侮。”阿达这样回答。“你知道我的事吗?”缪小姐的眼光,像她的声音一样,充满着狐疑。
“我不很清楚。”
“你说你能够帮助我?”她虽恍恍惚惚这样问,但语气之中,自然的充满着不信任。
“也许这样。只要你肯把全部的事情,清楚地告诉我。”阿达说:“我即刻把太太送到了张公馆,她关照我在五点以后,再放车子去接。所以,眼前却是一个最好的谈话机会。”
缪小姐暂时不语。她把眼光滞留在这汽车夫的脸上,似乎在考虑这个人的说话的真实性。当这简短的对白进行之际,主仆双方无形打破了阶级观念,而处于朋友互商的地位。依着缪小姐的心理,她当然无法完全相信一个汽车夫,竟会代她解决那种完全无法解决的困难。但是,一个人既已跌入黑暗的深渊,偶然看见一点星光,也会把它当作一座灯塔。况且她想,事情的局势,原已达于恶劣的顶点,即使再进一步,也未必更会增加恶劣的程度。在横字当头的心理之下,她终于踌躇了一会而把游泳场内所遭遇到的事情,绝不隐藏地说出来。
一方继续地说,一方静静地听。阿达偶然也插进一两个问句,缪小姐都照实回答。
“你看这事情怎么办?”缪小姐在说完了她的心事以后,把忧郁而恍惚的眼光,凝注到这汽车夫的脸上,只见他的眉毛渐渐紧皱;他的头颅不住在摇。这分明表示事情非常棘手。她的眉毛不由得不随着阿达的眉毛而紧皱。她担心阿达会这样说:“这样太讨厌的事,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不料阿达并不如此回答,他只是坚决地说:“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人太可疑。”
“谁?”
“你的那位令亲,——余先生!”
“你说余恢?他,不!——你别乱猜,他决不会……”
“事情明显得很!”阿达不顾对方的抗议,只顾坚持着意见。
“那一定不会。”缪小姐的脑内,浮漾着那个蓝色水波边上的影子。她自己曾一度对这影子闪出过一些恍惚的暗雾;但她不愿意有旁人怀疑她的旧日的伴侣。——这是女人的心理。
“我们不妨把事情分析一下。——”阿达阻止对方的话。他问:“那天你原想到大华去看电影,而他,——那位余先生,他是专诚要到游泳池去的。是不是这样?”
这边点点头。
“这就是不对哪!他既然要到游泳池去,怎么会在电影院中遇见你?”
“不!我们是在大华门口遇见的。”这边把澄明的眼光做梦似地望着远处,她似乎在回想当时遇见余恢的情形。
那边自管自又说:“这里有许多事情都不可解释。他曾告诉你:游泳场中有个特别节目,但事实上却没有。他又向你说:他在那里等候一个朋友,而事实上却又并没有朋友来。最可怪的,他还特地带着女式的游泳衣。从种种方面看来,都说明他是布置了圈套,等你去上当。——而且,这圈套看来是有预定计划的。”
“这,——这一定不会,不可能!”她抢着说:“你别忘了,我们在大华门口遇见,完全是件偶然的事。——况且跟他到游泳池去,那也是我自己提议的。”
“嘿!世间正有许多预设的陷阱,专等自愿跳下的人去跳下。可惜,小姐,你不知道!”阿达心里冷笑,他口头上当然不会这样说。他听对方自言自语似的说:“他,怎么能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预先设下圈套来陷害我呢?”
“难道他不能在大华门口专诚等候你吗?”
“他怎么知道,那天我要到大华去呢?”
“他可以打听。他当然有方法打听出来的。——你们是亲戚。”
她只顾尽力摇头。
女人有时是固执的;尤其女人在涉及情感问题的时候会固执得更厉害。一件很明显的事,简直就无法向她们解释清楚。这使这个聪明的汽车夫,只能微笑而摇头。就在这个微笑而摇头的片瞬间,他把目光随便望着室中的各种东西。——这里是缪小姐日常憩坐的所在,一切出于她亲手的布置。屋子的线条也和人的线条一样静美。那边有一座小书架,放着一排整齐的书,一式裹着紫色的包书纸。小几上有一个花插,插着一簇浅紫色的鸢尾花,和她掖在衣纽间的一方小手帕,正是一般深浅的色泽。阿达从这些沐浴于夏季阳光中的小花朵上,突然把视线飘上对方的脸:“少奶奶,你对于颜色,喜欢什么?”
这问句把一双澄澈的眸子吸引到了那冷静的脸上。问得太奇怪了,使她一时无法回答。阿达却把问题兜回原来的路线,他说:“那天余先生曾带来一件女式游泳衣。你并没有把这游泳衣的颜色告诉我,但我可以猜得出来:那大概是紫色的,是不是呀?”
这边更惊奇了。于是阿达说:“他说他在等候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并没有来;他并不期望会遇见你,而他却带着你所喜欢的游泳衣。……”他冷静地摇头:“你看,这事情不是有点奇怪吗?”
缪小姐猛然抬头,她的固执动摇了。仔细一想,这个汽车夫的分析,完全简单而合理。一阵意外的苦痛,袭击着她的心,使她低倒了头。
“这问题我们可以留着慢慢地谈。”阿达用宽慰的语声向她说:“最要紧的,我们必须赶快解决眼前的事。”他转着眼,思索了片晌:“你能不能把这个相片盒的样子,详细点向我说一说?”
缪小姐用潮润的眼珠望着这汽车夫,她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意见;她只觉得这个奇怪的人,很有一些小聪明。于是她把那颗失去的心,和附带着的金链的式样,一一向他说明。她还找了张纸,把式样和大小画给他看。
“我知道了。”他把那张纸片塞进了衣袋:“请你把那封信也交给我。”
缪小姐在略一迟疑之后如言把信交出。她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汽车夫,将用什么方法帮助她?
对方接过这封吓诈信去,并没有看就向袋里一塞。他只点点头说:“好!完全交给我吧。”
这时,甬道里面似乎有些脚步走动的声音。——这个机警的家伙,一边说话,一边原在留意,有没有人窃听他们的谈话。——至此,他微微一弯腰,说:“只要少奶奶能完全相信我,我决不让少奶奶身上沾到半点龌龊的水浆!”
说完,他的高大的影子,悠然消失于这扇夏季的纱门之中;可是他的有力的语声,仿佛还在这间静悄悄的屋中浮漾着。
十
缪小姐把希望寄托在缥缥缈缈的点线上,度过了紧张而空虚的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郭老太太在佛堂里面,唱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她这专对西方的广播,将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
缪小姐乘炎夏的日光,还没有施展威棱,独自一人在后园散步遣闷。正在这个时候,阿达在静悄悄的空气里面,溜到了她的身旁,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便把一个小小的纸包,交给缪小姐而这样说:“是不是这样的东西?少奶奶,你看!”
阿达说话的时候,脸上带来一丝得意的神气。
由于阿达脸上的高兴,缪小姐慌忙打开这个小纸包,只见里面裹着一个外国的金心形相片盒,附带着绝细的一根金链。粗粗地看去,可能疑惑到这个神奇的魔术家,真的在这一夜之间,取还了她的被劫掠的要件。可是,稍为留心一看,就看出这不过是一个形式略为相像的东西,并不是那颗原来被劫的心。
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呢?
缪小姐刚要用谴责的口气向阿达说话,阿达却先开口说道:“等一会,请你把这个东西,照常在胸口挂起来。”
“挂上这个有什么用?”缪小姐忍不住薄怒地这样说。
“请你暂时不要追问理由。”阿达用两个指头按着嘴唇,示意不必多说。连着他又紧张地问:“你有没有方法,在今天晚上把老太太邀出去兜一次风?由我驾驶汽车。你可以说一个谎,说是某处夜花园里,今夜正有一个难得见的节目,错过了机会非常可惜。”
缪小姐对于这个汽车夫的神奇的把戏,简直越弄越不明白。她迟疑地看看他的脸,一时无可作答。
“办得到办不到?”阿达十分重视这件事。
“办,也许能办到的。——但是,你得把理由告诉我。”
“理由,你不久就会知道。现在没工夫说明。”这边拒绝回答。可是他又很奇怪地请求:“在今夜出去兜风的时候,你必须穿上那天到游泳池去的衣服。——啊!时间,最好在九点以后。”
阿达的话愈出愈奇,对方只能睁眼向他白望。
“可以吗?”他追问。
“当然可以,但……”
“这里面没有什么但不但,这是一个好玩的小戏法,一变出来你就会拍手。——那么,我们已经约定,时机很紧急,假使有什么耽误,那都是你自己耽误的。”阿达的口气,完全好像他是主人了。
对方仿佛被装进了一个葫芦,四面看不见半点光。可是,她急急乎要脱离那个龌龊的泥潭,她终于在被牵线的姿态之下表示如约。
阿达见她已经答应,他也点头表示满意。当他带着一脸高兴向园外走出去时,他回转头来说了一声:“记好!”
缪小姐目送他的健壮的影子,穿过扶疏的花木,消失在清晨的阳光里面。
这天下午,缪小姐提早了洗浴时间。浴毕,依照阿达的嘱咐,换上那天到大陆游泳场去时所穿的那件白色Sharkskin袒领上衣。虽然她知道那位独裁者,最反对这种较新异的服装,然而为了履行那个奇怪的约定,无可奈何,她只能如法以试。她不但换上了那件袒领上衣,她也穿上了那天所穿过的那西式长裤;甚至皮鞋丝袜,都和那天一样。
此外,又把那颗“靠不住”的心悬挂在颈子里。
镜子里面瞧出了一个静美的影子;没有人知道这个静美的影子带着一颗极纷扰的心。——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结束好了,将要演出如何的戏剧?
打扮已毕,她便提早去和那位独裁者进行交涉。开口的时节,心头怀着鬼胎,她以为这位难说话的婆婆,未必一定接受她这意外的邀请。
不料,出乎意外地,交涉的进行,竟非常顺利。那位老太太,觉得媳妇这种请求,正是难得有的“孝心”,因之,她竟一口应允,毫无留难。甚至这一天,她不再以为她这媳妇,“打扮得奇形怪状”;也不再说“妇女深夜出外”不成体统,——等等的话。
缪小姐的心里,开始透出了一口轻松的气。
一个烦躁的下午,在她离乱的思想之下度过了。
好容易盼到夜晚,好容易到了九点钟,她搀扶着她的守旧的婆婆,踏上了她们的自备车。阿达坐在驾驶座上,以冷静的兴奋,拨动着驾驶盘。缪小姐的一颗心,跟着车轮在疾转。她不时举眼望着阿达的背影,未免有点怀疑。可是她的一颗希望的心,却战胜了怀疑的心。虽然直到眼前为止,她还并不知道,她所期望的,究竟是种何等的事件。
那辆不十分新的自备汽车,由同孚路那宅西式房子之前,向福煦路那边出发。在半路上,阿达忽然建议,说是车子里的汽油已经不很多,回来的时候恐怕不够,不如趁早去加一点。好在福开森路和海格路转角处也有加油站,车子原要经过的。
于是车子沿着海格路,以不很高的速率一路驶行过来。那条路,原是一个相当冷僻的地点,虽在炎夏的季节,也不曾减少它的夜之幽寂。这时候,天上有些雨意,星月的光明,已被黑云吞噬了下去。街头的路灯,每盏距离得相当远;灯光也相当暗淡,这使两旁的情景,增添了凄寂的样子。那辆车子在黑沉沉的树影之下驶过,不像是在一条都市的马路上走,而像驰行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
车子里的缪小姐,心里开始有点跳荡,因为她想:假使真要开到那个罗蔓花园去,那也尽有比较热闹的路可以走,为什么要开到这样冷僻的地方来呢?
夏夜阵雨前的凉风,带着黑暗钻进车窗。缪小姐身上在打寒噤,有一个害怕的念头袭击到她脑内,她在暗想:不要这个新用的汽车夫,他是不怀好意吧?
想念头的时候,她偷眼看看她婆婆沉浸在黑暗中的脸,分明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可是她却并没有开口。
怀疑确乎不是一件好事情。缪小姐正在怀疑,不料,一个出乎意料的祸患,真的随着她的怀疑展开在她的眼前!
车子正驶到海格路的半中间,突然,在一二十码路外,有两道刺眼的光,像探照灯捕捉飞机一样直射到车头上来。——那是两个光度很强的手电筒。——随着这手电筒的照射之中,有一个凶恶而严重的声气,划破了街面上的静寂在高喊:
“停下来!”
呜的一声怪叫从车轮之下发出,仿佛野兽绝命的惨吼!车身跟着一个猛烈的震动而立刻停下来。汽车夫阿达,大约是在惊慌失措之中扳着制动机,因之,他几乎弄翻了这辆车子。
车厢中的婆媳二人,当然大吃一惊。可是,在车身停下来的瞬间,她们还听得阿达在颤声安慰她们说:“不要紧,大约是抄靶子3。”
话还没说完,汽车门已被拉开。强烈的手电灯光,蛮横地钻进车厢,怒射到婆媳二人惊慌的脸上。但是,她们从这闪烁的光晕中,看出那两个攀登在踏脚板上的家伙,并不是穿制服的警士,而是两个面色凶恶的短衣汉,手中各执一柄枪!
“不许响!”其中一人举枪指着阿达,另外一个在这婆媳二人快要发声惊喊的时候立刻轻轻喝阻道:“识相点!快把你们的钱和首饰,完全拿出来!免得老子们动手!”
在这强盗的世界上遇见了强盗,当然,这吓昏了的婆媳二人,除了采取屈服政策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结果,她们让这两个路劫者,取去了她们随身所有的一切,——包括一些小量的金钱与首饰。——并且,这两个站在时代前线的优秀的掠夺者,他们都有一副非常精细的眼光与手落;他们不来找你便罢,既已找到了你,那无疑地会使你寸草不留!因之,劫掠时连缪小姐露出在她那件袒领上衣之外的一根绝细的假金链,——附带着那颗假的心,——也不能免掉被掠夺的命运。
那位老太太,在惊慌的念佛声中,眼看着她爱子所遗留的唯一纪念品,落进了强盗的手掌,她也无可奈何。
闪电式的戏剧,表演得真迅速,前后不出三分钟,那两名路劫者,已带着他们胜利的狂笑扬长而去。汽车夫阿达哭丧着脸重新又在拨动驾驶盘。
现在,连买门票的钱也没有了,你想,她们会不会继续保持她们夜游的兴致呢?……
老太太一面念佛,一面在抱怨她媳妇:不该无缘无故,出来游什么园,以至遭受损失之外,还要吃到大大的惊吓。同时缪小姐的心里,却在狠毒地诅咒汽车夫阿达,她觉得这一场路劫,一定是他唆使出来的,那是毫无疑义了。可是,当车子开到比较光亮的所在时,她看到阿达偶尔回过脸来,脸上浮着一种得意的神气,蓦地,缪小姐的脑内,恰像第二次射进了一线灯光,她的一颗心在发跳——这是一种喜悦的跳——现在,她对于阿达的戏法,差不多完全明白了。
读者们也明白这个戏法的内容吗?如果不,那么,请你们想一想吧!
那辆被劫的汽车,既没有驶向预定的目的地,也没有立即驶回郭公馆,阿达竭力主张,把车子先开到附近的该管警署,报告了遭遇路劫的经过,并当场开明失单,在警署里面备下了案。
车子在扫兴的归途上,老太太扫兴地念佛,扫兴地想媳妇真是一颗扫帚星!可是这颗扫帚星的媳妇,恰巧怀着一个相反的心理:出门时的心,纷乱而沉重的心轻轻抛弃在半路上,连阿达驾驶车子,也感到轻畅了许多。
十一
距离上述事件两天以后,警署方面侦缉,并没有什么消息,可是在各日报上,已把这件小小的路劫案子刊登了出来。那个新闻,刊在不被注意的一角;地位占得很小,读报的人,假使粗心地看,也许会把这个不重要的新闻从眼角边滑过去。
那条新闻这样说:——
本埠海格路,于前晚九时许,曾发生路劫案一起,被劫者为本埠著名富户郭大钊之母与其妻缪氏(按郭系德国留学生,于五年前离家外出,至今未归)。时郭氏姑媳,由同孚路住宅,乘自备汽车出外拟赴某处,不料车经海格路,突由道旁跃出匪徒数名,持枪喝阻车行,登车恣意搜劫,当时计被劫去贵重首饰数件,及现款若干,刻郭宅已将经过情形,报告警署请求追缉矣。
在这新闻刊登的一天,也就是那封恐吓信上的最后限期前一天,在隔日,缪小姐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的口气,简直声色俱厉,他声明这一次的电话,已等于电力公司中的最后通知,假使接到了这个“Final Notice”逾期不来交款,就要采取“剪线”的措施,决不再予通融。——你看,这个“一面倒”的办法,何等的凶?
假使是在前几天,缪小姐接到了这个电话,除了向它哭泣,大概别无其他办法。可是这一次,她却非但不向它哭,并且还在向它笑。不过,这个未了的交涉,必须办一办,主要的是,那颗流落在外面的重要的心,必须设法取回。她把办交涉的全权,仍旧托付了阿达。——她相信这个聪明的汽车夫,必有聪明的方法办妥这事。
于是,阿达便依照着那封恐吓信上所开明的地址,而以全权代表的身份,去拜访那位想发三十万大财的程立本。
事实上阿达去办这个交涉,他并不是单独出马,另外却有一个人,做着阿达的顾问。你们别以为和汽车夫阿达一同出马的人物,也是一个不敦品的人物。那个顾问,却具有一副“高等华人”的仪表,身上所穿的西装,虽然显得臃肿无度,而质料却相当高贵。他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矮个子,橘皮色的脸,配上一些短髭,那副相貌,真有点滑稽。阿达对于此人,取着恭敬的态度,口口声声,称他为孟大律师。
这位孟律师,大约平素喜欢喝点沙滤水,因而说话时的声调,带着几分沙音。可是他对他这带着沙音的调子,看得十分珍贵,每当阿达向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微微点头,不很参加他的“法学上的意见”。
二人依着地址寻到那位敲诈家的府上,其时,时间还只上午九点多钟。马路上面,有些被烟火熏熟了的嗓子,正在高唱各种晨报的名目。
那位业余敲诈家的门上,居然镶着一块铜牌,写明“程公馆”的字样。——这情形在银灰色的大都市中并不能算奇怪。——看着屋子的排场,倒也略具三等公馆的规模。捺着电铃叫开了门,有一个下人出来应接。那位住公馆的阔主人,虽不是一位现任的官僚,而却具有“十足兑现”的官僚气;因此,当阿达上前说明求见这里的主人时,开门的那个家伙立刻眨着白眼,向他索取名片。看样子,若是没有名片,那就无法获得请见的权利。
诸位别忘记阿达的身份,他不过是个汽车夫而已。以一个最起码的汽车夫,当然还没有出门必带名片的习惯。无可奈何,他只能向那位孟大律师借一支笔,要一片纸,临时制造起来。
于是阿达拿起那支墨水笔来,在那张纸片中央,潦草地写上了“阿达”两字;另外,在那排列头衔的地位上,又添上“郭公馆的汽车夫”这几个字。他想了想,又在纸片的下角,——风雅朋友加印别署的地位,——很道地的另写一行,乃是:
“绰号吃角子老虎”
那个“当差的”,接过了这临时制造的片子,怀疑地向这穿短衣的阿达看看;又把视线飘到服装体面的孟大律师身上,孟大律师以为这家伙也要向他索取名片。他倒十分大方,立刻自动从西装袋里,取出一张印就的名片,傲然交到那人手里。这名片上印着:——孟大兴律师
上角附加“孟大法律事务所”的体面字样;下角详列公馆事务所的地点,与电话号码,可称应有尽有。
当差的向这身份不同的二人看看,于是,那两张名片被递进去了。
照规矩,这里的主人,在这个“太早”的时间并不会客。而这一次,大约是为了“郭公馆”的“面子”,因而有了例外,还有例外的例外,那两张片子递进去后,竟然无耽搁地获得了主人的延见。
三分钟后,阿达和他的同伴孟大律师,被请进一间颇为像样的会客厅内和主人相见。
主人程立本,挺起一个圆肚子,抬起着一张圆的脸,坐在一张圆的转椅中。两条线一般的眼睛,正以十分注意的神气,在注意着这两个来人。——总之,这一位程立本先生不是别人,他就是那天到过游泳场中的那个具有漫画线条的家伙。
这时候,这个天官脸的坏蛋,因为看到两个来人之中,有一个是律师。他的脸上,不免有点怀疑之色。——他觉得眼前这桩交涉,如果准备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那似乎根本用不着律师;现在既然来了一个律师,恐怕交涉的方式,就未必再会和平。——但虽如此,他的脸上,却依然十分镇静。
当孟大律师走进去时,主人一看他的西装,圆脸蛋上立刻堆上微笑。又慌忙招呼“请坐!”可是他望望后面跟进来的穿短衣的阿达,却并没有给他以同样的“优待”。
不过,阿达究竟是一个汽车夫,汽车夫当然不懂“礼貌”,因之他不等主人让座,便自动拣了一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他不但自动坐下,而且还在自动坐下之前,自动取了一支茶几上所放的准备敬客的纸烟,自动燃上了火,悠悠然吸起来。
主人白瞪了他一眼,似乎怪他“没规矩”!但是看在那位矮个子的律师分上,他未便说什么话。
于是那张圆脸之上添浓了笑意,向这位正襟危坐着的高贵的矮子说话:
“孟大律师是受了郭……”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个汽车夫立刻在身旁接口:“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我接洽,我是郭少奶奶的全权代表。”
主人急忙回头,只见这汽车夫一本正经在这样说。有一缕烟正在他的歪着的嘴角里漏出来——样子真丑恶!
这情形使圆脸的程立本先生感到诧异,他急忙看看那位孟大律师以取他的进止。可是大律师却一声不响,分明已默认了这汽车夫的说话。
天官面孔呆望这两个人,他的眼睛格外变成了一条线,他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踌躇了一下,终于向阿达问:“你说你是郭少奶奶的全权代表?那么,你的来意怎么样?”
“我们准备完全照你信上的说话办理。”阿达缓缓吐着烟缕。
“你的意思是说,已经带了款子来,准备拿回那件东西?”
“正是。”
“你知道我们的价钱,是没有折扣的。”漫画式的圆肚子在转椅上面摇摇,他觉得他的船,居然遇到了顺风,进行得非常顺利。所以他要把篷子格外扯起一点。说话的时候,他再看看那个矮个子的律师,心里在惊异,这个家伙怎么不开口?一面想一面听得这汽车夫大模大样在说:
“咦!我并没有向你说过要还价呀!”
“那么,那笔款子,必须要现钞,如果是支票之类,我们须等换得现款之后,方始能办理交割。”主人说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他觉得对方对这交涉,似乎有点过分“好说话”,这使他未免有点怀疑。因此,他故意再把篷子扯得更直一点,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口气。
不料,这汽车夫一听他这“不折不扣”的话,却只淡淡然地说:“关于付款的事,当然人人都欢迎现钞,这不但是你,就说是你吧,假使你有款子要付给我,那我也是欢迎现钞而并不喜欢支票的。”
阿达这几句话,说得何等漂亮!主人听着,感到十分满意;因为太满意,他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脸上,正在闪出一丝微妙的笑。于是他坦然说:“照我为郭少奶奶打算,也只有用这爽快的办法最为妥当。这一点点款子,在郭府上看来,当然是九牛一毛,再拿这一点钱,跟郭府上的名誉比一比,那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
“是啊!就为这种缘故,所以我们少奶奶,要赶快派我来和你接洽这件事。”
“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缴付这笔款子呢?——你们少奶奶总知道的,约期是差不多已经到了。”程立本把面色装的格外和善,借以表示他的客气。
“且慢!”阿达说:“少奶奶吩咐过,那件东西必须先让我们过过目。我们当然不能单凭你来信上的一句话,就相信那件东西真的在你的手里。”他回转头来,向那位扮哑子的大律师说:
“孟律师,你看是不是这样?”
“对!对!我们一定要过过目,也要看看那件东西是不是真的。数目到底要三十万,说小,也不算小啊。”孟律师用一本正经的神气拖着他的沙哑的调子发表意见。这是他第一次的“开金口”。
二人的话非常有理,程立本先生当然无法加以反驳,况且他想,东西是在自己屋子里,就给他们过过目,也不怕他们劫夺了去。于是他坦白地说:“好!给你们看看也可以,难道凭我这样的地位,还会说假话?”
他站起来,把皮球形的肚子旋过去,从门里蹒跚地走了出去。不多一会,他重新回进来,手里拿着一只装首饰用的紫色小绒盒。——承蒙他的好意,似乎他怕弄坏了这件贵重的饰品,所以特地用这考究的盒子,把它装了起来。——他以一种郑重的态度向这两人看看,似乎决不定应该把东西交在谁的手里,大概是为了要取得法律上的保障,最后,他终于把这紫绒小盒,递给了那位大律师。
大律师拿到手里,开了盒盖,提起金链,把那颗有过一番离奇经历的心,拿出来约略看了一看,仍旧把它放进了盒子。这时,阿达向他打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暗号,于是这位大律师大模大样地点点头说:“不错,这是真货,毫无错误。”
“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付款呢?”程立本一面说,一面还伸着手,准备收转那只盒子,他看见阿达在向衣袋里面乱摸,他以为这汽车夫是在取出带来的款子。他想:三十万元的现款,衣袋里一定装不下,假使对方取出一张支票来,那自己必须坚持收到现款然后交货的主张。
想念之间,只见这汽车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并不是他所预期的支票,而是一张报纸,折叠得非常之小。——这是一张刚从卷筒机上取下来的当日的报。——那汽车夫把它透透开,向他身前一掷。程立本在伸手接起这报纸的时候,一面觉得对方态度太无礼;一面,他弄不懂这汽车夫为什么要把这张报纸丢给他?低下眼睑一看,方始注意到这张报纸上有一则新闻,特地用红墨水划了出来。
程先生把两条线形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口气读完了这节特标出来的东西,方知郭家婆媳俩人曾在前天晚上遭遇过路劫。可是他还不明白,这汽车夫为什么要把这个新闻告诉给他,他还以为这位郭少奶奶要借这个路劫的事件,借口请求减价,或延缓付款的日期。于是他随口说:“怎么,你们少奶奶,遇到了路劫吗?——不过……”
“正是哪!我们少奶奶的运气很坏。”阿达抢先说:“这一次路劫,她被抢去了一些现款,和几件首饰,……”说到这里,他把眼光飘到那位大律师手上而接下去说:“孟律师手里拿着的这一个心形照片盒,也是失单上的重要一件呢!”
“你怎么说?”那个胖人几乎像一头猛虎那样地跳起来!但是他不及开口说话,却已听得这汽车夫冷冰冰地在说:“你已经见过这段新闻了。——被劫的时候,郭老太太也一同在场,她是眼见的。并且,我们当场已把这件事情,向警署里备案了。”
胖子听完这话,他的皮球形的肚子上面几乎像被人重踢一脚而泄掉了气!他的红色的圆脸顿时泛出了一层白。马上他想,那个心形的饰物被把持在自己手里,那必须在郭老太太没有知道以前,他方能发挥重大的威力,而向郭少奶奶榨出血来。现在,如果真的像汽车夫所说,那位老太太曾眼见这个饰物,从她媳妇身上被强盗劫去,那么,别的都不必说,单说那份武器,岂不完全失却了效力?想的时候,他的眼睛已无法恢复成悠闲的两条缝。但是他不明白,那件首饰既在自己手里,如何又会在汽车中被人劫去?毕竟他是相当聪明的人,发呆的眼珠略略一转,立刻他已明白,这是一套怎么的戏法,同时他也恍然于他自己已经轻轻跌落到了对方的戏法箱子里。一时他的灰白的脸色,不觉更添上了灰白。
可是他见那个满面刁滑的汽车夫还在向他笑。他不禁怒吼如雷地说:“怎么?你说这个首饰,是在汽车中被劫去的吗?”
“你可以到警署里去看看失单的。”阿达自顾自喷烟。
“那你岂不是说,是我抢劫了这个首饰吗?——你这混蛋!”
“差不多是这样!”
“你们竟敢想来讹诈我!”这圆脸家伙猛拍了一下桌子。他觉得眼前的局势已经弄得很坏!但他还想虚张声势以吓退他的敌人:“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就想来讹诈我!”
他一面开炮,一面看着那个不很开口的律师,在计算有没有用强硬的态度索回那只紫绒盒的必要?迟疑之顷,听到汽车夫讽刺似地在说:“讹诈?这是最确切的名词了。”阿达说时,又从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在这胖人的面前扬了一扬:“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胖子一看那张信笺,第一个念头马上想加以否认,但是第二个念头他觉得已无可否认,他只能气急地承认:“不错,信是我写的。但是我写信在前,你们被抢劫在后,你们不能把这两件事情硬拉在一起,做出圈套来讹诈我。”
“那就很好,我们只要你承认这封信。”阿达回头向着那位律师说:“孟律师,请你把这位先生的话照样记下来。”
那位律师神气活现地从袋里摸出一本小册。这小册上记着许多歌女的芳名与电话。他把几个电话号码重复抄写了几遍,把那本小册向袋里一塞,然后神气活现地说:“我已记下这位先生的话,我是见证。”
世上不论何种最精明的赌徒,在稍不小心的时候,也会打错了牌。——眼前的这位程先生,在他发出那张牌后,方始觉察了自己的错误。——他不该承认曾写这封信。——他立刻目瞪口呆!
阿达却把那张信笺直送到他面前笑笑说:“请你看看这信上的日期吧。”
程立本乘阿达不防,一挺肚子,就把这封信猛抢到手里,他作势退后几步,拿起来一看,只见这封信,毫无错误,正是自己的原信,可是信上的日期,却已变成了昨天的日期。细看,也完全看不出涂改的痕迹。——(这是一封用蓝墨水写的信,只要用些硫酸与阿摩尼亚,便可把原有的字迹,抹去重写;方法原是很简单的)——他瞪着眼珠说不出来。想了想,便苦笑一声,准备撕碎这封信。
可是阿达却满不在乎地向那位大律师说:“请孟律师注意,这位先生准备撕碎这封信,他想毁灭证据哩。”
“不要紧!我们的那张照片拍得非常清楚,和这封原信是没有两样的。”大律师哑声回答。
至此,我们这个漫画线条的家伙,他方觉得前线这个败仗,差不多已无可收拾。他只能像火车机头一样,一阵阵冒气。但是他还在计划“避离运动”,口口声声咆哮:“好!好!我准备和你们以法律相见。”
“我们最欢迎这个办法。否则,我们为什么要邀这位大律师一同来呢?”阿达回眼望望那位大律师:“喂!孟律师,你说是不是?”
“不错,我们原是专靠法律吃饭的。”孟律师淡淡然回答。——别瞧不起这个不开口的蟋蟀,偶一开口,它的牙齿也很锋利哩!
十二
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大都市中,很有一些先生们,依仗他们小小的地位,声望,作出些不明不暗的事情。捞摸些不垢不净的油水。他们的地位声望,也就是他们的生产资本;就为这些小小的东西,是他们的唯一的资本,所以他们不得不重视这些小小的东西。这种人的胆量,有时可以大过于一座地球仪,有时也可以小过于一粒氢原子。他们遇到对方是一匹羊,他们自己就是一只虎;反之,他们遇到对方竟是一只虎,而他们自己,也无妨立即变做一匹羊。
上文那位程立本先生,他就是这样一个又做老虎又做羊的人。他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原是处于虎的地位,不料一转眼间,他竟遇到了一只比他更凶的虎,使他无法张牙舞爪。于是,为了避免伤害他以后扮老虎的地位声望起见,他只能暂时收住虎吼,而唱出了“妈哈哈”的曲子。
所以,当阿达与那位孟律师走出他的“公馆”时,他们不但无条件收回了那颗被劫掠的心;同时他们在这主要胜利之外,还从这个屈服者的手里,得到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小小收获。
战胜就有利益,这大概就是现代人所以努力于战争的唯一原因了吧?
走在路上的时候,阿达笑着向那位大律师说:“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绰号,要叫做‘吃角子老虎’?”
“谁知道你的意思呢?”大律师不很热心地回答:“单就我所知道的而说,你的大号,至少就有一百个,我真弄不清楚,你今天所用的,是一百个中的第几个?”
“这也许是我的第一百零一个的绰号。换句话说,这是我的新绰号,是特地为了这件事情而专取的。——你看,我们费了好些口舌,在这个家伙手里,只弄到了区区一万元。哼!一万元在眼前,不是一个等于角子的数目吗?我老早就知道,在这种人身上,原是挤不出什么大量的血来的。”
“所以你把你自己称为吃角子老虎,是不是呢?”大律师耸耸肩膀。
“最讨厌的是,那个家伙自己不欢迎支票,而结果却把一张支票付给了我。不过我是不怕他会少半个钱的。”阿达说时,他把手里那张银行契据,小心折叠起来,藏进了他的衣袋;这等于那架吃角子的机器,已把筹码吞吃了下去。连着他说:“孟律师,现在我委托你,把这紫绒盒子里的东西,代我去转交给我们的少奶奶。顺便请你代我辞掉汽车夫的职位。至于工钱,那夜开车出去兜风的时候,我也算收到啦。”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还在闲谈。
“假使这一次她不遇见你,不知道这场戏将怎样唱下去?”大律师说。
阿达摇摇头。
“其实,一开头她就该把失落的那颗心的实情说出来,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大律师继续发表意见而加上批评:“她太没有勇气了!”
“但是你不能单怪她没有勇气。……”阿达又摇头。
“我看她有点可怜。”大律师连忙改口:“她在这件事里,好像完全没有什么错。要说她错,除非怪她先前不该拣着那个太有钱的人去嫁。”
“你的话,也许不对,也许对。”阿达说:“我在郭公馆里住了这许多天,多少也看出了这位少奶奶的一点性情:她好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鸟;她憎恨笼内的苦闷,又贪恋笼内的安适;她羡慕笼外的自由,也害怕笼外的空旷。飞吧,她怕笼子的阻碍;不飞吧,又怕笼外有人讥笑她。她暂时不想飞;而有时还要找些不想飞的理由,自己骗骗自己。她就是这样一个心理矛盾的女人。于是乎有些人,就捉住这种心理,在她的身上出些花样。”
这一回是大律师在摇头了,原因是他无法理解这些较复杂的话。
阿达向他看看,改换了谈话的路线:“有一件事我想劝劝这位少奶奶:以后对于不论什么人,她应该张开眼来,把面目看看清楚才好。就说她的那位亲戚余先生吧,她以为他是好人,却不知道他和那个程立本,完全是同谋。据我料想,这个姓余的家伙,除了在她身上图谋金钱以外,说不定还有其他进一步企图。可是最近,他赌得厉害,也输的厉害。大概他有什么把柄落到了程立本手里,以至受了要挟,才草草演出了这个下流的戏剧。以上,一半是我打听出来的事。你看他是好人吗?”
两人将近走到了分路处,阿达还在说下去:“再说我吧!我在这件事里,无条件把她拉出了泥潭,在她心目之中,必定以为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或是什么‘侠客’之类了。假使她真这样想,那又是大大的错误了。事实上我到她家客串车夫,也为听得她家用不了的钱太多,所以想混进门去变点戏法。结果,我见她家囤积了两代的孀妇,使我不忍下手,所以才不曾下手。你看,我是一个好人吗?你看,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好人吗?……”
大律师又耸耸肩膀。
“你就把以上的话照实告诉她吧。好!再会。”
说完,大律师眼看他高大的影子,摇摆着都市流氓的步伐,在炎夏的阳光之中渐渐走远。
——三十二年十月八日下午写竣
注释
1 再醮:即女人再嫁。
2 泼剌:象声词,形容鱼在水里跳跃的声音。
3 抄靶子:搜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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